詩歌篇
再別康橋①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淀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瀾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① 寫于1928年11月6日。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云彩。
十一月六日中國海上
(1928年12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0號)
撐一支長蒿,向青草處漫溯,體驗一下志摩筆下的劍橋風(fēng)情。康橋在詩人心靈上深深打下烙印的是那天人合一的境界,是大自然那脫離塵埃氣、清澈秀逸的純美精神。正是嫵媚的康橋激起了詩人的詩情,開始了他的文學(xué)生涯。
偶然①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1926年5月27日《晨報副鐫·詩鐫》第9號)
①寫于1926年5月中旬。
我不知道風(fēng)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不知道風(fēng)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風(fēng)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fēng)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甜美是夢里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fēng)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負(fù)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fēng)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風(fēng)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里的光輝。
(1928年3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號)
沙揚娜拉十八首①
一
我記得扶桑海上的朝陽,
黃金似的散布在扶桑的海上;
我記得扶桑海上的群島,
翡翠似的浮漚在扶桑的海上——
沙揚娜拉!
二
趁航在輕濤間,悠悠的,
我見有一星星古式的漁舟,
像一群無憂的海鳥,
在黃昏的波光里息羽優(yōu)游,
沙揚娜拉!
三
這是一座墓園;誰家的墓園
占盡這山中的清風(fēng),松馨與流云?
我最不忘那美麗的墓碑與碑銘,
墓中人生前亦有山風(fēng)與松馨似的清明——
沙揚娜拉!(神戶山中墓園)
四
聽幾折風(fēng)前的流鶯,
看闊翅的鷹鷂穿度浮云,
我倚著一本古松瞑 :
問墓中人何似墓上人的清閑?——
沙揚娜拉!(神戶山中墓園)
五
①寫于1924年5—6月隨泰戈爾訪日期間。
健康、歡欣、瘋魔、我羨慕
你們同聲的歡呼“阿羅呀喈!”
我欣幸我參與這滿城的花雨,
連翩的蛺蝶飛舞,“阿羅呀喈!”
沙揚娜拉(大阪典祝)
六
增添我夢里的樂音——便如今——
一聲聲的木屐、清脆、新鮮、殷勤,
又況是滿街艷麗的燈影,
燈影里歡聲騰躍,“阿羅呀喈!”
沙揚娜拉?。ù筅娴渥#?/span>
七
仿佛三峽間的風(fēng)流,
保津川有青嶂連綿的錦繡;
仿佛三峽間的險,
飛沫里趁急矢似的扁舟——
沙揚娜拉?。ū=虼蓖模?/span>
八
度一關(guān)湍險,駛一段清漣,
清漣里有青山的倩影;
撐定了長篙,小駐在波心,
波心里看閑適的魚群——
沙揚娜拉?。ㄍ埃?/span>
九
靜!且停那槳聲膠愛,
聽青林里嘹亮的歡欣,
是畫眉,是知更?像是滴滴的香液,
滴入我的苦渴的心靈——
沙揚娜拉!(同前)
十
“烏塔”:莫訕笑游客的瘋狂,
舟人,你們享盡山水的清幽,
喝一杯“沙雞”,朋友,共醉風(fēng)光,
“烏塔,烏塔!”山靈不嫌粗魯?shù)母韬怼?/span>
沙揚娜拉?。ㄍ埃?/span>
十一
我不辨——辨亦無須——這異樣的歌詞,
像不逞的波瀾在巖窟間嘶,
像衰老的武士訴說壯年時的身世,
“烏塔烏塔!”我滿懷滟滟的遐思——
沙揚娜拉?。ㄍ埃?/span>
十二
那是杜鵑!她繡一條錦帶,
迤邐著那青山的青麓;
啊,那碧波里亦有她的芳躅,
碧波里掩映著她桃蕊似的嬌怯——
沙揚娜拉?。ㄍ埃?/span>
十三
但供給我沉酣的陶醉,
不僅是杜鵑花的幽芳;
倍勝于嬌柔的杜鵑,
最難忘更嬌柔的女郎!
沙揚拉娜!
十四
我愛慕她們體態(tài)的輕盈,
嫵媚是天生,嫵媚是天生!
我愛慕她們顏色的調(diào)勻,
蝴蝶似的光艷,蛺蝶似的輕盈——
沙揚娜拉!
十五
不辜負(fù)造化主的匠心,
她們流眄中有無限的殷勤;
比如薰風(fēng)與花香似的自由,
我餐不盡她們的笑靨與柔情——
沙揚娜拉!
十六
我是一只幽谷里的夜蝶:
在草叢間成形,在黑暗里飛行,
我獻致我翅羽上美麗的金粉,
我愛戀萬萬里外閃亮的明星——
沙揚娜拉!
十七
我是一只酣醉了的花蜂:
我飽啜了芬芳,我不諱我的猖狂。
如今,在歸途上嚶嗡著我的小嗓,
想贊美那別樣的花釀,我曾經(jīng)恣嘗——
沙揚娜拉!
十八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翡冷翠的一夜①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遲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記著我,就記著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時空著惱,
只當(dāng)是一個夢,一個幻想;
只當(dāng)是前天我們見的殘紅,
怯憐憐的在風(fēng)前抖擻,一瓣,
兩瓣,落地,叫人踩,變泥……
唉,叫人踩,變泥——變了泥倒干凈,
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著寒傖,累贅,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來,你何苦來……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來,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見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愛,我的恩人,
你教給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愛,
你驚醒我的昏迷,償還我的天真,
沒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臉,燒得多焦,虧這夜黑
看不見;愛,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別親我了;我受不住這烈火似的活,
這陣子我的靈魂就像是火磚上的
熟鐵,在愛的錘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飛灑……我暈了,抱著我,
愛,就讓我在這兒清靜的園內(nèi),
閉著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①寫于1925年6月11日。
頭頂白楊樹上的風(fēng)聲,沙沙的,
算是我的喪歌,這一陣清風(fēng),
橄攬林里吹來的,帶著石榴花香,
就帶了我的靈魂走,還有那螢火,
多情的殷勤的螢火,有他們照路,
我到了那三環(huán)洞的橋上再停步,
聽你在這兒抱著我半暖的身體,
悲聲的叫我、親我、搖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著清風(fēng)走,
隨他領(lǐng)著我,天堂、地獄,哪兒都成,
反正丟了這可厭的人生,實現(xiàn)這死
在愛里,這愛中心的死,不強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著……你伴著我死?
什么,不成雙就不是完全的“愛死”,
要飛升也得兩對翅膀兒打伙,
進了天堂還不一樣的得照顧,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沒有我;
要是地獄,我單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說地獄不定比這世界文明
(雖則我不信,)像我這嬌嫩的花朵,
難保不再遭風(fēng)暴,不叫雨打,
那時候我喊你,你也聽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脫反投進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運,笑你懦怯的粗心?
這話也有理,那叫我怎么辦呢?
活著難,太難,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為我犧牲你的前程……
唉!你說還是活著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嗎?——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丟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這是命;
但這花,沒陽光曬,沒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兒焦萎,多可憐!
你不能忘我,愛,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沒有命,是,我聽你的話,我等,
等鐵樹兒開花我也得耐心等;
愛,你永遠(yuǎn)是我頭頂?shù)囊活w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
在這園里,挨著草根,暗沉沉的飛,
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見天,
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為我多放光明,隔著夜,
隔著天,通著戀愛的靈犀一點……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
(1926年1月2日《現(xiàn)代評論》第3卷第56期)
佛羅倫薩城墻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著戶外的昏黃
如同望著將來,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聽。
你怎還不來?希望
在每一秒鐘上允許開花。
我守候著你的步履,
你的笑語,你的臉,
你的柔軟的發(fā)絲,
守候著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鐘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的火焰似的笑,
要你的靈活的腰身,
你的發(fā)上眼角的飛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圍中,
像一座島,
在蟒綠的海濤間,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來臨,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優(yōu)曇
開上時間的頂尖!
你為什么不來,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這不來于我是致命的一擊,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陽春,
教堅實如礦里的鐵的黑暗,
壓迫我的思想與呼吸;
打死可憐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給
妒與愁苦,生的羞慚
與絕望的慘酷。
這也許是癡。竟許是癡。
我信我確然是癡;
但我不能轉(zhuǎn)撥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萬方的風(fēng)息都不容許我猶豫——
我不能回頭,運命驅(qū)策著我!
我也知道這多半是走向
毀滅的路;但
為了你,為了你
我什么也都甘愿;
這不僅我的熱情,
我的僅有的理性亦如此說。
癡!想磔碎一個生命的纖微
為要感動一個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淚,
她的一陣心酸,
竟許一半聲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傳到
她的心里如同傳給
一塊頑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條蟲,
我還是甘愿!
癡到了真,是無條件的,
上帝他也無法調(diào)回一個
癡定了的心,如同一個將軍
有時調(diào)回已上死線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來是不容否認(rèn)的實在,
雖則我心里燒著潑旺的火,
饑渴著你的一切,
你的發(fā),你的笑,你的手腳;
任何的癡想與祈禱
不能縮短一小寸
你我間的距離!
戶外的昏黃已然
凝聚成夜的烏黑,
樹枝上掛著冰雪,
鳥雀們典去了它們的啁啾,
沉默是這一致穿孝的宇宙。
鐘上的針不斷的比著
玄妙的手勢,像是指點,
像是同情,像是嘲諷,
每一次到點的打動,我聽來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喪鐘。
(1929年10月10日《新月》第3卷第8號)
戀愛到底是什么一回事①
戀愛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太陽為我照上了二十幾個年頭,
我只是個孩子,認(rèn)不識半點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愛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里癢齊齊的有些不連牽,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的上當(dāng),
有人說是受傷——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戀愛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這來我變了,一只沒籠頭的馬,
跑遍了荒涼的人生的曠野;
又像那古時間獻璞玉的楚人,
手指著心窩,說這里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時一刀拉破我的心頭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無情的宰割,我的靈魂!
是誰逼迫我發(fā)最后的疑問?
疑問!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夢醒,
上帝,我沒有病,再不來對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萊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從此再不問戀愛是什么一回事,
反正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初版時無,再版時加入)
①約寫于1923年前后。
海韻
一
“女郎,單身的女郎,
你為什么留戀
這黃昏的海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回家我不回,
我愛這晚風(fēng)吹?!薄?/span>
在沙灘上,在暮靄里,
有一個散發(fā)的女郎——
徘徊,徘徊。
二
“女郎,散發(fā)的女郎,
你為什么彷徨
在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聽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來和?!薄?/span>
在星光下,在涼風(fēng)里,
輕蕩著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三
“女郎,膽大的女郎!
那天邊扯起了黑幕,
這頃刻間有惡風(fēng)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看我凌空舞,
學(xué)一個海鷗沒海波?!薄?/span>
在夜色里,在沙灘上,
急旋著一個苗條的身影,——
婆娑,婆娑。
四
“聽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獸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海波他不來吞我,
我愛這大海的顛簸!”——
在潮聲里,在波光里,
啊,一個慌張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五
“女郎,在哪里,女郎?
在哪里,你嘹亮的歌聲?
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沒了星輝,
這海邊再沒有光芒;
海潮吞沒了沙灘,
沙灘上再不見女郎,——
再不見女郎!
(1925年8月17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
去罷①
去罷,人間,去罷!
我獨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罷,人間,去罷!
我面對著無極的穹蒼。
去罷,青年,去罷!
與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罷,青年,去罷!
悲哀付與暮天的群鴉。
去罷,夢鄉(xiāng),去罷!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罷,夢鄉(xiāng),去罷!
我笑受山風(fēng)與海濤之賀。
去罷,種種,去罷!
當(dāng)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罷,一切,去罷!
當(dāng)前有無窮的無窮!
(1924年《小說月報》第15卷第4號)
①寫于1924年2月22日。
為要尋一個明星①
我騎著一匹拐腿的瞎馬,
向著黑夜里加鞭;——
向著黑夜里加鞭,
我跨著一匹拐腿的瞎馬。
我沖入這黑綿綿的昏夜,
為要尋一顆明星;——
為要尋一顆明星,
我沖入這黑茫茫的荒野。
累壞了,累壞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還不出現(xiàn);——
那明星還不出現(xiàn),
累壞了,累壞了馬鞍上的身手。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著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著一具尸首。——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1924年12月1日《晨報六周年紀(jì)念增刊》)
①寫于1924年11月23日。
雪花的快樂①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瀟灑,
我一定認(rèn)清我的方向——
飛,飛
,飛
,——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飛
,飛
,——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飛舞,
認(rèn)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里探望——
飛,飛
,飛
,——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借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1925年1月17日《現(xiàn)代評論》第1卷第6期)
①寫于1924年12月30日。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
披散你的滿頭發(fā),
赤露你的一雙腳;
跟著我來,我的戀愛,
拋棄這個世界
殉我們的戀愛!
我拉著你的手,
愛,你跟著我走;
聽?wèi){荊棘把我們的腳心刺透,
聽?wèi){冰雹劈破我們的頭,
你跟著我走,
徐志摩與陸小曼像
這首詩寫于1925年,當(dāng)時徐志摩正與有夫之婦陸小曼相愛,他倆的戀愛遭到許多人反對,由此徐志摩深感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對人精神的壓制,他寫作這首詩與當(dāng)時的處境和心境有關(guān)。
我拉著你的手,
逃出了牢籠,恢復(fù)我們的自由!
跟著我來,
我的戀愛!
人間已經(jīng)掉落在我們的后背,——
看呀,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無邊的自由,我與你與戀愛!
順著我的指頭看,
那天邊一小星的藍(lán)——
那是一座島,島上有青草,
鮮花,美麗的走獸與飛鳥;
快上這輕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戀愛,歡欣,自由——辭別了人間,永遠(yuǎn)!
(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白茫茫的大海,無邊的自由,我與你與戀愛!
蘇蘇①
蘇蘇是一個癡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薔薇,她的豐姿;
像一朵野薔薇,她的豐姿——
來一陣暴風(fēng)雨,摧殘了她的身世。
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沒在蔓草里,她的傷悲;
淹沒在蔓草里,她的傷悲——
啊,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薔薇!
那薔薇是癡心女的靈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潤,
到黃昏時有晚風(fēng)來溫存,
更有那長夜的慰安,看星斗縱橫。
你說這應(yīng)分是她的平安?
但運命又叫無情的手來攀,
攀,攀盡了青條上的燦爛,——
可憐呵,蘇蘇她又遭一度的摧殘!
(1925年12月1日《晨報七周年紀(jì)念增刊》)
①寫于1925年5月5日。
她是睡著了①
她是睡著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蓮;
她入夢境了——
香爐里裊起一縷碧螺煙。
她是眠熟了——
澗泉幽抑了喧響的琴弦;
她在夢鄉(xiāng)了——
粉蝶兒,翠蝶兒,翻飛的歡戀。
停勻的呼吸:
清芬,滲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懷抱著,撫摩著,她纖纖的身形!
奢侈的光陰!
靜,沙沙的盡是閃亮的黃金,
平鋪著無垠,
波鱗間輕漾著光艷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給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壇芳醴,
折一枝藤花,
舞,在葡萄叢中顛倒,昏迷。
看呀,美麗!
三春的顏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陽里的水仙,鮮妍,芳菲!
①約寫于1925年初夏。
夢底的幽秘,
挑逗著她的心——純潔的靈魂,
像一只蜂兒,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溫存。
童真的夢境!
靜默,休教驚斷了夢神的殷勤;
抽一絲金絡(luò),
抽一絲銀絡(luò),抽一絲晚霞的紫曛;
玉腕與金梭,
織縑似的精審,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闕,安琪兒的歌,安琪兒的舞。
可愛的梨渦,
解釋了處女的夢境的歡喜,
像一顆露珠,
顫動的,在荷盤中閃耀著晨曦!
(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她怕他說出口
(朋友,我懂得那一條骨鯁,
難受不是?——難為你的咽喉;)
“看,那草瓣上蹲著一只蚱蜢,
那松林里的風(fēng)聲像是箜篌?!?/span>
(朋友,我明白,你的眼水里
閃動著你的真情的淚晶;)
“看,那一雙蝴蝶連翩的飛;
你試聞聞這紫蘭花馨!”
(朋友,你的心在怦怦的動,
我的也不一定是安寧;)
“看,那一對雌雄的雙虹!
在云天里賣弄著娉婷;”
(這不是玩,還是不出口的好,
我頂明白你靈魂里的秘密;)
“那是句致命的話,你得想到,
回頭你再來追悔那又何必!”
(我不愿你進火焰里去遭罪,
就我——就我也不情愿受苦?。?/span>
“你看那雙虹已經(jīng)完全破碎;
花草里不見了蝴蝶兒飛舞。”
(耐著!美不過這半綻的花蕾;
何必再添深這頰上的薄暈?)
“回走吧,天色已是怕人的昏黑,——
明兒再來看魚肚色的朝云!”
(1925年4月25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
我有一個戀愛①
我有一個戀愛,
我愛天上的明星,
我愛它們的晶瑩:——
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風(fēng)雨后的山頂:——
永遠(yuǎn)有一顆,萬顆的明星!
山澗邊小草花的知心,
①寫于1925年8月之前。
高樓上小孩童的歡欣,
旅行人的燈亮與南針:——
萬萬里外閃爍的精靈!
我有一個破碎的魂靈,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飽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與柔情,
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
有時階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傷,逼迫我淚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獻愛與一天的明星;
任憑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大空中永遠(yuǎn)有不昧的明星!
(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起造一座墻①
你我千萬不可褻瀆那一個字,
別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僅要你最柔軟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遠(yuǎn)裹著我的心;
我要你的愛有純鋼似的強,
在這流動的生里起造一座墻;
任憑秋風(fēng)吹盡滿園的黃葉,
任憑白蟻蛀爛千年的畫壁;
就使有一天霹靂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愛墻”內(nèi)的自由!
(1925年9月5日《現(xiàn)代評論》第2卷第39期)
①寫于1925年8月。
客中①
今晚天上有半輪的下弦月;
我想攜著她的手,
往明月多處走——
一樣是清光,我說,圓滿或殘缺。
園里有一樹開剩的玉蘭花;
她有的是愛花癖,
我愛看她的憐惜——
一樣是芬芳,她說,滿花與殘花。
濃蔭里有一只過時的夜鶯;
她受了秋涼,
不如從前瀏亮——
快死了,她說,但我不悔我的癡情!
但這鶯,這一樹花,這半輪月——
我獨自沉吟,
對著我的身影——
她在那里,啊,為什么傷悲,凋謝,殘缺?
(1925年12月10日《晨報副鐫》)
①寫于1925年9月。
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①
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
這天藍(lán)與海青與明潔的陽光,
驅(qū)凈了梅雨時期無歡的蹤跡,
也散放了我心頭的網(wǎng)羅與紐結(jié),
像一朵曼陀羅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靈與自由中忘卻了迷惘:——
迷惘,迷惘!也不知來自何處,
囚禁著我心靈的自然的流露,
可怖的夢魘,黑夜無邊的慘酷,
蘇醒的盼切,只增劇靈魂的麻木!
曾經(jīng)有多少的白晝,黃昏,清晨,
嘲諷我這蠶繭似不生產(chǎn)的生存?
也不知有幾遭的明月,星群,晴霞,
山嶺的高亢與流水的光華……
辜負(fù)!辜負(fù)自然界叫喚的殷勤,
驚不醒這沉醉的昏迷與頑冥!
如今,多謝這無名的博大的光輝,
在艷色的青波與綠島間縈洄,
更有那漁船與帆影,亭亭的黏附
在天邊,喚起遼遠(yuǎn)的夢景與夢趣:
我不由的驚悚,我不由的感愧;
(有時微笑的嫵媚是啟悟的棒槌?。?/span>
是何來倏忽的神明,為我解脫
憂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籜,
透露內(nèi)裹的青篁,又為我洗凈
障眼的盲翳,重見宇宙間的歡欣。
這或許是我生命重新的機兆;
①寫于1925年8月之前。
憂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籜,透露內(nèi)裹的青篁,又為我洗凈障眼的盲翳,重見宇宙間的歡欣。
大自然的精神!容納我的祈禱,
容許我的不躊躇的注視,容許
我的熱情的獻致,容許我保持
這顯示的神奇,這現(xiàn)在與此地,
這不可比擬的一切間隔的毀滅!
我更不問我的希望,我的惆悵,
未來與過去只是渺茫的幻想,
更不向人間訪問幸福的進門,
只求每時分給我不死的印痕,——
變一顆埃塵,一顆無形的埃塵,
追隨著造化的車輪,進行,進行……
(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①
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
手剝一層層蓮衣,
看江鷗在眼前飛,
忍含著一眼悲淚——
我想著你,我想著你,啊小龍!
我嘗一嘗蓮瓤,回味曾經(jīng)的溫存:——
那階前不卷的重簾,
掩護著同心的歡戀,
我又聽著你的盟言,
“永遠(yuǎn)是你的,我的身體,我的靈魂?!?/span>
我嘗一嘗蓮心,我的心比蓮心苦;
我長夜里怔忡,
掙不開的惡夢,
誰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愛,這日子叫我如何過?
但我不能責(zé)你負(fù),我不忍猜你變,
我心腸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舊將你緊緊的抱摟——
除非是天翻——但誰能想象那一天?
(1925年10月29日《晨報副鐫》)
①寫于1925年9月9日。
再休怪我的臉沉①
不要著惱,乖乖,不要怪嫌
我的臉繃得直長,
我的臉繃得是長,
可不是對你,對戀愛生厭。
不要憑空往大坑里盲跳:
胡猜是一個大坑,
這里面坑得死人;
你聽我講,乖,用不著煩惱。
你,我的戀愛,早就不是你:
你我早變成一身,
呼吸,命運,靈魂——
再沒有力量把你我分離。
你我比是桃花接上竹葉,
露水合著嘴唇吃,
經(jīng)脈膠成同命絲,
單等春風(fēng)到開一個滿艷。
誰能懷疑他自創(chuàng)的戀愛?
天空有星光耿耿,
冰雪壓不倒青春,
任憑海有時枯,石有時爛!
不是的,乖,不是對愛生厭!
你胡猜我也不怪,
我的樣兒是太難,
①寫于1926年4月22日。
反正我得對你深深道歉。
不錯,我惱,惱的是我自己:
(山怨土堆不夠高;
河對水私下嘮叨。)
恨我自己為甚這不爭氣。
我的心(我信)比似個淺洼:
跳動著幾條泥鰍,
積不住三尺清流,
盼不到天光,映不著彩霞;
又比是個力乏的朝山客;
他望見白云繚繞,
擁護著山遠(yuǎn)山高,
但他只能在倦疲中沉默。
也不是不認(rèn)識上天威力;
他何嘗甘愿絕望,
空對著光陰悵惘——
你到深夜里來聽他悲泣!
就說愛,我雖則有了你,愛,
不愁在生命道上,
感受孤立的恐慌,
但天知道我還想往上攀!
戀愛,我要更光明的實現(xiàn):
草堆里一個螢火,
企慕著天頂星羅:
我要你我的愛高比得天!
我要那洗度靈魂的圣泉,
洗掉這皮囊腌,
解放內(nèi)裹的囚犯,
化一縷輕煙,化一朵青蓮。
這,你看,才叫是煩惱自找;
從清晨直到黃昏,
從天昏又到天明,
活動著我自剖的一把鋼刀!
不是自殺,你得認(rèn)個分明。
劈去生活的余渣,
為要生命的精華;
給我勇氣,啊,唯一的親親!
給我勇氣,我要的是力量,
快來救我這圍城,
再休怪我的臉沉,
快來,乖乖,抱住我的思想!
四月二十二日
(1926年4月29日《晨報副鐫·詩鐫》第5號)
決斷①
我的愛:
再不可遲疑;
誤不得
這唯一的時機,
天平秤——
在你自己心里,
哪頭重——
法碼都不用比!
你我的——
哪還用著我提?
下了種,
就得完功到底。
生,愛,死——
三連環(huán)的迷謎;
拉動一個,
兩個就跟著擠。
老實說,
我不希罕這活,
這皮囊,——
哪處不是拘束。
要戀愛,
要自由,要解脫——
這小刀子,
①寫于1925年秋。
許是你我的天國!
可是不死
就得跑,遠(yuǎn)遠(yuǎn)的跑;
誰耐煩
在這豬圈里撈騷?
險——
不用說,總得冒,
不拼命,
哪件事拿得著?
看那星,
多勇猛的光明!
看這夜,
多莊嚴(yán),多澄清!
走吧,甜,
前途不是暗昧;
多謝天,
從此跳出了輪回!
(1925年11月25日《晨報副鐫》)
兩地相思
一他——
今晚的月亮像她的眉毛,
這彎彎的夠多俏!
今晚的天空像她的愛情,
這藍(lán)藍(lán)的夠多深!
那樣多是你的,我聽她說,
你再也不用疑惑;
給你這一團火,她的香唇,
還有她更熱的腰身!
誰說做人不該多吃點苦?——
吃到了底才有數(shù)。
這來可苦了她,盼死了我,
半年不是容易過!
她這時候,我想,正靠著窗,
手托著俊俏臉龐,
在想,一滴淚正掛在腮邊,
像露珠沾上草尖:
在半憂愁半歡喜的預(yù)計,
計算著我的歸期:
啊,一顆純潔的愛我的心,
那樣的專!那樣的真!
還不催快你胯下的牲口,
趁月光清水似流,
趁月光清水似流,趕回家
去親你唯一的她!
二她——
今晚的月色又使我想起,
我半年前的昏迷,
那晚我不該喝那三杯酒,
添了我一世的愁;
我不該把自由隨手給扔,——
活該我今兒的悶!
他待我倒真是一片至誠,
像竹園里的新筍,
不怕風(fēng)吹,不怕雨打,一樣
他還是往上滋長;
他為我吃盡了苦,就為我
他今天還在奔波;——
我又沒有勇氣對他明講
我改變了的心腸!
今晚月兒弓樣,到月圓時
我,我如何能躲避!
我怕,我愛,這來我真是難,
恨不能往地底鉆;
可是你,愛,永遠(yuǎn)有我的心,
聽?wèi){我是浮是沉;
他來時要抱,我就讓他抱,
(這葫蘆不破的好,)
但每回我讓他親——我的唇,
愛,親的是你的吻!
(1926年6月10日《晨報副鐫·詩鐫》第11號)
新催妝曲
一
新娘,你為什么緊鎖你的眉尖,
(聽掌聲如春雨吼,
鼓樂暴雨似的流!)
在繽紛的花雨中步慵慵的向前:
(向前,向前,到禮臺邊,
見新郎面?。?/span>
莫非這嘉禮驚醒了你的憂愁:
一針針的憂愁,
你的芳心刺透,
逼迫你熱淚流,——
新娘,為什么你緊鎖你的眉尖?
二
新娘,這禮堂不是殺人的屠場,
(聽掌聲如震天雷,
鬧樂暴雨似的催?。?/span>
那臺上站著的不是吃人的魔王:
他是新郎,
他是新郎,
你的新郎;
新娘,美滿的幸福等在你的前面,
你快向前,
到禮臺邊,
見新郎面——
新娘,這禮堂不是殺人的屠場!
三
新娘,有誰猜得你的心頭怨?——
(聽掌聲如劈山雷,
鼓樂暴雨似的催,
催花巍巍的新人快步的向前,
向前,向前,到禮臺邊,
見新郎面。)
莫非你到今朝,這定運的一天,
又想起那時候,
他熱烈的抱摟,
那顫栗,那綢繆——
新娘,有誰猜得你的心頭怨?
四
新娘,把鉤消的墓門壓在你的心上:
(這禮堂是你的墳場,
你的生命從此埋葬!)
讓傷心的熱血添濃你頰上的紅光;
(你快向前,到禮臺邊,
見新郎面?。?/span>
忘卻了,永遠(yuǎn)忘卻了人間有一個他:
讓時間的灰燼,
掩埋了他的心,
他的愛,他的影,——
新娘,誰不艷羨你的幸福,你的榮華!
(1926年5月13日《晨報副鐫·詩鐫》第7號)
鯉跳①
那天你走近一道小溪,
我說:“我抱你過去,”你說:“不;”
“那我總得攙你,”你又說:“不?!?/span>
“你先過去,”你說,“這水多麗!”
“我愿意做一尾魚,一支草,
在風(fēng)光里長,在風(fēng)光里睡,
收拾起煩惱,再不用流淚:
現(xiàn)在看!我這錦鯉似的跳!”
一閃光艷,你已縱過了水;
腳點地時那輕,一身的笑,
像柳絲,腰哪在俏麗的搖;
水波里滿是鯉鱗的霞綺!
七月九日
(1931年1月10日《新月》第3卷第10號)
①寫于1930年7月9日。
兩個月亮
我望見有兩個月亮:
一般的樣,不同的相。
一個這時正在天上,
披敞著雀毛的衣裳;
她不吝惜她的恩情,
滿地全是她的金銀。
她不忘故宮的琉璃,
三海間有她的清麗。
她跳出云頭,跳上樹,
又躲進新綠的藤蘿。
她那樣玲瓏,那樣美,
水底的魚兒也得醉!
但她有一點子不好,
她老愛向瘦小里耗;
有時滿天只見星點,
沒了那迷人的圓臉,
雖則到時候照樣回來,
但這份相思有些難挨!
還有那個你看不見,
雖則不提有多么艷!
她也有她醉渦的笑,
還有轉(zhuǎn)動時的靈妙;
說慷慨她也從不讓人,
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園林!
可貴是她無邊的法力,
常把我靈波向高里提:
我最愛那銀濤的洶涌,
浪花里有音樂的銀鐘;
就那些馬尾似的白沫,
也比得珠寶經(jīng)過雕琢。
一輪完美的明月,
又況是永不殘缺!
只要我閉上這一雙眼,
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
四月二日月圓深夜
(1931年4月20日《詩刊》第2期)
沉沉暗夜里的怨訴的歌聲,流過草坪,越過溪水, 飄入林中,引導(dǎo)詩人走進那溫柔迷人的夢鄉(xiāng),詩人那憔悴而痛苦的靈魂可否在里面得到安息永生?
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們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條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燈一直亮到天邊,
你只消跟從這光明的直線!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著你,
放輕些腳步,別教灰土揚起,
我要認(rèn)清你的遠(yuǎn)去的身影,
直到距離使我認(rèn)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響你的名字,
不斷的提醒你有我在這里,
為消解荒街與深晚的荒涼,
目送你歸去……
不,我自有主張,
你不必為我憂慮;你走大路,
我進這條小巷,你看那棵樹,
高抵著天,我走到那邊轉(zhuǎn)彎,
再過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亂:
有深潭,有淺洼,半亮著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紛披的眼淚;
有石塊,有鉤刺脛踝的蔓草,
在期待過路人疏神時絆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膽,
兇險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遠(yuǎn)了,我就大步向前,
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鮮;
也不愁愁云深裹,但須風(fēng)動,
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
更何況永遠(yuǎn)照徹我的心底,
有那顆不夜的明珠,我愛你!
(1931年10月5日《詩刊》第3期)
為的是
女人:
我對你祈禱,
我對你禮拜,
我對你乞討,——
為的是……
女人:
我為你發(fā)癡,
我為你頹廢,
我為你做詩,——
為的是……
女人:
我拿你咒罵,
我拿你凌遲,
我拿你踐踏,——
為的是……
(1930年6月上海《金屋月刊》第9、10期合刊)
難忘
這日子——從天亮到昏黃,
雖則有時花般的陽光,
從郊外的麥田,
半空中的飛燕,
照亮到我勞倦的眼前,
給我剎那間的舒爽,
我還是不能忘——
不忘舊時的積累,
也不分是惱是愁是悔,
在心頭,在思潮的起伏間,
像是迷霧,像是詛咒的兇險:
它們包圍,它們纏繞,
它們獰露著牙,它們咬,
它們烈火般的煎熬,
它們伸拓著巨靈的掌,
把所有的忻快攔擋……
(1932年7月30日《詩刊》第4期)
石虎胡同七號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懷任團團的柿掌綢繆,
百尺的槐翁,在微風(fēng)中俯身將棠姑抱摟,
黃狗在籬邊,守候睡熟的珀兒,它的小友,
小雀兒新制求婚的艷曲,在媚唱無休——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雨過的蒼茫與滿庭蔭綠,織成無聲幽冥,
小蛙獨坐在殘?zhí)m的胸前,聽隔院蚓鳴,
一片化不盡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樹頂,
掠檐前作圓形的舞旋,是蝙蝠,還是蜻蜓?——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
奈何在暴雨時,雨槌下?lián)v爛鮮紅無數(shù),
奈何在新秋時,未凋的青葉惆悵地辭樹,
奈何在深夜里,月兒乘云艇歸去,西墻已度,
遠(yuǎn)巷薤露的樂音,一陣陣被冷風(fēng)吹過——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雨后的黃昏,滿院只美蔭,清香與涼風(fēng),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兩斤,杯底喝盡,滿懷酒歡,滿面酒紅,
連珠的笑響中,浮沉著神仙似的酒翁——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1923年8月6日《文學(xué)周報》第82期)
月下雷峰影片①
我送你一個雷峰塔影,
滿天稠密的黑云與白云;
我送你一個雷峰塔頂,
明月瀉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團團的月彩,纖纖的波鱗——
假如你我蕩一支無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創(chuàng)一個完全的夢境!
(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雷峰塔
①寫于1923年9月26日。
雷峰塔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劃船的手指著野草深處);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話,
白娘娘是個多情的妖魔。
她為了多情,反而受苦,
愛了個沒出息的許仙,她的情夫;
他聽信了一個和尚,一時的糊涂,
拿一個缽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如今已有千百年的光景,
可憐她被鎮(zhèn)壓在雷峰塔底,——
一座殘敗的古塔,凄涼地,
莊嚴(yán)地,獨自在南屏的晚鐘聲里!
(1923年10月12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
再不見雷峰①
再不見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頂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蔥;
頂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蔥,
再不見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為什么感慨,對著這光陰應(yīng)分的摧殘?
世上多的是不應(yīng)分的變態(tài);
世上多的是不應(yīng)分的變態(tài),
發(fā)什么感慨,對著這光陰應(yīng)分的摧殘?
為什么感慨,這塔是鎮(zhèn)壓,這墳是掩埋——
鎮(zhèn)壓還不如掩埋來得痛快!
鎮(zhèn)壓還不如掩埋來得痛快,
發(fā)什么感慨,這塔是鎮(zhèn)壓,這墳是掩埋!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像曾經(jīng)的幻夢,曾經(jīng)的愛寵;
像曾經(jīng)的幻夢,曾經(jīng)的愛寵,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九月西湖
(1925年10月5日《晨報副鐫》)
①寫于1925年9月17日。
一個祈禱①
請聽我悲哽的聲音,祈求于我愛的神:
人間哪一個的身上,不帶些兒創(chuàng)與傷!
哪有高潔的靈魂,不經(jīng)地獄,便登天堂:
我是肉薄過刀山,炮烙,闖度了奈何橋,
方有今日這顆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這顆赤裸裸的心,請收了罷,我的愛神!
因為除了你更無人,給他溫慰與生命,
否則,你就將他磨成齏粉,散入西天云,
但他精誠的顏色,卻永遠(yuǎn)點染你春朝的
新思,秋夜的夢境;憐憫罷,我的愛神!
(1923年7月1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
①寫于1923年6月。
悲思①
悲思在庭前——
不;但看
新蘿憨舞,
紫藤吐艷,
蜂恣蝶戀——
悲思不在庭前。
悲思在天上——
不;但看——
青白長空,
氣宇晴朗,
云雀回舞——
悲思不在天上。
悲思在我筆里——
不;但看
白凈長毫,
正待抒寫,
浩坦心懷——
悲思不在我的筆里。
悲思在我紙上——
不;但看
質(zhì)凈色清,
似在覷,
詩意春情——
悲思不在我的紙上。
悲思莫非在我……
①寫于1923年5月13日。
心里——
心如古墟,
野草不株,
心如凍泉,
冰結(jié)活源,
心如冬蟲,
久蟄久噤——
不,悲思不在我的心里!
五月十三日
(1923年5月20日《努力周報》第53期)
紫藤吐艷,悲思不在庭前。
我是個無依無伴的小孩①
我是個無依無伴的小孩,
無意地來到生疏的人間:
我忘了我的生年與生地,
只記從來處的草青日麗;
青草里滿泛我活潑的童心,
好鳥常伴我在艷陽中游戲;
我愛啜野花上的白露清鮮,
愛去流澗邊照弄我的童顏;
我愛與初生的小鹿兒競賽,
愛聚砂礫仿造夢里的亭園;
我夢里常游安琪兒的仙府,
白羽的安琪兒,教導(dǎo)我歌舞;
我只曉天公的喜悅與震怒,
從不感人生的痛苦與歡娛;
所以我是個自然的嬰孩,
誤人了人間峻險的城圍:
我駭詫于市街車馬之喧擾,
行路人盡戴著憂慘的面罩;
鉛般的煙霧迷障我的心府,
在人叢中反感恐懼與寂寥;
①寫于1923年5月6日。
??!此地不見了清澗與青草,
更有誰伴我笑語,療我饑惆;
我只覺刺痛的冷眼與冷笑,
我足上沾污了溝渠的濘潦;
我忍住兩眼熱淚,漫步無聊,
漫步著南街北巷,小徑長橋;
我走近一家富麗的門前,
門上有金色題標(biāo),兩字“慈悲”;
金字的慈悲,令我歡慰,
我便放膽跨進了門檻;
慈悲的門庭寂無聲響,
堂上隱隱有陰慘的偶像;
偶像在伸臂,似莊似戲,
真駭我狂奔出慈悲之第;
我神魂驚悸慌張地前行,
轉(zhuǎn)瞬間又面對“快樂之園”;
快樂園的門前,鼓角聲喧,
紅衣漢在守衛(wèi),神色威嚴(yán);
游服競鮮艷,如春蝶舞翩躚,
園林里陣陣香風(fēng),花枝隱現(xiàn);
吹來樂音斷片,招誘向前,
赤窮孩躡近了快樂之園!
守門漢霹靂似的一聲呼叱,
震出了我駭愧的兩行急淚;
我掩面向僻隱處飛馳,
遭罹了快樂邊沿的尖刺;
黃昏?;慕稚蠅m埃舞旋,
涼風(fēng)里有落葉在嗚咽;
天地看似墨色螺形的長卷,
有孤身兒在踟躕,似退似前;
我仿佛陷落在冰寒的阱錮,
我哭一聲我要陽光的暖和!
我想望溫柔手掌,偎我心窩,
我想望摟我入懷,純愛的母;
我悲思正在噴泉似的溢涌,
一閃閃神奇的光,忽耀前路;
光似草際的游螢,乍顯乍隱,
又似暑夜的飛星,竄流無定;
神異的精靈!生動了黑夜,
平易了途徑,這閃閃的光明;
閃閃的光明!消解了恐懼,
啟發(fā)了歡欣,這神異的精靈;
昏沉的道上,引導(dǎo)我前進,
一步步離遠(yuǎn)人間進向天庭;
天庭!在白云深處,白云深處,
有美安琪斂翅羽,安眠未醒;
我亦愛在白云里安眠不醒,
任清風(fēng)摟抱,明星親吻殷勤;
光明!我不愛人間,人間難覓
安樂與真情,慈悲與歡欣;
光明,我求禱你引致我上登
天庭,引挈我永住仙神之境;
我即不能上攀天庭,光明,
你也照導(dǎo)我出城圍之困,
我是個自然的嬰兒,光明知否,
但求回復(fù)自然的生活優(yōu)游;
茂林中有餐不罄的鮮柑野栗,
青草里有享不盡的意趣香柔……
五月六日
(1923年5月13日《努力周報》第52期)
希望的埋葬①
希望,只如今……
如今只剩些遺骸——
可憐,我的心……
卻教我如何埋掩?
希望,我撫摩著
你慘變的創(chuàng)傷;
在這冷默的冬夜——
誰與我商量埋葬?
埋你在秋林之中,
幽澗之邊,你愿否?
朝餐泉樂的琮,
暮偎著松茵香柔。
我收拾一筐的紅葉,
露凋秋傷的楓葉,
鋪蓋在你新墳之上——
長眠著美麗的希望!
我唱一支慘淡的歌,
與秋林的秋聲相和;
滴滴涼露似的清淚,
灑遍了清冷的新墓!
我手抱你冷殘的衣裳,
凄懷你生前的經(jīng)過——
一個遭不幸的愛母,
①寫于1923年1月24日。
回想一場撫養(yǎng)的辛苦!
我又舍不得將你埋葬,
希望,我的生命與光明——
像那個情瘋了的公主,
緊摟住她愛人的冷尸。
夢境似的惝恍,
畢竟是誰存誰亡?
是誰在悲唱,希望!
你,我,是誰替誰埋葬?
“美是人間不死的光芒”,
不論是生命,或是希望!
便冷骸也發(fā)生命的神光,
何必問秋林紅葉去埋葬?
(1923年1月28日《努力周報》第39期)
你是誰呀?①
你是誰呀?
面熟得很,你我曾經(jīng)會過的,
但在哪里呢,竟是無從記起;
是誰引你到我密室里來的?
你滿面憂愴的精神,你何以
默不出聲,我覺得有些怕懼;
你的膚色好比干蠟,兩眼里
泄露無限的饑渴;呀!他們在
迸淚、鮮紅、枯干、兇狠的眼淚,
膠在睚簾邊,多可怕,多凄慘!
——我明白了:我知曉你的傷感,
憔悴的根源;可憐!我也記起,
依稀,你我的關(guān)系像在這里,
那里,云里霧里,哦,是的是的!
但是再休提起:你我的交誼,
從今起,另辟一番天地,是呀,
另辟一番天地;再不用問你
——我希冀——“你是誰呀”?
(1923年5月4日《時事新報·學(xué)燈》)
①寫于1922年7月21日。
月夜聽琴①
是誰家的歌聲,
和悲緩的琴音,
星茫下,松影間,
有我獨步靜聽。
音波,顫震的音波,
穿破昏夜的凄清,
幽冥,草尖的鮮露,
動蕩了我的靈府。
我聽,我聽,我聽出了
琴情,歌者的深心。
枝頭的宿鳥休驚,
我們已心心相印。
休道她的芳心忍,
她為你也曾吞聲,
休道她淡漠,冰心里
滿蘊著熱戀的火星。
記否她臨別的神情,
滿眼的溫柔和酸辛,
你握著她顫動的手——
一把戀愛的神經(jīng)!
記否你臨別的心境,
冰流淪徹你全身,
滿腔的抑郁,一海的淚,
可憐不自由的魂靈?
①1922年寫于英國。
松林中的風(fēng)聲喲!
休擾我同情的傾訴;
人海中能有幾次
戀潮淹沒我的心濱?
那邊光明的秋月,
已經(jīng)脫卸了云衣,
仿佛喜聲地笑道:
“戀愛是人類的生機!”
我多情的伴侶喲!
我羨你蜜甜的愛唇,
卻不道黃昏和琴音
聯(lián)就了你我的神交!
(1923年4月1日《時事新報·學(xué)燈》)
夜①
一
夜,無所不包的夜,我頌美你!
夜,現(xiàn)在萬象都像乳飽了的嬰孩,在你大母溫柔的懷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緊疊的烏云,像野外一座帳篷,靜悄悄的,靜悄悄的;
河面只閃著些纖微,軟弱的輝芒,橋邊的長梗水草,黑沉沉的像幾條爛
醉的鮮魚橫浮在水上,任憑憊懶的柳條,在他們的肩尾邊撩拂;
對岸的牧場,屏圍著墨青色的榆蔭,陰森森的,像一座镵空的古墓;那
邊樹背光芒,又是什么呢?
我在這沉靜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傾聽……聽不出青林的夜樂,聽不
出康河的夢囈,聽不出鳥翅的飛聲;
我卻在這靜謐中,聽出宇宙進行的聲息,黑夜的脈搏與呼吸,聽出無數(shù)
的夢魂的匆忙蹤跡;
也聽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沖動,在豁動他久斂的羽翮,準(zhǔn)備
飛出他沉悶的巢居,飛出這沉寂的環(huán)境,去尋訪
黑夜的奇觀,去尋訪更玄奧的秘密——
聽呀,他已經(jīng)沙沙的飛出云外去了!
二
一座大海的邊沿,黑夜將慈母似的胸懷,緊貼住安息的萬象;
波瀾也只是睡意,只是懶懶向空疏的沙灘上洗淹,像一個小沙彌在瞌睡
地撞他的夜鐘,只是一片模糊的聲響。
那邊巖石的面前,直豎著一個偉大的黑影——是人嗎?
一頭的長發(fā),散披在肩上,在微風(fēng)中顫動;
他的兩臂,瘦的,長的,向著無限的天空舉著,——
他似在禱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還只在慢沉沉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淚?
一顆明星似的眼淚,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落在倦懶的浪頭上,落在睡海
①寫于1922年7月。
的心窩上,落在黑夜的腳邊——一顆明星似的眼淚!
一顆神靈,有力的眼淚,仿佛是發(fā)酵的酒娘,作炸的引火,霹靂的電子;
他喚醒了海,喚醒了天,喚醒了黑夜,喚醒了浪濤——真?zhèn)ゴ蟮母锩?/span>
霎時地扯開了滿天的云幕,化散了遲重的霧氣。
純碧的天中,復(fù)現(xiàn)出一輪團圓的明月,
一陣威武的西風(fēng),猛掃著大海的琴弦,開始,神偉的音樂。
海見了月光的笑容,聽了大風(fēng)的呼嘯,也像初醒的獅虎,
搖擺咆哮起來——
霎時地浩大的聲響,霎時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經(jīng)見過幾滴那明星似的眼淚?
三
到了二十世紀(jì)的不夜城。
夜呀,這是你的叛逆,這是惡俗文明的廣告,無恥、淫猥、殘暴、骯臟——
表面卻是一致的輝耀,看,這邊是跳舞會的尾聲,
那邊是夜宴的收梢,那廂高樓上一個肥狠的猶大,正在奸污他錢擄的新娘;
那邊街道的轉(zhuǎn)角上,有兩個強人,擒住一個過客,一手用刀割斷他的喉管,
一手掏他的錢包;
那邊酒店的門外,麇聚著一群醉鬼,蹣跚地在穢語,狂歌,
音似鈍刀刮鍋底——
幻想更不忍觀望,趕快的掉轉(zhuǎn)翅膀,向清凈境界飛去。
飛過了海,飛過了山,也飛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陰——
他到了“湖濱詩侶”的故鄉(xiāng)。
多明凈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輝在湖胸上舞旋,三四個草蟲叫夜;
四圍的山峰都把寬廣的身影,寄宿在葛瀨士迷亞柔軟的湖心,
沉酣的睡熟;
那邊“乳鴿山莊”放射出幾縷油燈的稀光,斜僂在莊前的荊籬上;
聽呀,那不是,罪翁吟詩的清音——
The poets who on earth have made us heirs of truth and pure
delightby heavenly lays!
Oh! might my name be numberd among theirs,
Then glady would end my mortal days!
詩人解釋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與詩歌的歡樂,蘇解人間愛困!
無羨富貴,但求為此高尚的詩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長瞑,我已不負(fù)吾生。
我便無憾地辭塵埃,返歸無垠。
他音雖不亮,然韻節(jié)流暢,證見曠達的情懷,一個個的音符,都變成了活動
的火星,從窗欞里點飛出來!飛入天空,仿佛一串鳶燈,憑徹青云,下照
流波,余音灑灑的驚起了林里的棲禽,放歌稱嘆。
接著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綠水(Dorothy)的?
呀,原來新染煙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也在他家作客,三人圍坐在那間
湫隘的客室里,壁爐前烤火爐里燒著他們早上在園里親劈的栗柴,在必拍
的作響,鐵架上的水壺也已經(jīng)滾沸,嗤嗤有聲:
To sit without emotion,hope or aim in the loved presence of my
cottage fire,
And Listen to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e 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
undersong.
坐處在可愛的將息爐火之前,
無情緒的興奮、無冀、無籌營,
聽,但聽火焰,搖的微喧,
聽水壺的沸響,自然的樂音。
夜呀,像這樣人間難得的紀(jì)念,你保存了多少……
四
他又離了詩侶的山莊,飛出了湖濱,重復(fù)逆溯著洶涌的時潮,到了幾百年前
海岱兒堡(Heidelberg)的一個跳舞盛會。
雄偉的赭色宮堡,一體沉浸在滿目的銀濤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
在悄悄的進行。
堡內(nèi)只是舞過鬧酒的歡聲,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
著要吃那大廚里燒烤的全牛,引得滿庭假發(fā)粉面的男客、長裙如云的女賓,
哄堂的大笑。
在笑聲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幾十世紀(jì)的一個昏夜——
眼前只見烽煙四起,巴南蘇斯的群山,點成一座照徹云天大火屏,
遠(yuǎn)遠(yuǎn)聽得呼聲,古樸壯碩的呼聲——
“阿加孟龍打破了屈次奄,奪回了海倫,現(xiàn)在凱旋回雅典了,希臘的人民呀,
大家快來歡呼呀!——
——阿加孟龍,王中的王!”
這呼聲又將我幻想的雙翼,吹回更不知無量數(shù)的世紀(jì),到了一個更古的黑夜,
一座大山洞的跟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圍獸皮或樹葉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
在煨烤大塊的獸肉。猛烈地騰竄的火花,照出他們強固的軀體,黝黑多毛
的肌膚——
這是人類文明的搖蕩時期。
夜呀,你是我們的老乳娘!
五
最后飛出了氣圍,飛出了時空的關(guān)塞。
當(dāng)前是宇宙的大觀!
幾百萬個太陽,大的小的,紅的黃的,放花竹似的在無極中激震,
旋轉(zhuǎn)——
但人類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卻向哪里找去,
不好,他的歸路迷了!
夜呀,你在哪里?
光明,你又在哪里?
六
“不要怕,前面有我。”一個聲音說。
“你是誰呀?”
“不必問,跟著我來不會錯的。我是宇宙的樞紐,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
圣的沖動,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詩魂的向?qū)?;不要多心,跟我來不會錯的?!?/span>
“我不認(rèn)識你?!?/span>
“你已經(jīng)認(rèn)識我!在我的眼前,太陽、草木、星、月、介殼、鳥獸、各類的
人、蟲豸,都是同胞,他們都是從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愛護,我是太陽
的太陽,永生的火焰;
你只要聽我指導(dǎo),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險;我教你入水,你不
要怕淹;我教你蹈火,你不要怕燒;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問我是誰;
我不在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隨便哪里都有我。若然萬象都是空的幻的,
我是終古不變的真理與實在;
你方才遨游黑夜的勝跡,你已經(jīng)得見他許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經(jīng)過大
海的邊沿,不是看見一顆明星似的眼淚嗎?——那就是我。
你要真靜定,須向狂風(fēng)暴雨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和諧,須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須向大變亂,大革命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幸福,須向真痛苦里嘗去;
你要真實在,須向真空虛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須向最危險的方向訪去;
你要真天堂,須向地獄里守去;
這方向就是我。
這是我的話,我的教訓(xùn),我的啟方;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領(lǐng)你回到你好奇的出發(fā)處,引起你游興的夜里;
你看這不是湛露的綠草,這不是溫馴的康河?愿你再不要多疑,聽我的話,
不會錯的,——我永遠(yuǎn)在你的周圍?!?/span>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橋
(1923年12月1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
草上的露珠兒
草上的露珠兒
顆顆是透明的水晶球,
新歸來的燕兒
在舊巢里呢喃個不休;
詩人喲!可不是春至人間
還不放開你
創(chuàng)造的噴泉,
嗤嗤!吐不盡南山北山的瑜,
灑不完東海西海的瓊珠,
融和琴瑟簫笙的音韻,
飲餐星辰日月的光明!
詩人喲!可不是春在人間,
還不開放你
創(chuàng)造的噴泉!
這一聲霹靂
震破了漫天的云霧,
顯煥的旭日
又升臨在黃金的寶座;
柔軟的南風(fēng)
吹皺了大海慷慨的面容,
潔白的海鷗
上穿云下沒波自在優(yōu)游;
詩人喲!可不是趁航時候,
還不準(zhǔn)備你
歌吟的漁舟!
看喲!那白浪里
金翅的海鯉
白嫩的長鯢,
蝦須和蟛臍!
快喲!一頭撒網(wǎng)一頭放鉤,
收!收!
你父母妻兒親戚朋友
享定了希世的珍饈。
詩人喲!可不是趁航時候,
還不準(zhǔn)備你
歌吟的漁舟!
詩人喲!
你是時代精神的先覺者喲!
你是思想藝術(shù)的集成者喲!
你是人天之際的創(chuàng)造者喲!
你資材是河海風(fēng)云,
鳥獸花草神鬼蠅蚊,
一言以蔽之:天文地文人文;
你的洪爐是“印曼桀乃欣”,
永生的火焰“煙士披里純”,
煉制著詩化美化燦爛的鴻鈞;
你是高高在上的云雀天鷚,
縱橫四海不問今古春秋,
散布著希世的音樂錦繡;
你是精神困窮的慈善翁,
你展覽真善美的萬丈虹,
你居住在真生命的最高峰。
(1969年臺灣傳記文學(xué)出版社《徐志摩全集》第1集)
春①
康河右岸皆學(xué)院,左岸牧場之背,榆蔭密覆,大道紆回,一望蔥翠,春尤濃郁,但聞蟲鳥語,校舍寺塔掩映林巔,真勝處也。邇來草長日麗,時有情耦隱臥草中,密話風(fēng)流。我常往復(fù)其間,輒成左作。
河水在夕陽里緩流,
暮霞膠抹樹干樹頭;
蚱蜢飛,蚱蜢戲吻草光光,
我在春草里看看走走。
蚱蜢匐伏在鐵花胸前,
鐵花羞得不住的搖頭,
草里忽伸出只藕嫩的手,
將孟浪的跳蟲攔腰緊拶。
金花菜,銀花菜,星星瀾瀾,
點綴著天然溫暖的青氈,
青氈上青年的情耦,
情意膠膠,情話啾啾。
我點頭微笑,南向前走,
觀賞這青透春透的園囿,
樹盡交柯,草也驕偶,
到處是繾綣,是綢繆。
雀兒在人前猥盼褻語,
人在草處心歡面赧,
我羨他們的雙雙對對,
有誰羨我孤獨的徘徊?
①1922年寫于英國。
孤獨的徘徊!
我心須何嘗不熱奮震顫,
答應(yīng)這青春的呼喚,
燃點著希望燦燦,
春呀!你在我懷抱中也!
(1923年5月30日《時事新報·學(xué)燈》)
康橋校園
康橋是詩人在外求學(xué)時遇到的“難得的知己”,如果說祖國是詩人永遠(yuǎn)的故鄉(xiāng),是他的家;那么康橋也是詩人永遠(yuǎn)的故鄉(xiāng)——精神之故鄉(xiāng)。
康橋西野暮色①
我常以為文字無論韻散的圈點并非絕對的必要。我們口里說筆上寫得清利曉暢的時候,段落語氣自然分明,何必多添枝葉去加點畫。近來我們崇拜西洋了,非但現(xiàn)代做的文字都要循規(guī)蹈矩,應(yīng)用“新圈鐘”,就是無辜的圣經(jīng)賢傳紅樓水滸,也教一班無事忙的先生,支離宰割,這里添了幾只鉤,那邊畫上幾枝怕人的黑杠?。?!真好文字其實沒有圈點的必要,就怕那些“科學(xué)的”先生們倒有省事的必要。
你們不要罵我守舊,我至少比你們新些?,F(xiàn)在大家喜歡講新,潮流新的,色彩新的,文藝新的,所以我也只好隨波逐流跟著維新。唯其為要新鮮,所以我膽敢主張一部分的詩文廢棄圈點。這并不是我的創(chuàng)見,自今以后我們多少免不了仰西洋的鼻息。我想你們應(yīng)該知道英國的小說家George Choow,你們要看過他的名著《Krook Kerith》,就知道散文的新定義新趣味新音節(jié)。
還有一位愛爾蘭人叫做James Joyce,他在國際文學(xué)界的名氣恐怕和藍(lán)寧在國際政治界上差不多,一樣受人崇拜,受人攻擊。他五六年前出了一部《The Portrait of an Artist as Young Men》,獨創(chuàng)體裁,在散文里開了一個新紀(jì)元,恐怕這就是一部不朽的貢獻。他又做了一部書叫《Ulysses》,英國美國誰都不肯不敢替他印,后來他自己在巴黎印行。這部書恐怕非但是今年,也許是這個時期里的一部獨一著作。他書后最后一百頁(全書共七百幾十頁)那真是純粹的“Prose”,像牛酪一樣潤滑,像教堂里石壇一樣光澄,非但大寫字母沒有,連,……?——;——!()“
”等可厭的符號一齊滅跡,也不分章句篇節(jié),只有一大股清麗浩瀚的文章排
而前,像一大匹白羅披瀉,一大卷瀑布倒掛,絲毫不露痕跡,真大手筆!
至于新體詩的廢句須大寫,廢句法點畫,更屬尋常,用不著引證。但這都是乘便的饒舌。下面一首亂詞,并非故意不用句讀,實在因為沒有句讀的必要,所以畫好了蛇沒有添足上去。
一個大紅日掛在西天
紫云緋云褐云
簇簇斑斑田田
青草黃田白水
①1922年寫于英國。
郁郁密密
紅瓣黑蕊長梗
罌粟花三三兩兩
一大塊透明的琥珀
千百折云凹云凸
南天北天暗暗默默
東天中天舒舒闔闔
宇宙在寂靜中構(gòu)合
太陽在頭赫里告別
一陣臨風(fēng)
幾聲“可可”
一顆大膽的明星
仿佛驕矜的小艇
抵牾著云濤云潮
兀兀漂漂瀟瀟
側(cè)眼看暮焰沉銷
回頭見伙伴來!
晚霞在林間田里
晚霞在原上溪底
晚霞在風(fēng)頭風(fēng)尾
晚霞在村姑眉際
晚霞在燕喉鴉背
晚霞在雞啼犬吠
晚霞在田隴陌上
陌上田垅行人種種
白發(fā)的老婦老翁
屈躬咳嗽龍鐘
農(nóng)夫工罷回家
肩鋤手籃口銜菰巴
白衣裳的紅腮女郎
攀折幾莖白葩紅英
笑盈盈翳入綠蔭森森
跟著肥滿蓬松的“北京”
罌粟在涼園里搖曳
白楊樹上一陣鴉啼
夕照只剩了幾痕紫氣
滿天鑲嵌著星巨星細(xì)
田里路上寂無聲響
榆蔭里的村屋微泄燈芒
冉冉有風(fēng)打樹葉的抑揚
前面遠(yuǎn)遠(yuǎn)的樹影塔光
罌粟老鴉宇宙嬰孩
一齊沉沉奄奄眠熟了也
(1923年7月6日《時事新報·學(xué)燈》)
康橋再會罷①
康橋,再會罷;
我心頭盛滿了別離的情緒,
你是我難得的知己,我當(dāng)年
辭別家鄉(xiāng)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來一秋二秋,已過了四度春秋,浪跡在
海外,美土歐洲)
扶桑風(fēng)色,檀香山芭蕉況味,
平波大海,開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變了夢里的山河,
渺茫明滅,在我靈府的底里;
我母親臨別的淚痕,她弱手
向波輪遠(yuǎn)去送愛兒的巾色,
海風(fēng)咸味,海鳥依戀的雅意,
盡是我記憶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總不免心酸淚落,便想
理篋歸家,重向母懷中匐伏,
回復(fù)我天倫摯愛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勞苦,
多少犧牲,都只是枉費無補,
我四載奔波,稱名求學(xué),畢竟
在知識道上,采得幾莖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幾個峰腰,
鈞天妙樂,曾否聞得,彩紅色,
可仍記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樓高車快的文明,
不曾將我的心靈污抹,今日
我對此古風(fēng)古色,橋影藻密,
依然能坦胸相見,惺惺惜別。
①寫于1922年8月10日離英前夕。
康橋,再會罷!
你我相知雖遲,然這一年中
我心靈革命的怒潮,盡沖瀉
在你嫵媚河身的兩岸,此后
清風(fēng)明月夜,當(dāng)照見我情熱
狂溢的舊痕,尚留草底橋邊,
明年燕子歸來,當(dāng)記我幽嘆
音節(jié),歌吟聲息,縵爛的云紋
霞彩,應(yīng)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撒向天空的戀意詩心,
贊頌?zāi)蚂o騰輝的晚景,清晨
富麗的溫柔;聽!那和緩的鐘聲
解釋了新秋涼緒,旅人別意,
我精魂騰躍,滿想化入音波,
震天徹地,彌蓋我愛的康橋,
如慈母之于睡兒,緩抱軟吻;
康橋!汝永為我精神依戀之鄉(xiāng)!
此去身雖萬里,夢魂必常繞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風(fēng)東指,
我亦必紆道西回,瞻望顏色;
歸家后我母若問海外交好,
我必首數(shù)康橋;在溫清冬夜
臘梅前,再細(xì)辨此日相與況味;
設(shè)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則來春花香時節(jié),當(dāng)復(fù)西航,
重來此地,再撿起詩針詩線,
繡我理想生命的鮮花,實現(xiàn)
年來夢境纏綿的銷魂蹤跡,
散香柔韻節(jié),增媚河上風(fēng)流;
故我別意雖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傾吐
心胸的蘊積,今晨雨色凄清,
小鳥無歡,難道也為是悵別
情深,累藤長草茂,涕淚交零!
康橋!山中有黃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寶是情愛交感,即使
山中金盡,天上星散,同情還
永遠(yuǎn)是宇宙間不盡的黃金,
不昧的明星;賴你和悅寧靜
的環(huán)境,和圣潔歡樂的光陰,
我心我智,方始經(jīng)爬梳洗滌,
靈苗隨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輝,
聽自然音樂,哺啜古今不朽
——強半汝親栽育——的文藝精英:
恍登萬丈高峰,猛回頭驚見
真善美浩瀚的光華,覆翼在
人道蠕動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經(jīng)緯脈絡(luò),血赤金黃,
盡是愛主戀神的辛勤手績;
康橋!你豈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數(shù)不勝數(shù);最難忘
騫士德頓橋下的星磷壩樂,
彈舞殷勤,我常夜半憑闌干,
傾聽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間魚躍蟲嗤,輕挑靜寞;
難忘春陽晚照,潑翻一海純金,
淹沒了寺塔鐘樓,長垣短堞,
千百家屋頂煙突,白水青田,
難忘茂林中老樹縱橫;巨干上
黛薄荼青,卻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難忘七月的黃昏,遠(yuǎn)樹凝寂,
像墨潑的山形,襯出輕柔瞑色,
密稠稠,七分鵝黃,三分桔綠,
那妙意只可去秋夢邊緣捕捉;
難忘榆蔭中深宵清囀的詩禽,
一腔情熱,教玫瑰噙淚點首,
滿天星環(huán)舞幽吟,款住遠(yuǎn)近
浪漫的夢魂,深深迷戀香境;
難忘村里姑娘的腮紅頸白;
難忘屏繡康河的垂柳婆娑,
婀娜的克萊亞,碩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盡數(shù),總之此地
人天妙合,雖微如寸芥殘垣,
亦不乏純美精神;流貫其間,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士所謂
“通我血液,浹我心臟”,有“鎮(zhèn)馴
矯飭之功”;我此去雖歸鄉(xiāng)土,
而臨行怫怫,轉(zhuǎn)若離家赴遠(yuǎn);
康橋!我故里聞此,能弗怨汝
僭愛,然我自有讜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記好明春新楊梅
上市時節(jié),盼我含笑歸來,
再見罷,我愛的康橋!
(1923年3月12日《時事新報·學(xué)燈》)
夏日田間即景(近沙士頓)
柳林青青,
南風(fēng)熏熏,
幻成奇峰瑤島,
一天的黃云白云,
那邊麥浪中間,
有農(nóng)婦笑語殷殷。
笑語殷殷——
問后園豌豆肥否,
問楊梅可有鳥來偷;
好幾天不下雨了,
玫瑰花還未曾紅透;
梅夫人今天進城去,
且看她有新聞無有。
笑語殷殷——
“我們家的如今好了,
已經(jīng)照常上工去,
不再整天無聊,
不再逞酒使氣,
回家來有說有笑,
疼他兒女——愛他妻;
呀!真巧!你看那邊,
蓬著頭,走來的,笑嘻嘻,
可不是他,(哈哈!)滿身是泥!”
南風(fēng)熏熏,
草木青青,
滿地和暖的陽光,
滿天的白云黃云,
那邊麥浪中間,
有農(nóng)夫農(nóng)婦,笑語殷殷。
(1923年3月14日《時事新報·學(xué)燈》)
沙士頓重游隨筆①
一
許久不見了,滿田的青草黃花!
你們在風(fēng)前點頭微笑,仿佛說彼此無恙。
今春雨少,你們的面容著實清癯;
我一年來也無非是煩惱踉蹌;
見否我白發(fā)駢添,眉峰的愁痕未隱?
你們是需要雨露,人間只缺少同情。——
青年不受戀愛的滋潤,比如春陽霖雨,照灑沙磧永遠(yuǎn)
不得收成。
但你們還有眾多的伴侶;
在“大母”慈愛的胸前,和晨風(fēng)軟語,聽晨星駢唱,
每天農(nóng)夫趕他牛車經(jīng)過,談?wù)摯迩按搴蟮男侣劊?/span>
有時還有美發(fā)羅裙的女郎,來對你們聲訴她遭逢的
薄幸。
至于我的靈魂,只是常在他囚羈中憂傷岑寂;
他仿佛是“衣司業(yè)爾”彷徨的圣羊。
二
許久不見了,最仁善公允的陽光!
你們現(xiàn)正斜倚在這殘破的墻上,
牽動了我不盡的回憶,無限的凄愴。
我從前每晚散步的歡懷,
總少不了你殷勤的照顧。
你吸起人間暢快和悅的心潮,
有似明月鉤引湖海的夜汐;
就此荏苒臨逝的回光,不但完成一天的功績,
并且預(yù)告晴好的清晨,吩咐勤作的農(nóng)人,安度良宵。
這滿地零亂的栗花,都像在你仁蔭里歡舞。
對面樓窗口無告的老翁,
①1922年春寫于英國。
也在飽啜你和煦的同情:
他皺縮昏花的老眼,似告訴人說:
都虧這養(yǎng)老棚朝西,容我每晚享用莫景的溫存:
這是天父給我不用求討的慰藉。
三
許久不見了,和悅的舊鄰居!
那位白須白發(fā)的先生,正在趁晚涼將水澆菜,
老夫人穿著藍(lán)布的長裙,站在園籬邊微笑。
一年過得容易,
那籬畔的蘋花,已經(jīng)落地成泥!
這些色香兩絕的玫瑰的種在八十老人跟前,
好比艷眼的少艾,獨倚在虬松古柏的中間,
他們笑著對我說結(jié)婚已經(jīng)五十三年,
今年十月里預(yù)備金婚;
來到此村三十九年,老夫人從不曾半日離家,
每天五時起工作,眠食時刻,四十年如一日;
莫有兒女,彼此如形影相隨,
但管門前花草后園蔬果,
從不問村中事情,更不曉世上有春秋,
老夫人拿出他新制的楊梅醬來請我嘗味,
因為去年我們在時吃過,曾經(jīng)贊好。
四
那灰色墻邊的自來井前,上面蓋著栗樹的濃蔭,
殘花還不時地墮落,
站著位十八的郎,
他發(fā)上絡(luò)住一支藤黃色的梳子,襯托著一大股蓬松的
褐色細(xì)麻,
轉(zhuǎn)過頭來見了我,微微一笑,
脂江的唇縫里,漏出了一聲有意無意的“你好!”
五
那邊半尺多厚干草,鋪頂?shù)牡臀萸埃?/span>
依舊站著一年前整天在此的一位襤褸老翁,
他曲著背將身子承住在一根黑色杖上,
后腦僅存幾莖白發(fā),和著他有音節(jié)的咳嗽,上下顫動。
我走過他跟前,照例說了晚安,
他抬起頭向我端詳,
一時口角的皺紋,齊向下頜緊疊,
吐露些不易辨認(rèn)的聲響,接著幾聲干涸的咳嗽。
我瞥見他右眼紅腐,像爛桃顏色(并不可怕),
一張絕扁的口,掛著一線口涎。
我心里想阿彌陀佛,這才是老貧病的三角同盟。
六
兩條牛并肩在街心里走來,
賣弄他們最莊嚴(yán)的步法。
沉著遲重的蹄聲,輕撼了晚村的靜默。
一個赤腿的小孩,一手扳著門樞,
一手的指甲腌在口里,
瞪著眼看牛尾的撩拂。
七
一個穿制服的人,向我行禮,
原來是從前替我們送信的郵差,
他依舊穿黑呢紅邊的制衣,背著皮袋,手里握著一
疊信。
只見他這家進,那家出,有幾家人在門外等他,
他捱戶過去,繼續(xù)說他的晚安,只管對門牌投信,
他上午中午下午一共巡行三次,每次都是刻板的面目;
雨天風(fēng)天,晴天雪天,春天冬天,
他總是循行他制定的責(zé)務(wù);
他似乎不知道他是這全村多少喜怒悲歡的中介者;
他像是不可防御的運命自身。
有人張著笑口迎他,
有人聽得他的足音,便惶恐震栗;
但他自來自去,總是不變的態(tài)度。
他好比雙手滿抓著各式情緒的種子,向心田里四撒;
這家的笑聲,那邊的幽泣;
全村頓時增加的脈搏心跳,欷嘆息,
都是他盲目工程的結(jié)果,
他哪里知道人間最大的消息,
都曾在他襤舊的皮袋里住過,
在他干黃的手指里經(jīng)過——
可愛可怖的郵差呀!
(1923年3月13日《時事新報·學(xué)燈》)
夢游埃及①
龍舟畫槳
地中海海樂悠揚;
浪濤的中心
有丑怪奮斗洶張;
一輪漆黑的明月,
滾入了青面的太陽——
青面白發(fā)的太陽;
太陽又奔赴濤心,將海怪
澆成奇?zhèn)サ呐枷瘢?/span>
大?;闪舜竽?;
開佛倫王的石像
危峙在天地中央;
張口把太陽吃了
遍體發(fā)駭人的光亮;
巨萬的黃人黑人白人
蠕伏在浪濤洶涌的地面;
金剛般的勇士
大倘步走上了人堆;
人堆里呶呶的怪響
不知是悲切是歡暢;
勇士的金盔金甲
閃閃亮亮
燁燁生火;
頃刻大火燔燔,火焰里有個
偉丈夫端坐;
①1922年寫于英國。
像菩薩,
像葛德,
像柏拉圖,
坐鎮(zhèn)在勇士們頭顱砌成的
蓮臺寶座;
一陣駭人的金電,——
這人寶塔又變形為
大漠里清靜靜地
一座三角金字塔:
一個個金字,都是
放焰的龍珠;
塔像一只高背的駱駝,
馱著個不長不短的
人魔——他睜著怪眼大喊道:——
“奴隸的人間,可曾看出
此中的消息呀?”
(1923年5月14日《時事新報·學(xué)燈》)
地中海中夢埃及魂入夢①
(埃及,古埃及?。?/span>
昨夜你古希的精靈,
灑一瓢黝黃的月彩,
點染我的夢境;
(埃及,古埃及?。?/span>
我夢魂在海上游行,
聽波濤終古的幽騷,
終古不平之鳴;
(埃及,古埃及!)
我鼓夢棹上溯時潮,
逆湍險,訪史乘的泉源,
遨游云間宮堡;
(埃及,古埃及?。?/span>
在塵埃之外逍遙,
解脫了時空的鎖鏈,
自由地翔翱;
(埃及,古埃及?。?/span>
超軼了夢境的神秘,
超軼了神秘的夢境,
一切人生之迷;
(埃及,古埃及?。?/span>
顛破了這顛不破的夢殼,
方能到真創(chuàng)造的莊嚴(yán)地,
①1922年9月寫于從英國歸國途中。
開羅老城
凝成人間千年萬年,
凝不成的理想結(jié)晶體;
(埃及,古埃及?。?/span>
開佛倫王寂寞的偶像無恙!
開佛倫王寂寞的理想無恙!
開佛倫王寂寞的夢鄉(xiāng)無恙!
(埃及,古埃及?。?/span>
尼羅河畔的月色,
三角洲前的濤聲,
金字塔光的微顫,
人面獅身的幽影!
是我此日夢景之?dāng)嗥?/span>
是誰何時斷片的夢景?
(1923年9月4日《時事新報·學(xué)燈》)
威尼市①
我站在橋上,
這甜熟的黃昏,
遠(yuǎn)處來的簫聲和琴音——點兒、線兒,
圓形、方形、長形,
盡是燦爛的黃金,
傾瀉在波漣里,
澄藍(lán)而凝勻。
歌聲,游艇,
燈燭的輝瑩,
夢寐似生,
————
幻景似消泯,
在流水的胸前——
鮮妍,綣繾——
流,流,
流入沉沉的黃昏。
我靈魂的弦琴,
感受了無形的沖動,
怔忡,惺忪,
悄悄地吟弄,
一支紅朵蠟的新曲,
出咽的香濃;
但這微妙的心琴喲,
有誰領(lǐng)略,
有誰能聽!
(1923年4月28日《時事新報·學(xué)燈》)
①1922年寫于英國。
馬賽①
馬賽,你神態(tài)何以如此慘淡?
空氣中仿佛釋透了鐵色的礦質(zhì),
你拓臂環(huán)擁著的一灣海,也在遲重的陽光中,
沉悶地呼吸;
一涌青波,一峰白沫,一聲嗚咽;
地中海呀!
你滿懷的牢騷,
恐只有蟠白的阿爾帕斯——永遠(yuǎn)
自萬尺高處冷眼下瞰——深淺知悉。
馬賽,你面容何以如此慘淡?
這豈是情熱猖獗的歐南?
看這一帶山嶺,筑成天然城堡,
雄閎沉著,
一床床的大灰?guī)r,
一叢叢的暗綠林,
一堆堆的方形石灰屋——
光土毛石的尊嚴(yán),
樸素自然的尊嚴(yán),
淡凈顏色的尊嚴(yán)——
無愧是水讓(ceganne)神感的故鄉(xiāng),
廊大藝術(shù)靈魂的手筆!
但普魯罔司情歌纏綿真摯的精神,
在黑暗中布植文藝復(fù)興種子的精神,
難道也深隱在這些巖片雜草的中間,
慘霧淡抹的中間?
①寫于1922年8月從英國返回祖國途中。
馬賽,你慘淡的神情,
倍增了我別離的幽感,別離歐土的愴心;
我愛歐化,然我不戀歐洲;
此地景物已非,不如歸去;
家鄉(xiāng)有長梗菜飯,米酒肥羔,
此地景物已非,不堪存想。
我游都會繁庶,時有躑躅墟墓之感,
在繁華聲色場中,有夢亦多恐怖;
我似見萊茵河邊,難民麇伏,
冷月照鳩面青肌,涼風(fēng)吹襤褸衣結(jié),
柴火幾星,便雞犬也噤無聲音;
又似身在咖啡夜館中,
煙霧里酒香袂影,笑語微聞,
場中有裸女作猥舞,
場背有黑面奴弄器出淫聲;
百年來野心迷夢,已教大戰(zhàn)血潮沖破;
如今凄惶遍地,獸性橫行;
不如歸去,此地難尋干凈人道,
此地難得真摯人情,不如歸去!
(1922年12月17日《努力周報》第33期)
地中海①
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無因而來的!
這風(fēng)穩(wěn)日麗,也不是無因而然的!
這些進行不歇的波浪,喚起了思想同情的反應(yīng)——漲,
落——隱,現(xiàn)——去,來……
無量數(shù)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樣,——
一樹上沒有兩張相同的葉片,
天上沒有兩朵相同的云彩。
地中海呀!你是歐洲文明最老的見證!
魔大的帝國,曾經(jīng)一再籠卷你的兩岸;
霸業(yè)的命運,曾經(jīng)再三在你酥胸上定奪;
無數(shù)的帝王、英雄、詩人、僧侶、寇盜、商賈,曾經(jīng)在你懷抱中得意,失志,
滅亡;
無數(shù)的財貨、牲畜、人命、艦隊、商船、漁艇,曾經(jīng)沉入你無底的淵壑;
無數(shù)的朝彩晚霞,星光月色,血腥,血糜,曾經(jīng)浸染涂糝你的面龐;
無數(shù)的風(fēng)濤、雷電、炮聲、潛艇,曾經(jīng)擾亂你平安的居處;
屈洛安城焚的火光,阿脫洛庵家的慘劇,
沙倫女的歌聲,迦太基奴女被擄過海的哭聲,
維雪維亞炸裂的彩色,
尼羅河口,鐵拉法爾加唱凱的歌音……
都曾經(jīng)供你耳目剎那的歡娛。
歷史來,歷史去;
埃及、波斯、希臘、馬其頓、羅馬、西班牙——
風(fēng)和日麗下的地中海
地中海位于歐、 亞、非洲之間,是溝通大西洋和印度洋的要道,東西長約4000千米,南北寬約1800千米,平均深度1451米。
①寫于1922年8月從英國返回祖國途中。
至多也不過抵你一縷浪花的漲歇,一莖春花的開落!但是你呢——
依舊沖洗著歐非亞的海岸,
依舊保存著你青年的顏色,
(時間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跡。)
依舊繼續(xù)著你自在無掛的漲落,
依舊呼嘯著你厭世的騷愁,
依舊翻新著你浪花的樣式,——
這孤零零地神秘偉大的地中海呀!
(1922年12月24日《努力周報》第34期)
留別日本①
我慚愧我來自古文明的鄉(xiāng)國,
我慚愧我脈管中有古先民的遺血,
我慚愧揚子江的流波如今溷濁,
我慚愧——我面對著富士山的清越!
古唐時的壯健??M我的夢想:
那時洛邑的月色,那時長安的陽光;
那時蜀道的啼猿,那時巫峽的濤響;
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潯陽!
但這千余年的痿痹,千余年的懵懂:
更無從辨認(rèn)——當(dāng)初華族的優(yōu)美、從容!
摧殘這生命的藝術(shù),是何處來的狂風(fēng)?——
緬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無恫!
我是一枚飄泊的黃葉,在旋風(fēng)里飄泊,
回想所從來的巨干,如今枯禿,
我是一顆不幸的水滴,在泥潭里匍匐——
但這干涸了的澗身,亦曾有水流活潑。
我欲化一陣春風(fēng),一陣吹噓生命的春風(fēng),
催促那寂寞的大木,驚破他深長的迷夢;
我要一把倔強的鐵鍬,鏟除淤塞與臃腫,
開放那偉大的潛流,又一度在宇宙間洶涌。
為此我羨慕這島民依舊保持著往古的風(fēng)尚,
在樸素的鄉(xiāng)間想見古社會的雅馴、清潔、壯曠;
我不敢不祈禱古家邦的重光,但同時我愿望——
①寫于1924年5—6月隨泰戈爾訪日期間。
富士山風(fēng)光
愿東方的朝霞永葆扶桑的優(yōu)美,優(yōu)美的扶桑!
(1925年8月中華書局《志摩的詩》)
西伯利亞①
西伯利亞:——我早年時想象
你不是受上天恩情的地域:
荒涼、嚴(yán)肅,不可比況的冷酷。
在凍霧里,在無邊的雪地里,
有局促的生靈們,半像鬼、枯瘦、
黑面目、佝僂、默無聲的工作。
在他們,這地面是寒冰的地獄,
天空不留一絲霞采的希冀,
更不問人事的恩情,人情的旖旎;
這是為怨郁的人間淤藏怨郁,
茫茫的白雪里渲染人道的鮮血,
西伯利亞,你象征的是恐怖、荒虛。
但今天,我面對這異樣的風(fēng)光——
不是荒原,這春夏間的西伯利亞,
更不見嚴(yán)冬時的堅冰、枯枝、寒鴉;
在這烏拉爾東來的草田,茂旺、蔥秀,
牛馬的樂園,幾千里無際的綠洲,
更有那重疊的森林;赤松與白楊,
灌屬的小叢林,手挽手的滋長;
那赤皮松,像巨萬赭衣的戰(zhàn)士,
森森的、悄悄的,等待沖鋒的號示,
那白楊,婀娜的多姿,最是那樹皮,
白如霜,依稀林中仙女們的輕衣;
就這天——這天也不是尋常的開朗:
看,藍(lán)空中往來的是輕快的仙航,——
那不是云彩,那是天神們的微笑,
瓊花似的幻化在這圓穹的周遭……
①寫于1925年3月。
一九二五年過西伯利亞倚車窗眺景隨筆
(1926年4月15日《晨報副鐫·詩鐫》)
西伯利亞大鐵路
建于1881年至1905年,橫跨歐亞兩大洲,自莫斯科的耶魯斯拉夫出發(fā),到海參崴結(jié)束,全長7416公里,是世界上最長的鐵道線。此詩是1925年徐志摩過西伯利亞倚車窗眺景的一篇隨筆。
西伯利亞道中憶西湖秋雪庵蘆色作歌
我撿起一枝肥圓的蘆梗,
在這秋月下的蘆田;
我試一試蘆笛的新聲,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這秋月是紛飛的碎玉,
蘆田是神仙的別殿;
我弄一弄蘆管的幽樂——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先吹我心中的歡喜——
清風(fēng)吹露蘆雪的酥胸;
我再弄我歡喜的心機——
蘆田中見萬點的飛螢。
我記起了我生平的惆悵,
中懷不禁一陣的凄迷,
笛韻中也聽出了新來凄涼——
近水間有斷續(xù)的蛙啼。
這時候蘆雪在明月下翻舞,
我暗地思量人生的奧妙,
我正想譜一折人生的新歌,
啊,那蘆笛(碎了)再不成音調(diào)!
這秋月是繽紛的碎玉,
蘆田是仙家的別殿;
我弄一弄蘆管的幽樂,——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撿起一枝肥圓的蘆梗,
在這秋月下的蘆田;
我試一試蘆笛的新聲,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1925年9月7日《晨報副鐫》)
在車中①
這回爬上烏拉爾的高岡,哈哈,
紫色的黃昏罩,三千里路的松林;
這邊是亞細(xì)亞,那邊是歐羅巴——
巨蟒似的青煙蜒,蜒上了烏拉山頂。
回望你那從來處的東——啊東方!
那一頂沒有顏色的睡帽——西伯利亞,
深林住一個焦黃的老兒頭——啊老黃,
你睡夠了啊,為什么老是這欠哈?
再看那歐羅巴;堪憐的破羅馬
拿破侖的鐵蹄;威廉皇的炮彈花;
萊茵河邊的青□;一個折爛了的玩偶□家!
阿爾帕斯的白雪,啊,莫斯科的紅霞!
(1983年香港商務(wù)印書館《徐志摩全集》第1集)
①約寫于1925年春。
在哀克剎脫教堂前(Excter)
這是我自己的身影,今晚間
倒映在異鄉(xiāng)教宇的前庭,
一座冷峭峭森嚴(yán)的大殿,
一個峭陰陰孤聳的身影。
我對著寺前的雕像發(fā)問:
“是誰負(fù)責(zé)這離奇的人生?”
老朽的雕像瞅著我發(fā)愣,
仿佛怪嫌這離奇的疑問。
我又轉(zhuǎn)問那冷郁郁的大星,
它正升起在這教堂的后背,
但它答我以嘲諷似的迷瞬,
在星光下相對,我與我的迷謎!
這時間我身旁的那棵老樹,
他蔭蔽著戰(zhàn)跡碑下的無辜,
幽幽的嘆一聲長氣,像是
凄涼的空院里凄涼的秋雨。
他至少有百余年的經(jīng)驗,
人間的變幻他什么都見過;
生命的頑皮他也曾計數(shù):
春夏間洶洶,冬季里婆婆。
他認(rèn)識這鎮(zhèn)上最老的前輩,
看他們受洗,長黃毛的嬰孩;
看他們配偶,也在這教門內(nèi),——
最后看他們的名字上墓碑!
這半悲慘的趣劇他早經(jīng)看厭,
他自身臃腫的殘余更不沾戀;
因此他與我同心,發(fā)一陣嘆息——
??!我身影邊平添了斑斑的落葉!
(1926年5月27日《晨報副鐫·詩鐫》第9號)
英國教堂
這首詩是徐志摩詩歌中很難得的直接以“提問”的方式表達其形而上困惑與思考的篇章。
卡爾佛里①
喂,看熱鬧去,朋友!在哪兒?
卡爾佛里。今天是殺人的日子;
兩個是賊,還有一個——不知到底
是誰?有人說他是一個魔鬼;
有人說他是天父的親兒子,
米賽亞……看,那就是,他來了!
咦,為什么有人替他抗著
他的十字架?你看那兩個賊,
滿頭的亂發(fā),眼睛里燒著火,
十字架壓著他們的肩背!
他跟著耶穌走著;唉,耶穌,
他們到底是誰?他們都說他有
權(quán)威,你看他那樣子頂和善,
頂謙卑——聽著,他說話了!他說:
“父呀,饒恕他們罷,他們自己
都不知道他們犯的是什么罪。”
我說你覺不覺得他那話怪,
聽了叫人毛管里直淌冷汗?
那黃頭毛的賊,你看,好像是
夢醒了,他臉上全變了氣色,
眼里直流著白豆粗的眼淚,
準(zhǔn)是變善了!誰要能赦了他,
保管他比祭司不差什么高矮!……
再看那婦女們!小羊似的一群,
也跟著耶穌的后背,頭也不包,
發(fā)也不梳,直哭,直叫,直嚷,
倒像上十字架的是她們親生
兒子;倒像明天太陽不透亮……
①寫于1924年11月8日。
再看那群得意的猶太,法利賽,
法利賽,穿著長袍,戴著高帽,
一臉奸相;他們也跟在后背,
他們這才得意哪,瞧他們那笑!
我真受不了那假味兒,你呢?
聽他們還嚷著哪:“快點兒去,
上‘人頭山’去,釘死他,活釘死他!”……
唉,躲在墻邊高個兒的那個?
不錯,我認(rèn)得,黑黑的臉,矮矮的,
就是他該死,他就是猶大斯!
不錯,他的門徒。門徒算什么?
耶穌就讓他賣,賣現(xiàn)錢,你知道!
他們也不止一半天的交情哪:
他跟著耶穌吃苦就有好幾年,
誰知他貪小變了心,真是狗屎!
那還只前天,我聽說,他們一起
吃晚飯,耶穌與他十二個門徒,
猶大斯就算一枚;耶穌早知道,
遲早他的命,他的血,得讓他賣;
可不是他的血?吃晚飯時他說,
他把自己的肉喂他們的餓,
也把他自己的血止他們的渴,
意思要他們逢著患難時多少
幫著一點:他還親手舀著水
替他們洗腳,猶大斯都有分,
還拿自己的腰布替他們擦干!
誰知那大個兒的黑臉?biāo)?,沒等
擦干嘴,就拿他主人去換錢:——
聽說那晚耶穌與他的門徒
在橄欖山上歇著,冷不防來了,
猶大斯帶著路,天不亮就干,
樹林里密密的火把像火蛇,
蜒著來了,真惡毒,比蛇還毒;
他一上來就親他主人的嘴,
那是他的信號,耶穌就倒了霉,
趕明兒你看,他的鮮血就在
十字架上凍著!我信他是好人;
就算他壞,也不該讓猶大斯
那樣骯臟的賣,那樣骯臟的賣!……
我看著慘,看他生生的讓人
釘上十字架去,當(dāng)賊受罪,我不干!
你沒聽著怕人的預(yù)言?我聽說
公道一完事,天地都得昏黑——
我真信,天地都得昏黑——回家罷!
十一月八日早一時半寫完
(1924年11月17日《晨報副鐫》)
最后的晚餐意大利 達·芬奇
在逾越節(jié)的前夜,耶酥和他的十二個門徒坐在餐桌旁共進慶祝逾越節(jié)的一頓晚餐。耶酥的表情是憂郁的,因為就在這次晚餐上,他向弟子們說出在他們中間有人出賣了他。
在不知名的道旁①(印度)
什么無名的苦痛,悲悼的新鮮,
什么壓迫,什么冤屈,什么燒燙
你體膚的傷,婦人,使你蒙著臉
在這昏夜,在這不知名的道旁,
任憑過往人停步,訝異的看你,
你只是不作聲,黑綿綿的坐地?
還有蹲在你身旁悚動的一堆,
一雙小黑眼閃蕩著異樣的光,
像暗云天偶露的星,她是誰?
疑懼在她臉上,可憐的小羔羊,
她怎知道人生的嚴(yán)重,夜的黑,
她怎能明白運命的無情,慘刻?
聚了,又散了,過往人們的訝異。
剎那的同情也許;但他們不能
為你停留,婦人,你與你的兒女;
伴著你的孤單,只昏夜的陰沉,
與黑暗里的螢光,飛來你身旁,
來照亮那小黑眼閃蕩的星芒!
(1929年2月1日《金屋月刊》第1卷第2期)
①寫于1928年9月。
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①
有如在火一般可愛的陽光里,偃臥在長梗的,雜亂的叢草里,聽初夏
第一聲的鷓鴣,從天邊直響入云中,從云中又回響到天邊;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溫柔的手指,輕輕的撫摩著一顆顆熱傷了
的砂礫,在鵝絨般軟滑的熱帶的空氣里,聽一個駱駝的鈴聲,輕靈的,
輕靈的,在遠(yuǎn)處響著,近了,近了,又遠(yuǎn)了……
有如在一個荒涼的山谷里,大膽的黃昏星,獨自臨照著陽光死去了的
宇宙,野草與野樹默默的祈禱著,聽一個瞎子,手扶著一個幼童,
鐺的一響算命鑼,在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響著;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塊礁石上,浪濤像猛虎般的狂撲著,天空緊緊的繃
著黑云的厚幕,聽大海向那威嚇著的風(fēng)暴,低聲的,柔聲的,懺悔
它一切的罪惡;
有如在喜馬拉雅的頂巔,聽天外的風(fēng),追趕著天外的云的急步聲,在
無數(shù)雪亮的山壑間回響著;
有如在生命的舞臺的幕背,聽空虛的笑聲,失望與痛苦的呼吁聲,殘
殺與淫暴的狂歡聲,厭世與自殺的高歌聲,在生命的舞臺上合奏著。
我聽著了天寧寺的禮懺聲!
這是哪里來的神明?人間再沒有這樣的境界!
這鼓一聲,鐘一聲,磬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聲……樂音在大殿里,
迂緩的,曼長的回蕩著,無數(shù)沖突的波流諧合了,無數(shù)相反的色彩
凈化了,無數(shù)現(xiàn)世的高低消滅了……
這一聲佛號,一聲鐘,一聲鼓,一聲木魚,一聲磐,諧音盤礴在宇宙
間——解開一小顆時間的埃塵,收束了無量數(shù)世紀(jì)的因果;
這是哪里來的大和諧——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籟,真生命的
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動,一切的擾攘;
①寫于1923年10月。
在天地的盡頭,在金漆的殿椽間,在佛像的眉宇間,在我的衣袖里,
在耳鬢邊,在官感里,在心靈里,在夢里……
在夢里,這一瞥間的顯示,青天,白水,綠草,慈母溫軟的胸懷,是
故鄉(xiāng)嗎?是故鄉(xiāng)嗎?
光明的翅羽,在無極中飛舞!
大圓覺底里流出的歡喜,在偉大的,莊嚴(yán)的,寂滅的,無疆的,和諧
的靜定中實現(xiàn)了!
頌美呀,涅!贊美呀,涅
!
(1923年11月11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
滬杭車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煙,一片山,幾點云影,
一道水,一條橋,一支櫓聲,
一林松,一叢竹,紅葉紛紛;
艷色的田野,艷色的秋景,
夢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隱——
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1923年11月10日《小說月報》第14卷第11號)
三月十二深夜大沽口外①
今夜困守在大沽口外:
絕海里的俘虜,
對著憂愁申訴;
桅上的孤燈在風(fēng)前搖擺:
天昏昏有層云裹,
那掣電是探?;穑?/span>
你說不自由是這變亂的時光?
但變亂還有時罷休,
誰敢說人生有自由?
今天的希望變作明天的悵惘;
星光在天外冷眼瞅,
人生是浪花里的浮漚!
我此時在凄冷的甲板上徘徊,
聽海濤遲遲的吐沫,
心空如不波的湖水;
只一絲云影在這湖心里晃動——
不曾滲透的一個迷夢,
不忍滲透的一個迷夢!
(1926年3月22日《晨報副鐫》)
①寫于1926年3月12日。
聽槐格訥樂劇①
是神權(quán)還是魔力,
搓揉著雷霆霹靂,
暴風(fēng)、廣漠的怒號,
絕海里駭浪驚濤;
地心的火窖咆哮,
回蕩,獅虎似狂嗥,
仿佛是海裂天崩,
星隕日爛的朕〈征〉兆;
忽然靜了;只剩有
松林附近,烏云里
漏下的微噓,拂狃
村前的酒簾青旗;
可怖的偉大凄靜
萬壑層巖的雪景,
偶爾有凍鳥橫空,
搖曳零落的悲鳴;
悲鳴,胡笳的幽引,
霧結(jié)冰封的無垠,
隱隱有馬蹄鐵甲
篷帳悉索的荒音;
荒音,洪變的先聲,
鼉鼓金鉦暮蕩怒,
霎時間萬馬奔騰,
①1922年5月25日寫于英國。
酣斗里血流虎虎;
是潑牢米修仡司(Prometheus)
的反叛,抗天拯人
的奮斗,高加山前
摯鷹刳胸的創(chuàng)呻;
是戀情,悲情,慘情,
是歡心,苦心,赤心;
是彌漫,普遍,神幻,
消金滅圣的性愛;
是藝術(shù)家的幽騷,
是天壤間的煩惱,
是人類千年萬年
郁積未吐的無聊;
這沉郁醞釀的牢騷,
這猖獗圣潔的戀愛,
這悲天憫人的精神,
貫透了藝術(shù)的天才。
性靈,憤怒,慷慨,悲哀,
管弦運化,金革調(diào)合,
創(chuàng)制了無雙的樂劇,
革音革心的槐格訥!
五月二十五日
(1923年3月10日《時事新報·學(xué)燈》)
給母親
母親,那還只是前天
我完全是你的,你唯一的兒;
你那時是我思想與關(guān)切的中心:
太陽在天上,你在我的心里;
每回你病了,媽媽,如其醫(yī)生們說病重,
我就忍不住背著你哭,
心想這世界的末日快來了;
那時我再沒有更快活的時刻,除了
和你一床睡著,我親愛的媽媽,
枕著你的臂膀,貼近你的胸膛,
跟著你和平的呼吸放心的睡熟,
正像是一個初離奶的小孩。
但在那二十幾年間雖則那樣真摯的忠心的愛,
我自己卻并不知道;“愛”那個不順口的字,
那時不在我的口邊,
就這先天的一點孝心完全浸沒了我的天性與生命。
這來的變化多大呀!
這不是說,真的,我不再愛你,
媽!或是愛你不比早年,那不是實情;
只是我新近懂得了愛,
再不像原先那天真的童子的愛,
這來是成人的愛了:
我,媽的孩子,已經(jīng)醒起,并且覺悟了
這古怪的生命要求;
生命,它那進口的大門是
一座不滅的烈焰!愛——
誰要領(lǐng)略這里面的奧妙,
誰要覺著這里面的搏動,
(在我們中間能有幾個到死不留遺憾的?。?/span>
就得投身進這焰騰騰的門內(nèi)去——
但是,媽,親愛的,讓我今天明白的招認(rèn)
對父母的愛,孝,不是愛的全部;
那是不夠的,遲早有一天,
這“愛人”化的兒子會得不自主的
移轉(zhuǎn)他那思想與關(guān)切的中心,
從他骨肉的來源,
到那唯一的靈魂,
他如今發(fā)現(xiàn)這是上帝的旨意
應(yīng)得與他自己的融合成一體——
自今以后——
不必?fù)?dān)心,親愛的母親,不必愁
你唯一的孩兒會得在情感上遠(yuǎn)著你們——
啊不,你正應(yīng)得歡喜,媽媽呀!
因為他,你的兒,從今起能愛,
是的,能用雙倍的力量來愛你,
他的忠心只是比先前益發(fā)的集中了;
因為他,你的孩兒,已經(jīng)尋著了快樂,
身體與靈魂,
并且初次覺著這世界還是值得一住的,
他從沒有這樣想過,
人生也不是過分的刻薄——
他這來真的得著了他應(yīng)有的名分,
因此他在感激與歡喜中竟想
贊美人生與宇宙了!
媽呀“我們倆”赤心的,聯(lián)心的愛你,
真真的愛你,
像一對同胞的稚鴿在睡醒時
愛白天的清光。
(1925年8月31日《晨報副鐫》)
笑解煩惱結(jié)①(送幼儀)
一
這煩惱結(jié),是誰家扭得水尖兒難透?
這千縷萬縷煩惱結(jié)是誰家忍心機織?
這結(jié)里多少淚痕血跡,應(yīng)化沉碧!
忠孝節(jié)義——咳,忠孝節(jié)義謝你維系
四千年史髏不絕,
卻不過把人道靈魂磨成粉屑,
黃海不潮,昆侖嘆息,
四萬萬生靈,心死神滅,中原鬼泣!
咳,忠孝節(jié)義!
二
東方曉,到底明復(fù)出,
如今這盤糊涂賬,
如何清結(jié)?
三
莫焦急,萬事在人為,只消耐心
共解煩惱結(jié)。
雖嚴(yán)密,是結(jié),總有絲縷可覓,
莫怨手指兒酸、眼珠兒倦,
可不是抬頭已見,快努力!
四
如何!畢竟解散,煩惱難結(jié),煩惱苦結(jié)。
來,如今放開容顏喜笑,握手相勞;
①寫于1922年6月。
徐志摩與張幼儀于1921年在歐洲拍攝的第一張合影
張幼儀1900年出生在江蘇省寶山縣,父親張潤之為當(dāng)時的知名醫(yī)生。1915年張幼儀嫁給徐志摩,1918年生長子徐積鍇,四年后生次子彼得,遂與徐志摩簽字離婚。
此去清風(fēng)白日,自由道風(fēng)景好。
聽身后一片聲歡,爭道解散了結(jié)兒,
消除了煩惱!
(1922年11月8日《新浙江報·新朋友》)
哀曼殊斐兒①
我昨夜夢入幽谷,
聽子規(guī)在百合叢中泣血,
我昨夜夢登高峰,
見一顆光明淚自天墮落。
古羅馬的郊外有座墓園,
靜偃著百年前客殤的詩骸;
百年后海岱士黑輦的車輪,
又喧響在芳丹卜羅的青林邊。
說宇宙是無情的機械,
為甚明燈似的理想閃耀在前?
說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現(xiàn),
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邊?
我與你雖僅一度相見——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
誰能信你那仙姿靈態(tài),
竟已朝露似的永別人間?
非也!生命只是個實體的幻夢:
美麗的靈魂,永承上帝的愛寵;
三十年小住,只似曇花之偶現(xiàn),
淚花里我想見你笑歸仙宮。
你記否倫敦約言,曼殊斐兒!
今夏再見于琴妮湖之邊;
琴妮湖永抱著白朗磯的雪影,
①寫于1923年3月11日。
此日我悵望云天,淚下點點!
我當(dāng)年初臨生命的消息,
夢覺似的驟感戀愛之莊嚴(yán);
生命的覺悟是愛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與戀之涯沿!
同情是摜不破的純晶,
愛是實現(xiàn)生命之唯一途徑:
死是座偉秘的洪爐,此中
凝煉萬象所從來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電花似的飛騁,
感動你在天日遙遠(yuǎn)的靈魂?
我灑淚向風(fēng)中遙送,
問何時能戡破生死之門?
(1923年3月18日《努力周報》第44期)
小花籃①——送衛(wèi)禮賢先生
一年前此時,我正與博生、通伯同游槐馬與耶納,訪葛德西喇之故居,買得一小花籃,隨采野草實之,今草已全悴,把玩不覺興感,因作左詩。
(衛(wèi)禮賢先生,通我國學(xué),傳播甚力,其生平所最崇拜者,孔子而外,其邦人葛德是,今在北大講葛德,正及其意大利十八月之留。)
我買一只小小的花籃,
杜陵人手編的蘭花籃;
我采集一把青翠的小草,
從玫瑰園外的小河河邊;
把那些小草裝人了小籃;
小小的紀(jì)念,別有風(fēng)趣可愛。
當(dāng)年葛德自羅馬歸來,
載回朝旭似文化的光彩;
如今玫瑰園中清簡的屋內(nèi),
貼近他創(chuàng)制詩歌的書案。
(Rosen-garden在Weimer葛德制詩處)
留著個小小的紀(jì)念:非造像,
非畫件,亦非是古代史跡:
一束羅馬特產(chǎn)的鮮菜,
如今僵縮成一小撮的灰??!
這一小撮僵縮的灰骸,
①寫于1923年3月16日。
卻最澄見他宏坦的詩懷!
我冥想歷史進行之參差,
問何年這偉大的明星再來?
聽否那黃海東海南海的潮聲,
聲聲問華族的靈魂何時自由?
我自游槐馬歸來,不過一年,
那小籃里的鮮花,已成枯蜷;
我感懷于光陰造作之榮衰,
亦憬然于生生無已之循環(huán);
便歷盡了人間的悲歡變幻,
也只似微波在造化無邊之海!
(1923年3月23日《晨報副鐫》)
默境
我友,記否那西山的黃昏,
鈍氳里透出的紫靄紅暈,
漠沉沉,黃沙彌望,恨不能
登山頂,飽餐西陲的菁英,
全仗你吊古殷勤,趨別院,
度邊門,驚起了臥犬猙獰。
墓庭的光景,卻別是一味
蒼涼,別是一番蒼涼境地:
我手剔生苔碑碣,看冢里
僧骸是何年何代,你輕踹
生苔庭磚,細(xì)數(shù)松針幾枚;
不期間彼此緘默的相對,
僵立在寂靜的墓庭墻外,
同化于自然的寧靜,默辨
靜里深蘊著普遍的義韻;
我注目在墻畔一穗枯草,
聽鄰庵經(jīng)聲,聽風(fēng)抱樹梢,
聽落葉,凍烏零落的音調(diào),
心定如不波的湖,卻又教
連珠似的潛思泛破,神凝
如千年僧骸的塵埃,卻又
被靜的底里的熱焰熏點;
我友,感否這柔韌的靜里,
蘊有鋼似的迷力,滿充著
悲哀的況味,闡悟的幾微,
此中不分春秋,不辨古今,
生命即寂滅,寂滅即生命,
在這無終始的洪流之中,
難得素心人悄然共游泳;
縱使闡不透這凄偉的靜,
我也懷抱了這靜中涵濡,
溫柔的心靈;我便化野鳥
飛去,翅羽上也永遠(yuǎn)染了
歡欣的光明,我便向深山
去隱,也難忘你游目云天,
游神象外的Transfiguration
我友!知否你妙目——漆黑的
圓睛——放射的神輝,照徹了
我靈府的奧隱,恍如昏夜
行旅,驟得了明燈,剎那間
周遭轉(zhuǎn)換,涌現(xiàn)了無量數(shù)
理想的樓臺,更不見墓園
風(fēng)色,再不聞衰冬吁喟,但
見玫瑰叢中,青春的舞蹈
與歡容,只聞歌頌青春的
諧樂與歡 ;——
輕捷的步履,
你永向前領(lǐng),歡樂的光明,
你永向前引:我是個崇拜
青春、歡樂與光明的靈魂。
(1923年4月20日《時事新報·學(xué)燈》)
泰山日出
振鋒來信要我在《小說月報》的泰戈爾號上說幾句話。我也曾答應(yīng)了,但這一時游濟南游泰山游孔陵,太樂了,一時竟拉不攏心思來做整篇的文字,一直挨到現(xiàn)在限期快到,只得勉強坐下來,把我想得到的話不整齊的寫出。
我們在泰山頂上看太陽,在航過海的人,看太陽從地平線下爬上來,本來不是奇事;而且我個人是曾飽飫過江海與印度洋無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頂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頂上,我們無饜的好奇心,當(dāng)然盼望一種奇特的境界,與平原與海上不同的。果然,我們初起時,天還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鐵青,東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舊詞形容——一體莽莽蒼蒼的。但這是我一面感覺勁冽的曉寒,一面睡眠不曾十分醒豁時約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覽時,我不由得大聲的狂叫——因為眼前只是一個見所未見的境界,原來昨夜整夜風(fēng)暴的工程,卻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觀峰與我們所在的玉皇頂以外,東西南北只是平鋪著彌漫的云氣,在朝旭未露前,宛似無量數(shù)厚毳長絨的綿羊,交頸接背的眠著,卷耳與彎角都依稀辨認(rèn)得出,那時候在這茫茫的云海中,我獨自站在霧靄溟我軀體無限的長大,腳下的山巒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塊拳石;這巨人披著散發(fā),長發(fā)在風(fēng)里像一個墨色的大旗,颯颯的在飄蕩。這巨人豎立在大地的頂尖上,仰面向著東方,平拓著一雙長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喚;在崇拜,在祈禱,在流淚,——在流久慕未見而將見悲喜交互的熱淚……
這淚不是空流的,這默禱不是不生顯應(yīng)的。
巨人的手,指向著東方——
東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
東方有的是瑰麗榮華的色彩,東方有的是偉大普照的光明——出現(xiàn)了,到了,在這里了……
玫瑰汁,葡萄漿,紫荊液,瑪瑙精,霜楓葉——大量的染工,在層累的云底工作;無數(shù)蜿蜒的魚龍,爬進了蒼白色的云堆。
一方的異彩,揭去了滿天的睡意,喚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駒,在熱奮地馳騁……
云海也活了;眠熟了獸形的濤瀾,又回復(fù)了偉大的呼嘯,昂頭搖尾的向著我們朝露染青饅形的小島沖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蕩著這生命的浮礁,似在報告光明與歡欣之臨在……
再看東方——海句力士已經(jīng)掃蕩了他的阻礙,雀屏似的金霞,從無限的肩上產(chǎn)生,展開在大地的邊沿。起……起……用力,用力,純焰的圓顱,一探再探的躍出了地平,翻登了之背,臨照在天空……
歌唱呀,贊美呀,這是東方之復(fù)活,這是光明的勝利……
散發(fā)禱祝的巨人,他的身影橫亙在無邊的云海上,已經(jīng)漸漸的消翳在普遍的歡欣里;現(xiàn)在他雄渾的頌美的歌聲,也已在彩霞變幻中,普徹了四方八隅……
聽呀,這普徹的歡聲;看呀,這普照的光明!
這是我此時回憶泰山日出時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爾來華的頌詞。
(1923年4月28日《南開半月刊》第11期)
泰山日出
泰山
山!
你的闊大的巖,
像是絕海的驚濤,
忽地飛來,
凌空
不動,
在沉默的承受
日月與云霞擁戴的光豪;
更有萬千星斗
錯落
在你的胸懷,
訴說
隱奧,
蘊藏在
巖石的核心與崔嵬的天外!
(1931年7月《新月》第3卷第9號)
哈代①
哈代,厭世的,不愛活的,
這回再不用怨言,
一個黑影蒙住他的眼?
去了,他再不露臉。
八十八年不是容易過,
老頭活該他的受,
扛著一肩思想的重負(fù),
早晚都不得放手。
為什么放著甜的不嘗,
暖和的座兒不坐,
偏挑那陰凄的調(diào)兒唱,
辣味兒辣得口破。
他是天生那老骨頭僵,
一對眼拖著看人,
他看著了誰誰就遭殃,
你不用跟他講情!
他就愛把世界剖著瞧,
是玫瑰也給拆壞;
他沒有那畫眉的纖巧,
他有夜的古怪!
古怪,他爭的就只一點——
一點靈魂的自由,
也不是成心跟誰翻臉,
①寫于1928年年初。
認(rèn)真就得認(rèn)個透。
他可不是沒有他的愛——
他愛真誠,愛慈悲:
人生就說是一場夢幻,
也不能沒有安慰。
這日子你怪得他惆悵,
怪得他話里有刺:
他說樂觀是“死尸臉上
抹著粉,搽著胭脂!”
這不是完全放棄希冀,
宇宙還得往下延,
但如果前途還有生機,
思想先不能隨便。
為維護這思想的尊嚴(yán),
詩人他不敢怠惰,
高擎著理想,睜大著眼,
抉剔人生的錯誤。
現(xiàn)在他去了,再不說話,
(你聽這四野的靜,)
你愛忘了他就忘了他
(天吊明哲的凋零?。?/span>
舊歷元旦
(1928年3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號)
青年雜詠①
一
青年!
你為什么沉湎于悲哀?
你為什么耽樂于悲哀?
你不幸為今世的青年,
你的天是沉碧奈何天;
你筑起了一座水晶宮殿,
在“眸冷骨累”(melancholy)的河水邊。
河流流不盡骨累眸冷,
還夾著些些殘枝斷梗,
一聲聲失群雁的悲鳴,
水晶宮朝朝暮暮反映——
映出悲哀,飄零,眸子吟,
無聊,宇宙,灰色的人生,
你獨生在宮中,青年呀,
霉朽了你冠上的黃金!
二
青年!
你為什么遲徊于夢境?
你為什么迷戀于夢境?
你幸而為今世的青年,
你的心是自由夢魂心,
你拋棄你塵穢的頭巾,
解脫你骯臟的外內(nèi)衿,
露出赤條條的潔白身,
躍入縹緲的夢潮清冷,
浪勢奔騰,側(cè)眼波罅里,
看朝彩晚霞,滿天的星,——
①1922年春寫于英國。
夢里的光景,模糊,綿延,
卻又分明;夢魂,不愿醒,
為這大自在的無終始,
任憑長鯨吞噬,亦甘心。
三
青年!
你為什么醉心于革命,
你為什么犧牲于革命?
黃河之水來自昆侖巔,
泛流華族支離之遺骸,
挾黃沙莽莽,沉郁音響,
蒼涼,慘如鬼哭滿中原!
華族之遺??!浪花蕩處
尚可認(rèn)倫常禮教,祖先,
神主之?dāng)嗥灰?/span>
兩岸遺孽,枉戴著忠冠、
孝辮、抱缺守殘,淚眼看
風(fēng)云暗淡,“道喪”的人間!
運也!這狂瀾,有誰能挽,
問誰能挽精神之狂瀾?
(1923年3月18日《時事新報·學(xué)燈》)
悲觀
一
青草地,
牛吃草,
搖頭掉尾,
天上的青云白云
卷來卷去。
二
登山頭,
望城里,
只見黑沉沉的屋頂
鱗次櫛比,
街道上塵煙里,
生靈擠擠。
三
教堂前,
鐘聲里,
白衣的牧師
和黑裙黑披的老婦女,
聚復(fù)散,散復(fù)聚。
四
歌舞場,
繁華地,
白的紅的,黑的綠的,
高冠長裙,笑語依稀。
五
廟堂中,
柴堆里,
幾塊破爛的木頭,
當(dāng)年受香煙禮拜的偶像,
面目未朽,未朽!
六
戰(zhàn)場上,
濠溝里,
槍炮倒在敗草間,
到處殘破的房屋,
肢體,血痕縷縷。
七
天災(zāi)國,
饑荒地,
草盡木稀,
小兒不啼,
黑灰色的空氣。
八
心死國,
人荒境,
有影無形,
有聲無氣,
深谷里的子規(guī),
見月不啼。
九
噫!
噫!
十
幻象破,
上帝死,
半夜夢醒睡已盡,
但這黑昏昏,陰森森
鬼棱棱……
十一
這心頭
壓著全世界的重量,咳!全宇宙
這精神的宇宙
這宇宙的宇宙,
都是空,空,空,……
十二
休!
休!
(1969年臺灣傳記文學(xué)出版社《徐志摩全集》第1集)
殘破
一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著:
當(dāng)窗有一團不圓的光亮,
風(fēng)挾著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里奔跑:
我要在枯禿的筆尖上裊出
一種殘破的殘破的音調(diào),
為要抒寫我的殘破的思潮。
二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著:
生尖角的夜涼在窗縫里
妒忌屋內(nèi)殘余的暖氣,
也不饒恕我的肢體:
但我要用我半干的墨水描成
一些殘破的殘破的花樣,
因為殘破,殘破是我的思想。
三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著,
左右是一些丑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樹木
在冰沉沉的河沿叫喊,
比著絕望的姿勢,
正如我要在殘破的意識里
重興起一個殘破的天地。
四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著,
閉上眼回望到過去的云煙:
啊,她還是一枝冷艷的白蓮,
斜靠著曉風(fēng),萬種的玲瓏;
但我不是陽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些殘破的呼吸,
如同封鎖在壁椽間的群鼠,
追逐著,追求著黑暗與虛無!
(1930年4月《現(xiàn)代學(xué)生》第1卷第6期)
幻想
一
天空里幻出一帶的長虹,
一條七彩雙首喬背的神龍;
一頭的龍喙與龍須與龍髯,
淹沒在埂奇河春泛之瀨湍,
一頭的龍爪,下踞在河北江南,
飲啜于長江大河,咽響如雷,
這彩色神明的巨怪,
滿吸了東亞的大水,
昂首向坎坷的地面尋著,
吼一聲,可憐,苦旱的人間!
遍野的饑農(nóng),在面天求憐,
求救渡的甘霖,滿溢田田——
看呀,電閃里長鬣舞旋,
轉(zhuǎn)慘酷為歡欣在俄頃之間!
二
雨后長虹
天空里幻出長虹一帶,
在碧玉的天空鑲嵌,
一端挽住昆侖的山坳,
一端圍繞在喜馬拉雅之巖;
是誰何的匠心,制此巨采,
問偉男何在,問偉男何在?
披蒼空普蓋的青衫,
束此神異光明之帶,
舉步在浩宇里徘徊,
啊,踏翻,南北白頭的高山,
霎時的雪花狂舞,雪花狂灑,
普化了東與西,灑遍了北與南,
丈夫!這純澈無路的世界,
產(chǎn)生于一轉(zhuǎn)之俄頃之間。
(1923年9月10日《小說月報》第14卷第9號)
灰色的人生
我想——我想開放我的寬闊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野蠻的大膽的駭人
的新歌;
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齊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肚腹,肋骨與
筋絡(luò);
我想放散我一頭的長發(fā),像一個游方僧似的散披著一頭的亂發(fā);
我也想跣我的腳,跣我的腳,在牙似的道上,快活地,無畏地走著。
我要調(diào)諧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闋荒唐的,摧殘的,彌漫
的歌調(diào);
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著天與地,海與山,無饜地求討,尋撈;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風(fēng),問它要落葉的顏色,
我一把揪住了東南風(fēng),問它要嫩芽的光澤;
我蹲身在大海的邊旁,傾聽它的偉大的酣睡的聲浪;
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遠(yuǎn)山的露靄,秋月的明輝,散放在我的發(fā)上,
胸前,袖里,腳底……
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地向前——向前——口唱著暴烈的,粗傖的,
不成章的歌調(diào);
來,我邀你們到海邊去,聽風(fēng)濤震撼大空的聲調(diào);
來,我邀你們到山中去,聽一柄利斧斫伐老樹的清音;
來,我邀你們到密室里去,聽殘廢的,寂寞的靈魂的呻吟;
來,我邀你們到云霄外去,聽古怪的大鳥孤獨的悲鳴;
來,我邀你們到民間去,聽衰老的,病痛的,貧苦的,殘毀的,受壓迫的,
煩悶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惡的,自殺的,——和著
深秋的風(fēng)聲與
雨聲——合唱的“灰色的人生”!
(1923年10月21日《努力周報》第75期)
自然與人生
風(fēng),雨,山岳的震怒:
猛進,猛進!
顯你們的猖獗,暴烈,威武;
霹靂是你們的酣,
雷震是你們的軍鼓——
萬丈的峰巒在涌洶的戰(zhàn)陣?yán)?/span>
失色,動搖,顛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