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幽幽

又一個中國留學(xué)生走進教室。她步子很輕，不細看也知道，側(cè)臉漂亮得不像話。能讓男人迷上或許只需兩三個說得出的技巧，持續(xù)一段時間就可達成，而她是那種讓女人也心馳神往之人。我們都清楚她身上有著某種我們不具備的東西。

有人說，她爸爸是某市的富翁。她的經(jīng)歷有些特別，比不上社會頭條，但在留學(xué)圈里，那個被寄宿家庭種種規(guī)矩高豎起來的象牙塔中，卻獨樹一幟。她的出現(xiàn)與我成長的轉(zhuǎn)折期對應(yīng)，所以，我一直記得她。

她叫幽幽。真名大概不是這么寫，我只覺得這字意頗適合她。她不高，非常瘦，常穿深色衣服，細膩的皮膚在靛藍、黑色的滌綸上衣里被包裹得像骨瓷般；四肢看來夯實，動作卻透露出一種莫名的失重感。上物理課，她低頭寫字，抬頭看黑板時雙眼眨得很快，睫毛忽閃忽閃。我坐在最右邊的座位，盯著屏幕在她眼球中反射的光亮，看著她的側(cè)臉半遮在淺棕色的斜劉海后，一下亮起一下又暗下來的樣子，就這么杵在桌上呆住了，直到佩妮老師嘴里喊了幾聲我的名字：“你起來，說說我剛才都講了些什么？”

周圍的女孩似乎從小都深諳一件事：只要保持安靜，并在學(xué)期末考個好分?jǐn)?shù)，就可以討大部分人的歡心。我很清楚這沉默背后是什么。我希望可以和幽幽做朋友，據(jù)我所知，其他很多女生也這么想，可她自始至終只和跟自己坐得最近的安講話。她越是不急著給自己找一個可以約著一起吃飯、去洗手間，還有上下學(xué)的伙伴，越是讓人想接近她。其他女生學(xué)她用自動鉛筆在紙上輕輕描出淺灰色的英文字，不過，通常也用不了多久，就能看到同一批人圍著食堂里的某一張桌，偷偷發(fā)表著與她們舉動截然不同的關(guān)于幽幽的言論。

那天下午，幽幽又在課堂上被叫出去拍了下一期的宣傳冊。她收拾了桌上的課本，從座位上起身走出去，老師臉上沒有一絲不悅。大家向獲得正當(dāng)理由離席的她投去羨慕的眼光，她也不緊不慢地接受這樣的羨慕。就是這樣，她無意營造自己身上的優(yōu)越感，反而有一種出身名門的心安理得。

我跟幽幽一直不熟，先前只是喜歡看她的樣子，直到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看見她。英國一進入十月，白日就變得很短。從圖書室出來，天已黑到不能再黑。我拉緊衣服，決定抄小路回家。從超市后門出，穿過一片草地，再拐一個彎進入一條小巷，走到巷子盡頭就是“羅莎家”。我不自覺放慢腳步，看見幽幽背對著坐在店里。

屋內(nèi)的光透過兩扇窗映出來，門口井蓋上的幾個字母被照得銅黃一圈。周圍的居民房一棟一棟挨得很緊，看上去沒有什么不同。如果不是對這一片很熟，很容易走失。要是平常，我?guī)缀醪粫⒁膺@間家庭作坊。走到窗戶的斜后面，躲在一片黑暗之中，我看見幽幽坐著的棕色椅子反射著室內(nèi)白熾燈的光，那燈直照在桌上，而椅子外圍是一片昏黃，將她牢牢包圍住。她的身體像往常那樣輕輕擔(dān)在座位邊沿，頷著首，看不清楚她的臉。

我稍微往前湊了一點，見她桌上放著一塊杯子蛋糕。蛋糕用一圈淡紫色的紙包裹著，像紋路有致的紗裙裙擺，在鐘的滴答聲中紋絲不動。過路的自行車輪在她印在窗上的影子上劃了一道又一道，她則一動不動注視著桌子，淺淺呼吸著，像是面對一個已經(jīng)解開的乏味謎題。我站在那里，順著她的方向也看向桌上的蛋糕。蛋糕上乳白色的奶油霜中間點綴著一顆紅得泛紫的櫻桃，奶油像是不堪重負般快坍塌下來，越來越歪，像是頭部脫了線的布偶小熊，耷拉著腦袋看著幽幽。

這時，我突然感到，這兒，就是這兒，就是我在尋找的特別感覺。這種感覺不是別的，正如同回想起一段忘了很久的往事，但我無論如何也說不清，究竟是什么在此時此地給了我這樣難得的觸動。

幾個月后，幽幽再也沒有來學(xué)校。

聽安說，她家之前出了大事，具體什么變故不得而知，此后沒幾天，幽幽就一個人轉(zhuǎn)來了我們學(xué)校。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她爸爸在那之前染上了毒癮，被逮捕了。她也從不說起自己的媽媽，學(xué)校前臺從沒有寫著她名字的信。她不在食堂吃飯。新年下第一場雪引得所有人都湊到窗邊看時，她臉上沒有那種小女孩想到家人的孱弱表情。只有在上課的時候，她才會出現(xiàn)。放了假，她不買回國的機票，不去旅游，我們當(dāng)時都還不到法定打工的年齡（在英國是十六歲），我不知道暑期幽幽每天晚上都在哪里度過。但我?guī)缀蹩梢源_定，她原本的家境一定非常優(yōu)渥，即便使用第二件半價的洗潔劑，也絲毫不會影響她從小就滋潤呵護而成的白嫩肌膚。乃至在冬天，她只穿一件薄薄的深藍色格子長毛衣，也沒有人會因那些豎起的毛球而質(zhì)疑她的優(yōu)雅端莊。后來，因家里債臺高筑只能中止學(xué)業(yè)——幽幽回國了。這些都是在她走后，我們才獲悉的。

幽幽離開的那年，我剛好初中畢業(yè)。過了十六歲生日，我一下子覺得獲得了很多以前不曾有過的權(quán)利。每天早上，我可以不用在學(xué)校前臺簽到，不再需要法定監(jiān)護人，可以自己在外面租房子，甚至再過一年就可以結(jié)婚了（英國法定結(jié)婚年齡為十七歲）。我開始隨心所欲地用零花錢，似乎也是從那時起，每每鄭重其事地給自己買裙子，心里就開始產(chǎn)生想把這裙子穿給某人看的欲望?！凹?nèi)豢鞓返娜松恢档眠^，既然一輩子這么短，分離、傷痛、狂喜、挫折，每一個滋味都要好好地嘗過一遍才好。”那時，我曾這樣狂妄地自述過，認為那才叫“少女心”，叫“浪漫”。而我當(dāng)時并不懂得處在這樣的浪漫中，快意和痛苦是以同等的深度同時生長的。

如今回想起幽幽獨自坐著的畫面，中學(xué)時期的輕快、率真，還真就像擺放在櫥窗里精致的杯子蛋糕，以超乎想象的誘惑姿態(tài)與看著它的女孩進行一種夢幻互動，就算不買，經(jīng)過的時候總?cè)滩蛔∫v足觀賞片刻。大概每個女孩心里都有這樣一塊蛋糕吧，可能是一個夢，一份憧憬，一段幻想，或某個人。我們曾小心翼翼守護著它，有人趕在腐壞前及時享用；有人只靜靜地堅守，直到蛋糕變質(zhì)；還有人，她們的蛋糕出于某些原因消失不見了。

我所能想象的關(guān)于少女時期的描繪都可以被形容為“蛋糕的滋味”，那似乎是現(xiàn)實生活中唯一可以觸及的童話，甜美、柔膩、虛幻，讓人沉醉。可是幽幽，她身上沒有這樣的感覺，她的氣質(zhì)就像現(xiàn)在的很多成年女子。過了很多年后我才懂得，她心里的那塊蛋糕早于我們很多年就不復(fù)存在了。她先于我們成長起來，現(xiàn)實讓她無法像我們一樣享受身為一個小女孩的特權(quán)。她放任眼前還勉強挺立著的美好消融消逝，這種對于生活的全盤接受，在外人看來反而成了無法用語言描繪的吸引力。后來的后來，我才知道，這美麗是經(jīng)歷，這吸引是克制。在那個我們理應(yīng)不用為自己的嬌憨負全責(zé)的年紀(jì)，幽幽已經(jīng)散發(fā)出另一種氣息，讓人對這種莫名的超前感到興奮，盡管大多數(shù)人對形成這種氣息所需要的磨難毫無興趣。所以，在看著杯子蛋糕時，她才會是那樣的表情。我把那理解為是“近鄉(xiāng)情更怯”，身為十五歲少女的輕快、活力、歡聲笑語，屬于她那個年紀(jì)所有不切實際的幻象和憧憬，都集中在這小小的一口甜中?？梢钥匆豢矗胍幌?，與它靜坐一夜，但怎樣都無法再為她所用。

成長的緊要課題之一，就是明白美好的事物都是短暫的，我們隨時為遺憾做著準(zhǔn)備。成長讓人變得沉實卻敏感，獲得的多了，失去的也會更多。日子越久，越容易感到失落?？删烤瑰e過了什么，又在緬懷什么，實在沒辦法用一句話概括，也許就只能被模糊形容為曾經(jīng)放學(xué)路過時，趴在某一櫥窗前看一塊杯子蛋糕的那個瞬間，那一種既心酸又誠摯的對于成熟后的世界的渴望與沖動。

從某段時期開始，我認定我也失去了自己的那塊蛋糕。不得不承認，生活的鏈條有時就會毫無征兆地斷開。畢業(yè)之后，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自己卷入與習(xí)性完全不同的事情中去。休息日，我僅愿把時間花在發(fā)呆上?？鞓凡皇巧畹谋匦杵?，而成了獨立于日常之外的獎賞。我學(xué)會理性地規(guī)劃，做什么、去什么地方、跟哪所學(xué)校畢業(yè)的人見面、一頓飯要吃多少卡路里，以及穿什么質(zhì)地的衣服可以讓自己看起來更有吸引力；覺得心里的櫥窗變成畫滿經(jīng)緯線的地圖，有時，這些線路還會變得錯亂，讓我完全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走。直到我再次回想起幽幽的樣子，想起她那塊始終沒有動過一口的杯子蛋糕，才發(fā)覺自己一早就不再想碰了。

在法國電影《天使愛美麗》的尾聲，艾米莉因膽怯錯過與暗戀男子相認的最好機會。她回到家，不是撲在床上放聲大哭，而是徑直走到廚房，卷起袖子，把面粉、糖、油等食材倒在一個大碗中，開始做點心。這恰好又與真實生活中的一幕重合。我看著艾米莉邊落淚邊用手在碗里搗面粉，眼淚劃過滿是面粉痕跡的臉，跟十五歲的幽幽一樣，讓人心動。這難道不美嗎？我們沒辦法控制生活中會發(fā)生什么，但可以選擇自己在這一件事件中的姿態(tài)。

總認為別人只會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現(xiàn)出來。可反過來想想，那些展現(xiàn)出來的不也是你的一部分？不也是一個人的魅力所在嗎？美，不該只有單一成分，應(yīng)該是私密、耐人尋味的；需要克制，將遭遇過的像麥麩般粗糲的糟粕事件抽絲剝繭，經(jīng)過細烹慢熬，慢慢凝成晶體，用彩色的紙包裹起來，變成糖果，可以品嘗。

心里那塊逝去的杯子蛋糕不會再回來了，但我們總能夠通過自己的雙手，練習(xí)制造甜美的能力。失敗了沒有關(guān)系，只要能一直堅持，那扇櫥窗里的觸動就會一直再生，心中的甜美永遠不會就此死去。

很多年后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社交媒體上看見幽幽發(fā)布了一張抱著寶寶的照片。她看起來依然那么美。我不知道這幾年她都經(jīng)歷了什么事情，也不愿意深究，在那個對什么都采用朦朧視角的年紀(jì)，不懂什么喜惡，亦不懂什么邪善，更沒有足夠的心智去承載一段自己連想象都感到局限的變故。她在展示著自身故事性的同時，也讓你得到成長；她用自己的方式和周圍產(chǎn)生某種聯(lián)結(jié)。幽幽表現(xiàn)出一種其他人要經(jīng)年以后才能總結(jié)出的自發(fā)性的從容，如同遲早會流行起來的藝術(shù)風(fēng)格，而每個女孩的一生中，必須要經(jīng)歷一兩次創(chuàng)痛才會真正成長。所以，覺得她更美了。

杯子蛋糕

制作方法

原材料：

無鹽黃油120克、砂糖100克、雞蛋2個、香草精1茶匙、低筋面粉120克、泡打粉1茶匙、小蘇打1/4茶匙、牛奶2大匙、鹽一小撮、檸檬皮碎一小撮

做法：

①　烤箱預(yù)熱上下火190攝氏度。準(zhǔn)備好一個一次可裝12個紙杯蛋糕的模具；

②　找一個大碗，加入軟化過的黃油和砂糖，用電動攪拌器攪動1分鐘左右，直到黃油混合物發(fā)白，并且變得松軟；

③　在黃油混合物里加入雞蛋和香草精，繼續(xù)用電動攪拌器攪動3分鐘左右；

④　在另一個碗中，加入低筋面粉、泡打粉、小蘇打、鹽，混合均勻；

⑤　將兩個碗中的干濕材料混合在一起，并攪拌均勻；

⑥　最后加入檸檬皮碎，混合均勻；

⑦　將面糊倒入模具中的3/4處，放進烤箱里烘焙22分鐘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