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 懸崖上的薩福

詩的時光書:月亮以上的愛情(插圖珍藏本) 作者:蘇纓,毛曉雯 著


01 懸崖上的薩福

如果沒有我們的聲音

就沒有合唱,如果

沒有歌曲,就沒有開花的樹林。

——[古希臘]薩福

1

某年夏天,我和電影學(xué)院的幾個朋友聊起電影,不知怎么,話題就鎖定在《臥虎藏龍》為何能夠贏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上。幾乎所有人都疑惑,對于這部如此東方的電影,持西方文化背景的人究竟能夠理解多少呢?那一天,滿街都是梔子花的芳馥,鼻尖近處則是拿鐵煙熏一般淡淡的香氣,我不由得有些出神,暗想它們兩個或許也不能夠彼此欣賞吧?

大衛(wèi),一個很帥氣的美國留學(xué)生,就坐在我的對面,不斷以大膽而圓鑿方枘的回答印證著大家的疑惑。但是,出人意料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

我們討論到影片最后的那個鏡頭:章子怡飾演的玉嬌龍從武當(dāng)山的一座石橋上縱身躍下,下面是白色的云、藍色的天以及不知道顏色的大地。玉嬌龍像是在墜落,又像是在飛翔,畫面很美麗,音樂很悠揚,但是,這到底是為了什么?

是為了羅小虎講給她的那個跳崖許愿的傳說嗎?是因為對李慕白、俞秀蓮的歉疚嗎?又或者是心灰意冷、無所留戀嗎?她已經(jīng)逃出了家,悔掉了婚,師父碧眼狐貍死了,一心要收服自己的李慕白也死了,一切明的、暗的束縛都已不復(fù)存在,身邊唯一的這個人恰恰就是自己曾經(jīng)一心要尋找的戀人,那么,她究竟有什么理由跳下那座美麗的懸崖呢——閉上眼睛,帶著一臉的釋然?

“因為,她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李慕白,跳崖是為了治愈這份無望的愛情,”大衛(wèi)說,“如果死了,就讓自己為愛情殉葬;如果僥幸不死,她就會從這份愛情里解脫出來,開始新生?!?/p>

這真是語驚四座。大衛(wèi)有點發(fā)窘:“我又說錯了什么嗎?”

“不,我們之所以吃驚,只是因為這是你第一次解釋得貌似合理,而且,居然還很有詩意。”不記得是誰這么說,隨即有人附和著:“真的啊,以前真沒看出來你這么有想象力?!?/p>

大衛(wèi)略有羞赧,囁嚅著說:“這不是什么想象力,這是古希臘的一項傳統(tǒng),Sappho不就是這么跳崖的嗎,像玉嬌龍一樣?”

Sappho?Sappho是誰?什么又是古希臘的傳統(tǒng)呢?難道《臥虎藏龍》這樣一個如此東方的故事還暗合著什么隱秘的西方傳統(tǒng)嗎?

我終于想起,這位Sappho就是西方歷史上第一位女詩人,中文譯名叫作薩福,老一輩的學(xué)者飛白執(zhí)意把這個名字譯作薩茀,他說古希臘文里的Sappho并非姓氏,而是一個極為美麗的名字,意思是“藍寶石”,也就是英文里的Sapphire。這些都是當(dāng)年學(xué)過、還做過筆記的知識,現(xiàn)在竟然要反應(yīng)上一時半刻才能想得起來了。

薩福生活在小亞細亞海岸的萊斯博斯島(Lesbos)上,柏拉圖說她是第十位繆斯(在希臘神話里,繆斯是司掌文藝的女神,共有九位)。我隱約還背得出她的詩,因為在中國新文化運動時期,周作人特別推崇她,新月派詩人朱湘也曾用極大的心血來翻譯她的作品;我也還隱約記得她是跳海而死的,從一座懸崖跳進大海,但我不曉得這居然是什么古希臘的傳統(tǒng),而且可以治愈愛情的傷。

2

大衛(wèi)說,跳崖在西方世界里是一個經(jīng)典的文學(xué)符號。最早在古希臘的盧卡特,人們在祭祀太陽神阿波羅的時候,總會選出一名“幸運的”囚犯,在他的背上系上風(fēng)箏一般的翅膀,然后把他從懸崖上丟到海里。在當(dāng)時的希臘人看來,這簡直就是一次狂歡節(jié),沒有一丁點兒殘忍的成分。在懸崖下方的海面上,很多小船就像一座座臨時的看臺,每個人都翹首以盼那驚心動魄的一刻。當(dāng)水花高高濺起的時候,他們禁不住歡呼鼓掌,然后凝神屏息地注視著水花下面的波浪和波浪上散落的羽毛;他們給了那名囚犯一線生機,只要他奇跡般地浮出水面,并且還能呼吸的話,他們就會赦免他的一切罪過,任他攀上最近的小船,帶他到某個遙遠的島嶼,給他一個全新的名字,賜予他新生。

這樣的儀式其實是對太陽的模仿——太陽在每一個黃昏墜入海底,又在另一個黎明從海水中重生。當(dāng)?shù)厝讼嘈?,每一天的太陽都是全新的一個,它在完成了當(dāng)天的工作之后,便沉到海底,熄滅,死亡;太陽神會把一輪新的太陽放到黃金馬車的車廂里,在第二天拖著它巡行天宇。如此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大海是太陽的墳場,宇宙活過了多少天,海底就埋葬了多少顆太陽。渺小的人,當(dāng)他從懸崖上墜落海底之后,浮起來的那個當(dāng)然也像每天黎明的太陽一樣,是一個全新的生命。曾經(jīng)的愛與恨、恩與怨,種種束縛著他的鎖鏈,在這一瞬間被一齊斬斷。

于是,盧卡特的懸崖漸漸變成了愛情的圣地,你若是擺脫不了相思的煎熬,若是因為愛情的傷口難以愈合,那就從懸崖上跳進大海吧,如果你能浮出水面,那一定就是你的新生了。第一個這樣做的人就是史上第一位女詩人薩福,萊斯博斯的薩福,她愛上了一個名叫法翁的年輕俊美卻冰冷無情的獵手。她認為愛情的道理就是這般簡單,簡單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我不要蜂蜜,亦不要蜂蜇。

這是薩福某一首詩歌的殘句,但也許不是殘句,也許全部詩篇就只有這樣兩句,再多一個字都是贅疣,是綁在墜崖囚犯背上的那個風(fēng)箏一般的翅膀。

查爾斯·奧古斯特·孟金畫出的薩福就是站在懸崖邊的樣子,這是最富戲劇性的一刻,薩福披散著一頭風(fēng)一樣的黑發(fā),袒露上身,左手倚靠著一塊聳立出來的巖石,右手無力地垂著,拿著一架豎琴——那是她的靈魂與生命,將和她一起死亡,或一起重生;海面也許僅僅是因為遙遠才顯得平靜,但我們分明會預(yù)見到下一刻的水花飛濺。陰郁的薩福像夜幕里一抹背向月光的烏云,些微的亮色是從天際透出的死神的磷火。

[法]查爾斯·奧古斯特·孟金《薩?!罚⊿appho, Charles August Mengin, 1877)。

薩福袒露的乳房似乎為畫面增添了些許色情意味,但這其實是有來歷的:薩福曾經(jīng)因為某種罪名—或許是人們指責(zé)她教壞了全希臘的年輕女子,被送上法庭受審,輪到她為自己辯護的時候,她咬著嘴唇,只做了一件事情:解開上衣。喧囂的法庭突然肅靜下來,男人們屏住了呼吸,方才還熊熊燃燒著的刻骨敵意不經(jīng)意間已經(jīng)結(jié)成了冰凌,融成了春水。他們突然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審判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子,這女子分明是愛與美之神阿佛洛狄忒最虔誠的祭司,沒有人可以判“美”有罪,更沒有人可以判“愛”有罪。

如果沒有人可以判愛與美有罪,那么,當(dāng)然也沒有人可以判“詩”有罪。

詩與愛、與美一樣,高貴而脆弱,小心呵護都唯恐不及,怎么能輕易褻瀆、毀損呢?

薩福就是這樣被當(dāng)庭開釋的,而吊詭的是,愛與美聯(lián)合著詩,終于一起判了薩福的罪,并且要她自己站在懸崖的邊緣,自己做自己的行刑人。

如果古老的傳說多少還有一點可靠的話,當(dāng)薩福站在懸崖上的時候,她其實已經(jīng)是個五十五歲的女人了,這個年紀還應(yīng)該、還可以與愛情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嗎?詩人索??死账褂写闻龅絼e人問他:“索??死账梗銓τ谡勄檎f愛怎么樣了,這么大年紀還向女人獻殷勤嗎?”詩人答道:“別提啦!洗手不干啦!謝天謝地,我就像從一個又瘋又狠的奴隸主手里掙脫出來了似的?!边@則逸聞被柏拉圖記載在《理想國》里,就連偉大的蘇格拉底都要為之深思。

蘇格拉底會嘲笑薩福的不智嗎?五十五歲,女人到了這個年紀,大多歸于平庸、歸于厭倦、歸于堆積如山的家務(wù)事,誰還有一顆柔軟如云朵的心,去感受愛情?

我見過太多的花季少女斤斤計較著婚姻的價格,和她們比起來,年過半百卻為愛情站在懸崖邊上的薩福,是否才算得上真正的少女呢?

她們恨她,古往今來都恨著她,因為正是她的存在才刺眼地襯托出了她們的平庸。

詩歌于她們只是裝點門面的談資,于她卻是每一天真實生活里的柴米油鹽。

[瑞士]恩斯特·斯達克爾伯格《薩?!罚⊿appho, Ernst Stuec-kelberg, 1897)。畫家偏偏用明媚的光線與盛開的花朵來體現(xiàn)薩福縱身一躍的剎那,近景的帆船與遠景的城郭無不暗示著生之美好。

豎琴(lyre)永遠都是薩福的標志,而lyric(抒情詩、歌詞)的詞根就是lyre。古希臘的詩歌主要有祭祀詩、史詩和抒情詩三類,拿著豎琴的薩福就是抒情詩的經(jīng)典象征。

[法]讓—萊昂·杰羅姆《菲麗妮在雅典法庭上的裸體》(Phryne revealed before the Areopagus, Jean-Léon Gér?me, 1861)。菲麗妮的法庭裸體與薩福的法庭裸體是同一個故事的不同變體。畫面上,菲麗妮(或薩福)被辯護人突然扯去了衣衫,倉促間抬手遮住羞赧的臉,而那些年高德劭的法官盡現(xiàn)心蕩神馳的樣子。

[法]古斯塔夫·莫羅《薩?!罚⊿appho, Gustave Moreau, 1872)。同樣表現(xiàn)跳崖的一刻,這一幅在風(fēng)格上與孟金的畫作截然不同,沒有一點陰郁的色彩,只有絢爛和華麗。孟金的背景是無垠的暗海,莫羅卻把四分之三的背景給了溫暖的天空,就連所余不多的海面也被霞光映成了一片金色,仿佛這已經(jīng)是浴海新生之后的畫面。

[法]格羅斯《盧卡特懸崖上的薩福》(Sappho at Leucate, Baron Antoine-Jean Gros, 1801)。在這位法國新古典主義畫家的筆下,圍繞著薩福的一切色彩都是陰郁的,加上波光中圓月蒼白的倒影,更顯詭異和駭人。然而,薩福的表情卻沒有一點陰郁,反而透著隱約的沉迷;以她的動作與下頜抬起的弧度,似要與空氣中看不見的戀人擁吻——或許,對于此刻的薩福來說,她即將躍入的不是大海,而是一個鮮花盛開的夢。

[法]古斯塔夫·莫羅《盧卡特懸崖上的薩?!罚⊿appho at Leucate, Gustave Moreau, 1873)。薩福從崖頂飛身而下,遠處熾熱的太陽也正要沒入海中,這大概是莫羅的一個隱喻吧,隱喻隨著薩福的死亡,詩歌的王國也將沉沒。

3

聽大衛(wèi)講完薩福的故事和盧卡特的象征,仿佛《臥虎藏龍》那個許愿與跳崖的結(jié)尾當(dāng)真巧妙地呼應(yīng)著西方文化傳統(tǒng),以至于我們中國人反而覺得隔膜了。的確,這樣一來,不但結(jié)尾好理解了,而且一切曾經(jīng)看上去費解的地方也豁然開朗了,并且,這尤其美,尤其糾結(jié)。薩福扔掉了豎琴,玉嬌龍扔掉了劍,那都是她們曾經(jīng)最為執(zhí)著的東西。

那天晚上,我找來王度廬的《臥虎藏龍》小說原著來看,在結(jié)尾處,跳崖實際上是一個深思熟慮的計劃,似乎也并無多少詩意:“關(guān)于玉嬌龍要上妙山為父還愿之事,玉宅兩位丁憂在家的知府寶恩和寶澤全都非常之憂慮。其實妙山離京城很近,妹妹前去燒一炷香并不至于有什么舛錯,可是,聽說妹妹當(dāng)初為父親許的愿卻是要跳崖。妙山上有一座懸崖,其高無比,下臨深澗,一般孝子賢孫常為父母之病來此舍身跳崖。據(jù)說因為是一片孝心、一秉虔誠,能夠感動神明,所以時常由高崖跳下之時,有神保佑,竟能絲毫無恙,而父母之病卻因之得以痊愈。但這也不過是一個傳說,誰也沒有看見過。如今玉嬌龍要去投崖,縱使她會武藝、精拳腳,投了下去也多半是死,誰能放心呢?”

玉嬌龍卻是借著跳崖的傳說遁身于世人的視野之外,然后見了羅小虎一面,就算了斷最后的塵緣了?!八入y忘愛人的癡情,又不能不守母親未歿之時的遺言。總之,玉嬌龍雖已走出了侯門,究竟仍是侯門之女,羅小虎雖久已改了盜行,可到底還是強盜出身,她絕不能做強盜的妻子。所以玉嬌龍來此一會,綺夢重溫,酬情盡義,但又不敢留戀,次日便決然而去,如神龍之尾,不知‘藏’往何處去了。”

幸好王度廬還為《臥虎藏龍》寫過續(xù)篇,叫作《鐵騎銀瓶》,所以我知道玉嬌龍最終縱馬出了玉門關(guān),立誓不再踏入中原,憑著一身武藝在新疆闖出了“春大王爺”的名頭。這樣看來,她的確因跳崖而得到了新生,這新生卻不是命運的安排,而分明是她自己的選擇。

那個只懂詩藝、不懂武藝的薩福卻無力安排自己的新生,但她一定還懷著希望,篤信海神波塞冬一定會滿心憐憫地用波浪托起自己赤裸的雙足,再安排一股溫暖的洋流,帶自己到大海中的“玉門關(guān)”外。亞里士多德在《修辭學(xué)》里記述著薩福的詩歌殘句:“死是惡事,諸神如此規(guī)定;若非如此,諸神也會死去。”薩福是阿佛洛狄忒的門徒,所以世間的一切惡事本該自然而然地與她無緣才是。

那么,“缺乏”是不是惡事呢?無論為愛、為詩、為生活,我們永遠都為缺乏而焦慮。在崎嶇的小徑上缺一只可靠的臂膀,在忐忑的分秒里缺一條慰藉的短信,林林總總,一幅幅拼不全的圖案。但是,小愛神厄洛斯,也就是那位背著金箭和銀箭的丘比特,他的名字在古希臘語里就意味著缺乏,缺乏與愛是分不開的,它們互為因果,彼此無休止地折磨著對方,正如薩福和法翁一樣。

4

法翁也獲得過新生,另一種新生。

你可能想象不到,令薩福如癡如狂的獵人法翁原本只是一個老邁而丑陋的擺渡人,除了一只不大可靠的小船和一份十分可靠的善良之外,他實在一無所有。有一天,一位老婆婆要搭他的船,但拿不出足夠的船資。法翁心生憐憫,索性一文不取。老婆婆其實是愛與美之神阿佛洛狄忒假扮的,為了報答他,她讓他恢復(fù)了青春,還賜予他俊美無雙的容顏。

女神的變化之功簡直到了連她自己都無法想象的地步,她使法翁變得過于英俊,以至于連她自己都無法抵御法翁這份新生出來的魅力。她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把他藏在大麥田里,時不時地跑去幽會。

[英]弗雷德里克·萊頓《海邊撿石子的希臘女孩》(Greek Girls Picking Up Pebbles By The Sea, Lord Frederic Leighton, 1871)。萊頓是英國19世紀的學(xué)院派畫家,這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從畫面中遙想薩福與她的弟子們生活的圖景,應(yīng)當(dāng)也是這般嫻雅卻不失活力的模樣。

海風(fēng)陣陣,女孩們?nèi)柜诊w揚。輕紗和緞帶在風(fēng)的鼓動下,就像一對對寬闊的翅膀。我猜這正是萊頓的用意所在,他用紡織品不太自然的形狀暗示:在希臘玫瑰色的天空下,沙灘上的女孩隨時可能化身天使,下一秒就踮起腳展開手臂,將她們的美帶到與地球截然不同的另一顆星球之上。

但沒人知道薩福是怎樣愛上法翁的,想來薩福既然是阿佛洛狄忒的忠實信徒,或許有機會見到女神的情人吧。她那凡夫俗子的定力不能阻止她對法翁一見鐘情,而她那顆詩人的心注定要做痛苦的催化劑。

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生活的本質(zhì)是中庸,而詩歌的本質(zhì)是極端。在凡俗的世界里,你必須規(guī)行矩步,刻意保持著幾分裝腔作勢的無知,凡事既無過分,亦無不及,像寶釵那樣淺淺淡淡地在每件事情上恰到好處,永遠在溫室里過著沒有四季的日子;在詩歌的世界里,詩律是你唯一要遵守的準則,若愛便不顧一切,若恨便舍生忘死,熱起來便有十個太陽灼傷你的唇,冷起來便有漫天冰雪迷住你的眼,仿佛永遠駐守在極地,若非極晝,便是極夜。

薩福對法翁的愛便是烈火對冰雪的追逐,或者說就像一臺制冰機,愈是用力、用熱、用電,便收獲愈多的冰塊。

所以,只喜歡花好月圓的凡夫俗子們每每用自己的想象來撮合這一對怨侶,譬如畫家雅克-路易斯·大衛(wèi)刻意在畫布上收斂了薩福的詩性和法翁的野性,把他們打扮成宮廷貴族的模樣,在一處典雅而華貴的居室里淡淡地甜蜜、淡淡地憂傷。這曾是19世紀極受上流社會追捧的一幅畫作,但薩福若果真的重生,一定不會在這塊畫布上認出自己。

5

薩福大約是公元前7世紀的人,在中國正是春秋時代,當(dāng)春秋諸侯們正在外交場合上彼此以《詩經(jīng)》的句子迎來送往的時候,希臘的女詩人薩福就在萊斯博斯島上為少女們傳授詩藝。那時候,中國只有詩歌而沒有詩人,而希臘卻早已是詩人們的天堂了。

[法]雅克—路易斯·大衛(wèi)《薩福與法翁》(Sappho and Phaon, Jacques-Louis David, 1809)。大衛(wèi)曾任拿破侖皇帝的首席宮廷畫家,這幅畫正是以柔美而矯飾的宮廷趣味來闡釋這一對本該散發(fā)著素樸與天然之美的怨侶。法翁的長矛和弓箭說明了他的獵手身份,是他主宰著畫面,把薩福的臉轉(zhuǎn)向外面的觀者。薩福則是失神般百依百順的樣子,甚至連手指都從豎琴上松開了——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一幅畫里薩福不是拿著豎琴的,那是她的詩藝與靈魂的符號,但此刻為了法翁,她居然忘記了豎琴。手指從豎琴上松開,這個動作也隱喻了薩福的死亡。

我們知道一些古希臘的男性詩人,著名者如阿爾凱奧斯(Alkaios),他是薩福的同鄉(xiāng),一生戎馬倥傯、激昂好斗。他支持過平民反對貴族,也支持過貴族反對僭主,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最后心灰意冷地在酒鄉(xiāng)里找到了歸宿。他擅寫飲酒歌,那時的人們經(jīng)常圍坐一起,輪番唱著阿爾凱奧斯的詩句,痛飲狂歌,飛揚跋扈?!澳睦镉芯?,哪里就有真理”,這就是阿爾凱奧斯最著名的詩句,我想他的意思應(yīng)該是“只要有酒,只要可以迷醉在片時的快樂里,便無所謂什么真理”。

據(jù)說,薩福在十七歲那年結(jié)識了阿爾凱奧斯,羞赧地向他請教詩藝,請他指點自己那些或許過于少女的詩歌。后來兩個人結(jié)下了詩歌的友誼,彼此唱和,在豎琴的伴奏下,用天使的聲音一問一答。

也許,這就是薩福的初戀?

阿爾瑪-塔德瑪繪制的這幅《薩福與阿爾凱奧斯》,最符合我私心的想象。我刻意把這幅畫推遲到現(xiàn)在才出現(xiàn),是覺得這一縷古希臘的清澈海風(fēng)在之前幾幅畫作的陰郁、華貴與浮夸之后會帶給讀者頓悟一般的喜悅。

畫面上是萊斯博斯島的一隅,左側(cè)是薩福和她的女弟子們,入神得幾乎忘記了必要的矜持,右側(cè)是阿爾凱奧斯的詩歌表演。豎琴執(zhí)在了阿爾凱奧斯的手里,但我們不免想象,當(dāng)一曲終了,這豎琴便會交到薩福手里,使薩福由聽者變?yōu)楦枵?。將要吟唱而尚未吟唱的薩福,是這幅畫帶給我們的最美麗的期待。

大理石階梯座椅上的那些字符,都是薩福女弟子們的名字。讓我們留意一下右上角那個名字,阿狄司(Atthis),薩福最愛的女孩子。薩福時常寫詩給她,我最喜歡那首《阿狄司,這是你說過的話》,不多的詩行,卻從平淡轉(zhuǎn)入嬉戲,從嬉戲轉(zhuǎn)入莊嚴,從莊嚴轉(zhuǎn)入憂傷,仿佛濃縮四季于一瞬:

薩福,如果你再不起床

不讓我們瞧著你

我就不再愛你了!

起來吧,放松你柔軟的

軀體,脫下你的希俄斯睡衣

像一枝百合花斜倚在

[英]勞倫斯·阿爾瑪—塔德瑪《薩福與阿爾凱奧斯》(Sappho and Alcaeus, Sir Lawrence Alma-Tadema, 1881)。

[英]約翰·威廉·格維德《在薩福的年代》(In the Days of Sappho, John William Godward, 1904)。

泉水中,你沐浴吧

克勒斯正從衣柜里

取出你最好的紫色外衣

和黃色的短袖衫

你將有一件斗篷披在身上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