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伊朗家庭的那些日子
“不懂的時候,就要說不懂?!?/p>
“想家的感覺就是長大的感覺?!?/p>
“不要害怕丟臉!”
搬家時,我偶然又找到這本巴掌大的活頁小冊子。翻開一看,里面寫滿這樣傻里傻氣的話?;叵肫饋恚尤灰呀?jīng)過了快八年,看著每一頁歪歪斜斜的字跡,仿佛都能看見當時的自己是在怎樣窘迫的情形下記下每一句的。
赴英讀書后,我?guī)缀趺磕甓家嵋淮渭?,這頻率像是成了慣性,直到現(xiàn)在也停不下來。海倫家是我去英國的第一學期換的第二個寄宿家庭。他們一家是從伊朗移民來的,住在劍橋西邊一棟三層樓的別墅里,從我先前的寄宿家庭出發(fā),穿過劍橋市中心,要坐四十分鐘的車才能到。
女主人海倫是個非常隨和的中年女子。如今一想起她來,鼻尖立刻飄出一股多種香料拌在一起的味道,腦海中也都是她在廚房忙東忙西的背影。彼時,每天早上海倫都是全家第一個起床的人。她給大兒子海迪和二女兒萊拉做早餐,等他們出門后,才去把小兒子邁哈邁德叫醒,領到飯桌邊,一邊在盛了麥片粥的碗里放上幾塊無花果干,一邊教他說幾句伊朗話。海倫是虔誠的清教徒,總是裹著頭巾,加之一整天都待在廚房,所以,只要她在的地方,就可以聞到一股黃油附在鍋面上的味道。這就是回憶中與生活點滴共同滋長起來的、供人隨時取暖的那種溫熱氣味。
搬到海倫家的幾天后,我一掃之前的陰郁心情。比起上一個寄宿家庭的意大利夫婦,我不但可以單獨使用一個房間,海倫還允許我在房間里喝水吃東西,只要不沾到地毯都沒關系。晚餐也多了很多花樣,她會做一種用好幾味香料調制的米飯,揭開鍋蓋五顏六色的,光是看看都讓人興奮。到了周末,她還會給我們煎自己腌的肉餅,夾在從超市里買來的印度餅中。不過,她似乎老是擔心別人吃不飽,因而喜歡把分量做得很大??磩e人都清空了盤子,我也不好剩飯,好幾次把自己撐得頭暈眼花……如果碰上周三,海倫還會在晚飯后端上甜點。這家人通常只吃一種甜點,那就是蘋果奶酥(Apple crumble,一種酥屑和蘋果做的點心)。
不管三個孩子吃了多少次味道一模一樣的蘋果奶酥,只要媽媽一做,都會興奮得像是第一次吃到一樣。我喜歡隨之沉浸在這種簡單的快樂之中。他們還把每周三定為“蘋果奶酥日”(Apple crumble day)。每到周三快開飯之際,萊拉和海迪就會一路彈著電吉他,從一樓蹦蹦跳跳唱到三樓,用這種方式告訴大家晚飯已經(jīng)做好了。海迪彈著琴,萊拉唱著,“It's a lovely day,the apple crumble day,everybody dinner is ready.”她一邊晃著頭一邊扭著腰,用她那雙又大又圓的藍眼睛盯著你,在原地一會兒轉圈,一會兒踢腿。萊拉長得很漂亮,兼具中東的神秘風情和英倫的優(yōu)雅氣質。聽說,有次她去北京旅游,還被一個公安認成沙漠國家的公主。萊拉猶愛用她那變聲期稍稍有點跑調的聲音唱著自己編的歌詞,直到把每句歌詞都唱完,才會停下來,然后興沖沖地和哥哥又跑下樓,在座位上坐好,乖乖等著大伙兒入席。
寄宿在海倫家的那段時間,我吃了無數(shù)碗蘋果奶酥。雖然并不討厭,但時間久了,就總想著吃點別的。一天,我不小心翻出從家里帶來卻一次也沒用過的迷你電磁爐,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可以用它做炒年糕。于是,我去Argos(英國的百貨零售連鎖商店)買了一只很小的鍋,又去中國超市買了大白菜、辣椒醬、辣泡菜,還有冰凍的年糕條。那天,我拎著兩大袋子東西搖搖晃晃走到家,其他人碰巧都出去了。我把爐子插上電,在鍋里放了水,燒開,然后燙白菜,煮年糕,把剩余的蔬菜全都丟進鍋里,再倒進一整包辣椒醬和一整包泡菜,撲哧撲哧煮了十多分鐘,一鍋像模像樣的炒年糕就算做好了。熱辣辣的香味飄滿房間,讓人如癡如醉,就像一個在沙漠迷路多日的人,終于看到蜃樓中的綠洲女神在向他招手。我突然覺得這頓炒年糕是如此必要,雖然之前我從沒喜歡過炒年糕。
關了火,我跑到廚房拿了盤子和碗,剛把鍋端起來準備放到桌子上,突然想起沒拿叉子。我放下鍋,一路飛奔回廚房,拿了叉子,又飛奔回來。等我想再次把鍋端起來時,忽然怎么都提不起來了。我捏緊手柄用力往上一提,頓時整個人都傻眼了——地毯被鍋底燙出一個黑色的洞,像一塊烤煳的米餅黏在地上,明目張膽地出現(xiàn)在房間的正中央位置。我攤在地上,腦子里秒現(xiàn)幾十種被海倫掃地出門的場景。心心念念做好的炒年糕無辜地被晾在一邊,再無心情吃下一口。
我不知如何向海倫解釋,如果要坦白這個洞的由來,勢必要招供自己“開小灶”的事實,那么,接下來就必須向她解釋我是因為過于思念家鄉(xiāng)的味道,而非是她做的飯菜不合我的口味。只要一想到她故作鎮(zhèn)定,擠出一個僵硬的笑臉,拉著我的手和我說,“親愛的,沒事。如果你不喜歡吃我做的菜,可以直接和我說,真的沒事的,親愛的”,我就恨不得這輩子再也不碰炒年糕。不知如何是好的我把臉埋在枕頭里,滿鼻子都是海倫最愛用的天竺葵洗衣液的味道。自然而然地,我的心思就此爬向了床底下的某塊地方……
至今,我一回想起當初那幾個小時,還是會覺得心里一緊。那天,我至少往外跑了四五次,上午是去買做炒年糕的材料,下午則是溜出去買小刀、起子、強力膠。等我再次回到房間時,地上的那塊“疤”看起來更明顯了,加之我拎著一袋子工具,氣喘吁吁站在房門口,原本溫馨的小閣樓儼然成了一個標準的犯罪現(xiàn)場。我大步跨進房間,鎖上門,然后趴在地上,用小刀沿著被燒焦的部分一點一點、盡量精確地把整塊圓形疤痕割下來,露出地毯下面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像做完手術尚未縫合的傷口般觸目驚心。接著,我強作鎮(zhèn)定地捧著這塊疤,整個人鉆到床底下,用電筒照著最里面一個角落,把那塊黑乎乎的疤痕鋪在完好的地毯一角,又用一模一樣的方式割下一塊尺寸相同的圓形。當然,這次比剛才要熟練很多。我拿著這塊新的“皮膚”,在背面涂了一層厚厚的強力膠,然后像海倫翻肉餅似的,“啪”的一聲,把它蓋在剛才的“傷口”上。
當我再次抬起頭,天已經(jīng)黑了。萊拉和海迪的吉他聲一陣一陣從樓下向我逼近——又是一個星期三。我慌忙收拾好地上的攤子,關上房門,僵硬地站在樓梯口聽著萊拉唱歌。隨后,她拉著我的手走下樓。那天吃完飯,海倫照常端上蘋果奶酥。我看著碗里蓬松的甜點,澆了滿滿一碗蛋黃醬,挖一口放到嘴里,酥皮被醬汁泡軟,吃起來軟糯糯的,又酸又甜。我像一個剛被保釋的犯人般,老老實實地吃得一點不剩。
之后的半年,我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床底下那塊被我動過手腳的地毯。每晚睡在床上,我總會為平白無故被自己破壞的那個角落良心不安,即使去了學校,也總是心神不寧,不是擔心海倫用吸塵器把那塊問題地毯吸起來,就是擔心哪天三個孩子會突然收到某種感應,沖到我房間,一舉揭發(fā)我的罪行。我就在這樣殫精竭慮的情緒中,熬過了那一學年的最后一學期。之后,我就回家了,而地毯上的那個黑洞也漸漸被我拋擲腦后。
那年暑假過后,我又回到海倫家,一打開房門,再一次傻眼。房間中間換了一張嶄新的雙人床,高高的床墊看起來松軟得不得了,像一塊剛烤好的戚風蛋糕。床墊上還鋪了一層厚毯子,床單也換了新花樣,淺藍色的被單上是一只正在和比目魚說話的小美人魚,寫著和我一樣的名字(小美人魚和我的英文名都叫Ariel)。除了窗戶,房內(nèi)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換成了新的。過去兩個月,海倫夫婦是如何蹲在地上討論,并一起幫我組裝衣柜的樣子好像歷歷在目。他們的孩子肯定也加入了,不管做什么他們總是喜歡集體行動。那么,當他們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已被一個小柜子蓋住的洞時,又會怎么想呢?我不敢細想,只覺得冷汗陣陣自腳底躥到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