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畔·
素昔一念,過往的興盛榮辱在李氏的心中編織成了一個結(jié),卻給曹雪芹編織了一場夢。祖母是一個充滿傳奇的人物,也是一個會講故事的老者,童年的他沉浸在祖母為他講述的故事中。
他也常常聽到祖母說起祖父的事情,在祖母的眼中,祖父儼然一個完美無瑕的神,威風(fēng)凜凜,英姿卓絕。祖母常說這一輩子的緣分就是上一輩子的恩情,早就已經(jīng)注定了的,憑你怎么躲避都是逃脫不了的。她與祖父就是前世修來的緣分,所以今生才能夠在茫茫人海中被綁定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
《紅樓夢》就是曹雪芹年少青春時的一場夢,夢里有苦有甜,他在回憶當(dāng)年的美好時,也感嘆韶華易逝,物是人非,從而悟到了原來人生不過就是一場夢,不管夢中如何跌宕起伏,到頭來不過就是一抔黃土掩風(fēng)流。賈寶玉曾經(jīng)夢入太虛幻境,王熙鳳夢見秦可卿來告別,賈寶玉夢見了秦可卿的死亡,林黛玉也曾夢見過自己被賈府的人拋棄,夢太多太多。
《紅樓夢》是一群紅樓中人的夢境,也是曹雪芹的一個夢。他聽了祖母太多的故事,這些故事在他腦中盤綜錯雜,最后變成了具體的影像。最后,他憑借祖父的畫像以及祖母對于祖父的描述,慢慢地在腦海中形成了祖父的形象。某一夜入夢時,他就見到了自己從未謀面的祖父。
朦朦朧朧間,他飛越了千山萬水,不知道飛了多久,就在他感到筋疲力盡的時候,他來到了一座山中停歇。煙霧繚繞間,他感覺自己似乎并未停留在地面上,而是在空中飄浮,好像有人在帶著他向前行。
他不曾看清楚對方的長相,但看那人仙風(fēng)道骨,白衣飄飄。也不知為什么,他覺得這就是自己的祖父。所以他不但不害怕,反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他伸手輕輕扯住祖父的衣袖,祖父似乎若有所思,微微嘆了口氣。
兩人繼續(xù)前行,他問祖父去向何方,祖父回答的話很有深意:“從來處來,到去處去?!币宦飞酱ㄐ忝?,祖父一一給他介紹這些地方,講述曾經(jīng)在這里發(fā)生的故事。他雖不能記下全部,卻也零零散散記下了不少。
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名勝古跡,他們終于停了下來,他聽著祖父的教導(dǎo),不覺竟睡著了。當(dāng)被祖父叫醒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云彩之中,既看不見前方的道路,也看不見后面的景致,他有些忐忑不安。祖父安慰著他,告訴他這是人生的迷惘,無須害怕,靜下心來,便能夠看清楚自己的道路。在祖父的指點下,他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撥開層層迷霧,他似乎看見了前方的道路。
這時,他依稀看見不遠處有一女子哭哭啼啼,在一個門前徘徊,久久不肯離去。只見那女子仙姿綽約,裙袂飄飄,宛若天上仙。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還未等他祖父開口,他便嘴里邊念叨著,邊往前要去找那位女子:“了不得了,這是哪一個狠心的,怎叫美人帶雨梨花,該死該死?!?/p>
他奮力向前,卻感覺自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拖曳住了,轉(zhuǎn)身看時卻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祖父,只聽他呵斥道:“蠢貨,我原看你有些根基,聰明伶俐,方請命在夢中點撥你一二,不曾想你竟是如此冥頑不靈。這不過是虛無幻境罷了,你怎能就此當(dāng)真,淪陷在這世俗的泥沼之中?!?/p>
祖父告訴他,這不過就是一些人生幻境,他只能看,卻不能夠阻止一二。聽了祖父的話,他只能放下自己那顆焦急的心。祖父說,之所以引他來此地,為的是告訴他一段三生石畔三生三世的故事。
踩著云彩,看盡千帆,他隨著祖父穿梭在時空中。祖父牽引著他來到一座山峰前,這山雖不是巍然屹立,卻自有一種風(fēng)骨。祖父告訴他這就是第一世,這一世的故事,是關(guān)于女媧補天留下的一個遺憾。
祖父說,在上古時代,混沌,天下一片荒蕪,一眼望去除了蕭索就是凄涼。這時候女媧誕生了,她為了改變這個世界而誕生,她是人母,肩上有著要開荒天下的重任。她是如此孤單,沒有一點生機的大地上,有的只是頹廢。聽聞蓬萊有仙島,有許多的珍奇異寶,她便將這些東西搬到了大地上。大地有了生機,花草樹木欣欣向榮,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她開心了好幾天,可是時間長了,她又一次感到了孤單。
她覺得世間少了一種聲音,一種千變?nèi)f化的聲音,也少了一種生機。說來也是機緣巧合,那一日她閑來無事玩泥土,忽然發(fā)現(xiàn)泥土打濕之后可以隨意變形。她照著自己的樣子,創(chuàng)造出了人。這些制作出來的人都有著自己的想法,會自己想辦法改變周遭的花草樹木。這已然不是自己的世界了,她左右不了這里的變化,但是她很開心,她終于完成了任務(wù),可以回到自己本該到達的彼岸。
女媧離開了人間之后,喜歡上了三生石畔的彼岸花,那一種美到極致的絢爛之花迷住了她的眼睛。那花紅得如火閃耀,白得如雪純凈,美艷了三生石畔。女媧迷戀著三生石畔的美景,忽視了人間的一切,不知不覺過了幾世幾載。有一日女媧偶感昏天黑地,風(fēng)云變幻,沒有了往日的清靜。她前去勘查情況,才發(fā)現(xiàn)天破了一個大洞,人間被攪得不得安寧。女媧猛然間想起曾經(jīng)在三生石畔看到過一種石頭,可做補天的材料,便拿了一些去補天。
誰成想最后竟然還有剩下的,女媧因為補天有功,飛升成仙,不能將這石頭帶上天去,便將此物丟棄在了昆侖山中。這石頭便在此地孤單地修行,忽然有一日,石頭看見它的旁邊長出了一株小草。小草依附在它的身旁逐漸成長,石頭便為它遮風(fēng)擋雨,無怨無悔。石頭與小草雖不能交流,卻因為彼此有了一個伴,從此都不再孤獨了。
直到有一天,石頭修仙有成,一躍升天,只留下自己的一具空殼與小草做伴,小草孤單寂寞,一度放棄了自己的修行。誰知道,忽然有一天,此處來了個翩翩少年郎,少年自稱是那位從石頭中修煉成仙的童子。他將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小草移到了自己練功的地方,每天給小草澆水,與它說話。
小草因為石頭的再次出現(xiàn),有了在此修煉的動力,為了能夠與石頭用同樣的品相見面,它日夜勤加修煉。石頭來的時候它與石頭一起修煉,石頭不在的時候它獨自修煉,不敢有絲毫的放松。終于有一天,她修煉成了一位美麗的女子。她想讓自己位列仙班,繼續(xù)與石頭朝夕相處,只是石頭還不知道這件事情,所以她急于見到石頭,與他相認(rèn)。曹雪芹暗暗想到,誰知這小草是個癡心的,而石頭卻是個狠心的,偏偏就是不愿意開門。可知是落花空有意,流水總無情。就在他想著石頭如何無情無義想要罵人時,祖父告訴他,那一日可巧石頭出門去辦事了,要好些日子才回來。出門著急,不曾跟小草說起,這小草以為是石頭有心躲著不見,才如此這般傷心欲絕,泣不成聲。
這時,他們眼前又出現(xiàn)先前那道門,他又看見那名女子在門口哭泣。只見門開了,從門里面出來一個花衣美服的仙子,將她帶了進去。仙子告知了她石頭的去向。石頭想要真正修煉成仙,必須得經(jīng)過人間的歷練才可以。所以他去下面歷練了,要等到他在人間的劫數(shù)完成之后才能榮登仙位。
那女子聽了仙子的話之后,悵然若失,想著兩人的緣分,她便也想下去歷練一番,等到兩人的劫數(shù)都完了之后,再一起飛升成仙。但是仙子告訴她,石頭在修煉成童子之后的這些日子里,還認(rèn)識了其他人,這次他們都是一起下去歷練的。也許他們兩人的緣分淺,不一定會在人間相遇。女子覺得這是最后的機會,便義無反顧地下去歷練了。
第一世兩人未曾見過面。第二世,祖父帶他來到了一個大富大貴之家,他看屋里的陳設(shè),像極了自己家中的擺設(shè)。這日東家有喜,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長得眉清目秀。只是這孩子也是淘氣異常,素日里不愛學(xué)習(xí),也總不大愛跟男子交往,總是穿梭往來在女人堆里。也正是因為他總是跟家里的姊妹丫鬟廝混在一起,常常惹得他父親不高興,對他總沒好臉色,見到他的時候也總是吹胡子瞪眼的。
好在他們家的姐妹眾多,竟比他家中的姐妹還要多,而且一個個都是花容月貌,天仙下凡一般。那一日,有個小表妹來了,那可真是九天仙女下凡塵,家里面的那些姐妹一下子就沒有了顏色。這家的公子特別喜歡自己的小表妹,兩人從小在一處,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好得就跟一個人一樣。
偏偏在這時候,大表姐來了,大表姐風(fēng)華絕代,雍容華貴,大氣得體,與小表妹的小家碧玉全然不同,說不上誰好誰壞,只能算是各有千秋。公子偏重于自己的小表妹,可是家里的長輩似乎更喜歡大表姐,三個年輕人在感情的漩渦中,各自痛苦著。
與此同時,家中的其他姐妹也都是各有各的憂愁。她們在一處吟詩作對,談天說地,終日里嘻嘻哈哈,好不快活的樣子。但是外人只能看見她們的笑臉,卻看不見她們的淚水與憂愁。
這些女孩的一生,終究逃脫不了家庭的枷鎖。她們被迫成為家族利益和政治利益的犧牲品,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愛情和幸福,甚至賠上性命。那些可愛的女子們,她們有著自己的思想,才學(xué)不輸男人,幻想能有一段美好的愛情。但女子的抱負(fù)理想,似乎是不被允許的,盡管她們奮力掙扎,但女人一生的悲哀卻從未被改寫。
世間最美的便是女子的笑顏,但世間的人卻總在毀滅這種美好。大表姐來了以后,小表妹再也不似從前那般開心快樂了。家人給他和大表姐訂了婚事,小表妹也另訂了婆家。兩個相愛的人,就這么被迫分離。小表妹日日愁腸,卻也無能為力,婚姻大事不是自己能夠做主的。而那個徘徊在兩個女人之間的男人,此時也沒了主意。他自然是愛著小表妹的,可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比天大。就這樣,好一段前世注定的姻緣,就這么散了。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上一輩子的約定,你未曾遵守,而我卻從不曾忘懷。眼見著自己心愛的男子即將成為別人的丈夫,小表妹一天比一天憔悴消瘦,卻始終不忍將所有的真相告訴他。她下凡塵的時候,用盡自己所有的道行,保留了前世所有的記憶。她從來都知道表哥就是那個在三生石畔與她有著夙世姻緣的男子。她下凡就是為了能夠再續(xù)前緣,所以無論這個男子貧窮富貴,容貌美丑,脾氣秉性好壞,她都無怨無悔,甘愿為此赴湯蹈火。只是表哥卻被消磨了所有的記憶,再不曾記得兩人的約定。在愛情與親情之間,他選擇了親情。親情,恩情,還有責(zé)任,這是他前世欠下的債,今生來還的。
對小表妹而言,表哥今生的情,就是她上輩子欠下的債,所以她必須用自己的一生來償還。還好,表哥雖沒有了記憶,卻還記得情分,他雖然被迫與大表姐成婚,卻仍舊愛著她。她的心中,得到了稍許安慰。
在相思成疾、郁郁寡歡的日子里,小表妹日漸憔悴,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最終病倒了。她帶著前世的記憶,愛得無怨無悔,卻也感受到了愛的盡頭,留給她的是香消玉殞的命運,這是她的結(jié)局,也是她這一輩子的命,她心甘情愿接受著所有的劫。而他卻忘記了所有。
那日,府里張燈結(jié)彩,為他與大表姐舉行了一場訂婚喜宴,家中人來人往,熱鬧非凡,誰都沒有注意到,昔日的小表妹,如今纏綿病榻,已經(jīng)奄奄一息。
到底他不是無情人,那夜,他還是偷偷來到小表妹的房中。他們是如此心有靈犀,在他靠近窗邊的時候,她睜開了眼睛,微笑著。而他看到已經(jīng)不成人樣的小表妹,早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想說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她看著他,使勁全身的力氣,好不容易蹦出了幾個字:“你到底還是忘了我們的約定,不過,也好,忘了才能接著過屬于你的日子,莫要辜負(fù)了大好人生?!?/p>
他還是想不起他們有過什么他未曾兌現(xiàn)的約定,彌留之際,她微微動著自己的嘴唇:“你可曾記得我是誰?石頭哥哥,莫不是真的一點都不記得小草兒了吧?”
一聽到這兩個詞,他頭痛欲裂,似乎想起了什么,卻又說不上來。他還想問,可是卻再也沒有機會了,因為她的體溫正在慢慢變涼。他不敢撒手,也不曾號啕大哭。丫鬟們將這件事情通報了出去,很快他就被人拖離了房間。
從此他再也不敢靠近那個房間,入夜總是能夠夢見那些早已遠去的日子,他的生活開始變得平淡無奇。終于有一天,他結(jié)束了這一世的劫難,想起了三生石畔的小草。
看著這一切,曹雪芹的眼睛模糊了,他問祖父:“他們會在第三世相遇么?”祖父笑而不答,攜他繼續(xù)前行,荊棘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他想退縮,但是祖父告訴他,只有越過這片荊棘,才能到達三世情緣的彼岸。他信了,跟著祖父一起披荊斬棘,好不容易走過了荊棘叢,但卻沒有看到三世情緣。他有些不解,忙問:“第三世呢?”
祖父告訴他,第一世是過往,第二世是今生,第三世則是未來,在不久的將來他自然會看到第三世。他還是念念不忘那個貌如天仙的小表妹,不由得問道:“那女子能夠獲得自己想要的幸福嗎,第三世會是美好的結(jié)局嗎?”
祖父問他:“你所要的第三世的幸福是什么?你希望那女子會有怎樣的生活呢?”
“那自然是遇到一個知冷知熱的男子,對她用心如一,絕不是像那個男子般忘記了前世的記憶,作孽作孽!”他著實看不上石頭的行徑,恨不能自己就是那個與她有三世情緣的人。
祖父忽然厲聲呵斥道:“蠢貨!一輩子心心念念的就是兒女私情,能成什么事?你可知道在這紅塵之中,不僅有男女之情,還有更多你該去做的事情,渡人渡己,方得大成。我領(lǐng)你來此,為的是讓你有所感悟,而不是將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兒女情長上?!?/p>
冷不丁被祖父這么一嚇,他還真有一些促不及防,差點摔倒落入萬丈深淵。好在祖父一把拉住了他。他再不敢說一句話,只乖乖地聆聽祖父的諄諄教導(dǎo),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祖父也不再大聲呵斥他,只告訴了他天地間的因果關(guān)系,讓他自己去領(lǐng)悟。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待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