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古鎮(zhèn)】

愛你是心底開出的花:徐志摩傳 作者:凌小汐 著


第一章 海棠舊事

【古鎮(zhèn)】

和藹的春光,

充滿了鴛鴦的池塘;

快辭別寂寞的夢鄉(xiāng),

來和我摸一會魚兒,折一枝海棠。

——《醒!醒!》

浙江。海寧。硤石。生養(yǎng)之地,是上天的第一次賜福。春風沉醉的江南水鄉(xiāng),有人花下煎茶,有人柳下訪陌,欸乃之聲清越入耳,軟糯的吳語轉(zhuǎn)瞬就化在了空氣中。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是多少癡情人的夢。

然而人間世事,終究是新來流水不知處,舊歲時光長青苔。如若年華可以成為信箋,不如就蓋上碧綠色的郵戳,折一枝海棠,溫一壺月光,朝著生年深處投遞,淡看前塵往事,驚鴻照影來。

硤石小鎮(zhèn)歷史悠久,古時曾是四縣縣城,自唐永徽六年縣治南遷后,因東、西兩山隔村而對,夾水迤邐,更名為“硤石”。硤河于鎮(zhèn)中貫穿而過,又支流橫生,便就有了棋子一般撒落的枕河人家,綠石小橋,長廊蔽日。開門可見河,倚窗可聽船,自有一番迷人風韻。

硤石保寧坊有一座四進深的老宅,住著的是富商徐申如一家。宅內(nèi)良木靜婉,藤花繞墻,偶有蟲鳴鳥語停駐檐角墻根,環(huán)境靈秀古幽。徐家在明正德年間就開始經(jīng)商,到徐申如這一代,已有多處產(chǎn)業(yè),家境頗為殷實。

1897年1月15日,徐申如的夫人在北廂樓中產(chǎn)得一子。族譜,取名章垿,字槱森,因與徐申如同一生肖,又名幼申,寓意父子傳承。

小幼申周歲之時,按照江南風俗,家中需要為他慶賀“啐盤之喜”。那一天,他的雕花小床前設(shè)有大案,擺滿了各類物什:印章、經(jīng)書、筆、墨、紙、硯、算盤、錢幣、賬冊、首飾、花朵、胭脂、吃食、玩具……由他隨意抓取,以此來預(yù)測一個孩子的前途和性情。

徐申如注視著眼前的小小麟兒,目光中帶著期許和慈愛。不想,小幼申還未來得及觸碰任何一件物品,就被一位莽撞的僧人打斷。僧人法號志恢,自稱能摸骨算命,預(yù)知乾坤。他伸出枯瘦的手掌在幼申的頭上來回撫摩,目光炯然,喃喃而語。半晌,僅留下一句“此子日后必成大器”,即飄然而去。

如此一番,申如先生決定給孩子重新取名——志摩,他更加相信這個孩子日后有大作為,一如新名字里寄予的殷切厚望。

盡管很多時候,我們都不懂得從單薄的兩個字里推算命運的流轉(zhuǎn)變遷,但凡間事終是冥冥之中即有注定。名字可以是一生的佑護,也可以是一生的宿命。徐申如希望孩子有天能為徐家光耀門楣、興旺家業(yè),可是多年以后,徐志摩新月詩人的名氣,以及感情上的叛逆鋒芒,不但偏離了他最初的設(shè)想,甚至還深深地傷害了他。

早上——太陽在山坡上笑,

太陽在山坡上叫:——

看羊的,你來吧,

這里有粉嫩的草,鮮甜的料,

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喂個滾飽;

小孩們你們也來吧,

這里有大樹,有石洞,有蚱蜢,有小鳥,

快來捉一會盲藏,豁一陣虎跳。

中上——太陽在山腰里笑,

太陽在山坳里叫:——

游山的你們來吧,

這里來望望天,望望田,消消遣,

忘記你的心事,丟掉你的煩惱;

叫花子們你們也來吧,

這里來偎火熱的太陽,勝如一件棉襖,

還有香客的布施,豈不是妙,豈不是好。

晚上——太陽已經(jīng)躲好,

太陽已經(jīng)去了:——

野鬼們你們來吧,

黑巍巍的星光,照著冷清清的廟,

樹林里有只貓頭鷹,半天里有只九頭鳥;

來吧,來吧,一齊來吧,

撞開你的頂頭板,唱起你的追魂調(diào),

那邊來了個和尚,快去耍他一個靈魂出竅!

——《東山小曲》

花牛在草地里做夢,太陽偷渡了西山的青峰。童年是一首小詩,粉嫩、鮮美、歡快,寫在日光照耀的山坡上,也寫在山羊奔跑的青草里,自然界的小生靈也會為他來唱和。大樹、石洞、蚱蜢、小鳥、迷藏、虎跳、星光、貓頭鷹、九頭鳥……奏響屬于他的東山小曲。涼風起來了,吹動他手里的紙風箏。風箏帶著他的歡笑,飛過小橋古巷,剪水舟楫,帶來十里荷塘的清涼……那是屬于童年的鄉(xiāng)村音籟,沿著記憶的青山綠水,緩緩匯入性靈的源頭。

1907年的開智學堂,是廢除科舉制度后鎮(zhèn)里開辦的第一所學堂,與西寺相鄰。那里古樹森森,香火繞山,還有石洞幽幻奇絕。暮鼓晨鐘悠悠飄揚在縹碧的天穹下,遙遙鼓蕩耳膜。佇立山巔俯瞰小鎮(zhèn),正是萬室涌魚鱗。徐志摩天生聰慧、心思明朗,師從張樹森先生,古文功底深厚,每年考試都是第一。從《論哥舒翰潼關(guān)之敗》中便可見一般:

“夫祿山甫叛,而河北二十四郡,望風瓦解,其勢不可謂不盛,其鋒不可謂不銳。乘勝渡河,鼓行而西,豈有以壯健勇猛之師,驟變而為羸弱頑疲之卒哉?其匿精銳以示弱,是冒頓餌漢高之奸謀也。若以為可敗而輕之,適足以中其計耳,其不喪師辱國者鮮矣!”


1910年春,徐志摩離開家鄉(xiāng)進入杭州府一中學習。以每次期終考試年級第一的優(yōu)勢擔任年級長。徐志摩入學不久,郁達夫便從嘉興轉(zhuǎn)學而來。多年后,郁達夫?qū)懙侥嵌沃袑W時光,不禁感慨萬千。他說自己剛轉(zhuǎn)學過來時像只縮在殼中的蝸牛,而徐志摩熱情機靈,戴金邊眼鏡,穿青布長衫,性格開朗俏皮,眼神柔和真誠,眉宇間則煥發(fā)著一股子少年公子的翩翩神采,兩人很快就成為好友,他們一起淘氣,一起吸引同學們的注意。他如是回憶對徐志摩的最初印象:

“而尤其使我驚異的,是那個頭大尾巴小、戴著金邊近視眼鏡的頑皮小孩,平時那樣的不用功,那樣的愛看小說——他平時拿在手里的總是一卷有光紙上印著石印細字的小本子——而考起來或作起文來卻總是分數(shù)得得最多的一個。”

1911年秋,辛亥革命爆發(fā),學校被迫停課,學生只能休學各自回家。雖然革命的浪潮很快平息,但那浪潮帶來的沖擊卻深深地停留在了少年時期的徐志摩心里。復(fù)學后,受新思潮的影響,他開始關(guān)心國事、科學,并在文學方面呈現(xiàn)出強烈的興趣與驚人的天賦。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1913年,徐志摩在校刊《友聲》上發(fā)表了人生中的第一篇論文,名曰《論小說與社會之關(guān)系》,向他崇拜的梁啟超先生致敬。從標題到內(nèi)容,他的文章都對應(yīng)了梁啟超的那篇《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這也為他日后的拜師埋下了伏筆。

“若科學、社會、警世、探險、航海、滑稽等諸小說,概有裨益于社會,請備言之,科學小說,發(fā)明新奇,足長科學知識;社會小說,則切舉社會之陋習積弊,陳其利害,或破除迷信、解釋真理、強人民之自治性質(zhì)、興社會之改革觀念,厥功最偉;警世小說,歷述人心之險惡,世事之崎嶇,觸目劌心,足長涉世經(jīng)驗;探險航海小說,或乘長風,破萬里浪,或辟草萊,登最高峰,或探兩極,或覓新地,志氣堅忍,百折不回,足以養(yǎng)成人民之壯志毅力;至于滑稽小說,雖屬小品文字,而藉詼諧以諷世,昔日之方朔髡奴,亦足以怡情適性,解愁破悶。凡諸所述,皆有益小說也,其裨益社會殊非淺鮮,有志改良社會者,宜竭力提倡之。”

在文中,他倡導(dǎo)知識分子們,以文字改良民風,繼而裨益于社會。洋洋灑灑千余字,伶俐激揚,文采飛揚,字里行間,見性情,也見冷思,又猶如一首綿長的警世詩,筆鋒若刀,絕美而凌厲。

只是重新開課后,徐志摩的好朋友郁達夫已經(jīng)離開了詩意的南國,隨著兄長去了遙遠的日本,這件事,讓心思細膩的他,失落了好一段時日。日月星辰,青山云水,鴻雁的羽毛落在歲月里,彌漫上層層的光影塵埃。而一段相處半年的情誼,足以令人一生懷想。

【鴛譜】

我獨坐在半山的石上,

看前峰的白云蒸騰,

一只不知名的小雀,

嘲諷著我迷惘的神魂。


白云一餅餅的飛升,

化入了遼遠的無垠;

但在我逼仄的心頭,啊,

卻凝斂著慘霧與愁云!


皎潔的晨光已經(jīng)透露,

洗凈了青嶼似的前峰;

像墓墟間的磷光慘淡,

一星的微焰在我的胸中。


但這慘淡的弱火一星,

照射著殘骸與余燼,

雖則是往跡的嘲諷,

卻綿綿的長隨時間進行!

——《一星弱火》

“兩姓聯(lián)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jié),匹配同稱??创巳仗一ㄗ谱?,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p>

民國時期的婚書真是美好。然而盟約寫得再動人,若離開了愛情的溫度,也會不敵現(xiàn)實的冷清。

1915年夏,徐志摩從杭州一中畢業(yè),后又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北大預(yù)科。是年秋,正在北京求學的他,被硤石老家的加急電報匆匆召回,隨之,新生入學的興奮與欣喜,也被眼前的茫然與悵惘所代替。

所謂成家立業(yè),自古以來,成家就是立業(yè)的先決條件。而這次徐志摩回老家,正是為了完成父親交予的“大任”——結(jié)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一段姻緣是家里人為他選擇的,他不能違逆,又不甘接受,便只能自苦,覺得內(nèi)心逼仄,命運是一場諷刺。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只為這風月情濃。是時的徐志摩已經(jīng)將近弱冠之年,但他卻從不曾戀愛過。

戀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也曾在詩中發(fā)問。他把自己比作一個懵懂的孩子,不諳世事,不知憂愁,然而突然有一天,一座城圍從天而降,困住了他,讓他手足無措,進退兩難。

戀愛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太陽為我照上了二十幾個年頭,

我只是個孩子,認不識半點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愛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里癢齊齊的有些不連牽,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的上當,

有人說是受傷——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戀愛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這來我變了,一只沒籠頭的馬,

跑遍了荒涼的人生的曠野;

又像那古時間獻璞玉的楚人,

手指著心窩,說這里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時一刀拉破我的心頭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無情的宰割,我的靈魂!

是誰逼迫我發(fā)最后的疑問?


疑問!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夢醒,

上帝,我沒有病,再不來對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萊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從此再不問戀愛是什么一回事,

反正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戀愛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甚至,那個即將成為他妻子、走進他生命的人,他連面都沒有見過。他只知道,她是政界名流張嘉璈的妹妹,出身名望之家。

而早在兩年前,因為一篇《論小說與社會之關(guān)系》,徐志摩的才華就被張嘉璈所欣賞。在張嘉璈看來,徐志摩是學校里當之無愧的佼佼者,不僅文章寫得有大將風范,書法也是有風有骨,有氣有韻,讓人贊嘆?!叭绱似娌牛僖詴r日,自當前途無量?!睈鄄畔Р诺膹埣苇H很快向校方詢問了徐志摩的情況,并在不久之后,主動托人向徐家求親,以二妹幼儀許之,希望與徐家結(jié)秦晉之好。

“我徐申如有幸以張嘉璈之妹為媳?!毙旒冶臼浅埵赘唬d旺一方,聯(lián)姻之后,更是多了政界的支持,可謂是錦上添花,如虎添翼。再聞張家二小姐“其人線條甚美,雅愛淡妝,沉默寡言,舉止端莊,秀外慧中”的確為兒媳的最佳人選。如此一來,徐家自然歡喜萬分,當即便下了聘禮,算是定親。

張家包括幼儀在內(nèi)一共有十二個孩子,八男四女,但張母總會告訴人家,她只有八個孩子——女兒,從來都是不算數(shù)的。譬如,男孩生下后,臍帶會埋在床下的壇子里,如此輔繼香火,代代延綿;女孩出生后,臍帶則會埋在屋外,因為女孩子總要嫁人,嫁了人,就成了外人。

這一年,張幼儀才十六歲,卻已經(jīng)到了該出閣的年紀。她也曾就讀于蘇州女子中學,學名張嘉鈖。嘉,意為美好;鈖,意為晶瑩剔透的玉器;幼,意為良善;儀,意為端莊。但就像她的名字所寓意的那樣,她一生都在恪守一名舊式女子的美德,卻唯獨沒有為自己活過。

在娘家時,古老的《閨訓(xùn)》就曾告誡她:“凡為女子,大理須明。溫柔典雅,四德三從。孝順父母,唯令是行。問安侍膳,垂手斂容。言辭莊重,舉止消停。戒談私語,禁出惡聲。心懷渾厚,面露和平。裙衫潔凈,何必綢綾。梳妝謹慎,脂粉休濃……”

出嫁前,她的母親又不忘叮囑她,一個女人,結(jié)婚后就是男人的附屬,必須挑起夫家的責任,而且,永遠不能說“不”。

當張幼儀在姐姐的陪同下前往硤石結(jié)婚時,心里不僅有期待,也有忐忑。她曾聽聞過徐志摩的才氣,心中對他很是滿意,但兩人畢竟素未謀面,她又有些擔心,怕自己不討他的歡喜。如是,一路上,她都忍不住向窗外凝望,希望把這次特別的旅程烙印在記憶深處。與徐志摩眼及之處皆是凄冷的心境截然不同,張幼儀看到的風景,是水稻梯田,麥浪起伏,鐵軌兩旁桑樹夾道,從葉子的罅隙間望向天空,云朵潔白而柔軟,小鎮(zhèn)秋意正濃,空氣清新干凈,景色美不勝收……

兩人的婚期定在1915年12月5日?;槎Y由蕭山湯蟄先先生證婚,辦得熱鬧非凡。光是新娘子的嫁妝,就裝滿了一艘船,其中所有的家具,都是從歐洲直接采購而來,足見排場之大。

徐志摩說過,他想要一個新式的新娘。于是,婚禮當天,張家為幼儀準備了一套粉紅色的紗裙;而為了配合中國的禮數(shù),又給幼儀戴上了中式的頭冠,讓她坐上了轎子。轎子外面罩著紅緞,還掛著繡滿蝴蝶、鴛鴦、蝙蝠等吉祥圖案的布簾。

當張幼儀在喧天的鑼鼓聲中走出轎門時,人們紛紛稱贊她就像“臘雪中的一朵寒梅”。那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時刻。

洞房花燭夜,畫堂深似海。晚年時,張幼儀曾如是回憶她的新婚之夜:

“感覺到他的手已經(jīng)伸到了蓋頭旁,我的心就突然抖了起來,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在婚禮前,我想了很久,在蓋頭揭開的一刻是不是該看著他的眼睛。但當那重重的蓋頭從面前消失時,我有些眩暈,還是無法迎接他的目光。他的表情是那樣的嚴肅……我好想跟他說話,大聲感謝命運的安排。我想說,我現(xiàn)在是徐家的人了,希望能好好伺奉他們……盡管我希望自己表現(xiàn)得像個新式女子,但發(fā)現(xiàn)做不到,只能看著他那尖尖而又光華的下巴?!?/p>

這樣的女子,宜室宜家,卻不是隨風搖曳的花。她是寒梅,錚錚鐵骨,堅強又隱忍,縱有三千幽謐心事,也不會吐露一星半毫。

“愿我如星君如月,日日流光相皎潔”,她何嘗不想靠近他,與他生活相依,靈魂相伴?但他卻一絲機會也沒有給她。他是嚴肅的,也是冷漠的,因為他認定她思想舊式,認定她是纏過足的女子,認定她是父輩強加給他的負擔。那樣的時刻,兩人分明咫尺相對,心中卻遠隔千山萬水。而當婚姻只剩下傳宗接代的責任,將注定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婚后的張幼儀侍奉公婆,持家有方,很快就得到了整個徐家的肯定。當然,除了徐志摩。在硤石,結(jié)婚后的女人只能待在家中,所以徐志摩每天清晨外出,她都不能隨行。有時徐志摩在家中看書,她想過去與他說話,他也是冷冰冰的,寧愿叫下人為他端茶倒水,也不愿抬頭與妻子對視一眼。

如果說徐志摩對幼儀的冷淡里,夾雜著對包辦婚姻的抵觸,那另外一部分,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則是幼儀的低眉順目,溫柔端莊,都不是他想要的。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一日不見,思之如狂;琴瑟在御,莫不靜好;賭書潑茶,紅袖添香……這樣的愛情,這樣的感覺,她都給不了。

在他面前,她就像一杯清水,沒有波瀾,雖能包容一切,卻也能一眼望穿。所以,他不愛她。哪怕有一天,他可以為愛而生,為愛而癡,為愛而死,但這時的他,也還沒有嘗到愛一個人的滋味。

在沒有嘗到愛的滋味前,他就已經(jīng)傷害了一個人。在婚姻里,不愛,就是最大的傷害。至于那白頭之約,紅葉之盟,都只是鴛譜上敷衍世人的句子,與真正的生活,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展翅】

一掠顏色飛上了樹。

“看,一只黃鸝!”有人說。

翹著尾尖,它不作聲,

艷異照亮了濃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等候它唱,我們靜著望,

怕驚了它。但它一展翅,

沖破濃密,化一朵彩云;

它飛了,不見了,沒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黃鸝》

對于徐志摩來說,1916年的春天似乎來得特別晚。

從北京回到家鄉(xiāng)的這段日子,他每一天都在想念北國的求學生活——就像一只黃鸝,想念熱情的春光與自由自在的天空。而此時的北京正逢政局動亂,許多高校都已被迫停課。不得已,他只能在新學期,轉(zhuǎn)入上海滬江大學繼續(xù)學業(yè)。

當微風吹破第一縷冰凌,當柳樹發(fā)出第一個芽苞,新婚的青年就已經(jīng)打點好了行囊,準備“展翅高飛”了。

滬江大學是一所風景幽雅的教會學院。學院周圍遍布高大的白玉蘭花樹,環(huán)境非常迷人?;ㄏ闩c書香,陶醉著莘莘學子,每逢禮拜,便有唱詩班虔誠地朗誦《圣經(jīng)》:敬畏上主是人的光榮、夸耀、喜悅和歡愉的冠冕……敬畏上主的人,終必得福。在他臨終之日,必蒙祝福。

我不辭痛苦,因為我要認識你,上帝;

我甘心,甘心在火焰里存身,

到最后那時辰見我的真,

見我的真,我定了主意,上帝,再不遲疑!

……

——《再不遲疑》

溫暖的春陽下,枝葉間不時有鳥雀抖動翅羽,仿佛是神在云端言語……神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嶄新的環(huán)境,足以洗滌一百遍記憶。

有時候,他也會想起硤石古鎮(zhèn)的徐家大宅,心中飛快地閃過幼儀那和順的眉眼。無論他對她如何漠視,她都依然是賢淑的、靜默的,每天守著秋冬里殘余的回憶,在春日中思念著遠方。沒有人知道,她會把那些回憶視作一生堅持的信念,并將其植入心中的丘壑,然后依偎著一把清瘦的寂寞,溫良度日,不言不語,不掙不扎。

而現(xiàn)在這些,早已不再是他心頭的陰霾與愧疚。在新的環(huán)境里,他容光煥發(fā),心懷凌云之志,理想與抱負,是召喚自由的光。他對自己說,要向著光奔跑,要向著光展翅。

滬江開設(shè)的是中、英文學,歷史,《圣經(jīng)》,以及數(shù)理化的課程。徐志摩就像得到了神的庇護,成績總能門門優(yōu)異,才華震驚了整個學院。

但是,要翱翔于云霄,就必須飛向更廣闊的天空。要有所作為,就必須學習更多的知識。在滬江的第一個學期,正是中國局勢最動蕩的時期。清政府滅亡后,袁世凱的稱帝之心便日益暴露。各省袁黨,以及被收買的社會名流組成“請愿”團,要求實行帝制。臺灣抗日志士近千人被處死。各路軍閥也是參與其中進行政治爭奪。生活在底層的人民,面臨的是水深火熱。護國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

青年!

你為什么醉心于革命,

你為什么犧牲于革命?

黃河之水來自昆侖巔,

泛流華族支離之遺骸,

挾黃沙莽莽,沉郁音響,

蒼涼,慘如鬼哭滿中原!

華族之遺??!浪花蕩處

尚可認倫常禮教,祖先,

神主之斷片,——君不見

兩岸遺孽,枉戴著忠冠、

孝辮、抱缺守殘,淚眼看

風云暗淡,“道喪”的人間!

運也!這狂瀾,有誰能挽,

問誰能挽精神之狂瀾?

——《青年雜詠·三》

在那個黃沙漫漫的亂世里,中國的政治,亦如天際的風云,涌動起伏,變幻莫測。徐志摩開始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是中華民族的新青年,必須學以致用,只有在“道喪”人間的源頭注入新的精神,才能力挽狂瀾。

本著這樣的初衷,同年秋天,徐志摩考進天津北洋大學。當時的北洋大學被譽為“東方的康奈爾”,是一所西式學府。他在那里攻讀法學預(yù)科,并學習西方國家的經(jīng)濟與政治。

他不再是嬌柔的富家公子,而是心存遠志的炎黃男兒。面對殘酷的國之現(xiàn)實,他骨頭中有熱血在汩汩流淌,心有萬千烈馬在嘶鳴,嗒嗒的馬蹄,像華北平原肅殺的秋意一樣,奔騰出了聲音。

一年后,北洋大學法科并入了北京大學。于是,在1917年的秋天,徐志摩進入北大法科學習,專修法政,旁聽政治學,兼修法文、日文,并廣泛涉獵于中外文學。諸類新興的浪潮,伴隨著席卷而來的文學風向,讓他的視野與心靈愈加豐富了起來,他的思想也得到提升。

其間,他又結(jié)交了許多社會名流與有志之士,其中就包括蔣百里先生。

蔣百里是徐志摩的族親,是他亦師亦友的知己,也是國內(nèi)知名的軍事名家、曾經(jīng)的保定軍校校長,是世人心中的好男兒、真豪杰。

心如赤子,必心有傳奇。蔣百里15歲時就經(jīng)常手捧《普天忠憤集》秉燭夜讀,讀至熱血沸騰處,便放聲痛哭,淚如雨下,立誓為國效命。他早年與蔡鍔、張孝準一起求學日本,被稱為“中國三杰”。他們就讀的士官學校,按照慣例,在畢業(yè)之時,日本天皇都會賜刀給步兵科畢業(yè)生中的第一名。而幾年后的畢業(yè)典禮上,卻是中國的蔣百里奪魁,蔡鍔第二,張孝準第三,結(jié)果讓整個日本政府大驚失色。

后來,蔣百里又留學德國。1913年,也就是他任保定陸軍軍官學校校長時,在六月的一個凌晨,他召集全校兩千余名師生緊急訓(xùn)話之后,沉痛地開槍自殺,卻又奇跡生還。關(guān)于他的那次自殺,一時眾說紛紜。有人說是憤于軍校的浮躁學風,有人說是由于向陸軍部請求撥款未果,也有人說是對中國當時軍政兩界的絕望。如今,其中緣由已無從探究,但巍巍烈膽忠心,蒼天日月可鑒,徐志摩也極為佩服他的勇氣與正氣。


這時的徐志摩是來自江南古鎮(zhèn)的清俊青年,“身材修長,面容清秀,鼻梁上架著一副圓眼鏡,講起話來,雖然帶點南方口音,但吐字清晰,好似珍珠落玉盤,清澈圓轉(zhuǎn)……”

徐志摩與蔣百里雖然相差十四歲,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們之間的親近與情義。蔣百里學識淵博,風流倜儻,雖然身邊名士云集,卻對徐志摩非常喜愛。從日常小事,到國家興亡,從文學,到歷史,從政治,到軍事,他們之間的話題,總是源源不絕。談及婚姻,他們也是同病相憐。與徐志摩一樣,蔣百里在硤石也有一段舊式的包辦婚姻。同樣是沒有愛情,只有責任。后來蔣百里邂逅一位意中女子,成就一樁佳偶良緣。這件事,對徐志摩觸動很大,他向蔣百里透露,自己也很期望,有天能遇到一個相見傾心的知己愛人,然后與之攜手,恩愛終老。

與愛情里的緣分一樣,人生得一知己何其難求——在徐志摩經(jīng)濟最為拮據(jù)的時候,蔣百里曾將自己在北京的寓所交給他出售,以幫他渡過難關(guān);而在蔣百里后來受牽連入獄之時,徐志摩則要扛著行李去南京陪他坐牢,一時引得天下轟動。

徐志摩與蔣百里皆是性情中人,所以興致來時,便挑燈徹夜暢談,擊節(jié)而歌。在蔣百里身上,徐志摩可以得到友情,可以得到親情,甚至還可以得到鄉(xiāng)情。他們一起懷念家鄉(xiāng)的小吃,一起去打網(wǎng)球,一起聽戲,像前生離散的親人,在今生的塵世里久別重逢,何其難得。

難得,夜這般的清靜,

難得,爐火這般的溫,

更是難得,無言的相對,

一雙寂寞的靈魂!


也不必籌營,也不必詳論,

更沒有虛驕,猜忌與嫌憎,

只靜靜的坐對著一爐火,

只靜靜的默數(shù)遠巷的更。

……

——《難得》

兩顆心靜到了極處,就能感覺到靈魂的溫度。

1918年,張幼儀在硤石老家生下了徐志摩的長子——阿歡。承歡膝下,銅鍇之垠。徐申如給孫兒取名“積鍇”,寄予殷切厚望,希望他成人之后能有厚積之福,意志堅如鋼鐵。

徐志摩身在北方,可以不去對幼儀有所想念,卻無法割舍對阿歡的骨肉親情。然而,深深歉疚,依然填不滿南北相隔的云水之遙。

而張幼儀,那個內(nèi)心有古剎幽澗的女子,已經(jīng)懂得如何將一汪情意與寂寥,漸漸轉(zhuǎn)換成對阿歡的刻骨深愛。她不再感到孤單,不再感覺無枝可依。不管是因為親情往往比愛情來得安妥,還是因為有了孩子后夫妻間就有了維系,她更加盡心地打理起繁蕪的家業(yè),并以生命的全部能量呵護著阿歡,就像呵護著從未到來過的愛情。

【赴美】

山,我不贊美你的壯健,

海,我不歌詠你的闊大,

風波,我不頌揚你威力的無邊;

但那在雪地里掙扎的小草花,

路旁冥盲中無告的孤寡,

燒死在沙漠里想歸去的雛燕,——

給他們,給宇宙間一切無名的不幸,

我拜獻,拜獻我胸脅間的熱,

管里的血,靈性里的光明;

我的詩歌——在歌聲嘹亮的一俄頃,

天外的云彩為你們織造快樂,

起一座虹橋,

指點著永恒的逍遙,

在嘹亮的歌聲里消納了無窮的苦厄!

——《拜獻》

徐志摩在杭州一中就讀時,就極其仰慕梁啟超的學術(shù)思想。是時,梁啟超正倡導(dǎo)文體改良的“詩界革命”和“小說界革命”,而徐志摩在《友聲》上發(fā)表的那篇《論小說與社會之關(guān)系》,便是與梁啟超的“欲改良群治,必自新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一脈相承。

如今,時隔數(shù)年,徐志摩已求學于中國最好的學府,又居住于名士府邸,可謂一腔抱負胸中藏,身邊往來無白丁。但生逢亂世,朝廷更迭,軍閥混戰(zhàn),百姓苦厄,若想尋求救國之良方,顯然是路漫漫其修遠兮。所以在這條長路上,他還必須尋覓一位良師,來當他的明燈,做他的引路人。

于是,在蔣百里與幼儀二哥張君勱的引薦下,徐志摩有幸結(jié)識了梁啟超,并以隆重的拜師大禮,入其門下,成為一代名師梁啟超的學生。

得償所愿,真是全世界最美妙的事。梁啟超對徐志摩這個眉目清秀的年輕人也很是喜歡。行禮之日,梁啟超向徐志摩提出的問題,徐志摩都能流利地回答出來——無論是才學、志向,還是品德,這時的他,都能與老師投契。

此時又正值留學歐美的熱潮。不久后,梁啟超便提議,徐志摩可先到國外留學,為將來立身報國、濟世強民做一個有力的鋪墊。蔣百里對徐志摩出國留洋一事也極為贊成。國之動亂,必將尋求新的挽救之道,而出國學習新興的知識與良策,無疑是當前最活泛可靠的方式。

更令徐志摩欣喜的是,他的父親不僅促成了這次的拜師事宜,包括毫不遲疑相贈貴重的贄敬之禮,而且,還答應(yīng)了讓他自費出國留學。誠然,徐申如對徐志摩自小寵愛,“只恨不能摘月來滿足兒子”,而且在他看來,徐志摩日后若想在金融業(yè)與政界有所發(fā)展,很明顯,出國深造可以讓這條路走得更順暢——就像幼儀的二哥與四哥一樣,留洋歸來,光耀門庭。

徐志摩渴望擁有一個理想的國度,那里有著云彩織就的快樂,有著永恒的逍遙,萬物生靈,自由成長,山川河流,風光如畫。然而,此時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卻兩眼都是混戰(zhàn)之苦,黎民之憂,亂象之下,河山泣血,這更加堅定了他出國留學的決心。

當時的社會,最缺乏的是人心的覺醒。而這些,又遠非一人之力或幾人之力便可扭轉(zhuǎn)與拯救。徐志摩居住的北京,更是最淆亂的地區(qū)。求學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會親眼目睹發(fā)生在身邊的一幕幕悲劇,讓他憤慨,也讓他深惡痛絕。同時,他的愛國熱情也一度到達了頂峰。時間與世事,已經(jīng)讓一個埋首書山、溫潤如玉的富家公子,成為一位以字為刀、力拔山河的血性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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