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圈定人才

胡林翼在推薦信中，對左宗棠作了兩點評價。其一，才學超冠絕倫。說他熟讀兵法，胸中裝有古今地圖，對國家政治、經(jīng)濟熟悉，辦實事的能力很強。其二，為人忠肝義膽，說他廉潔、善良、性情耿直、不重名利，不會同別人爭功勞。

胡林翼的評價，把左宗棠才能排第一，道德排第二，可見亂世選人用人，應(yīng)按照才德兼?zhèn)涞脑瓌t。呵呵，英雄所見略同。

張亮基把信看了好幾遍，心想：真有這樣的人嗎？召入帳下，不用培訓，即可使用，而且知識全面，可統(tǒng)籌全局，擔得起大任。更為重要的是，此人品質(zhì)超群，即使謀劃成功，也不會與自己爭功。

哈哈，不爭功。如此人幫我平定了洪賊，功勞算在我張亮基頭上，那……

張亮基對利倒看得開，白花花的銀子，可以視而不見。但他十年寒窗，就是為了科舉得意，一路升遷，光宗耀祖，名的誘惑，對他來說是很大的。

左宗棠這個名字，張亮基是第一次聽說，對于一個不認識、不了解的人，僅憑一封推薦信，并在此危急的情況下，花大量精力請他出山，委以重任——這是否過于草率？

張亮基從基層干起，做到封疆大吏，在識才用才方面，有獨到的見解。他認為圈定人才，要做到“四看”。

首先，看推薦的人。

推薦左宗棠的人是胡林翼。作為云貴總督，下屬官員很多，為什么胡林翼能入張亮基的法眼，認為他具備“參謀長”之才？這要從胡林翼的政績講起。

黎平原本民風淳樸，但從道光年開始，清政府迅速走下坡路，各種社會矛盾激增，刑事案件接連不斷，盜賊殺人搶物，老百姓沒有安全感。

盜賊猖獗，官軍卻軟弱無能，胡林翼的前任知府，帶領(lǐng)一百多名官兵抓盜賊，而盜賊只有一名，騎著馬向官兵大喝一聲，狂奔過來。官兵見狀，扭頭就跑，丟盔棄甲。知府是文官，手無縛雞之力，嚇得立即調(diào)轉(zhuǎn)馬頭逃命，連頭上的烏紗帽都弄掉了，很是狼狽。

官軍尚如此，府衙差役更無能，見了盜賊便磕頭求饒，更為可恨的是，差役欺壓百姓，心狠手辣，無惡不作，弄得民怨極大。

胡林翼來后，用了五招。

第一招，重建武裝。以前官兵人數(shù)雖多，但軍餉低，還常拖欠，一家人吃不飽肚子，哪有心思訓練作戰(zhàn)。兵不在多而在精。胡林翼挑選一百名壯士，訓練為特種部隊。能入選者，每人每月四串錢，在當?shù)?，夠一家人的正常開支。如在抓盜賊時犧牲了，家屬可得一大筆撫恤金。如此優(yōu)厚待遇，報名者眾多，沒過多久，胡林翼便有了一支拳頭力量。需要指出的是，公款不夠，胡林翼自掏腰包為特種兵發(fā)工資，為此他每月要補貼兩百多兩銀子。

第二招，發(fā)動群眾。貼出告示，凡有百姓抓了盜賊，押送到知府衙門，都可領(lǐng)取巨額獎金。對于提供線索者，按其價值大小，也進行獎勵。

第三招，組織團練。黎平府有一千五百多個寨子，每個寨子都成立了鄉(xiāng)團，官府提供武器，補助經(jīng)費，定期訓練，每晚巡邏。

第四招，加強硬件。在重要路口修碉堡，在寨子出入口設(shè)卡棚，由民兵駐守。

第五招，精確打擊。弄清情報后，派特種兵閃襲盜賊巢穴，力求全勝。有個別漏網(wǎng)者，也被各地民兵所擒。

以上五招，抓住要害，招招管用，沒用多長時間，社會治安就得到徹底改觀，百姓可以安身，外來客商也有了安全感。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帶來了經(jīng)濟繁榮，人民安居樂業(yè)，胡林翼威望日升，當他下基層調(diào)研時，成百上千老百姓追著喊“青天大老爺”。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胡林翼如此優(yōu)秀，左宗棠得到他的大力推薦，應(yīng)該不是酒囊飯袋。

其次，看交往的人。

張亮基進入湖南后，到處打聽左宗棠，因為同省的緣故，知道左宗棠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人在介紹左宗棠時，都會提到兩個重量級人物。

一個是湖南名人，前兩江總督陶澍。陶澍比左宗棠大幾十歲，他任兩江總督時，左宗棠還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小舉人?？墒沁@陶澍不知動了哪根神經(jīng)，把自己幼子陶恍托付給左宗棠教育，還與他結(jié)為親家。

至于這段天方夜譚般的佳話，張亮基近段時間聽到好幾個版本，但左宗棠與地位天壤之別的陶澍是親家，應(yīng)該是不爭的事實。

另一人是大名鼎鼎的林則徐。傳說林則徐到長沙，當?shù)氐拇笮」賳T、社會賢達帶著禮物，排著長隊，等待林大人的招見。林則徐一不收禮，二不見地方官，唯獨叫管家請來左宗棠，兩人在湘江的船上點起蠟燭，談了一夜。

對張亮基而言，陶澍是令自己敬仰的官場前輩，林則徐是自己追隨多年的老領(lǐng)導(dǎo)，左宗棠能與他們交往，得到他們的青睞，肯定有過人之處。

再次，看工作經(jīng)歷。

左宗棠沒當過官，只教過書，務(wù)過農(nóng)。沒在官府干過，胡林翼就說他熟悉各種政務(wù)，好像不太令人信服。他沒到一線去打過仗，就算讀過幾本兵書，說起來條條是理，但一旦上了戰(zhàn)場，誰知道他是不是紙上談兵的趙括？

打個比方，如果請左宗棠當“參謀長”，就像請了一個理論知識豐富的游泳教練，但這個教練從沒下過水，你說懸不懸？

最后，看工作業(yè)績。

沒有工作經(jīng)歷，何談工作業(yè)績？

左宗棠有教書的業(yè)績，科學養(yǎng)殖的業(yè)績，但張亮基要用的人才，不是大學教授，不是農(nóng)業(yè)專家，而是能指揮千軍萬馬的“參謀長”。

想到左宗棠的工作經(jīng)歷和工作業(yè)績，張亮基心里沒底了。如在平時，還可以慢慢考察。若感覺還行，先安排一些次要工作試試，能順利完成，再委以更重要的任務(wù)?？墒?，前方傳來消息，洪秀全的隊伍很快就要打到長沙了，在此情況下，如用人失敗，必然滿盤皆輸。

張亮基心想，是否圈定左宗棠為“參謀長”，還需要多方打聽、

全面考察，在綜合各方面情況后，如感覺他行，就請他當“參謀長”；如感覺不行，就退而次之，用湖南的現(xiàn)役將領(lǐng)。

考察方法

思路確定后，張亮基爭分奪秒，想盡一切辦法，進一步考察左宗棠。

和平時期考察干部，組成一個考察組，到被考察單位動員、測評、談話、走訪、寫報告……總之，不急，慢慢地來。

張亮基對左宗棠的考察，時間很緊，最好是進長沙之前，把“參謀長”人選確定下來；任務(wù)很重，這是只能成功，不能失敗的考察，如選錯了人，長沙不保，官位不保，很可能性命也不保；難度很大，沒辦法查閱檔案，不可能搞民主測評，也不可能去走訪相關(guān)單位聽取意見。

一個官員是否能干，要看他在關(guān)鍵、重大時刻，在復(fù)雜的局面前，能否應(yīng)對得當。

考察時間緊，我張亮基就在途中走慢一點，盡可能騰時間來選將等兵。

考察任務(wù)重，我就仔細一點，做到“兼聽則明，寧缺毋濫”。

考察難度大，我就舍棄那些難顧及的考察環(huán)節(jié)，專門在談話了解和信函了解兩方面下功夫。

據(jù)幕僚王心柏統(tǒng)計，進入湖南后，張亮基向34名官員、鄉(xiāng)紳、文人打聽左宗棠的情況，其中，12人提供了有價值的信息。此外，張亮基親自或叫王心柏代筆，向包括胡林翼在內(nèi)的6名官員去信，請他們介紹左宗棠的情況。

談話記錄

談話的人很多，在此摘抄一例，以饗讀者。

談話人：張亮基

被談話人：左化成（常德府當差，左宗棠的同鄉(xiāng)，遠房親戚）

說明：以下是經(jīng)整理后的談話記錄

第一，基本情況。

嘉慶十七年十月初七，也就是公歷1812年11月10日，左宗棠在湖南省湘陰縣出生。

左家是世代書香門第，宋代時期從江西遷到湖南。由于家風好，幾百年來，日子過得平靜而安詳。

祖父左錦人，為人正直，樂善好施，曾出過一本慈善方面的書。

父親左觀瀾，是縣里名列一等的秀才。受其父影響，左觀瀾在教書為生的同時，偏愛慈善事業(yè)。

教書，收入不多，愛做慈善，開支又大。在左宗棠出生時，左家經(jīng)濟入不敷出，日漸拮據(jù)。

左家三弟兄，左宗棠排行老三。大哥左宗迂，去世較早。二哥左宗植，也是一個讀書人，后來當過中低級官員。

第二，長相。

左宗棠的體形，就像耕地的牛，腰粗、頸大、憨厚、壯實，臉較短，整體橢圓，下巴尖尖的，輪廓分明，給人威武的感覺。

左宗棠身份是書生，長相卻像武人。

由于長相的緣故，有一個名喚“張半仙”的算命先生，追著給左宗棠算命，父親左觀瀾以為是騙錢的，不同意。張半仙免費也要算，因為出道十幾年，還沒見過“王侯將相”的命。

這個算命的故事，許多鄉(xiāng)鄰都知道。但張半仙能否算準，就不知道了。

第三，學習。

通常情況下，父親不愿教兒子，因為在教學中，老師要對學生板起面孔，為父者卻很難一直嚴厲，但左家窮，不能將三個孩子送到別的私塾讀書，左觀瀾只能親自上陣，擔任授課之責。

據(jù)說，左宗棠在學習中有兩個特點：一是記性好，幾乎過目不忘；二是悟性高，能舉一反三。

在同齡人中，左宗棠是對對聯(lián)的高手，不論誰出上聯(lián)，他不用怎么思考，便能說出下聯(lián)。

我與左宗棠年齡相仿，又是同族，小時常在一起玩，他最大的愛好是看歷史書，最崇拜的人是《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后來他以“今亮”自居，但他是否能像諸葛亮那樣運籌帷幄，我就沒把握了。

順便說一下，湖南有“三亮”。除左宗棠外，“老亮”叫羅澤南，“小亮”叫王蓉，都是讀書人，都有些本事。

第四，科舉。

左宗棠十四歲參加湘陰縣試，也就是常說的童子試，錄取者才能參加府一級考試。左宗棠獲全縣第一，順利通過。

十五歲時，左宗棠參加長沙府組織的秀才考試。秀才考試要考三次，最后合格才拿文憑。

第一次考試，左宗棠得第二名，后來傳出小道消息，說左宗棠本該得第一，但考官們?yōu)檎疹櫼粋€老考生，把他排在第二。后來又聽說，長沙知府張錫謙對他印象不錯，專門把他叫去勉勵一番。

在第二次考試前夕，左宗棠母親病危，他放棄參考。沒過幾個月，母親去世，左宗棠守孝三年，在此期間，不得參加考試。

為母親守孝三年期滿，左宗棠準備參加考試時，父親又病逝，又得守孝三年。看來，命運還真折磨人。

為父守孝期滿后，左宗棠面臨選擇，要么先考秀才，三年后再考舉人；要么拿錢買監(jiān)生資格，直接參加舉人考試。

左宗棠選擇后者。

選擇后者需要很大的勇氣，買監(jiān)生資格需要一百多兩銀子，左宗棠父親去世后，他便沒有經(jīng)濟來源，生活要自食其力。當時他到我家來，向我父親借了十兩銀子。另外，考舉人是非常困難的，如果考不上，一百多兩銀子打水漂，連秀才都不是。

那年，湖南省的考生有五千人，舉人名額為四十八名。發(fā)榜后，左宗棠列十八名，他的二哥左宗植也在此列。兩兄弟同時中舉，在我們老家傳為佳話。我也是那年參考的，但落榜了。

后來，左宗棠三次進京參加進士考試，都沒考上。在我們左家，和許多湖南讀書人議論此事，說以左宗棠的才華，應(yīng)該考上。究竟什么原因，致使他連續(xù)三次落榜，我也說不清楚。

第五，婚姻。

左宗棠的妻子叫周治端，湘潭人。周家是當?shù)孛T望族，周治端的父親只有兩個女兒，無子，所以想招一個女婿上門。

周治端是才女，來了個比文招親，左宗棠才高八斗，以對聯(lián)取勝。當然，這只是一個傳說，是真是假只有當事人才知道。在我們當?shù)?，入贅并不光彩，只有窮得娶不起妻的人才考慮倒插門。

值得一提的是，按習俗，倒插門者，子女要隨母姓，但左宗棠的幾個子女都姓左。

聽說，周治端通情達理，相夫教子做得不錯。但這只是聽說而已，具體情況，我也不是很了解。

函件考察

胡林翼回信，詳細介紹并再次推薦左宗棠。為閱讀方便，筆者將此信翻譯為現(xiàn)代漢語的版本。為節(jié)約篇幅，穿靴戴帽的話就省略了，揀要點說。

第一，我與左宗棠的關(guān)系。

我與左宗棠的關(guān)系，可概括為世交、朋友，加親戚。

我的父親在岳麓書院讀書時，與左宗棠的父親是同學，兩人情趣相投，幾十年來一直保持聯(lián)系。

左宗棠二十一歲那年，在北京參加會考，來我家做客。父親見我與左宗棠同齡，便叫我作陪。

我與左宗棠一見如故，從湖南風俗說到內(nèi)政外交，有聊不完的話題。

左宗棠二十六歲年，再次進京會考。我倆再相逢，經(jīng)長時間交流，我認定左宗棠是自己一生一世的朋友。這時，我倆又有了一層親戚關(guān)系。

我八歲那年，兩江總督陶澍到我家，摸著我的頭說：“這小孩真乖呀！”那時我小，也不知他是當大官的。我說：“你把手拿下來，別人的頭不能隨便摸?！碧湛偠揭娢艺f話有板有眼有膽量，便向我父親提出，將他七歲的女兒許配與我。

后來，陶澍與左宗棠忘年相交，臨終托孤，請左宗棠教育他的幼子陶恍。他見陶恍與左宗棠的長女年齡相當，便提出結(jié)為親家。

從輩分上看，左宗棠是我長輩。從朋友關(guān)系講，左宗棠小我四個月，一直稱我為兄。

張大人，申明一下，我向你推薦左宗棠，不是因為我與他有幾層關(guān)系，而是左宗棠的確有才，是你急需的左右手。左宗棠有何過人之處，請聽我慢慢道來。

第二，考不上進士的原因。

左宗棠從二十一歲開始，連續(xù)三次進京會考，均沒考上進士。我認為，他考不上進士的原因，不是他沒才，而是過于有才。

他看的書太多，知識面太寬，文章寫得太深刻，時而天上，時而地下，時而國外，時而遠古。主考官知識面不夠，看后云里霧里，似懂非懂，雖然認為文章寫得大氣，但還是小心為妙，不錄取為好。

第一次進京考試，他寫的是“雜感”，專寫西域軍政大事，建議朝廷在新疆建省。他寫道，新疆茫茫戈壁，氣候變化無常，雖有田有土，但耕種不易。新疆交通不便，只有靠駱駝給部隊運糧，行程萬里，通常是糧草運到，駱駝和押運士兵在路上便吃了一大半。如果在新疆建省，在那里駐扎軍隊，軍民一起墾荒務(wù)農(nóng)，力爭自給自足，這樣既穩(wěn)定了邊疆，朝廷又能節(jié)約一大筆費用。

在我看來，這是一篇好文章。但當時的主考官對新疆又了解多少呢？看了這篇文章，說不定還認為講的是《西游記》的故事，落榜就在情理之中了。

左宗棠第二次進京會考，本來中了第二十五名進士，但考試規(guī)則是按區(qū)域分配錄取名額。那年湖南省考得特別好，名額超過分配指標，左宗棠被改取為國史館譽錄。

譽錄，就是抄寫秘書。當時沒使用電腦打字，國史館要找一些有文化，且字寫得好的人來專門抄寫，這雖然是個苦差事，但坐十年冷板凳，一般也能當個縣官。

左宗棠心氣很高，不愿做這種死板的工作，南歸湖南。

別認為左宗棠大事做不了，小事又不愿做，其實，正確認識自己，做出果斷的選擇，這是一種智慧。

左宗棠認為，以自己之才，至少應(yīng)當巡撫以上的官員，如當小官或抄寫秘書，是對生命的浪費，持這種觀點的，除了他本人，還有一個省級高官，叫賀長齡。

左宗棠在長沙城南書院讀書時，他的老師是著名的學者賀熙齡。那年，賀老師的母親去世，他的哥哥賀長齡以江寧布政使的身份回家守孝。左宗棠因此與賀長齡得機相識。

經(jīng)過幾次交談，賀長齡認為年僅十八歲的左宗棠能獨立思考，能點評書中觀點的優(yōu)劣，看問題非常深刻。閱人無數(shù)的賀副省長，認定左宗棠是成大事的苗子，今后能成為國家棟梁之材。

賀長齡對左宗棠說：“幸無茍且小就，自限其成?！币馑紴椋耗愕奶熨x很好，要干就干大事，不要把自己框死了。

我認為，這句話對左宗棠影響深刻，也是他放棄譽錄之位的原因。

第三次進京會考，與左宗棠同行的考生，一路上都緊張備考，而他呢？常抓緊點滴時間，深入田間地頭，向農(nóng)民討教如何種棉花、栽白菜，還做了筆記。

其實，這時的左宗棠，對科舉考試已心灰意冷，心態(tài)是能考上則好，如考不上，就回家當農(nóng)民，搞點實用的農(nóng)業(yè)科技。

第三次會考，左宗棠動力不足，失敗并不意外。

第三，所看的書。

與別的讀書人不同，左宗棠除了看儒家典籍，還讀了許多有實用價值的書。

據(jù)他講，在長沙讀書時，他跑遍了所有書攤，淘來三本喜愛的書。

一本叫《讀史方輿紀要》，作者是明末清初史學家顧祖禹，內(nèi)容包括軍事地理、人地關(guān)系、歷史經(jīng)濟等等。熟讀此書，各地山川險要、戰(zhàn)守機宜記入心中，一旦派得上用場，便能成決策依據(jù)。

另一本叫《天下郡國利病書》，作者是著名的經(jīng)濟地理學家顧炎武。本書以介紹地理知識為主，同時涉及軍事、賦稅、水利、農(nóng)業(yè)等內(nèi)容。

還有一本叫《水道提綱》，作者是清朝地理學家齊召南，本書是介紹河道水系方面的專著。

十多年來，國內(nèi)局勢不穩(wěn)，會黨時常起事；國外英國人入侵，朝廷戰(zhàn)敗簽約。左宗棠提前感知到，也許有大亂局出現(xiàn)，軍事學或許有用武之地。他讀了許多兵書戰(zhàn)策，從孫子、吳起到岳飛、戚繼光，他都有研究。

從左宗棠的知識結(jié)構(gòu)看，他完全能勝任“參謀長”兼“后勤部長”之職。

張大人，這樣的人才，你舍得錯過嗎？

第四，與陶澍的交往。

也許你會感到奇怪，一個搞大棚蔬菜的養(yǎng)殖戶，怎么可能與兩江總督陶澍拉上關(guān)系，并結(jié)為親家？這其中的原因與經(jīng)過，請聽我細講。

左宗棠第二次會考失敗后，回到老家教書。一天，醴陵縣令找到他，說有個高官馬上要到醴陵來，請他寫幾副對聯(lián)，表示歡迎。

左宗棠問高官是誰，縣令說是兩江總督陶澍。

陶澍的大名，在湖南讀書人中如雷貫耳，他是湖南有史以來通過科舉做上總督的官員，除權(quán)勢盛極一時外，文章同樣揚名天下。對于立志科舉的人來說，陶澍就是奮斗的目標，學習的榜樣。

左宗棠聽說是陶澍回鄉(xiāng)，立馬將寫對聯(lián)的事答應(yīng)下來。

幾天后，陶澍來了。他當了多年高官，對前呼后擁的迎送，山珍海味的宴席不感興趣，卻對大廳一副對聯(lián)看了又看。

對聯(lián)寫道：

春殿語從容，甘載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日夜流，八州子弟翹首公歸。

陶澍在說了幾個“好”后，問對聯(lián)作者是誰?？h令答，是本縣教師左宗棠。陶澍叫縣令馬上去請。

兩人見面后，說古論今，談了一個晚上。陶澍認定，左宗棠是天下少有的奇才。

順便說一下，這副能打動陶澍的對聯(lián)，不僅字寫得好，意義更好。

上聯(lián)講陶澍仕途得志，被道光皇帝賜“印心石屋”的牌匾；下聯(lián)講陶澍在湖南的地位，暗指他的影響將向大江東流那樣永不停息。

越短的文章越難寫，二十六個字的對聯(lián)，便高度概括陶澍一生，而且說的

全是事實，看不出有吹牛拍馬的痕跡。

兩人相識那年，陶澍五十八歲，左宗棠二十五歲，他們成了忘年之交。

在后來的一年里，他們又接觸了好幾次，陶澍用各種方法觀察、考驗和點撥左宗棠。

在確定左宗棠人品與才干兼優(yōu)后，陶澍托孤，將自己六歲的幼子陶恍拜托給左宗棠教育。正在左宗棠謙虛推遲之際，陶澍又說，你的長女孝瑜今年五歲，我倆可結(jié)為親家，我老了，病又多，可能在世時間不多，今后兒女婚事便由你來操辦。

正在左宗棠吃驚之時，陶澍站起來，向左宗棠鞠了躬，口里說拜托、拜托！

這就是我知道的左宗棠與陶澍交往的過程。

張大人，就算你不相信我胡林翼，但請你相信陶澍的智慧與眼光。

第五，湘江夜談。

林則徐是天下名臣、封疆大吏、朝廷高官。左宗棠是高考落榜生，身份是農(nóng)民，林則徐為何繞道到長沙，專程約見左宗棠？

其實，我是他們見面的“紅娘”之一。林則徐任云貴總督時，我在貴州安順任知府。我采取信函、當面推薦等方式，向林則徐介紹左宗棠的才能。

為什么說我僅是“紅娘”之一？因為其他的“紅娘”是他們各自的人格和學識。在我向林則徐推薦以前，他們二人便神交已久。

左宗棠認為，林則徐虎門銷煙、抗擊侵略的壯舉，代表著中國人的意志和骨氣。

鴉片戰(zhàn)爭中國戰(zhàn)敗，道光皇帝將氣撒在林則徐身上，將他充軍新疆。聽到此消息，左宗棠無比悲痛，給我來信，說朝廷此舉是自毀長城。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睆倪@句林則徐的名言中，可以看出他是一個不計較個人得失，腳踏實地為國辦事的人。

林則徐到新疆后，不顧年老體衰，親自翻閱、摘抄新疆地理、物產(chǎn)、民族、屯田等檔案資料，其間受伊犁將軍布彥泰的委托，主持了阿齊烏蘇灌溉墾復(fù)工程。該工程組織十萬民工，用五個月完成，使十多萬畝土地得到灌溉，這是林則徐為新疆人民辦的一件大實事。

工程結(jié)束后，林則徐又到南疆和邊境考察，做了大量筆記，掌握了第一手資料。他感到新疆問題多、隱患大，如任其發(fā)展，有喪失國土的危險。

在回內(nèi)地途中，林則徐把新疆問題進行梳理，有許多想法。本來想找機會奏明皇上，讓自己去治理新疆，可是歲月不饒人，林則徐感到自己步入老年后，病多了，體力差了。他想找一個后繼者，將自己的事業(yè)傳承下去。

放眼四海，能承載治疆重任的人，很不好找。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聽說一個叫左宗棠的湖南舉人，寫過一篇關(guān)于新疆建省的文章。當時社會，能將目光關(guān)注新疆的人，太少太少。

當我推薦左宗棠時，林則徐眼前一亮，叫我細細陳述。

1849年冬天，林則徐病了，他向皇上請假，由昆明回福建調(diào)理?；剜l(xiāng)途中，林則徐的船在長沙湘江邊停下來。

在這條船上，林則徐與左宗棠“湘江夜談”，直至天明。

關(guān)于這次談話的內(nèi)容，左宗棠向我粗略講過。

林、左二人見面，幾句寒暄后，林則徐提出，先談新疆，再論兵法。顯然，他是要親自考察左宗棠是否有真才實學，是否值得重托。

地理知識，是左宗棠的強項。不論在長沙城南書院讀書時，還是在陶澍府里教書時，左宗棠都盡一切可能閱讀、收集各種地理書籍，邊疆的地理，他早已爛熟于胸。

左宗棠侃侃而談，講了新疆的地理、歷史，與內(nèi)地的交往、與周邊國家關(guān)系等內(nèi)容。

林則徐暗暗吃驚，眼前這個年輕人從古講到今，從國內(nèi)講到國外，從民族問題講到軍事防務(wù)，其觀點之新，內(nèi)容之深，氣勢之大，眼光之遠，好像超過了自己。自己在新疆生活、調(diào)研多年，居然比不上一個足不出戶的鄉(xiāng)間舉人。

林則徐一邊聽，一邊點頭，一邊思忖：這個舉人不簡單。

說完了新疆，左宗棠談軍事。

他說，十年前與英國人打仗，朝廷有八十萬大軍，而英國人不過幾千士兵，但我們還是敗了，原因兩方面：一方面雖然林公您到廣州指揮，但處處有人阻礙，施展不開拳腳；另一方面，大多數(shù)統(tǒng)兵將領(lǐng)由庸人擔任，既無抗敵之膽，又無御敵之謀。英軍打不下廣州，率船北上，沿海守軍，均不能抵擋。

十年前那場戰(zhàn)爭，林則徐是親歷者和見證者，左宗棠的話，無疑說到他心坎上了。

天亮了，林則徐要上路了，他把自己在新疆整理的資料全部拿出，交與左宗棠。他說，今后東南沿海如有外敵入侵，或許還有人抵御，而西定新疆，非你左宗棠莫屬。

很明顯，林則徐通過自己一夜的考察，將左宗棠當成自己事業(yè)的繼承人。

張大人，左宗棠確有才干，你可以不相信我胡林翼，你一定要相信林則徐的眼光。

第六，軍事見解。

張大人，你此次選用的人才，要立馬到長沙指揮作戰(zhàn)，而左宗棠沒帶過兵，是否能勝任“參謀長”一職，你很有顧慮。

我認為，左宗棠是有卓遠見解的書生，是創(chuàng)新實干的農(nóng)民，更是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軍事干才。

大約十年前，英國入侵廣東，挑起鴉片戰(zhàn)爭。左宗棠給我來信，分析敵情。他說英國人萬里遠征，兵員肯定不多，糧草彈藥肯定不足，只要我方有堅持抗戰(zhàn)的決心，守好沿海要塞，不出半年，英軍自然退兵。他強調(diào)，在戰(zhàn)爭相持階段，不能去求和，更不能不戰(zhàn)而降。

現(xiàn)在回頭來看，此見解說中要害，相當精辟。

沒過多久，左宗棠寫了八篇軍事論文，請我轉(zhuǎn)交時任監(jiān)察御史的賀熙齡，希望能呈給皇上。這八篇文章，涉及戰(zhàn)爭方方面面，我認為相當精彩。

《料敵》，我方要想盡一切辦法弄清楚，英國國力如何，全國兵員大約多少，能遠洋運兵的船只有多少，武器裝備有何特點，后備力量強不強？

《御敵》，港口、江海結(jié)合部等戰(zhàn)略要地要修碉堡，架大炮。兵不在多而在精，各省要編練一支機動靈活、戰(zhàn)斗力強、專門用于處置突發(fā)軍情的部隊。要加強水師建設(shè)，增加炮船，要動員人民群眾，特別是動員沿海漁民，在晚上襲擊英國軍艦。

《定策》，要下定決心抗敵，不能在戰(zhàn)與和之間搖擺不定。要有長期抗爭的準備，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要從內(nèi)地抽調(diào)兵力，加強沿海防務(wù)。要在知己知彼的基礎(chǔ)上，制定符合自身利益的外交策略。

《器械》，要重新設(shè)計，必要時購買先進的軍艦。要開設(shè)兵工廠，大規(guī)模生產(chǎn)槍炮。

《海屯》，在沿海防務(wù)上，要做到軍艦和岸防相統(tǒng)一，兵隊和民眾相配合。

《用間》，要成立專門的信息諜報部門，采取多種手段偵察、收集敵方情況。

《善后》，戰(zhàn)打完后，要迅速穩(wěn)定民心，恢復(fù)生產(chǎn)，發(fā)展經(jīng)濟。

《籌餉》，沿海各省相對富裕，本省軍隊的后勤，原則上由本省負責。朝廷經(jīng)費，主要用于建兵工廠、造軍艦、加強港口建設(shè)等等。

因多種原因，這八篇軍事論文，沒有呈送到皇上手中，真是可惜，但左宗棠軍事才干，可見一斑。

第七，作戰(zhàn)建議。

以上八篇軍事論文，是以鴉片戰(zhàn)爭為背景，從國家層面、戰(zhàn)略層面來說的，而近年來，我與左宗棠書信來往密切，他對剿匪、對付洪秀全等事宜，給我提出了很好的建議。這些軍事主張，是從地區(qū)層面、實際運用層面說的。

實不相瞞，我在黎平剿匪成功，有左宗棠的功勞。

他建議我辦團練，說是號召群眾保衛(wèi)家鄉(xiāng)，人心一致，踴躍參與，兵源上不成問題。本地人熟悉地形，便于挖陷阱、打埋伏，具備出奇制勝的條件。美不美、家鄉(xiāng)水；親不親、父子兵。團練隊伍，有鄉(xiāng)族、血緣作紐帶，只要稍加訓練，便會出戰(zhàn)斗力。

他建議我修碉堡。他說碉堡具有防護作用，平時將糧草、器械放入堡中，匪賊一來，迅速將村民轉(zhuǎn)入堡中，人心即可安穩(wěn)。他考慮很細，說碉堡要多修幾個，各堡相連。兩堡間的距離要在武器射程之內(nèi)，多開槍眼，便于協(xié)同防守，碉堡大小有別，大的為堡，軍民共用，四周要挖深溝、設(shè)機關(guān)；小的為碉，由團練輪流駐守，晝夜警戒，起到護衛(wèi)堡的作用。

洪秀全在廣西造反，官兵征剿連連失利，左宗棠分析了原因。他說洪賊狡詐，不按常規(guī)打仗，而造反隊伍大多由饑民組成，上了戰(zhàn)場不怕死。而官兵將領(lǐng)無謀，士兵怕死，士氣低落，即使在上級嚴令下勉強出戰(zhàn)，往往是一觸即潰，望風而逃?？v觀前段時間打仗失利的原因，主要責任在將領(lǐng)。這些將領(lǐng)剛開始輕敵，不用計謀，不用間諜，不搞分化瓦解；打了敗仗后又畏敵，死守城池，被動等援，最終丟城兵散。

假設(shè)一下，如果朝廷啟用左宗棠為欽差大臣，廣西的戰(zhàn)事不至于如此。

張大人，你來信說左宗棠沒有指揮的用兵經(jīng)歷，以上這些軍事論述，可否作為變相的統(tǒng)兵經(jīng)歷。

第八，左宗棠的性格。

左宗棠才能卓越，但人無完人，在性格上，他有孤傲、倔強的一面。

有一次他對我說：“弟可大受而不可小知，能用人而必不能為人用?！币馑际钦f，他是干大事的材料，給他個小官，或者叫他做抄抄寫寫的文案，他是不會干的。他的性格要強，領(lǐng)導(dǎo)別人可以，讓別人來領(lǐng)導(dǎo)他，很難啊！

他有一定的名氣后，林則徐、賀長齡等高官以重金相邀，請他當幕僚，他都婉言相拒。

還有一件事，值得一講。

咸豐皇帝繼位后，下了特詔，開設(shè)“考廉方正特科”，也就是推薦道德模范參加進士考試。整個湘陰縣就他一個符合條件。鄉(xiāng)紳們聯(lián)名推薦左宗棠。大家知道他窮，東家出二十兩，西家出五十兩，為他籌集了路費?？h令找了一個叫郭嵩燾的文人，給他寫了事跡材料，并逐級上報。

而左宗棠呢，依然婉拒，說自己沒達到道德模范的標準。

我認為，左宗棠不是不想當進士，而是認為從道德模范角度推薦參考，不是憑真才實學，就算考上了，也不光彩。

最后，左宗棠給我來信，說太平軍打到湖南，湘陰有可能不保，為避戰(zhàn)禍，他已將全家遷到山里，在一個叫白水洞的地方隱居。

看來，左宗棠想過“只知秦漢，不知魏晉”的生活，沒有出山抵御太平軍的打算。

張大人，推薦至此，你是否去請左宗棠，是否請得動左宗棠，就看你自己了。

考察結(jié)論

對人才的考察結(jié)論，核心問題就一個，被考察對象是否可用。

通用的標準，如果被考察對象德才兼并，就符合任用條件?？捎?，但這條標準比較空，現(xiàn)實中不好掌握。

其實，人才是否能用的問題，主要是看領(lǐng)導(dǎo)者的需求，或者說看領(lǐng)導(dǎo)者的用人標準。

在前面介紹過，張亮基此時選才用才標準有四條，我們逐一對照。

一是用急需的。從考察情況看，左宗棠對軍事極有研究，既有戰(zhàn)略眼光，又懂排兵布陣，還懂武器軍械。他雖然沒有帶兵打仗的經(jīng)歷，但絕非只會夸夸其談。他研究農(nóng)業(yè)科技，就能種出大棚蔬菜，說明他是一個勇于實踐者。此外，他與官府、官員、鄉(xiāng)紳、名流打交道相對較多，對政務(wù)較熟悉，在當?shù)赜兄龋@使他有條件去協(xié)調(diào)各種關(guān)系，籌集軍餉。毫無疑問，左宗棠符合“急需”這條標準。

二是用有道德的。與左宗棠打過交道的，比如陶澍、林則徐、賀長齡兄弟、胡林翼等人，對左宗棠的思想品質(zhì)評價都很高。這些人都是時代精英，不可能集體看走眼。

三是用能領(lǐng)軍的。鴉片戰(zhàn)爭時期，左宗棠給朝廷寫的八篇軍事論文，內(nèi)容涵蓋了國家防務(wù)的方方面面，可見他目光如炬，綜合素質(zhì)一流，是難得的領(lǐng)軍人才。

四是用能長久的。這點就不好說了，左宗棠的缺點，是清高自負，脾氣倔強，不大好相處。作為他的上級，要想駕馭他、管理他，是比較困難的。

四條標準，左宗棠占了三條，得分75。用，對左宗棠重用、特用！張亮基下了決心。

張亮基是明智的，因為他知道在戰(zhàn)爭期間用人，本來就帶著一定的賭博性質(zhì)，在實踐之前，誰都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當年劉邦拜韓信為將時，他心里很踏實嗎？韓信畢竟沒有指揮大軍團作戰(zhàn)的經(jīng)歷。

當然，在用人問題上，賭博不是傻博，要算概率，如果經(jīng)過考察，擬用對象連50分都得不到，那就要慎重了。

考察結(jié)論有了，但又有一個現(xiàn)實的難題擺在張亮基面前。左宗棠清高，不愿出來做事，連林則徐都請不動，我張亮基同林公相比，相差甚遠，能請動他嗎？目前，他搬到白水洞隱居，擺著一副不愿過問是非的姿態(tài)，我去請他，很可能碰釘子。

張亮基能否請出左宗棠，請看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