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遇見
她的眸光自小窗口出發(fā),響亮的天藍從那一端出發(fā),在那個美麗的五月清晨,它們彼此相遇了。
母親的羽衣
講完了牛郎織女的故事,細看兒子已經(jīng)垂睫睡去,女兒卻猶自瞪著壞壞的眼睛。
忽然,她一把抱緊我的脖子把我贅(此字稍俗,也有人以為當寫成“墜”)得發(fā)疼:
“媽媽,你說,你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一時愣住,只胡亂應道:
“你說呢?”
“你說,你說,你一定要說?!彼虉?zhí)地扳住我不放,“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是不是仙女變的?——哪一個母親不是仙女變的?
像故事中的小織女,每一個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們織虹紡霓,藏云捉月,她們幾曾煩心掛慮?她們是天神最偏憐的小女兒,她們終日臨水自照,驚訝于自己美麗的羽衣和美麗的肌膚,她們久久凝注著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華弄得癡然如醉。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見了,她換上了人間的粗布——她已經(jīng)決定做一個母親。有人說她的羽衣被鎖在箱子里,她再也不能飛翔了,人家還說,是她丈夫鎖上的,鑰匙藏在極秘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母親都明白那仙女根本就知道箱子在哪里,她甚至也知道藏鑰匙的所在。在某個無人的時候,她甚至會惆悵地開啟箱子,用憂傷的目光撫摸那些柔軟的羽毛。她知道,只要羽衣一著身,她就會重新回到云端,可是她把柔軟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然無聲無息地關(guān)上箱子,藏好鑰匙。
是她自己鎖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
她不能飛了,因為她已不忍飛去。
而狡黠的小女兒總是偷窺到那藏在母親眼中的秘密。
許多年前,那時我自己還是一個小女孩,我總是驚奇地窺伺著母親。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兩個字——“靜鷗”,那里面有什么故事嗎?那不是母親的名字,卻是母親名字的諧音,她也曾夢想過自己是一只靜棲的海鷗嗎?她不怎么會吹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過什么好聽的歌,但那名字對我而言是母親神秘的羽衣,她輕輕寫那兩個字的時候,她可以立刻變了一個人,她在那名字里是另外一個我所不認識的有翅的什么。
母親曬箱子的時候是她另外一種異常的時刻,母親似乎有好些東西,完全不是拿來用的,只為放在箱底,按時年年在三伏天取出來曝曬。
記憶中母親曬箱子的時候就是我興奮欲狂的時候。
母親曬些什么?我已不記得,記得的是樟木箱又深又沉,像一個混沌黝黑初生的宇宙,另外還記得的是陽光下竹竿上富麗奪人的顏色,以及怪異卻又嚴肅的樟腦味,以及我在母親喝禁聲中東摸摸西探探的快樂。
我唯一真正記得的一件東西是一幅漂亮的湘繡被面,雪白的緞子上,繡著兔子和翠綠的小白菜,和紅艷欲滴的小楊花蘿卜,全幅上還繡了許多別的令人驚訝贊嘆的東西,母親一面整理,一面會忽然回過頭來說:“別碰,別碰,等你結(jié)婚就送給你?!?/p>
我小的時候好想結(jié)婚,當然也有點害怕,不知為什么,仿佛所有的好東西都是等結(jié)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我覺得一下子有那么多好東西也是怪可怕的事。
那幅湘繡后來好像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我也沒有細問。對我而言,那么美麗得不近乎真實的東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的楓紅,在我看來都是美麗得違了規(guī)的東西,是茫茫大化一時的錯誤,才胡亂把那么多的美堆到一種東西上去,桃花理該一夜消失的,不然豈不教世人都瘋了?
湘繡的消失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復歸大化了。
但不能忘記的是母親打開箱子時那份欣悅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著那幅湘繡,那時我覺得她忽然不屬于周遭的世界,那時候她會忘記晚飯,忘記我扎辮子的紅絨繩。她的姿勢細想起來,實在是仙女依戀地輕撫著羽衣的姿勢,那里有一個前世的記憶,她又快樂又悲哀地將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再也不會去拾起往昔了——唯其不會重拾,所以回顧的一剎那更特別地深情凝重。
除了曬箱子,母親最愛回顧的是早逝的外公對她的寵愛。有時她胃痛,臥在床上,要我把頭枕在她的胃上,她慢慢地說起外公。外公似乎很舍得花錢(當然也因為有錢),常常帶她上街去吃點心。她總是告訴我當年的肴肉和湯包怎么好吃,甚至煎得兩面黃的炒面和女生宿舍里早晨訂的冰糖豆?jié){(母親一再強調(diào)“冰糖”豆?jié){,因為那是比“砂糖”豆?jié){更為高貴的),都是超乎我想象力之外的美味。我每聽她說起那些事的時候,都驚訝萬分——我無論如何不能把那些事和母親聯(lián)想在一起。我從有記憶起,母親就是一個吃剩菜的角色,紅燒肉和新炒的蔬菜簡直就是理所當然地放在父親面前的,她自己的面前永遠是一盤雜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鍋飯”(擦鍋飯就是把剩飯在炒完菜的剩鍋中一炒,把鍋中的菜汁都擦干凈了的那種飯),我簡直想不出她不吃剩菜的時候是什么樣子。
而母親口里的外公,上海、南京、湯包、肴肉全是仙境里的東西,母親每講起那些事,總有無限的溫柔,她既不感傷,也不怨嘆,只是那樣平靜地說著。她并不要把那個世界拉回來,我一直都知道這一點,我很安心,我知道下一頓飯她仍然會坐在老地方,吃那盤我們大家都不愛吃的剩菜。而到夜晚,她會照例一個門一個窗地去檢點去上閂。她一直都負責把自己牢鎖在這個家里。
哪一個母親不曾是穿著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后用最黯淡的一件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們有時以為她,一直就是那樣的。
而此刻,那剛聽完故事的小女兒鬼鬼地在窺伺著什么?
她那么小,她何由得知?她是看多了卡通,聽多了故事吧?她也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
是在我的集郵本偶然被兒子翻出來的那一剎那嗎?是在我揀出石濤畫冊或漢碑并一頁頁細味的那一刻嗎?是在我猛然回首聽他們彈一闋熟悉的鋼琴練習曲的時候嗎?抑是在我?guī)麄冏哌^年年的春光,不自主地駐足在杜鵑花旁或流蘇樹下的一瞬間嗎?
或是在我動容地托住父親的勛章或童年珍藏的北平畫片的時候,或是在我翻揀夾在大字典里的干葉之際,或是在我輕聲地教他們背一首唐詩的時候……
是有什么語言自我眼中流出嗎?是有什么音樂自我腕底瀉過嗎?為什么那小女孩會問道:
“媽媽,你是不是仙女變的呀?”
我不是一個和千萬母親一樣安分的母親嗎?我不是把屬于女孩的羽衣收折得極為秘密嗎?我在什么時候泄漏了自己呢?
在我的書桌底下放著一個被人棄置的木質(zhì)砧板,我一直想把它掛起來當一幅畫,那真該是一幅莊嚴的畫,那樣承受過萬萬千千生活的刀痕和鑿印的,但不知為什么,我一直也沒有把它掛出來……
天下的母親不都是那樣平凡不起眼的一塊砧板嗎?不都是那樣柔順地接納了無數(shù)尖銳的割傷卻默無一語的砧板嗎?
而那小女孩,是憑什么神秘的直覺,竟然會問我:
“媽媽?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掰開她的小手,救出我被吊得酸麻的脖子,我想對她說:
“是的,媽媽曾經(jīng)是一個仙女,在她做小女孩的時候,但現(xiàn)在,她不是了,你才是,你才是一個小小的仙女!”
但我凝注著她晶亮的眼睛,只簡單地說了一句:
“不是,媽媽不是仙女,你快睡覺。”
“真的?”
“真的!”
她聽話地閉上了眼睛,旋又不放心地睜開:
“如果你是仙女,也要教我仙法哦!”
我笑而不答,替她把被子掖好,她興奮地轉(zhuǎn)動著眼珠,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她睡著了。
故事中的仙女既然找回了羽衣,大約也回到云間去睡了。
風睡了,鳥睡了,連夜也睡了。
我守在兩張小床之間,久久凝視著他們的睡容。
遇見
一個久晦后的五月清晨,四歲的小女兒忽然尖叫起來:
“媽媽!媽媽!快點來呀!”
我從床上跳起,直奔她的臥室,她已坐起身來,一語不發(fā)地望著我,臉上浮起一層神秘詭異的笑容。
“什么事?”
她不說話。
“到底是什么事?”
她用一只肥勻的有著小肉窩的小手,指著窗外。而窗外什么也沒有,除了另一座公寓的灰壁。
“到底什么事?”
她仍然秘而不宣地微笑,然后悄悄地透露一個字:
“天!”
我順著她的手望過去,果真看到那片藍過千古而仍然年輕的藍天,一塵不染、令人驚呼的藍天,一個小女孩在生字本上早已認識,卻在此刻仍然不覺嚇了一跳的藍天,我也一時愣住了。
于是,我安靜地坐在她的旁邊,兩個人一起看那神跡似的晴空。她平常是一個聒噪的小女孩,那天竟也像被震懾住了似的流露出虔誠的沉默。透過驚訝和幾乎不能置信的喜悅,她遇見了天空。她的眸光自小窗口出發(fā),響亮的天藍從那一端出發(fā),在那個美麗的五月清晨,它們彼此相遇了。那一刻真是神圣,我握著她的小手,感覺到她不再只是從筆畫結(jié)構(gòu)上去認識“天”,她在驚訝贊嘆中體認了那份寬闊、那份坦蕩、那份深邃——她面對面地遇見了藍天,她長大了。
我的臉是給媽媽Kiss用的
和能言善道頗具邏輯觀念的“哥哥”比較起來,小女兒晴晴的言語別有一種可愛的稚拙。杜甫“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壯志必須借用苦吟為手段,小女兒卻天生是個“語驚四座”的人。
“你的腳是做什么用的?”
“走路用的?!?/p>
“你的耳朵是做什么用的?”
“聽話用的?!?/p>
“我的小臉,”她指著自己薔薇色的兩頰,“是給媽媽Kiss用的?!?/p>
能用我們的身體去愛或被愛是一件多可驚異的美好的事!成人的世界里有太多“功利”觀念,我們身體每一部分的功能都被指定標明了。其實,除了打字,上帝所賜的雙手不是更該用來握一個窮人的手嗎?除了辨味,上帝所賜的舌頭不是更應該用以說安慰鼓勵人的話嗎?除了看書看報,上帝所賜的眼睛不是更應該給受傷者一些關(guān)懷的凝注嗎?
我現(xiàn)在知道左右了
女兒摔了一跤,當時也沒哭,兩天后才發(fā)現(xiàn)鎖骨受了傷,她的左手因此舉不起來,又痛又不方便,要康復還得很長一段時間。
我心里當然不舒服,可是她自己卻發(fā)現(xiàn)了一項意外的收獲。
“哈,我現(xiàn)在知道哪邊是左邊了!”
她太小,一直攪不清楚左右,這下好了,她知道了,痛的那邊就是左!
有一句話說:“當上帝關(guān)上了所有的門,他會給你留一扇窗?!?/p>
我們總是不甘心地哭著去捶那厚重的門,卻忘記那個開向清風明月的窗。
只叫我天天端盤子
對讀幼稚園的小女兒而言,天下最美味的東西就是巷口的老鄧所賣的餛飩。
不管古今中外有若干名廚與佳肴,反正她只認定“老鄧的餛飩”是最最最最好吃的東西。
如果她有什么可獎勵的事,如果我們偶然想給她一些快樂,一點也不難,只要“請吃老鄧餛飩”就皆大歡喜了。
有一天,我有點不耐煩地對她說:
“我看,你如果生在老鄧家,是他們的女兒就好了,你可以天天吃餛飩,早上吃餛飩,中午吃餛飩,晚上吃餛飩……”
“誰說的?”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說不定他們不給我餛飩吃,只叫我天天端盤子!”
我真的被她的話嚇了一跳,那里面幾乎有一種大徹大悟的智慧。身為成人,我們經(jīng)常只會抱怨、自苦,經(jīng)常在自己的幻覺里去美化所不曾擁有的事物,然后在爭取到手以后再懊悔……
我們真的不及一個小小的孩子。
一握頭發(fā)
洗臉池的右角胡亂放著一小團濕頭發(fā),犯人很好抓,準是女兒做的,她剛才洗了頭。
討厭的小孩,自己洗完了頭,卻把掉下來的頭發(fā)放在這里不管,什么意思?難道要靠媽媽一輩子嗎?我愈想愈生氣,非要去教訓她一場不可!
抓著那把頭發(fā),這下子是人贓俱獲,還有什么可以抵賴,我朝她的房間走去。
忽然,我停下腳來。
她的頭發(fā)在我的手指間顯得如此細軟柔和,我輕輕地搓了搓,這分明只是一個小女孩的頭發(fā)啊,對于一個乖巧的肯自己去洗頭發(fā)的小女孩,你還能苛求她什么呢?
而且,她柔軟的頭發(fā)或者是繼承了我的吧,許多次,洗頭發(fā)的小姐對我說:
“你的頭發(fā)好軟?。 ?/p>
“噢——”
“頭發(fā)軟的人好性情?!?/p>
我笑笑,作為一個家庭主婦,不會有太好的性情吧?
古人以三十年為一世,我現(xiàn)在握著女兒的細細的柔發(fā),有如握著一世以前自己的發(fā)膚。
我走到女兒的房間,她正聚精會神地在看一本故事書。
“晴晴,”我簡單地對她說,“你洗完頭以后有些頭發(fā)沒有丟掉,放在洗臉池上了?!?/p>
她放下故事書,眼中有著等待挨罵的神氣。
“我剛才幫你丟了,但是,下一次,希望你自己去丟?!?/p>
“好的?!彼芏碌卣f。
我走開,讓她繼續(xù)走入故事的途徑——以前,我不也是那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