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

英格蘭流年 作者:高海濤


 

三月的鄉(xiāng)村已開始備耕種地了。就連春歸的燕子,也是急匆匆的,好像燕子是騎著小白馬飛回來的。

英格蘭流年

在朋友寄給我的英文書中,有一本淡綠色封面的小開本書特別地吸引了我,書名The English Year,可譯為《英格蘭流年》,英國Summersdale公司2012年出版。啊英格蘭,這個遙遠而美麗的地方,總讓我有一種壯志未酬的感覺,說來慚愧,雖然我學過英語,教過英語,卻至今沒有去過英格蘭。

年輕時曾去過美國,后來去過歐洲大陸和俄羅斯,可最想去的地方還是英格蘭。莎士比亞的英格蘭,勃朗特三姊妹的英格蘭,雪萊說過“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的英格蘭;讀詩歌于其中,讀小說于其中,可以從《遠大前程》中回望的英格蘭;戴安娜的英格蘭,伊麗莎白的英格蘭,“寂靜就像歐菲利亞,通宵為我們歌唱”的英格蘭;快樂王子的英格蘭,抒情歌謠的英格蘭;工業(yè)革命的英格蘭,蒸汽機車的英格蘭;英超聯(lián)賽的英格蘭,貝克漢姆的英格蘭;多草坪的英格蘭,多城堡的英格蘭,多傲慢與偏見的英格蘭;徐志摩當年《再別康橋》時不帶走一片云彩的英格蘭……

一個人對自己從未到過的地方,也會懷有鄉(xiāng)愁嗎?這是批評家阿吉特(James Agate)的疑問。我覺得會,對于我,英格蘭就是這樣的地方。正是這種特殊的鄉(xiāng)愁,讓我對這本小書無法釋卷。書不但小,封面上的彩色木刻也讓人心動,一半是寧靜的田園,一半是樸素的童話,似乎在著意凸顯某種老英國的格調。我點燃了平素收藏的一枚煙斗,一邊吸煙斗一邊看書,覺得這種老派的方式,或許和這本小書的格調更相適宜,而且,我仿佛到了昔日的英格蘭,并在那里流連忘返。

小書還有個副題——穿越四季的文學之旅,其實何止四季,而是一年十二個月,每個月的每一天都有一段話,摘自英國不同時代作家或詩人的日記和信札,讀起來就像一本文學的歷法書。編者Peter Buckingham先生是個退休的圖書館員,目前隱居在英格蘭格勞斯特郡鄉(xiāng)間,陪伴他的僅有一位夫人和兩只獵犬??傊莻€閑人,是閑人才會編這本閑書。但閑書有閑書的價值,正如編者在序言中說的,這里有“夏天的激情歡愉,秋天的繽紛絢麗,冬天的神奇靜美,春天的輪轉生機,表達了人們對歲月流轉及其所呈現(xiàn)的非凡情境的驚羨和從中感到的樂趣”。

說得好,驚羨與樂趣,其實我們看書和寫作,往往也是為了驚羨與樂趣。但我首先感到驚羨的,是他為什么先從夏天說起——夏天、秋天、冬天、春天,顛覆了“春夏秋冬”的慣常次序。這讓我想到,中國人有時也不說春夏秋冬,而喜歡說春秋冬夏。據(jù)說這是因為中國最早的歷法,從先秦開始,一年只有春天和秋天兩個季節(jié),所以有個歷史階段就叫“春秋”,而后來隨著人們對季節(jié)感受的日趨豐富,歷法中才又增添了冬天和夏天,春秋冬夏就是這么來的。英國人的歷法文化究竟有過怎樣的變遷,我們不知道,但如果他們普遍喜歡先說夏天,想必也一定有某種古老的道理。至少這說明英國人對夏天有特殊的偏愛,也說明英格蘭的夏天美麗宜人。

于是就先翻到夏天,看看八月有什么記錄。隨便讀到這樣一段,作者是Samuel Taylor Coleridge,時間是1800年8月24日——

星期天傍晚,偕薩拉和哈特利步行到萊奇格去,太陽垂落時伴隨著霧蒙蒙的光柱,光柱傾斜于落日:一道璀璨的米色之光。沃拉峭壁是絳紅色的,德文特沃特湖則是深紫伴著灰藍,特倫特峭壁,又是一片褐紅。而天上的云朵,卻華美如焰火……當我們轉身返程的時候,看到彩云像巨椽一樣在移動,如火如煙,升騰著,彎曲著,漸成拱形,而且飛快。是從怎樣的上帝的煙囪里,它如此生出?

這段話描述的景象美輪美奐,我相信那是十八世紀最美的黃昏之一。Coleridge就是《古舟子詠》(又譯《老水手之歌》)的作者柯爾律治,著名的湖畔派詩人之一。這段話說的顯然也正是湖畔景色,落日輝煌,霞飛云卷,特別是那道“璀璨的米色之光”,讓我不禁想起童年故鄉(xiāng)的天色——多熟悉啊,那故鄉(xiāng)西山的晚霞,有時像一地玉米,有時像蕎麥開花,有時則像金黃的水稻。在饑荒歲月鄉(xiāng)村孩子的眼中,天空更像是懸在頭上的另一種田野。遼西因為干旱,一般是不種水稻的。記得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篇課文叫《我是金黃的水稻》,好像只有四句話,卻在我心中轟然作響,散發(fā)著說不盡的美感。晚上回家,吃的是紅薯,睡覺之前,我突然淚如雨下,坐在窗臺上,哭著要求母親同意我改名字。母親說,那你要叫個啥名呢?我大聲說,金黃的水稻,我要叫金黃的水稻!母親笑了,幾個姐姐們更是把頭蒙在被子里笑得不行。她們后來說,我當時滿臉淚痕、義憤填膺,就那樣偎在窗臺上睡了,可能在夢里私自更換了名字。

“我看見夏天的男孩在毀滅/使金色的地區(qū)荒蕪/沒有糧倉安置豐收/土地冰凍在酷熱里”——這是英國詩人迪倫·托馬斯的詩句,我喜歡。還有美國作家福克納的小說《八月之光》,我也喜歡。實際上,那種據(jù)說象征著“人類昔日榮耀”的光,在英格蘭民間傳說中很早就有。我們遼西沒有類似的傳說,但每到八月,特別是中下旬,當處暑雨激蕩過白狼河之后,記憶中總會有那么幾天,老家的天氣會突然變得令人感動而憂傷。山坡上,洼地里,陣陣清風翩若驚鴻,飄若游龍,仿佛吹拂的不是風,而是一種十分純粹的光澤。這時候父親坐在家門口的老榆樹下,聽著菜園里蟈蟈的叫聲,會用《詩經(jīng)》般的語調說:“七月在野,八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父親是以農歷說話的,七月就是八月,八月就是九月。他從來不說公歷的月份,不是他不知道,而似乎是不屑于。

“人者,無非是其氣候經(jīng)驗的總合而已”,??思{曾如是說。對此英國人肯定是最認可的。據(jù)說兩個英國人見面,第一句話總要先說到天氣——你看這天氣怎么樣?——嗨,真是個好天兒,不是嗎?——天要下雨了,你瞧這風?!挛缯f會有霧?!€記得那年的大雪嗎?倫敦大雪?!獩]關系,艾略特先生說過:冬天使我們溫暖?!疫€是更喜歡霜?!滥鞘赘鑶幔断奶斓膽n傷無可醫(yī)治》?等等。所有這些,英文里有個詞叫conversation-starters,即談話的“話頭兒”。英國人都特別愛用這樣的“話頭兒”,他們每個人都像天氣預報員,也有點兒像躬耕南畝的農夫,見面就舉頭望天,談風論雨。即便在一個人寫日記或給遠方的朋友寫信的時候,天氣也是自然流淌的主題。

所以我面前的這本小書,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共收入三百六十五段話,其中絕大多數(shù)都和天氣有關。英格蘭四季流年,流動的主要是天氣。

當然也不僅是天氣,還有日記和書信作者的內心生活,以及他們對土地與家園的愛?!岸颊f英國人的家就是他的城堡,實際上,他的家也是故鄉(xiāng)起伏的青山,蜿蜒的河流,農莊、田野和幽靜的村落,千百年來莫不如此(引自該書序言)。”作者大都是英國十八和十九世紀的作家和詩人,其生活的時代大致相當于我國的明清時期?!澳鞘歉鼏渭?、更平和的世紀,沒有現(xiàn)代生活的匆忙與喧囂,人們還可以到南部小鎮(zhèn)去領略黎明的寂靜,可以在自家的菜地上侍弄花草,并簡樸地保持著懺悔節(jié)和五朔節(jié)的古老風習(同上)。”

總之,我很喜歡這本小書,包括書中那些小巧奇妙的黑白插圖:一月的貓頭鷹與鄉(xiāng)間滑冰場,二月的郁金香和高原綿羊,三月的山兔、蝴蝶和軍號,四月的女孩與風信子,五月的畫眉鳥、蜻蜓和野菊花,六月的麥穗和豌豆,七月的海邊垂釣和蚱蜢,八月的小田鼠和鳳尾花,九月的胡桃樹與駿馬,十月的海貍和雨中獵手,十一月的花喜鵲和教堂,十二月的麻雀和風雪中的小屋。這些情趣別樣的小物候圖,讓我對童年和往昔充滿了懷念,于是索性從書中每個月選出一段話,并寫下自己的回憶和生活感悟,湊成中英合璧的十二月圖,附在下面。是否有趣不知道,但我想這本小書的價值,應該不僅僅是讓人了解英格蘭,更重要的是讓人學會感恩歲月——

一月

前天夜里有一場降雪,大約三四英寸深,雪后又下了一場嚴霜。河面上停著不少的船,船艙白雪盈積,棱棱角角,莫不晶瑩。雪后的天空湛藍,陽光如沐。顯然晴好的天氣已觸手可及。但遠方卻似有某種霧氣,使河岸變得朦朧難辨,河面上的船看上去也很晦暗,搖曳不安。幾艘蒸汽船犁水而過,在寥廓的霜天中吸著它們的煙斗……近四十年來,英格蘭從未見過這樣的霜寒!

——Nathaniel Hawthorne(1854)

一月按中國農歷就是臘月。臘月的英格蘭往往會下雪,這和東北及遼西是相似的。但與我們鄉(xiāng)村臘月里的忙碌和喜慶不同,英格蘭的臘月卻一派寧靜,忙碌的只有天氣:前夜有雪,今日有霜,此外還有遠方的霧。這就是英格蘭的天氣,即使在冬天,也給人一種繁華的感覺。特別是河面上的幾艘蒸汽船,也學英國紳士那樣在吸著煙斗。讀到這里我不禁莞爾,因為我也正在吸煙斗。我吸煙斗的姿態(tài)很笨拙,樣子一定不像英國紳士而像英國的蒸汽船。

在故鄉(xiāng),臘月里最大的事兒就是忙年,而對于出門在外的人,就是忙著回家。多少回“日暮蒼山遠”,多少家“天寒白屋貧”,多少次“柴門聞犬吠”,多少個“風雪夜歸人”,然后,年就來了。年就是年,不管是雪天還是霜天,年總是那么潔白,那么紅火,那么令人感動。

霜天——在我的記憶中霜天并沒有雪天好看,但霜天很別致,夜里降臨的霜如輕軟的紗綢覆上大地草木,卻并不掩沒形體的細節(jié),更覺風姿綽約。這不同于雪,雪像是給一切都蓋上棉被。雪是豐美的,霜是高貴的;雪是華麗的,霜是冷艷的,總之,雪的審美和霜的審美是很不同的。冬天的早晨,父親總是早早起床,然后回屋告訴母親:“下雪了!”或者:“上霜了!”看得出來,這兩種天氣都讓父親感到振奮。但何以雪是下的,霜是上的呢?我不明白。可能在父親的心中,雪是天上降下的花,而霜是大地涌出的花吧。

霍桑,他對于中國讀者來說并不陌生,就是那位以《紅字》傳世的美國大作家?;羯T?853年被任命為美國駐英國利物浦的總領事,這段話就是寫于當時的日記。美國人基本上是英國人的后裔,他們到了英格蘭,有點兒像我們東北人到了山東,看到什么都覺得親切。因此霍桑儼然是以土著的口氣,記下了英格蘭四十年不遇的那場霜寒。

二月

清晨真是溫潤可愛,我要徒步走過幾座小山去科爾瓦。隨手從兜里掏出午餐,五六塊餅干,兩只蘋果,還有一小瓶甜酒。兜里還有一本書和劇場用的小望遠鏡,也一并拿出來。走到綠巷山上,走得很熱。

——Francis Kilvert(1870)

二月也就是正月。在我的記憶中正月就是串門走親戚。之所以選擇了這段話,也因為那個英格蘭人像是出去走親戚的樣子。他給人的感覺是個少年,他要去的地方叫科爾瓦??茽柾呦氡厥莻€莊園或村落,是誰住在那里呢?是他的姑媽還是姨媽?或者是他外婆一家。但也說不定是他姐姐家。小時候正月里串門,我去得最多的是姐姐家。大姐、二姐、三姐、四姐,挨家住上幾天,正月也就差不多了。姐姐家都不遠,最多十里二十里,可小時候卻覺得老遠老遠了。古詩中有“千里遠結婚,悠悠隔山陂”的話,應該寫的是一種童年感受??吹轿胰チ?,姐姐、姐夫往往都迎出院子,甚至迎到村口。進家后忙著燒火做飯,外甥、外甥女又都圍上來,嘰嘰喳喳,把我和炊煙一起捧上了天。

正月也是春天發(fā)動的時節(jié),春節(jié)之后,緊接著就是立春。春天的音訊最早是梅花傳遞的,“沙村白雪仍含凍,江縣紅梅已放春”,這是杜甫的詩,江縣在哪里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在遼西,也不是在英國。我們遼西不是沒有梅花,而是有很特殊的一種,被稱作遼梅,不過開花較晚,正月是見不到的。英國倒確實沒有梅花,但他們有報春花。報春花源于中國,十九世紀初傳入英國,并迅速成為英國人最喜愛的花卉之一,所以詩人多貝爾曾寫過這樣的佳句:“報春花出現(xiàn)在高高的河堤上,像一個少女從軒樓里向外眺望?!?/p>

然而春天并不是說來就來的,雖然有報春花,但英格蘭人還是堅信他們自己的諺語:除非有九朵雛菊碰你的腳,否則不要說春天已經(jīng)來到。九朵雛菊,這是整個二月需要為春天準備的禮物。

我走在遼西的山道上,望著大地上一條條筆直的雪壟,我的腳下別說雛菊,就連一朵狗尾巴花都沒有。遠處的丘陵依舊蕭瑟蒼莽,幾只古艷的伯勞鳥從《詩經(jīng)》飛出來,到我們那里變成了有些俗麗的“胡勃喇”鳥,它們很喜慶地掠過大片的針闊混交林,好像是二月里唯一的花。

三月

我絕不會忘記前天夜里讓我們驚訝不已的奇景,大氣中有一抹閃閃發(fā)光的云,它酷似劍的形狀,劍鋒指向北方。那云的光芒有如月亮,而別處的天空則一派安寧。它出現(xiàn)的時候大約是夜里十一點,直到凌晨一點多才逐漸消失。整個英格蘭南部都目睹了這一壯麗的景象。

——John Evelyn(1643)

三月的插圖中有一把軍號。

據(jù)說在希臘神話中,三月是為紀念戰(zhàn)神而命名的,故英文里的March(三月)也同時有出征和前進的意思。而寫下上面這段話的人,他關心的顯然就是出征。夜云如劍,而劍指北方,這與其說是對天氣的記錄,毋寧說是某種預言。查英國歷史可知,十七世紀中葉的英格蘭確屬多事之秋,資產(chǎn)階級革命如火如荼。1642年英王對議會宣戰(zhàn),而后來克倫威爾又率領軍隊打敗王師,翻來覆去,戰(zhàn)事不已。至于作者當時站在何方立場,已無可考,也不重要,總之他可能是個預言家,并相信天氣就是天意。

天氣就是天意,這是一個歷史悠久的說法,古今中外都有人相信。但“天意從來高難問”,信或不信,還得看世道人心。現(xiàn)實一點兒,我還是更喜歡另一個說法:世上有天氣,人間多樂趣。

天意也好,樂趣也好,三月確實讓人有一種出征感?!稗r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什么事兒呢?“田家?guī)兹臻e,耕種從此起”,三月的鄉(xiāng)村已開始備耕種地了。就連春歸的燕子,也是急匆匆的,好像燕子是騎著小白馬飛回來的。

學生們也要開學上課了。記得每年三月開學,我們都要先到學校的育紅山上去勞動,主要是修梯田。山上養(yǎng)了許多兔子,每層梯田上都有,雌兔迷離,雄兔撲朔。有兔子陪伴,給我們的勞動增添了不少樂趣。許多年后讀英國作家卡洛爾的《愛麗絲漫游奇境記》,我才知道有個詞叫“三月兔”(March Hare)。三月兔是可愛的,不僅特別有同情心,而且還靈性超凡,有騎士風度。

那個叫愛麗絲的女孩也叫人喜歡。

不過我更喜歡一個叫Pippa的女孩,這是個真實的女孩,家里很窮,所以她每天都要黎明即起,準時去絲綢作坊里干活,很少歇息。大詩人勃朗寧有一首詩,就是特地為這個女孩寫的,我將其譯為《碧波歌》。之所以把女孩的名字譯成“碧波”,是取古詩春草碧綠,春水碧波的意思,因為詩人正是通過這個貧窮女孩春水般純凈的眼睛,寫出了英格蘭初春的美妙景色:“云雀展翅欲飛,蝸牛爬過荊叢;上帝端坐天堂,世界如此齊整?!?/p>

碧波,這個三月的女孩讓人相信,天意和樂趣是可以融合為一的,只要你有一顆感恩的、齊整的心。

四月

禮拜天早晨七點離開柯爾律齊,在走往倫敦市區(qū)時心境憂郁,一路沉思默想。我穿過坦普爾巴,越過圣頓教堂,整個行程都一無所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而猛然抬頭,看到我前面是林蔭筆直的艦隊街,那么安靜,那么空曠,而且鋪著淡淡的新落的雪花,看上去潔白無瑕。沒有一輛運貨或載客的馬車駛過,十分靜謐,只有喑啞無聲、形影暗淡的步行者,這里那里,三點兩點。

——William Wordsworth(1808)

這封書信的作者是大詩人華茲華斯,著名的湖畔派詩人領袖,十九世紀英國浪漫主義文學的先驅。但在那個距今遙遠的四月清晨,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一路上那樣憂郁,直到天降瑞雪,他看見一條筆直、安靜、空曠的大街,心境才豁然開朗。我記得有誰說過一句話,與這種情形相關,卻一下子想不起出處。好半天才理出點兒頭緒,趕緊翻書去查,就在法國作家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的第三卷《蓋爾芒特家那邊》的第二章中:“一場天氣的變化足以讓世界和我們自己煥然一新!”

實際上,華茲華斯眼中的倫敦艦隊街,如今已很難見到了,那種安靜得如同處子的街道,我覺得更像是前現(xiàn)代城市的一個標本。不過四月落雪的天氣,在東北和遼西卻并不少見。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四月正當清明時節(jié),這個時節(jié)許多地方都會有雨,俗稱清明雨。但在我們遼西,有時也能見到清明雪。清明雨又叫梨花雨,而清明雪卻無以名之,我只聞到空氣中有雀麥草的淡淡香味。我記得母親頭天晚上就蒸好了饅頭,上面還用糖水點了紅點兒,說這饅頭就是供饗,商量我第二天陪父親去上墳。可清明的早晨,我卻說什么也不肯陪父親去。父親只好自己揣著饅頭,拿了些黃紙,還在肩上扛了個小桌,冒著雪到西山去上墳。我在上學的路上回頭張望,看雪花淡淡飄落,不一會兒父親的背影就白了。我不肯去上墳的理由是我要去上學,而且我還是個少先隊員,脖子上戴著紅領巾,跟大人去上墳很不光彩。然而我那天的腳步又很遲疑,終于折了回去,沿著山道去接父親。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許多年了,每到這個時節(jié),我都會想起那個雪天,想起父親母親期盼的眼神。實際上我那天并沒有接到父親,等我趕回家,母親正扶父親躺在炕上,說因為下雪,父親在路上摔了一下,還讓桌角把頭磕破了。我淚光閃閃,卻沒有解釋,也沒有認錯,只覺得鼻子里雀麥草的香味突然變得馥郁起來。

五月

天氣又晴又暖。橡樹的嫩葉出得早,有些已差不多半綠了。白樺樹也新葉簇簇。田里麥苗青青,整體而言,我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麥子,遠勝往年。土地還很堅硬,看不到蛞蝓之類的昆蟲活動。不管怎么說,冬天既然摧毀了那么多郁金香,它也必定會消泯掉這些淘氣的小東西。橡樹看上去很美,大麥還正年輕,我看不出這莊稼的生長會有什么缺陷。

——William Cobbett(1823)

五月在中國的語境中,正是人間四月天。而鄉(xiāng)村四月,詩意更濃,“綠遍山原白滿川”好看,“子規(guī)聲里雨如煙”更好看。也許世界上的鄉(xiāng)村都是相似的,比如上面所引那段話,說的是英格蘭鄉(xiāng)村,但如果要轉換成畫面,也不難讓人想起俄羅斯畫家希施金那幅著名的《黑麥》——土地堅實,滿眼新綠,高大而英俊的橡樹,年輕而熱烈的麥子,令人對生活與年景充滿信心。

英國人看年景,往往是先看樹,傳統(tǒng)上是以橡樹和白蠟樹來作比較,如果橡樹出葉比白蠟樹早,這一年就會風調雨順;反之,如果白蠟樹出葉早了,那就意味著將出現(xiàn)夏澇。所以在英格蘭鄉(xiāng)間,往往都會有一棵橡樹。這就像在我們遼西,每個村子都會有幾棵榆樹一樣。

據(jù)說鄉(xiāng)村意義上的英格蘭是普世性的,或者說,世界上到處都有英格蘭式的鄉(xiāng)村。有一首老歌是這樣唱的:“只要有小路穿過鄉(xiāng)間,你就會找到英格蘭,或是在村舍前,或是在谷地邊?!钡窃谶|西,在我那干草原一般的故鄉(xiāng),也能找到英格蘭嗎?

“遙思故園陌,桃李正酣酣”,想一想,老家真是這種酣酣的樣子。除了沒有橡樹,我們遼西還基本上不種麥子,只有滿山遍野的玉米谷子、大豆高粱,連莊稼都是酣酣的。五月的田野里還往往有一堆婦女,正在那里酣酣地“拔地”。拔地是一項很特殊的農活,也就是通常說的間苗。因為苗都很矮,人必須貓腰或蹲在地壟里去間,很需要耐力。所以這活計更適合女人做,有時也讓放農忙假的學生們參加。我在地頭累得直不起腰來,就在心里埋怨:上帝啊,為什么總放農忙假呢?不久前讀一本洛斯金(John Ruskin)的書,這位英國十九世紀的藝術批評家有句話讓我很沮喪,他說:“沒有歡樂的勞動是卑賤的……”不過他接著還有話:“沒有勞動的歡樂也是卑賤的;沒有憂傷的勞動是卑賤的,沒有勞動的憂傷也是卑賤的?!斌w會再三,心里總算釋然。

六月

昨天洗海水澡,今天是海水浴。昨天的海非常安靜,但今天早晨風向變了,從西往東吹,海水就變得狂暴粗野,跌跌撞撞沖進海灣,帶著泡沫撲向海岸,讓人心神不安。整個海灣如同有數(shù)匹白馬奔騰。在尚克林,你必須得接受穿內褲洗澡的陋習,這是令人不快的。如果女士們不喜歡看見男人赤裸,那為什么不干脆躲起來呢?今天別人給了我一條內褲,但卻怎么穿也不合適,狂濤巨浪把它從我身上松開,再扯下去直到我的腳踝。因這樣戴著鐐銬般的束縛,沉重的海浪把我拽住并摔倒,然后迅即撤退,將我赤條條地擺在尖銳的碎石灘上。我從碎石上站起來,身上血流如注,只好脫下了那件卑鄙而兇險的破布。毫無疑問,當我從海水里走出的時候,有好幾個女士在一邊看我。

——Francis Kilvert(1874)

英格蘭有句諺語:五月洗澡死得快,六月洗澡唱起來。這里的洗澡都是指下海。我的故鄉(xiāng)沒有海,只有一條河,每到六月,我們都去河里邊洗澡。那條河是季節(jié)河,如果你現(xiàn)在去看,可能只是細流涓涓。但在我們小時候的那些夏天,它卻顯得連天洶涌,蒼蒼莽莽,讓我們充滿敬畏。所以我們洗澡總要挑好天,結伴去,找風平浪靜的地方下水。

英國人還說:一只燕子不是夏天。我們去洗澡的時候,頭上總飛著好幾只燕子,證明夏天真的是到了??僧吘故青l(xiāng)村的男孩,我們都比較羞怯,到河邊一下水就全身下潛,唯恐過路人看見。特別是如果有婦女經(jīng)過,她就會看到水面上只有幾個小腦袋,而且那腦袋也是背過去的。有個叫淘氣兒的男孩,平時很淘氣,但一下水洗澡就啥也不是了。有時我們都上了岸,只有他不肯上來,告訴他附近根本沒有人,他也扭捏著,說雖然沒有人,可天上還有燕子啊。于是我們就只好往天上扔石子,替他趕燕子。

我不怕燕子,但是我最怕見到女孩立夏。立夏是林業(yè)站站長的女兒,因為她是立夏那天生的,所以就叫了立夏。而因為有了立夏,她的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就依次被站長命名為立秋、立冬、立春。夏秋冬春,這和英國人對季節(jié)的排列倒挺一致。不過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

一個女孩名叫立夏,在我當時的想法中,沒有比這更詩意、更浪漫的了,簡直是浪漫得可怕。所以每次經(jīng)過林業(yè)站,我都擔心會碰見立夏。而我們去河邊的路上是必經(jīng)過林業(yè)站的,因為河邊就是青蔥茂密的國有林。我時時有種預感,走著走著,會突然有個人影從樹林里跑過來,站在我面前說:我就是立夏。

但事情從來沒有真正發(fā)生,實際上我至今也沒見過立夏的樣子。她妹妹立秋是我的同學,從小學到中學都是。許多年之后我們同學聚會,立秋說她不久前去內蒙古看姐姐去了。我說,就是那個立夏吧?立秋看著我,眼神突然變得異樣而迷離,就像我們小時候看那條河的眼神。

七月

塞西爾先生,有一天他神采飛揚地說,英格蘭能出產(chǎn)堪與任何國家相媲美的桃子。我問他,那么桃子有什么絕美的特性呢?他回答說,桃子有讓人感到?jīng)鏊颓逍碌钠焚|,就像西瓜那樣。想想吧,世界上的水果多么豐富,風味多么不同,但從未遠行的英國人對水果的理解卻如同對陽光的理解那樣單純。他認為嘗到了一種水果也就品到了另一種水果,二者都同樣水分充足。

——Nathaniel Hawthorne(1854)

霍桑的這段話,讓我的感受比較復雜。首先我很欣賞那位塞西爾先生,不是為了他的民族自豪感,而是為了他那個樸素而絕妙的比喻:桃子像西瓜一樣甜美。記得小時候,父親也用過類似的比喻,比如他說自家種的高粱米,其實和大米一樣好吃。還有一次過春節(jié),五叔到我家來拜年,看見母親剪的窗花,贊嘆說這花兒美得簡直像公社康書記寫的春聯(lián)。我沒見過康書記寫的春聯(lián)是什么樣子,但經(jīng)五叔一說,就覺得驕傲得不行。然而這些比喻在霍桑看來,可能都不僅土氣,而且單純,顯得沒有見識,這不禁又讓我覺得羞愧。

可桃子和西瓜真的不能相互比喻嗎?后來想想,我還是為塞西爾先生深感不平。他也許是個農民,也許是個莊園主,也許是僅僅擁有幾畝菜園的人。在那個小菜園里,他辛勤耕作,一邊是“天上碧桃和露種”,一邊是“又乘微雨去鋤瓜”,所以當他向外人說起那些果實,怎么會不激情洋溢,神采飛揚呢?D.W.杰羅爾德有言:“農民的生活由大地的慷慨所喂養(yǎng),蒼天的微風所滋補?!贝_實是這樣,而正因是這樣,在他們心目中,水果本身就可以比喻水果,糧食本身就可以比喻糧食,正如大地本身就可以比喻大地。

霍桑是個美國人,他從新大陸來到英國。歷史上,美國人早期面對英國人是自卑的,覺得還是老家的文化土層深厚,有傳統(tǒng)、有教養(yǎng),但到了十九世紀中葉之后,美國人的文化自信就上來了,開始有點兒瞧不起英國人?;羯5倪@段話就是一種端倪,而在霍桑之后,美國人在歐洲的優(yōu)越感則成了另一位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小說意味深長的主題。

其實,霍桑的優(yōu)越只在于見多識廣,但塞西爾的精神是有傳統(tǒng)的,并非見多識廣所能替代,它的根源在于鄉(xiāng)村的樸素,英格蘭的樸素。這種樸素我們甚至能在莎士比亞戲劇中找到依據(jù)。如《理查德二世》中就有一段神采飛揚的臺詞:“這貴胄的土地,這君王的華冠,這戰(zhàn)神的寶座,這集權的島丸,這福地,這圣域,這英格蘭!”莎翁的比喻雖雍容華貴,但我覺得和桃子像西瓜一樣甜美并無二致,和父親與五叔的修辭學也相去不遠。然歟否歟,質諸讀者。

八月

晚餐后大雷雨驟至。夜色變得漆黑。巨大的雷聲和閃電久久不息。我吹滅了蠟燭,坐在窗前注視。閃電覆蓋全島,而雷霆很明顯是滾落到大陸上,向東隆隆而去?!皯?zhàn)栗吧,你們這些可憐的人!”

——William Allingham(1867)

八月不僅有神奇的光,值得一說的還有雨。英諺說:秋天像賊一樣偷走了夏天??稍趺赐的??那就要借助雨天。八月雨在我的老家,往往被稱作秋分雨。秋分雨有的很小,像飄灑的露水,所謂“金氣秋分,風清露冷”即是;有的則雷電交加,傾國傾盆,而且一般發(fā)生在傍晚,徹夜不停。蘇東坡有詩云:“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就在這樣的夜晚,夏天像個成熟的少女,被力大無比的秋賊偷走了,連同那朵最后的玫瑰。

“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還在孤獨地開放”——這是愛爾蘭民歌還是英格蘭民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她可愛的伴侶,都已凋謝死亡”。這是否意味著,當夏天即將離去的時候,玫瑰是英格蘭大地上碩果僅存的花呢?

遼西沒有玫瑰,但八月份,我們的山野地頭還花事正繁,野菊花黃燦燦地開著,鳶尾花紫蘇蘇地開著,勿忘草藍瑩瑩地開著。我受生產(chǎn)隊指派,到東山坡上看地,莊稼都割倒了,正等著大車往回運。我喜歡看地,因為可以一邊看地一邊看書?!犊嗖嘶ā贰队夯ā贰朵撹F是怎樣煉成的》,是我那時最愛看的小說。記得有一幅插圖,好像是冬妮婭正在和保爾告別,烏黑的發(fā)辮,藍色的水兵飄帶,讓人百看不厭,浮想聯(lián)翩。也許立秋的姐姐立夏就是這個樣子吧,我想。后來看了《簡·愛》,我又覺得立夏更像書中那個叫海倫的死去的小女孩,她的墓碑上刻著四個字:“我將復活?!?/p>

有時正看著書,雨就上來了。風起云涌中,趕緊坐在拉莊稼的大車上回家。有些害怕,卻沒有戰(zhàn)栗,也沒有驚奇。許多年后讀哲學家維特根斯坦的《筆記》,他說:“如今的閃電比兩千年前更常見,但沒有人感到驚奇。我們必須清醒過來表示驚奇?!笔前。F(xiàn)在的人怎么對閃電不感到驚奇呢?可是我仍然沒有驚奇,只是在這句話下面畫了道橫線。

九月

他們說今年此地會有大群的鳥兒飛過,也許我能獵獲一些。

——Jane Austen(1796)

簡·奧斯汀是十八世紀的英國女作家,主要作品有《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以及《曼斯菲爾德莊園》等。據(jù)說英國央行不久前決定,將以奧斯汀的頭像取代生物學家達爾文的頭像,印在新版十英鎊的紙幣上發(fā)行。我見過女作家的頭像,說她是英格蘭鄉(xiāng)村少婦絕不為過,而且是前維多利亞時代的,這樣的古典女人,竟然有獵鳥的嗜好,這倒多少令我驚奇。

“鳥的遷徙是一個關于承諾的故事”,這話不知是誰說的,但我相信,鳥的故事一定牽涉著神秘的約定。據(jù)說北美有一種鸮鶯,每年都會在八月二十五日夜間準時起程,列隊南飛。這用我父親的話說,就是有數(shù)的。在父親看來,一切都是有數(shù)的,如果中秋節(jié)看不見月亮,他就會感嘆: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好像天氣比計算機還準,什么都被預先設置了似的。

遼西沒有鸮鶯,卻有一條白狼河。“白狼河畔秋偏早”,這是納蘭性德對遼西秋天的評價,可雖然秋意來得早,要真正看到鳥的遷徙,卻要等到中秋前后,也就是九月末、十月初的時候,才會有第一行大雁飛過天空。英格蘭緯度也很高,物候應該和東北及遼西接近。所以奧斯汀這封寫于九月一日的書信,還是用一種推測的語氣在說話,大批的“過境鳥”并沒有到來。

過境鳥,對于遼西來說,所有南來北往的鳥基本上都是過境鳥,上千里的遼西丘陵(也叫熱東丘陵),不過是它們中轉的“停機坪”。但有時也有例外情況發(fā)生。一年秋天,我們放學經(jīng)過西草甸子,有兩個同學撿到一只模樣古怪的鳥,但我們誰都叫不出這鳥的名字。恰好在路上碰到了一個趕車的老頭兒,樣子很土氣,卻又有點兒像城里的下放干部,他把車停住,只輕輕掃了一眼,就告訴我們說那是只白鶴,別名西伯利亞鶴?!Q也能飛到我們這里嗎?老頭兒說,這是只“迷鳥”……

我一直記著這個詞:迷鳥。迷鳥的本質是候鳥,只是因為某種意外,在候鳥遷徙的路上掉隊或迷路了,從而變成了臨時的留鳥。而那個秋天、那個老頭、那只白鶴,則像是迷鳥故事的一個圖解,有一種莫名的神秘和象征意味。

九月,正是“一川白露下蒹葭”的時候,我心中總有一首歌揮之不去,歌名叫《我們的田野》:我們的田野,美麗的田野;湖邊的蘆葦中,藏著成群的野鴨;一會兒在草原,一會兒又向森林飛去……

十月

在草地前方的路上,戰(zhàn)爭期間,人們會從那里看到停泊在霍斯利海灣的戰(zhàn)艦的最高桅桿。我喜歡這樣的想法:老式的英國房子,上面有樣子奇特的煙囪和風標,面朝大海,而海上有船。我清晰地記得我們大家一起住在納斯里的日子,從窗前會看到獵犬穿過草地,我父親和簡奈易先生都戴著他們的獵帽,還有他們長長的鞭子,等等。所有陳年往事,此刻都在心在目,如老照片。匆言不贅。

——Edward Fitzgerald(1839)

這段話顯然是出自一封書信,表達了一個英國人對往昔的懷念,陳年往事,在心在目,某種意義上,也就是他的英國夢?,F(xiàn)在我們都說中國夢,其實,一個民族的夢想既可以是憧憬,也可以是懷念;既可以是愿望,也可以是鄉(xiāng)愁。如果老式的英國房子是美的,那何必追求高樓別墅?如果獵犬穿過草地是美的,又何必讓驅車代替散步?

我想起在英格蘭的格勞斯特郡,編選這本小書的Peter Buckingham先生也有兩只獵犬,一只叫Parker,一只叫Pepys。可能對英國人來說,獵犬意味著一種傳統(tǒng)和品位。正如在奧地利作家卡夫卡筆下,獵犬有一種王者之氣:“獵犬們還在院子里戲耍,但那獵物卻已無法逃脫它們,盡管它正飛快地穿過一片片叢林。”

英國人喜歡獵犬,不知是否也喜歡鷹。我們遼西丘陵部分屬于長白山脈,部分屬于燕山山脈和努魯爾虎山脈,山脈交會的地方,時??梢砸姷晋棑糸L空的景象。鷹擊長空,雞棲草窩,鷹有時飛得比雞還低,那是鷹直沖下來要捕捉雞,這后來演變?yōu)槲覀兺甑囊环N游戲。

十月最好看的花是向日葵。雖然在我們遼西,沒有人把它當成花,但它確實是一種花,而且被稱為“花中的鷹”。1978年10月,我去長春上大學,夜行列車奔馳在東北大地上,我和幾個同樣懷揣錄取通知書的年輕人在車廂里幾乎聊到通宵,有上海的,有西北的,還有兩個北京的。我們要去的大學也不一樣,有光機學院的,有地質學院的,還有郵電學院的,但當時我們卻有那么多的共同語言,彼此沒有一點兒矜持和陌生感。早晨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們一起看窗外,遠處那一片金黃色,一望無際,全都是向日葵?!銈冎绬幔窟@時一個年輕人站起來,激動地宣告:這叫Eagle of flowers,花中的鷹!他流利的英語,好像一瞬間真讓那遍地的葵花展翅飛翔起來了。

如果說向日葵是花中的鷹,那楓樹就該是樹中的杜鵑吧。杜鵑啼血,片片殷紅。十月是金色的,也是紅色的,這種紅色因為俄國十月革命和我們的國慶節(jié),可以說包含了革命的成分,但畢竟也有一部分是來自漫山遍野的楓葉。特別在東北,楓葉是秋天最值得驕傲的景致。我有一位朋友隱居千山,每到秋天他都打個電話說,如果你楓葉紅了的時候不來,那就等紅葉楓(瘋)了的時候來吧。這就是指十月。

十一月

擔心霜凍,把所有的葡萄都收了起來。從八月的第一個星期到現(xiàn)在,我們都處在干爽宜人的季節(jié),沒有任何多余的雨落下,大家都很開心。

——Gilbert White(1777)

父親說“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顯然農歷的十月已經(jīng)夠冷了。寒露不算冷,霜降變了天,霜降就發(fā)生在這個月份。隨著英國的葡萄被收起來,中國的蟋蟀也登堂入室,開始躲在農家的屋里鳴叫了。

蟋蟀的別名叫蛐蛐,在遼西,你說蟋蟀沒人知道,必須說蛐蛐。蛐蛐是象聲詞,形容蛐蛐的叫聲,蛐蛐——蛐蛐——的。這樣蛐蛐在鳴叫的同時,也是在呼喚著自己的名字。整個秋天直到初冬,蛐蛐都在呼喚著自己的名字。

但蛐蛐最怕刮風的天氣,一刮風,它們就一聲不響,噤若寒蟬。而遼西的風是全國有名的,特別是秋末冬初的時候,風勢很大,風向也變幻不定,今天是東南風,明天是西北風,并最終讓西北風壓倒東南風,主導整個冬天。現(xiàn)在想,人和蛐蛐畢竟是不一樣的,比如我,一是我從來不呼喚自己的名字,二是我從小喜歡風。遼西的風吹拂過我的童年,也吹拂著我的記憶。

那年代農村還沒有玻璃窗,都是紙糊的窗戶,風一吹,窗紙就發(fā)出奇特的聲響,讓人聽著心里慌慌的,并耽于幻想。我還有個習慣,愛在窗紙上畫小人兒,往往一不小心,窗紙就被戳破了,母親一邊罵,一邊趕緊找紙來補上,這樣補來補去,窗戶就打滿了補丁。有時家里來了客人,坐在炕上看窗戶上的補丁,也看那些小人兒,就問是誰畫的,母親說,還有誰,我兒子唄!語氣中既有無奈也有驕傲。

晚上睡不著,聽著風吹窗紙的聲響,就覺得我畫的那些小人在同某種怪物作戰(zhàn),個個表現(xiàn)英勇,活靈活現(xiàn)。而早晨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漫天皆白,上霜了。

英國作家D.H.勞倫斯曾寫過一篇叫《美國古典文學研究》的文章,他寫道:“只有生活在有養(yǎng)育之恩的土地上,而不是背井離鄉(xiāng)到別處流浪,人才能享有充分的自由?!睂Υ嗽S多人都深有體會,但我不明白的是,為什么這是美國古典文學,而不是英國古典文學,或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結果呢?

十二月

大雪一夜未霽……我們出來的時候,安布爾塞德看上去很驚艷,竟如同異國的村莊。遠處的山巒顯得輕盈而歡悅,在藍色的天空下,又如日中天般奪目而清晰。我們聽見水禽在湖邊鳴叫。木星在安布爾塞德群峰上簡直是燦爛輝煌,而在雷代爾河的對岸,還有一顆大星懸掛在山頭一角。

——Dorothy Wordsworth(1801)

這段話告訴我們,十二月的天象很美,像一幅夢境中的畫。這地方我從未到過,星辰如一團火焰,也像一串耳墜。這樣的景致發(fā)生在十二月是恰如其分的。星移斗轉之間,西方人的圣誕和元旦快要到了??聽柭芍斡小缎履辍吩娫疲骸靶履晖鹑缭谇G棘叢中結出的鮮紅草莓?!?/p>

但中國人并不很看重這顆草莓,他們把這顆草莓叫“陽歷年”,好像是一種蔑稱。在這個月份,中國人更喜歡冬至。冬至是個節(jié)氣,也是個節(jié)日,冬至節(jié)。遼西人有“冬至大如年”的說法,這一天頭晌要吃餃子,過晌要燉肉喝酒。晚上睡覺前,大人們會對孩子說,天短了,夜長了,早點兒睡。越這樣說,孩子們就越睡不著,越睡不著,就越睡。等到天亮后醒來,才知道雪不僅下了一夜,而且是大雪一夜未霽。

遼西的雪和遼西的風是同樣有名的。納蘭性德當年途經(jīng)此地,曾留下著名的《塞外詠雪》詞傳世:“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寥寥數(shù)語,說盡了遼西大雪的精神特質,越冷越好,別具風情。因為是白狼河畔,當?shù)厥分旧线€有一個極美的說法叫“雪落白狼”。雪落在白狼身上,白狼不僅變得更白,也顯得更加高貴而冷峻。

在這樣高貴而冷峻的雪天,我和樹瑟哥一般都在山上,帶著自制的火槍,一心想打兩只“傻半斤兒”解饞。傻半斤兒就是沙雞,因樣子比較傻,體重不超過半斤而得名。而且也飛不高,下雪天打這種鳥是最佳時機。我和樹瑟哥沿著雪地里的電線桿走,一邊尋找目標,一邊聽電線桿。聽電線桿是我們當年的特殊樂趣,把耳朵貼在房檁子樣的線桿上,聽里面的嗡嗡聲,就好像有什么人給你打電話似的,就好像你也成了有資格接電話的人似的。我發(fā)誓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樣的情景:兩個很傻的鄉(xiāng)村少年,在雪地里尋找一種據(jù)說很傻的鳥,耳朵凍得通紅,聽一會兒電線桿,捂一會兒耳朵,直到大風驟起,紛紛揚揚,將雪粉灌進我們的衣領。

十二月,古老的冬天。不管是在中國還是在英國,十二月都意味著冬天的正式到來,但令人驚羨的是,這個季節(jié)到來的意義卻不在于本身,而在于另一個季節(jié)。所以雪萊的詩句盡人皆知:“如果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是的,不會遠了,雖然“滿目山河空念遠”是遠的,“細雨夢回雞塞遠”是遠的,“日落長沙秋色遠”是遠的,但春天畢竟已經(jīng)不遠。而雪萊,這位偉大的英格蘭詩人,他也可能耳朵凍得通紅,卻早在二百年前就從電線桿中聽見了春天的消息。

故園白羽

四月羽書城

我出生的地方叫黑城子,我把它稱為羽書城。因為它的地形柔曲土壤豐沃,像極了一片羽毛。從北票縣城向北約百華里,你就會看到那片慈光凝碧的祥羽了。

遠近聞名的黑城子大洼,南北修長,東西挺括,方圓十幾里一馬平川。早晨霧起東山,它就像拿出古代的“白纻”罩在身上,顯得神秘、俏麗而雍容。等到霧散了,你才會領略我們的田野。大洼的地壟長,就像故鄉(xiāng)女孩兒們那又粗又長烏黑閃亮的大辮子,春天剛開犁的時候,你順著那一條條褐色的長壟,會看得神魂顛倒;三夏時節(jié),滿洼蒼松翠柏似的莊稼,在洶涌的白云下顯得肅穆,讓你直想逃避;秋天摧枯拉朽的收割之后,大地裸呈,覓食的鴉陣低旋鳴叫,頑艷如巫舞;冬天可以看雪壟,那是土地的浮雕,朔風掠過,雪粉晶瑩,低矮的根茬挺立如林。有時你還會看到幾只喜鵲,上下翹著麗尾,春節(jié)就快要到了。

這樣厚實的土地,會像羽毛嗎?美國作家??思{說,他的故鄉(xiāng)很像是郵票——而羽毛,也就是我們中國最早的郵票。書信上插支羽毛,即為“羽書”,上面寫的往往是重要的軍情和政令。岑參《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的詩里說“羽書昨夜過渠黎,單于已在金山西”,可見羽書絕非輕盈物,而是動輒驅動千軍萬馬的。所以對我的故鄉(xiāng),思來想去,我還是認定它是片形如羽毛,重如羽書的土地。

黑城子古稱川州,白川州,記載見于《漢書》。想必古人是看到有條很白的河穿過此地,故名之。現(xiàn)在那條河也很白,卻叫成黑城子河了。據(jù)說,黑城子出自蒙語“哈拉浩特”,也就是“黑色之城”的意思。川州原本是邊地,歷來蒙漢雜居,想必初到這里的蒙古人,他們準是一眼就發(fā)現(xiàn),這里的草色比別處的還要綠,綠得有些發(fā)黑,于是就欣喜若狂,大喊“哈拉浩特”了。不管怎么說,反正當年的黑城子河流域,應該是農業(yè)文明與游牧文明的一處交匯地,黑楊樹與白茅草同生,丘陵狼與荒原狼共舞。這片小小的、淺淺的狹長盆地,像是從蒙古草原射過來的飛鴻,也像是從燕山腹地傳過來的捷報,合成千年羽書,供后人讀解。地方雖小,卻能讓你讀出“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豐美,也能讓你讀出“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氣勢。

城自然有過,傳說始建于遼代,城墻為土筑,現(xiàn)雖僅存城基,卻仍依稀可見那拙實的夯印。城體規(guī)模是南北東西各二華里。這四四方方的小城,就建在那狹長盆地的正中,好像誰不放心,又在羽毛上嵌入一枚郵票。羽毛形的土地,郵票狀的小城,卻不知何人,要把何物,寄往何方。

小城內外,包括附近的山溝鄉(xiāng)野,人們最喜歡的是四月時光。T.S.艾略特在他的長詩《荒原》中說:“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對此我和鄉(xiāng)親們都深感不平。四月怎么會殘忍呢?至少在我們那個地方,四月是美的,也是善的,因為荒地上不僅長著丁香,還長著各種野菜,長著柳芽兒,長著榆錢兒。幾場春雨過后,女人們就鮮活了,呼兒喚女去樹林采蘑菇,男人們則忙著整地開犁。白嘴鴉繞樹三匝,田野上人歡馬叫,生產(chǎn)隊的麥苗正大面積返青。這成群的、鮮亮的四月,每當四月之光照亮我們的四方小城,那片土地就像馬克思所講的,不僅有莎士比亞的豐富性,也有倫勃朗的強烈色彩!

我父親就是四月出生的,到他去世的時候,還千方百計地趕在四月。在父親心目中,好像四月隱藏著他所有的生命秘密。父親臨終前的一件事兒,讓我至今耿耿難忘。那是1996年的春天,在沈陽,我事先并不知道父親的病況,可那天晚上卻親切而悲傷地夢見了他。父親好像是從一座花園里慢慢走來,背景是巍峨的王宮,他對我說他要走了,因為夏天即將到了,而人在夏天走是不好的。醒來后我看了下表,是凌晨四點過五分,因為睡不著,就打開燈,拿起放在床頭的一本書看。那本書是前天剛買的,還從未翻過,是美國作家巴塞爾姆的小說集,英文版。我隨手翻開,沒有任何選擇,就看到這樣一個題目——A Palace at Four AM,譯成中文,就是《凌晨四點的王宮》!而一個小時之后,我就接到電話,說父親已在彌留之際。那天是四月十八日,父親九十一歲。

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想,那個四月凌晨的夢境,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后一封信嗎?而令人不解的是,那個夢怎么會和王宮、會和英文連在一起呢?父親是遼西丘陵的農民,他平生沒見過任何王宮,更不認識什么英文。當然我在大學讀的是外語系,那是難忘的八十年代。為了供我讀書,父親在七十多歲的高齡上還要做豆腐賣,他每天起早推磨,然后把做成的豆腐挑在肩上,比兩桶水還沉,到礦山或集市去賣。那些年我每次放假回家,臨行時從母親手里接過的錢都是零零碎碎的,且浸潤著父親的汗?jié)n和豆?jié){的水印。有時父親走在路上,連過路人都有些不忍,就問你兒子干啥呢,父親大概很喜歡被這樣問,總是慢慢撂下挑子,等直起腰才正式回答:能干啥?就會念書,學的是英文!他把“英文”兩個字咬得很準。父親,其實你也是懂得英文的,不管它來自英格蘭,還是美利堅,在我心中,都是你賦予了這兩個字以最深的愛意,最大的光榮。所以父親,既然是你的艱難支撐讓我學會了英文,那么,我所學會的英文就應該有責任向我傳達你的生命信息,以證明它不僅通行國際,而且也是知恩圖報、聰明曉事、富有靈性的語言!我想整個事情是這樣的,父親!

至于王宮,故鄉(xiāng)沒有王宮,但卻實實在在有座王府。父親曾多次向我們說起那王府,在什么位置,種什么花草,養(yǎng)什么騾馬。還有這樣的民謠:四四方方的黑城子,住著周周正正的小王子……這民謠很像是一篇童話的開頭,至今在我的記憶中散發(fā)著強烈的預言般的美感。直到上了中學,才明白小王子其實并不小,也并不周正,而是個作惡多端,十惡不赦的家伙。那當然是解放前了,小王子叫沁布多爾吉,時任土默特右旗(即今北票市轄區(qū))旗長,兼國民黨熱北保安軍司令。黑城子雖小,小王子卻管著很大很遠的地方。人家的王位據(jù)說還是乾隆爺封的呢,鐘鳴鼎食,世襲罔替,傳到其父老王子,又傳到他,也不容易。但小王子這人太黑了,黑得連個白茬兒都沒有,特別在八路軍開進遼西后,他騎黑馬,帶黑槍,出沒山野,形同土匪,表現(xiàn)尤為頑劣。所以小王子氣數(shù)盡了,解放后他被人民政府怒不可遏地通緝、宣判并執(zhí)行了槍決。據(jù)父親說,那天老百姓們是連夜行動,手挑肩扛,奔走相告,像發(fā)水似的沖進了城內的王府,幸福的混亂一直持續(xù)到次日凌晨。

凌晨,母親總忘不了喊我上學。我們上學必須要穿過兩座小山,它們在城墻西北角約三華里處,南邊的叫封山,北邊的叫敖包山。兩座山都比別的山綠,并大小相似,像女人的乳峰。在當?shù)厝搜壑?,這兩座山都有點兒神圣不可侵犯的意思,封山是漢族人追先祭祖的地方,敖包山則是蒙古族人祀神祈福的地方,而且據(jù)說也是老王子的陵寢,多次有傳聞要考古挖掘,卻懾于陵內機關,終未實現(xiàn)。雖然王陵威嚴,卻壓不住生命的浪漫,所以每當十五的月亮升起,就會有哪位哥哥到山上去等他心愛的妹妹,馬頭琴會響起來,套馬桿會豎起來。唱《敖包相會》,喝套馬桿酒,多年以來,在我的故鄉(xiāng)已漸成風俗。

還是繼續(xù)說上學吧。我們的中學位于城內的東北角,在全縣很有名氣,樣子也是四四方方的。當時是“文革”后期,我們雖戴著紅袖標,其實卻既不怎么上課,也不怎么造反。對我們而言,“紅衛(wèi)兵”不過是走進中學的代名詞,就像俄羅斯小說《早年的歡樂》有時也被譯作《初歡》一樣,僅僅意味著一種純正、一種忠誠、一種青澀的早熟,就像四月的杏花。黑城子的杏花多,附近的山溝鄉(xiāng)野更多,每到四月就粉墨登場,把山川美化得不成樣子。所以,杏花后來被定為北票的縣花、市花,至少在我的故鄉(xiāng)是極得人心的。中學畢業(yè)已三十多年了,有一次,我從省城回鄉(xiāng)探親,下車時看到一位當年的女同學,她就站在那里賣杏花,旁邊還跟著一群圍上來叫賣的婦女。那水靈靈的杏花讓我想起了在中學的青澀歲月,正要上前打招呼,可她卻扭過頭跟別人說:哎,這車怎么晚點了呢?

其實我當年最喜愛的不是什么桃花、杏花,而是學校北面那片野生林。黑森森的老樹林子,好像有上百年了,樹種很復雜,我的同鄉(xiāng)好友,現(xiàn)在美國杜克大學森林資源系任教授的邵國凡博士曾告訴我,那屬于我們遼西最典型的針闊混交林。不過當時覺得挺神秘,挺可怕,像一團不知啥時候留下的黑云,兀自在那里翻滾。黑城子有了那片黑樹林,就顯得更黑了,可以說黑出了靈魂,黑出了氣韻,黑出了許多男孩子雄心勃勃的夢。

曾有許多次,我在中午時間或放學之后,就那樣一個人坐在已經(jīng)頹敗的北城墻上,望著遠處靜穆的黑樹林發(fā)呆。那片樹林也叫高音樹林子,高音是什么人?他是最先種下這片樹、擁有這片樹的人嗎?或者他是某個皇帝派來經(jīng)管這片樹的人,就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本蘇聯(lián)小說寫的,他是個林務官,是美麗的冬妮婭的父親?現(xiàn)在看來很可笑,當年的我竟如此耽于幻想。終于有一天鼓起勇氣,獨自走進了那片黑樹林。其實里面并不黑,而是疏朗明亮的,樹木都高大、挺拔而沉穩(wěn),也有叢生的灌木。走到林邊,是黑城子河,那是我們全公社的母親河,正當雨季,水流漸旺,白亮亮地奔東南而去,我知道她將匯入牤牛河,牤牛河將匯入大凌河,大凌河匯入大海,而這和人生的境況是相似的。

隨著年齡的增長,故鄉(xiāng)已越來越遠,回鄉(xiāng)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了,但在心中,故鄉(xiāng)那片羽書還是百讀不厭的。前年因為到北票辦事兒,又順便回了趟黑城子。同學相見,自然要說同學的事兒,比如鎮(zhèn)上中學的校長去世了,他是我當年最要好的同學。還有那位賣杏花的女同學,聽說因丈夫下崗,日子過得挺艱難。當然,也有人混得不錯。站在初冬的大洼上,我試圖重新找回四月的光芒和氣息,卻毫無靈感。幾天后坐在汽車上,揮別大洼,揮別小城,才覺得那小城更像一枚郵票,那洼地更像一支羽毛了。而俄羅斯葉賽寧的詩句也隨之恰當?shù)赜可闲念^:“我們的田野,在自己的憂傷中變得更加好看了!”

麗達與龍鳥

小時候,上一趟北票縣城可是件大事兒,那就像每個孩子的成人禮儀。孩子們一起玩,急了就相互質問:你沒上過北票咋的?第一次上北票是在上中學時,學校組織的,是去參觀那里礦區(qū)的什么展覽。但令我們動心的并不在參觀本身,而是它很像一次真正的“串聯(lián)”或“拉練”,從黑城子到北票,來回近二百華里,學校要求我們全都步行,而且要當天往返。那是個晴朗的日子,我們凌晨出發(fā),踏月返回,一路上打著紅旗,高歌迅跑,引得沿路百姓好生羨慕。記得那天晚上回到家,進門就先拿起水瓢,喝了半瓢冷水,然后把同學路上送我的一個麻梨遞給了母親,母親問說哪兒來的,我大大咧咧地回答:還有哪兒?“票上”買的唄!確實,從到過縣城的那天起,我自己就覺得長大了。

我們那里把北票也叫“票上”,就像上海人把他們的城市也叫“海上”一樣,所以有本雜志叫《海上文壇》,還有本小說叫《海上花列傳》。我們票上沒多少花,是個礦區(qū),但出的煤卻可以跟花相比,都是優(yōu)質的無煙煤,要不日本人怎么看中了這個地方呢。北票的采礦史可以追溯到清光緒年間,民國以后,北票的礦業(yè)更初具規(guī)模,聲名遠播。這可以舉個例子,地質學家丁文江,是“五四”時期的大學者,曾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出任過北票煤礦公司的總經(jīng)理。丁文江,字在君,江蘇泰興人,曾負笈日本,又轉學英倫,是中國現(xiàn)代地質學的奠基人,并在1923年的“科玄論戰(zhàn)”中,成為科學派的代表人物。關于他到北票任職的情由,胡適在《丁文江傳》中有過記述:1921年,由于京奉鐵路局經(jīng)營的北票煤礦“沒有成績”,而改為官商合辦的煤礦公司。丁文江因曾在那里進行過礦產(chǎn)調查,受聘擔任公司總經(jīng)理。而在他任職不到五年內,北票煤礦就變成一個“很有成績的新式煤礦公司”了,云云。這樣一位在現(xiàn)代中國影響卓著的人物,我想在北票縣城,至少在礦區(qū),是應該有座紀念碑的,但是沒有。去年回鄉(xiāng),有朋友贈我一部新出的《北票市志》,印刷精美,裝幀考究,從歷史沿革到現(xiàn)實政績,工商百業(yè),遠近名人,均搜羅囊括其中,但從頭翻到尾,卻還是不見這位丁文江先生的大名,這就未免是一種缺憾了。關于丁文江的人品與學識,他的摯友、曾任國民政府行政院長的地質學家翁文灝先生寫過許多詩來緬懷,現(xiàn)摘錄一首,以寄鄉(xiāng)梓:“一代真才一世師,典型留與后人知。出山潔似在山日,論學誠如論政時。理獨存真求直道,人無余憾讀遺辭。赤心熱力終身事,此態(tài)于今誰得之!”

當然,北票人也并非不懂得尊重前賢,比如清代那位杰出作家、被稱為“蒙古族曹雪芹”的尹湛納希,在北票可謂無人不曉。早在十多年前,當?shù)卣蜑樗Q起了大理石雕像,并豎在縣城的中心,儼然一方人文的標志。隨便問過路的,只要稍有文化,也知道那老頭兒和曹雪芹有瓜葛,而雪芹不是芹菜,不是雪里蕻,人家是大文化人,大到全中國、全世界都佩服。我曾在北票街上碰見一位同鄉(xiāng),談話間我問他知不知道那座雕像是誰,他把手一擺,以毋庸置疑的口氣說: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我當時想,在北票人中,還是我們黑城子人最有氣魄,要說就說大的,沒工夫跟你往細了掰扯。

尹湛納希出生在北票下府鄉(xiāng),那里當年有個“忠信府”,實際上是蒙古貴族地主的莊園。那地方我先后去過三次,村落并不大,卻顯得古舊。據(jù)說尹湛納希的父親是成吉思汗的第二十七代嫡孫,忠信王府的協(xié)理臺吉。但當年的王府及臺吉府,如今早已化為非物質遺產(chǎn),只能到這位“塞外雪芹”的遺作《一層樓》《泣紅亭》里去找了。好在村口總算還有座惠寧寺,可以憑吊,你或許想問問那株亭亭古柏,是否曾見過那位臺吉家排行第七、被稱作“七哥兒”的男孩在此攀援?每次到忠信府村,我都像在搜尋某些空氣,若有若無的,想體察“七哥兒”當年在這里著書時的心境。同曹雪芹相比,我們的“七哥兒”大概更不容易,他不是出生在六朝古都金陵,也沒有流落到皇城巍峨的北京,而就在這古舊荒疏的鄉(xiāng)野,某個遙遠的清晨或黃昏,他仿佛天意般地讀到了《紅樓夢》,從此開始了他的寫作。這里既是他的“江寧織造府”,也是他的“京郊黃葉村”。在家道中落之后,他用瘦削的肩膀擔起了文化使命,用憨直如棗棍、精悍如馬鞭的蒙古文字,搭起了邊地風格的“一層樓”,鄉(xiāng)野況味的“泣紅亭”??梢哉f,尹湛納希是把《紅樓夢》本土化了,邊地化了,鄉(xiāng)野化了,從而使地處大漠南緣、自古蒙漢雜居的北票人,能從這位“七哥兒”那些塵封的書里找到他們所有情感的歷史,并在外鄉(xiāng)人面前顯得體面、精神而高貴。

比如《一層樓》中有個女孩就叫爐梅,這名字會讓你想到,北票人對煤的情感是多么悠久,那還是大清朝呢,就有個梅花般的女孩在伴著爐火靜靜地開放了。但北票人現(xiàn)在似乎忘了煤,不愿再提煤了。說起當?shù)氐奈锶A天寶,他們就開出一副對聯(lián):“黑山白水黃金城,龍鳥燕戈一層樓”——里面沒有煤。這當然可以理解,煤層枯竭,礦區(qū)沉陷,職工下崗,已成為當?shù)卣淖畲箅y題。我有幾位同學就是從礦區(qū)下崗的,而且都是女生。也許當初她們愿意到礦區(qū)或嫁給礦工,是因女孩子對煤的色澤與熱力有一種天然的親近吧。她們也是“爐梅”,現(xiàn)在從她們的眼中,你仍不難看出那種對礦山爐火依依惜別的淚花。

現(xiàn)在我該說“龍鳥”了。北票的煤層是枯竭了,可現(xiàn)在又有了古生物化石,所以不乏后勁兒,差不多已從煤城走向化石之城了。過去是開著卡車到北票買煤,現(xiàn)在是開著小車到北票買化石。特別是“中華龍鳥”化石的出土,使北票這片土地聞名遐邇,更顯得風物高閑、神情古樸了。不知什么時候,尹湛納希雕像已被遷走,取而代之的是以白鋼焊制的龍鳥造型,明晃晃地矗立在縣城中心,吸引四方的目光。

走進離縣城不遠處的化石博物館,你會迎面看到一幅巨照,上面是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手里舉著一本《美國國家地理》,封面上畫的就是北票出土的龍鳥。但人們能否想到,1996年,最初那只“丑小鴨”似的怪鳥,卻是個普通農民發(fā)現(xiàn)的??脊虐l(fā)現(xiàn)離不開農民,兵馬俑是農民發(fā)現(xiàn)的,三星堆也是農民發(fā)現(xiàn)的吧。所以在那個博物館,我覺得還應該有幅更大的照片,遼西農民的照片,土地之子的照片,因為土地,皇天后土,不管有多么豐厚的珍藏,都寧愿選最質樸無華者為其代言。遠離土地的人是發(fā)現(xiàn)不了龍鳥的,龍鳥也不會讓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可以題詞,可以簽名,可以留念,但從本質上說,他們未必能真正理解這些來自土地深處、距今約一億年前的古生物的靈魂。

如果仍有位置,我還想建議,在那些袞袞諸公似的中外考古學家、地質學家、生物學家的名字后面,能否再加上一位詩人的名字?他叫W.B.葉芝,愛爾蘭詩人,1923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因為他,曾以詩的形式想象了鳥類進化與人類發(fā)展的神秘對應關系。他那首有名的《麗達與天鵝》,是從古希臘神話中汲取了靈感,說天神宙斯看中了人間美女麗達,就變成一只天鵝飛來與她幽會,而由此生下了海倫,由此引發(fā)了戰(zhàn)爭,由此改變了世界。作為神秘主義詩人,葉芝感到,那些被賦予了偉大神性的鳥類,是往往能化育和創(chuàng)生新的歷史的。

根據(jù)科學家們對那些化石的研究,我們不難想象,億萬年前的北票地區(qū),是龍鳥的伊甸園,也是龍鳥的龐貝城,那一天火山噴發(fā),天崩地裂,龍鳥們的羽翼將豐未豐,但驚飛之際卻若垂天之云。未逃出的在瞬間化為永恒,逃出的則遁入了永恒的進化,成為鳥類的始祖。這一幕無比壯麗的災變,要是從葉芝的觀點看,那就不僅是演示了鳥類的進化史,也揭示了宇宙的羅曼史。而億萬年前,龍鳥就是天鵝,從生命進化的角度看,它們甚至更強健,也更有資格被賦予偉大的神性,成為眾神之王的化身。

所以,每當我端詳化石上那栩栩如生的、渴望天空的龍鳥,想到的卻不是天空而是這方曾有過驚慌的土地。沒有詩是看不透龍鳥的,龍鳥不是鳥,而是神的某種遺跡。龍鳥的秘密就隱藏在遠古天空、太初神性與這片土地的那次無可比擬的交融中。有了那次交融,就能斷言北票,乃至整個遼西,曾是太陽下最嬌艷的土地,絕世佳麗。因此,她才開出了“世界上第一朵花”,飛起了“世界上第一只鳥”,讓當今的北票人即使面對紐約人、巴黎人、東京人、漢城人、莫斯科人,也敢于提起自己的故鄉(xiāng)并為之驕傲,因為恰恰不是在別處,而是在我們那個小地方——“時間開始了!”

白羽何處尋

從北票之南再向南,雞犬相聞的地方,就是被稱作“三燕故都”的朝陽了。朝陽——北票——黑城子,這是我生命的三個原點。它們從南到北,一字排開,并且距離差不多均等,都是近百華里。所以有時想,我的故園很像一套闊氣的北方三進大院,而朝陽是前庭,是門面。那鳳凰山,是影壁墻;那大凌河,是水流觴;還有那溫良方正的兩座古塔,是栽在院里守望子孫的兩棵千年老樹。只要望見那兩座風鈴清脆的塔,你就會像斜陽中披著佛光的燕子一樣,踏踏實實地告訴自己:到家了。

朝陽歷史的古遠深厚,異鄉(xiāng)人是想不到的。這里不僅有遼塔,有燕長城,有孤竹國遺址,有紅山文化發(fā)祥地牛河梁,還留下許多英風豪氣的傳奇與詩篇。漢代名將李廣,據(jù)傳就鎮(zhèn)守過這方地肥草美的州郡(時名“右北平”)。司馬遷的《史記》可證,李廣那飛將軍的名號,也是從這里傳開的:“廣居右北平,匈奴聞之,號曰‘漢之飛將軍’,避之?!薄妒酚洝分羞€同時記下了這位飛將軍射虎的趣事兒。遼西原野上林木茂盛,傳聞多虎,而李廣恰好愛打獵,有一次天晚了他仍在林子里轉悠,見草中白石盤亙,誤以為虎,就從遠處引弓射去。第二天早晨派人去看,才知道射的是大石頭,而將軍的那支響箭早已穿入石中,只剩一簇白羽留在外面。這件事兒可能經(jīng)兵士之口傳入朝廷,又傳給百姓,越傳越遠,越傳越招人喜歡,到了唐代,有位“工于敘事”的詩人叫盧綸,又把這件事兒吟成《塞下曲》,流傳至今:“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闭Z氣洗練,如勾白描,可謂傳神之作。

有了李廣,有了盧綸,朝陽的歷史也就有神了。她是一片風吹白羽的土地,是燕山之外的白凈草原。去年回故鄉(xiāng)時,看到大凌河上新建的白石水庫,煙波浩渺。就想這白石水庫的白石,是否就是當初飛將軍所射的那塊白石呢?大凌河古稱白狼河,河有二源,北出凌源,南出建昌,至北票境內繞白石而東南折,至錦州入遼東灣,古稱“白狼入?!?。那來自遠古的、靈性非凡的白狼,聳身如弧線般,一躍而入藍海,究竟為何緣由,讓人遐想無限。有人仿崔顥《題黃鶴樓》詩賦之:“昔人已逐白狼去,此地空流白狼河。白狼一去不復返,圣水千古泛靈波?!边@樣說也真是不錯,南有黃鶴,北有白狼,而遠去的白狼和黃鶴一樣,都是懷著千古鄉(xiāng)愁,在天地之間昭示著故土家園的意義。

在李廣的時代,朝陽稱“龍城”,后來又稱“柳城”和“營州”。從三國到盛唐,許多詩人都來過這里,沒來過的至少是知道這里。比如唐代那位邊塞詩人高適,就特別熟悉這里的人情風物。他的《營州歌》:“營州少年厭原野,狐裘蒙茸獵城下”——提筆就寫足了遼西的草木之豐,民俗之悍,而后兩句“魯酒千盅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那種灑脫自在、豪氣干云的生活,恐怕連古希臘人也會嘖嘖稱羨。還有納蘭性德,這位清代的大詞人、宰相明珠之子、康熙御前侍衛(wèi),在他奉旨巡查北方邊界的途中,也曾多次經(jīng)古北口,至白狼河,在這里留下了他打馬走過的流連身影。“行盡關山到白狼”,是他的輕嘆,是說從京師到這里的路真夠遠了;而“白狼河畔秋偏早”,是他的低吟,是說這里的節(jié)氣,剛過立秋,大地就掛上淡淡的白霜了。同是朝陽,但你可以看出,高適眼中的營州原野和納蘭性德眼中的白狼河畔該有怎樣的差異。這里固然有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客觀變化,但兩個人精神氣質的不同,兩個時代精神氣象的不同,不是也鮮明若揭嗎?

不過,大凌河既然當時叫白狼河,想必康熙時的朝陽還是在相當程度上保持了生物多樣性條件。因為白狼有靈氣,性奢華,生態(tài)達不到水準,它們是不會在那里出沒的。只是到了晚清及民國,隨著草木不再清華,最后那只精瘦的白狼望星而泣,三天三夜后消失,并預言了這片土地將變得連年荒旱,到處都珍惜雨水的景象。

村莊,在五谷豐盛的村莊,我安頓下來

我順手摸到的東西越少越好!

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

萬里無云如同我永恒的悲傷

這是多年以后,一個叫海子的當代詩人寫下的詩句,每當它淡入腦海,我都會想起遼西丘陵中的那片田野,想起一個個翹首而立的村莊。十年九旱的朝陽,就像一幅日本的《枯山水》,掛在大東北的西南面,不乏蒼涼的意境,卻更多久遠的憂傷。據(jù)《朝陽市志》記載,“文革”期間,毛澤東主席在某個清晨起床后,第一句話就問:朝陽下雨了嗎?這一問,本身就像一場好雨,感動了我們每個村莊的父老鄉(xiāng)親。是啊,敬愛的毛主席,我們也天天在盼下雨呢,不過沒關系,有您老人家這句話,我們這兒就風調雨順了,春天有鞭桿子雨,夏天有馬蓮筒子雨,還有杏花雨、桃花雨、梨花雨,反正多了去了!

你得相信,世界上很多東西都和精神有關,和情感有關。我平生第一次到朝陽是1978年6月,天很熱,可那天偏巧趕上了下雨,而且是那種清清爽爽的細雨。那次我是去參加高考英語面試的,整個過程非常順利??梢哉f,正是在那場雨中,我的命運開始了寧靜而溫馨的轉折。高考與細雨,英語與細雨,所以我時常懷念,并從此確立了我對朝陽的情感體認,那是個清爽宜人的城市,雨水充盈的城市,沒有風沙,更沒有干旱的跡象。

后來我認識了朝陽的許多作家,他們的風格也強化了我的觀感。特別是散文家謝子安,我想把他稱為遼西的“雨王”。在他看來,朝陽不僅多雨,而且還盡是好雨呢。他的那本散文集《雨走青紗》,把整個朝陽乃至遼西都寫濕了,寫亮了,寫柔麗了,寫豐滿了。什么《春雨無雷》呀,《雨落丘陵》呀,《霜降雨》呀,他把春天、夏天、秋天的雨都寫到了,寫得那么滋潤,那么神奇,那么沁人心脾。在子安身上,仿佛盛唐詩人對遼西的豐美體驗通過某種基因又復活了?!坝曜咔嗉啞保嗝赖囊庀?,這種像回家的孩子那樣沙沙走過田野的雨,我想就叫它“子安雨”吧。這應是遼西獨有的雨,它會讓每個朝陽人都感到喉頭哽咽,心頭敞亮。

子安天不假年,在新世紀之初英年謝世。去年我到朝陽,朋友們相聚,舉杯夜話,我恍惚間又想到了子安,他沒來嗎?半天才回過神來,痛苦地意識到,我們都再也見不到那個姓謝名子安的人了,他早已“雨走青紗”般地走了,或者,他就像當年李廣將軍射出的那支響箭,當我們“平明尋白羽”的時候,他早已“沒在石棱中”了……

這青銅般的土地,風吹白羽。

這白銀般的山水,雨落白狼。

這龍鳥飛過的天空,其翼若垂天之云。

實際上,對遼西那片土地,僅說雨是不夠的,還有雪。傳說納蘭性德有一年冬天奉旨北巡,至白狼河畔,逢天降瑞雪,于是欣然命筆,在知府衙門寫下了那首著名的《塞上詠雪》詞:“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边@真是絕妙好詞,詠的是雪,卻足以象征遼西乃至整個東北的歷史文化了,那是一片連雪都“別有根芽”的土地,地方獨特,人也獨特,就是不怕天冷,就是不圖富貴,只圖活得有根有蔓。你說有什么辦法呢?

蘇聯(lián)歌曲

去年春節(jié)過后,朋友從美國寄來幾本英文新書,其中一本是美籍俄裔詩人米切爾·杜曼尼斯(Michael Dumanis)的詩集《我的蘇聯(lián)》(My Soviet Union)。這多少令我感到意外,杜曼尼斯出生在蘇聯(lián),是跟隨父母政治避難到美國的,目前是維斯里安大學的副教授。以他這樣的身世,對前朝故國的蘇聯(lián),何以會懷念如斯呢?后來我猜測,這可能和他的姐姐們有關,因為這本詩集的題詞是這樣寫的:“獻給我的姐姐,莫莉婭和索恩婭。”

莫莉婭和索恩婭的童年是在蘇聯(lián)度過的,甚至不僅童年,也包括一段青春時光。而且她們從小喜歡唱歌,不管上學還是放學,整天哼著那些我們所熟知的歌曲,《燈光》淡淡,《小路》彎彎,《紅莓花兒開》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她們看來,這些既革命又浪漫的歌曲,就像風中白樺的葉子,最讓她們憧憬初戀和未來的生活;或者這些歌曲也像某種套娃,用音樂制成的套娃,一首套著一首,有的樣子羞怯,有的勇敢表白,有的深情寧靜,簡直可愛極了。這兩位俄羅斯姑娘,就這樣乘著歌聲的翅膀長大了,并出落得美麗而憂傷。許多年后,她們可能再也不想唱或不屑于唱這些歌曲了,而有一天,當她們的弟弟開始寫詩的時候,這些歌曲的旋律還是不可遏止地彌漫在字里行間,如同俄羅斯田野上的淡淡春霧。

關于杜曼尼斯的這本詩集,美國批評家波維爾(Powell)的評價可謂獨具慧眼,他說:“《我的蘇聯(lián)》確實體現(xiàn)了一種蘇維埃式的聯(lián)盟,那就是非同尋常的音樂性和低能兒英語的融匯。”是的,正像低能兒漢語并沒妨礙一些人寫出比較好的漢語詩歌一樣,杜曼尼斯的低能兒英語也沒阻止他成為比較好的英語詩人,關鍵是你不能也無法忽略那種內在的音樂性,那種由歌聲的記憶所賦予的節(jié)奏感,那種對故鄉(xiāng)和田野,以及對革命和蘇維埃精神的既明亮又憂傷的依戀——

那非同尋常的音樂,讓昔日的歡笑變成了春霧。

我在這句詩旁邊凝視了很久,我的眼前,仿佛也正有一場春霧彌漫開來,在故鄉(xiāng)的田野上,伴隨著四月野菜的清香,并幻化成許多熟悉的笑臉。

在故鄉(xiāng),那里有我的歌謠。

——西伯利亞古歌

青青的野菜,青青的歌曲。

我對蘇聯(lián)歌曲的記憶是和野菜連在一起的。那大概是1970年的春天,我們公社中學新調來一位老師,是女老師,叫馬西萍。印象中是馬老師到了,四月也就到了,而四月到了,野菜也開始大面積地生長出來,讓鄉(xiāng)間的日子充滿了別樣的幽香。

野菜的成熟期是在四月,清明前后,麥浪滾滾的野菜不僅染綠了山洼,也支撐了人們春光爛漫的胃口。能卷餅的是苣荬菜,好做餡的是馬齒莧;薺薺菜又叫清明草,風花菜別名油菜艼;香椿有點兒淡紫,灰菜鑲著銀邊兒,此外還有西天谷、婆婆丁、豆瓣菜、小葉芹以及許多叫不上名來的。似乎野菜們都很懂事兒,知道這時節(jié)青黃不接,于是就見義勇為地長出來,并前赴后繼地被放在我們的餐桌上,為春天捉襟見肘的日子增添了幾分富足和喜氣。那落英繽紛的野菜,英氣勃勃的野菜,每當回想起來,我總能感到一種道德的力量,仿佛故鄉(xiāng)那片丘陵起伏的邊地,不僅慈悲寬厚,而且也是很有責任感的存在。

當馬老師調來給我們上音樂課的時候,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的狀況。

馬老師本來是學外語的,但那時正值“文革”,學校不開外語課,她就當了音樂老師。馬老師的音樂課很有特點,她說話、唱歌都是小口型,有點兒像喇叭花,也像是鳥兒在張嘴兒呢喃。這樣的口型在美聲唱法中常見,也許是經(jīng)過訓練的。因為有趣,大家就都喜歡上她的課,不僅看鳥兒呢喃是有趣的,聽她講關于音樂的知識更是有趣的。比如她說聽貝多芬音樂,能使傷心的人快樂起來,膽小的人勇敢起來,輕薄的人莊重起來。還有,她說音樂的力量即使在戰(zhàn)場上也不能低估,知道法國的《馬賽曲》嗎?那首歌曾擊斃德軍五萬。

馬老師教我們唱歌的時候,習慣用手打著拍子,就像鳥兒一邊歌喉婉轉,一邊要展翅高飛的樣子。

馬老師這樣飛著飛著,有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有兩首妙不可言的旋律開始在校內外流傳,一首是《喀秋莎》,一首是《紅莓花兒開》,它們混在《毛主席走遍祖國大地》這樣的“戰(zhàn)地新歌”里,混在《穿林??缪┰瓪鉀_霄漢》這樣的“樣板戲”片段中,給人的感覺,就像是裝扮成革命歌曲的女特務,搔首弄姿,風情萬種。

但事隔多年,這兩首歌是不是馬老師教的,我又覺得難以肯定,因為也有可能是下鄉(xiāng)知青們傳唱出來的,只不過正趕上馬老師教我們音樂課而已。那時候的農村很熱鬧,除了當?shù)氐呢毾轮修r、父老鄉(xiāng)親,還有大連來的知青,沈陽來的“五七戰(zhàn)士”,總之是人才濟濟、文化昌盛,熱鬧得就像絲綢之路時代的新疆小鎮(zhèn),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所向往的地方。說起來叫人難以置信,我的同學殷玉田家里,竟赫然擺放著一架鋼琴。

更叫人難以置信的還有當時的形勢,不僅正處在“文革”期間,由于1969年的珍寶島事件,中蘇關系也空前緊張。那時正在吉林某部擔任連長的我姐夫,也隨部隊被調往了黑龍江前線。出發(fā)前他還寫了封血書寄給姐姐,說是和戰(zhàn)友們都做好了為保衛(wèi)祖國神圣領土和“文化大革命”勝利成果而犧牲的準備。我記得姐姐那些日子整天以淚洗面,既驚恐萬狀又驕傲萬分。真想不明白,在那樣的背景下,我們怎么會去唱蘇聯(lián)歌曲呢?但實際上不僅我們唱了,連姐姐也跟著唱了。姐姐唱過《喀秋莎》之后很興奮,眼睛亮閃閃地說,我得回去給你姐夫寫信去,把這段歌詞也寫上。

有時我們一邊吃野菜一邊唱歌:“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

這樣唱著,野菜中就有了梨花的味道。

我要用腳踏住,自己的歌喉。

——馬雅可夫斯基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幾個春天,可以說,唱歌是我們記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也許是因為學校不怎么上課,再加上每天吃野菜,我們個個都變得精力充沛,歌喉婉轉。先是唱《喀秋莎》和《紅莓花兒開》,后來會唱的越來越多,比如《小路》和《孤獨的手風琴》。還有一句歌詞沒頭沒尾,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唱起來格外抒情:“我們沒有見過別的國家,能像這樣自由地呼吸?!?/p>

不管是上學還是放學,我都翻來覆去地哼著這句歌詞。

有一次我在前邊走,聽見有人在后面喊:“嗨,別唱了,蘇聯(lián)人!”然后就笑個不停,其中有男生,而更多是女生。那是在放學的路上,我記得很清楚,當時的位置是正好能仰望到那兩座小山。那兩座小山都蒼翠碧綠,一南一北,凸起在西河套的兩側,構成了我夢里鄉(xiāng)愁的地標。南邊的叫封山,北邊的叫敖包山。據(jù)說封山是漢族人追先祭祖的地方,而敖包山則是蒙古族人祀神祈福的地方,總之都特別神秘,神秘到我們走近山根兒都不敢大聲說話。

現(xiàn)在回想當年的氣氛,其實還是有些壓抑的。那些歌我們在學校并不敢唱,在家里也不太敢唱,比較能放心唱的地方是那條河套路,但在經(jīng)過那兩座小山的時候還要保持靜默。“能像這樣自由地呼吸”——呼吸倒是自由的,但唱歌就不那么自由了。

直到后來我們學會了打口哨。打口哨既像唱歌又像呼吸,介于不自由與自由之間,所以就風行起來,不僅男生會打,連有的女生也會打??谏诖驎r間長了,往往是一首歌記住了旋律,卻忘了歌詞。

那時候動不動就開批判會。有一段時間,聽說學校要開“三閑批判會”,追查看閑書、唱閑歌、說閑話的人,我們就人人自危起來,連口哨也不敢打了,想著自己可能是三閑之一,搞不好三閑都沾邊兒,就像魯迅的《三閑集》。這本書是我們的教導主任王一舜看的,他不僅有資歷,人也長得瀟灑英俊,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學校的圖書室都封了,只有他可以公然拿出來看,而且是一邊走路一邊看,讓我們男生女生都艷羨不已。不過他看的都是魯迅的書,其中就有《三閑集》。

因為那些閑歌需要偷著唱,狼藏狽掖的,我們心里有一種犯罪感,為了彌補和掩飾,每當開會就表現(xiàn)得更積極,站得筆直,坐得方正,喊口號也往往下了狠勁兒——“打倒美帝!”——“打倒蘇修??!”這樣一遍遍喊著,就把美國和蘇聯(lián)弄得很像是兩個同病相憐的戰(zhàn)友,它們在我們的口號聲中一邊茍延殘喘,一邊相濡以沫。不過相對而言,我們主要是針對蘇聯(lián)的,美國多少顯得有點兒無辜。

這種地下唱詩班式的隱秘激情,許多年后,我在蘇聯(lián)大詩人馬雅可夫斯基的詩句中找到了最佳表達,他說:“我要用腳踏住,自己的歌喉?!薄嗽趺磿媚_踏住自己的歌喉呢?這不僅奇妙,而且還隱含一種氣概。記得我們當年學過的語文課本上有一首李賀的詩:“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老師是這樣講的,說這首詩謳歌了古代工人階級的豪邁氣概和英雄形象。

后來我們開始喜歡刮風的天氣。

遼西的風在全中國是有名的,所謂“山溝老,風沙大”,就是指我們遼西的風色。我的記憶里充滿了這樣的風,每到春天,就把我們吹得像一面面旗幟,即使穿的是棉衣,也個個都是“當時年少春衫薄”的樣子。我們在風中唱歌,風就把歌聲吹碎了,碎成楊花柳絮,一路白蘇蘇地飄蕩。

這樣的刮風天,正適合我們大聲唱歌,風聲傳送著歌聲,也隱匿著歌聲。據(jù)說俄羅斯畫家列維坦當年在伏爾加河沿岸旅行,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壞天氣之美”,從而提升了他的風格和境界,當年,我們在放學的路上也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壞天氣之美”,只要是刮風天,下雨天,我們就知道可以放開歌喉了。

貓向左轉,就會唱起歌,

貓向右轉,就會講故事。

——普希金

除了在風中,還有一個地方可以讓我們大聲唱歌,那就是殷玉田家。

殷玉田家是“下放戶”,他爸叫殷國勝,是從省城沈陽到我們那兒插隊落戶的“五七戰(zhàn)士”,當著村里的政治隊長。殷玉田和我是同班,他還有個姐姐叫殷紅,和我五叔家的二姐海芳是同班,比我們高一年級。

現(xiàn)在我終于想清楚了,那些蘇聯(lián)歌曲之所以當年在我們鄉(xiāng)村流傳,主要策源地還是沈陽的“下放戶”,他們舉家遷來,兒女如花,無形中就成了鄉(xiāng)村的文化中心。殷玉田家的鋼琴就是標志。那是一架黑色的英國鋼琴,赫然立在墻角。有生以來,我從沒見過那么沉靜、那么雅致、那么大氣的黑色,甚至連殷紅那件好看的綠軍裝也相形見絀。給我的感覺,就仿佛鋼琴是黑色的,鋼琴彈出的歌曲和音樂也是黑色的,而包括春天、四月、好吃的卷餅、清香的野菜,以及所有讓人感動的想法,都是黑色的。

殷玉田他媽是銀灰色的。殷玉田讓我們叫她胡阿姨,而不是像我們農村習慣的那樣叫大姨或嬸子。胡阿姨總愛穿一件藍色工作服,但穿在她身上卻像銀灰色的,柔柔暖暖。胡阿姨是學音樂的,早年畢業(yè)于沈陽音樂學院。胡阿姨的手指很特殊,像十根蔥白似的,在鋼琴上擺來擺去。

我后來想,胡阿姨可能更有資格做我們的音樂老師。胡阿姨和馬老師不一樣,首先不管什么歌曲,她都稱之為“音樂作品”,而且她還特別喜歡引用一句毛主席語錄:“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主義……”

就是在胡阿姨的鋼琴上,我第一次聽到《三套車》的旋律:“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胡阿姨一邊彈琴,一邊鼓勵我們大聲唱,特別是唱到“你看吧這匹可憐的老馬”的時候,她總要提醒:這是高音,放開唱,提住氣。

胡阿姨也會彈中國歌曲,像《畢業(yè)歌》《沁園春·雪》《山丹丹開花紅艷艷》什么的,但同樣的歌,她卻能彈出不同的味道,就像同樣的茄子豆角,胡阿姨做的菜有一種格外的清香。

胡阿姨有時留我們吃飯,有時還給我們講故事,比如沈陽有個中街,還有個太原街,大連有個星海公園,是紀念音樂家冼星海的,等等。殷玉田家好像還有一只貓,顏色記不清了,樣子雅致而慵懶。

我覺得胡阿姨也像一只貓,一只很神奇的貓,是普希金詩集里的,它被一條金鏈子拴在海邊的橡樹下,不僅知識淵博,而且十分有趣,就那樣在樹下轉來轉去,一會兒唱歌,一會兒講故事。

當然,那本普希金詩集我也是在殷玉田家看到的。殷玉田家除了鋼琴,還有一個書架,里面擺滿了類似的書,為防止落灰,外邊還罩著雪白的紗布。有了鋼琴,有了書架,雖然同樣是農家小院,同樣是燒火炕、種菜園,卻透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大城市氣息。

正是這種氣息深深地誘惑并震撼了我和海芳姐。

每次去殷玉田家,如果恰好殷紅也在,那就一定有海芳姐。

我和殷玉田成了最好的朋友,就像海芳姐和殷紅是最好的朋友一樣。殷玉田個子不高,胖胖的,左臉上有一顆憨厚的黑痣。他知道我喜歡看書,就經(jīng)常讓我到他家去看,有時還偷著讓我拿回自己家看。印象最深的除了普希金的詩,還有契訶夫的《草原》。這本書的封面上畫著一個男孩坐在干草車上,頭上是越來越低的云朵,眼睛夢幻般地望著遠方。這個男孩在我的夢境里晃蕩了很久,就像我和殷玉田兩個人模樣的變種。

我為我的歌做件外衣,

繡上古老的神話之謎。

——葉芝

殷紅其實是綠色的。

那時候我們都非常羨慕軍裝,卻很少有人能穿上。能穿上的往往也不正宗,有的甚至是用家里的綠色被面縫成的小褂,看上去就像一棵地瓜秧,十分土氣。在整個公社中學,可以說只有殷紅那件軍裝最正宗,穿上也最顯氣質。那不是一般的草綠,而是綠中泛黃,黃中泛白,就像“淺草才能沒馬蹄”那種綠,“草色遙看近卻無”那種綠,并且仿佛被洗過多少次,不僅是水洗的,也是革命年代的風雨洗的,淡淡的肥皂香中似乎都能聞出硝煙的味道。

殷紅是全校無可爭議的?;ǎ詈玫呐笥咽呛7冀?。

海芳姐和殷紅形影不離,她為了殷紅什么都愿意做。但海芳姐沒有綠軍裝,她就哭著求五叔,五叔沒辦法,因為當過木匠,就主動上公社郵局給人家修門窗,修了三天門窗,換來一件小號的郵遞服。海芳姐穿上這件半新不舊、經(jīng)過剪裁的郵遞服,走路都是帶風的,而且?guī)缀跏且惶煲幌?,氣得五嬸罵她好幾回。

海芳姐甚至打算進學校的宣傳隊了。她的小名叫二丫,我沒大沒小,也跟著大人們二丫二丫地叫,一直叫到中學。有一天早晨,五叔氣呼呼地到我家,說海芳姐因為我在學校里叫她小名哭了大半宿,說這么叫下去,海芳姐都沒臉進宣傳隊了。我記得父親罵我時眼睛瞪得老大,從那以后,我才改口叫了海芳姐。實際上不僅我改口,好像全村的人一夜之間都改口了,包括五叔自己,越是人多的時候,五叔越是要高聲提起海芳姐的大名。

我知道,海芳姐要進宣傳隊是因為殷紅。那一年學校為迎接縣里的匯演,準備排練樣板戲《沙家浜》,據(jù)說要讓殷紅出演阿慶嫂。樣板戲的劇情大家都熟悉,里面的除了阿慶嫂、沙奶奶,還有一個女性就是被刁小三把包袱搶走的村婦了。海芳姐想好了,因為自己個子小,不像城里人那么出挑,她決心要扮演這個村婦的角色??傊?,只要能把自己和殷紅聯(lián)系在一起,海芳姐是不挑角色的。

不挑角色的海芳姐干什么都是勇往直前的樣子。胡阿姨彈琴的時候,她總是站在旁邊,把著鋼琴蓋,兩手汗津津的,眼睛眨都不眨。她雖然唱歌跑調,但卻完全無視胡阿姨和殷紅相視而笑的眼神,總是唱了一遍又一遍。每當海芳姐這樣表現(xiàn),我就知道該走了,或者該和殷玉田一起出去玩游戲了。

夏天我們滾鐵環(huán),冬天我們滑冰車。有時也玩撞拐,就是把一條腿搬起來,像金雞獨立那樣互相猛撞,前后左右,躲閃騰挪,誰支撐不住腿先撂下,就算輸了。

女生們喜歡玩跳房子。就是先用粉筆在院子里畫出許多小方格,然后輪流跳,也是用單腿跳,看誰最先跳到“房子”的最高層。海芳姐唱歌有問題,跳房子卻無人能比,她一邊往格子里扔布袋,一邊屈腿而跳,像蒙古族舞蹈中的草原小騎手,往往總是第一個跳到最高層,站在粉筆畫的藍天白云之間,然后笑出一個野山棗般的笑。

海芳姐的笑像野山棗,酸酸的、憨憨的。

春天會傳播小小的瘋癲,

就連國王也不能幸免。

——艾米莉·狄金森

接下來所發(fā)生的是否應該寫出來,讓我猶豫很久。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件,只是在此之前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那年的春天,當四月已經(jīng)過去,五月也將要過去的時候,十五歲的鄉(xiāng)村少女海芳姐試圖自殺。海芳姐自殺的方式是喝鹵水,這種方式對遼西女性來說比較傳統(tǒng),沒什么新意。我記得五叔一邊罵一邊老淚縱橫,海林哥兔子似的跑到生產(chǎn)隊去套車,然后把海芳姐送到了公社醫(yī)院。經(jīng)過搶救,海芳姐總算沒事兒了,但是留下了后遺癥,精神變得恍惚,不能繼續(xù)上學,見了人也不說話。

一切都來得這樣突然,就像遼西的風。遼西的風是奇特的,它起于荒草之末,說刮就天翻地覆地刮起來,有時旋風朵朵,有時長風陣陣(如同我記憶的節(jié)奏)。不久前讀美國作家麥卡蒙的《奇風歲月》,立刻認同得要死要活,我們那里不就是“奇風鎮(zhèn)”嗎?正是在故鄉(xiāng),在遼西丘陵與內蒙古草原之間的那個小地方,年少的我們度過了名副其實的“奇風歲月”。

海芳姐就是被春天的風刮倒的,她的事件集中體現(xiàn)了那個年代所特有的春天性,或者說是春天許多個瞬間的結果。當時村里和學校都傳言,一是說海芳姐在殷紅家受了刺激,她想學鋼琴,可胡阿姨說她的手指太短,不具備條件;二是說海芳姐想進宣傳隊的理想破滅,那天晚上正趕上《沙家浜》在學校禮堂彩排,殷紅演阿慶嫂,沙奶奶和村婦也另有人選,都是從沈陽來的“五七戰(zhàn)士”家孩子。而最讓海芳姐傷心的是,殷紅什么情況都知道,卻事先沒向她透露半點兒。

海林哥偷著告訴我姐姐,我姐姐又偷著告訴我,說海芳姐自殺前還留下過遺書,上面寫她如果有下輩子,也要托生成沈陽人,也要當個“五七戰(zhàn)士”子女,而且也要家里有鋼琴。

總之,海芳姐在那個春天輟學了。整個夏天她沉默不語,堅持一步也不走出家門。這讓五叔、五嬸愁得沒辦法,到了秋天和隊長譚國相商量,生產(chǎn)隊就安排海芳姐去放羊了。

假如沒有這些故事,

我們就將一無所有。

——西伯利亞古歌

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主義,也給我們送來了蘇聯(lián)歌曲。當年,偉大的蘇聯(lián)風華正茂,長袖善舞,深喉能歌,而剛剛誕生的新中國,則成了她最大的文學、電影與歌曲出口國。那些浪漫抒情、并具有強烈敘述性的歌曲,經(jīng)西伯利亞,越黑龍江,一路頂風冒雪、熱情友好地傳入我國,并從此落地生根。胡阿姨說它們是“音樂作品”,其實何止啊,它們可能更像是某種音樂作物,這么多年來,就如同北方的冬小麥和甜菜、土豆,在中國大地上茁壯成長。

而在我們整個遼西和東北,這些歌曲的傳播可能更早。東北作家蕭軍的小說《第三代》,寫于1935年,書中有個叫林榮的人,曾在遙遠的俄羅斯做過勞工,后來他回到故鄉(xiāng),就每天帶著手風琴,像一個哥薩克青年似的在大凌河兩岸的遼西鄉(xiāng)間游蕩,唱著布爾什維克式的遼西歌謠,而在林榮之后,在我的老家,又一個把蘇聯(lián)歌曲唱成遼西歌謠的人,我覺得就是海芳姐。

從秋天到冬天,又到第二年春天,海芳姐一直在放羊。出人意料的是,海芳姐放羊不僅十分靠譜,風雨不誤,而且羊大為美,舒展自如。十五六歲的姑娘家,早晨把羊群撒出去,就如同撒出一把絲線,晚上收回來,則像收回一抱棉桃。遼西是丘陵地帶,除了山梁,就是河套,但海芳姐卻像個高原的牧羊女,她總是趕著羊群去很遠的地方,去南邊的桃花山,去北邊的梨樹溝。在那里,她站在山頂,往往就一個人面對羊群唱起來:正當啊,梨花呀,開遍那山崖;河上啊,飄起了哇,柔曼的輕紗……這種遼西歌謠版的《喀秋莎》,斷斷續(xù)續(xù),咿咿呀呀,羊群聽不懂,卻知道低頭感動。而在那歌聲的空隙里,我看到一只只麻雀驚飛而起,越過灌木叢時紛紛落下小米粒大的眼淚。

人們都說海芳姐瘋了。母親和嫂子們已經(jīng)開始懷念她的許多好處,比如心靈手巧。海芳姐最會織領襯,這是那個年代很流行的裝飾,用白線繩鉤出各種圖案,然后縫到衣領上,看上去特別文雅、秀氣。她還喜歡在自己的衣襟上打個花褶,用針線把從被子上剪下的朱紅匯成小碎花縫上去,十分別致。

海芳姐給我織過三條領襯,我把其中的一條送給了米國林。

米國林這名字聽起來就像是蘇聯(lián)科學家米丘林的弟弟,他是我的小學同學,也是我們一個村的。米國林愛勞動,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愛笑,笑起來像女生似的。米國林上學晚,年齡比我們大好幾歲,家里困難,哥兒好幾個。所以小學畢業(yè)后,米國林就沒上中學,而是直接回生產(chǎn)隊干活了。因為米國林很能干,一年后就當上了生產(chǎn)隊的車老板,也就是全村唯一的馬車夫。

米國林對我特別好。公社中學離家比較遠,有時早晨正準備上學,聽到鞭子響,就知道是米國林在給我動靜,那是他正好順路要捎我一段。晚上放學回家,往往也能等到米國林,他吆喝著大紅馬,鈴兒響叮當?shù)貋淼轿腋?,像事先約好了似的。見了面就笑笑,隨手扔給我一點兒東西,有時是干糧,有時是烤苞米烤土豆什么的。

我坐著米國林的車,遠遠地就能看見海芳姐站在山梁上。米國林問我:“你二丫姐唱的是啥歌呀?”我說:“你別二丫二丫地叫,是我海芳姐?!甭犖医榻B完歌詞,米國林笑了:“說來說去,那喀秋莎就是想對象了,有啥好唱的?!泵讎峙ゎ^的時候,就會露出脖頸上的那條領襯,一圈很干凈的白色,和他那身破舊的黑棉襖構成著對比。

我們最甜美的歌曲,

是那些表達最悲哀的思想的。

——雪萊

1971年春天的風很大,秋天的風也很大。秋風乍起的時候,米國林到哲里木盟的天山去了,從此再沒回來。

那年秋天的空氣中飄滿了《國際歌》。馬老師說,上邊有指示,全國人民都要把這兩首歌唱好,一是《國際歌》,二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同時發(fā)生的還有一件事兒,林彪在叛逃中摔死了,地點是溫都爾汗。

此刻,我在回想中感到驚奇,當時驚天動地的林彪事件并沒讓我有任何震撼,而米國林的去向卻讓我晝思夜想,耿耿難眠。林彪死在蒙古,米國林去了內蒙古。米國林是和譚國軍一起去天山的,譚國軍回來了,米國林卻沒回來。他們是趕著生產(chǎn)隊的大車去的,中間經(jīng)過科爾沁草原。

同樣值得驚奇的是有個語文老師,他改動了毛主席詩詞,說是“國際悲歌歌一曲,林彪為我從天落”。但改動就改動了,一直也沒有人追究。

《國際歌》說悲不悲,很適合我們那個年代的口味:“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庇袝r候我們也唱《賣花姑娘》,唱俄羅斯民歌《草原》,把這些歌放在一起唱,覺得特別對路,有一種清晰飽滿的憂傷:“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有個馬車夫,將死在草原……”

整個秋天直到初冬,我都沉浸在對這首歌的迷戀中,快到霜降的時候,我仿佛得到了天啟,忽然想明白了這首歌,也想明白了米國林失蹤的真相——

《草原》的故事與謀殺有關,這是我在多年前那個初冬午后的重大發(fā)現(xiàn)。你看不是嗎?這首歌說,在茫茫草原上,有個馬車夫就要死了,他將悲慘地死去,就死在那片草原上,或者就死在那首歌里的什么地方。這時候他對同路人說:“請你埋葬我,不要記仇恨”——這句話是特別關鍵的,“不要記仇恨”,就證明有仇恨,而且是深仇大恨。馬車夫說完凄然一笑,那笑就凝固在他的臉上,并在許多歲月里成為他同路人記憶的一部分。同路人永遠記得,可憐的馬車夫就是被他親手殺死的。就在那天早晨,當馬還在安詳?shù)爻圆?,露珠顆顆圓潤的時候,他殺死了他,然后就一個人上路了。

我淚流滿面地想,這首歌一定是米國林讓我想起來的,因為他和譚國軍去天山的整個秘密就藏在里面。米國林一定是被譚國軍殺死的,我對此深信不疑。

關于米國林為什么沒有從天山回來,村里人當時有兩種說法,一是說米國林那次除了給生產(chǎn)隊辦事兒,也是順便相親去了,相妥了,就留在了天山,成了那里的“倒插門”女婿。為什么要“倒插門”呢,是因為米國林家里太窮,沒法給兄弟幾個都說上媳婦,花不起財禮。米國林是老大,這樣做有自食其力的意思,也算給弟弟們樹立個榜樣。還有第二種說法,是米國林直接從天山下了黑龍江,說他有個舅舅在北大荒,是從部隊轉業(yè)到建設兵團的大官,米國林去了雖然還是趕大車,但已算是兵團戰(zhàn)士了。

我相信第二種說法,而且我相信有一天會突然收到米國林的來信,說他跟舅舅講好了,讓我也去當兵團戰(zhàn)士,我們倆一起戰(zhàn)天斗地,保衛(wèi)邊疆。但時間一天天過去,卻始終沒有人給我來信。

我去找譚國軍,希望他能告訴我米國林的下落和地址。這時候譚國軍已經(jīng)當上車老板了,見了我連車都不下,一甩鞭子,鞭梢差點兒掃到我身上。

現(xiàn)在好了,我根據(jù)幾句歌詞,終于推斷出米國林失蹤的真相。一連幾個星期,我為此激動得徹夜難眠。后來實在忍不住,就告訴了姐姐。

姐姐很嚴肅,說你有根據(jù)嗎?我說:“根據(jù)就是那首歌,當然還有譚國軍對我的態(tài)度,不過主要是那首歌,你看不是嗎?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

姐姐笑了,她笑了又笑,最后勉強收住,說這樣吧,我給你姐夫寫封信,他說過有個戰(zhàn)友在北大荒,先查查有沒有米國林這個人,這樣行吧?

姐姐就是這樣,不管什么事兒都要給姐夫寫信,好像姐夫不是個連長而是團政委似的。

如今沒有人愛聽歌謠了,

世界已不再奇妙動人。

——阿赫瑪托娃

我心愛的七十年代,那時候我們有唱不盡的歌謠。

歌謠和歌曲其實是有區(qū)別的,根據(jù)《康熙字典》,“曲合樂曰歌,徒歌曰謠”,有樂器伴奏的才叫歌曲,沒有樂器伴奏的只是歌謠。在神話傳說中,歌謠最偉大的先驅應該是西王母,《列子》中記載,周穆王駕八駿巡游昆侖山的時候,曾到西王母的瑤池上做客,“西王母為王謠,王之和”,就是說,西王母為周穆王獻上清歌一曲,唱到動情處,周穆王也跟著唱了起來。

西王母所開創(chuàng)的歌謠傳統(tǒng),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被我們前所未有地發(fā)揚光大了。除了在殷玉田家之外,我們的歌聲沒有任何伴奏,連手風琴都沒有,連口琴都沒有(我那時多么渴望有支口琴啊),唯一可能的伴奏就是口哨,但口哨能算一種樂器嗎?如果口哨也算樂器,那么風算不算呢?朵朵旋風,陣陣長風,它們吹過田野和丘陵,吹過我們上學放學的沙路,聽起來比胡阿姨的鋼琴還要宏大美妙。

總之,歌謠屬于清唱,有時甚至屬于哼唱。比如京劇樣板戲的一些唱段,就需要像牙疼似的加點兒哼哼呀呀的韻味,像“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呀,“家住安源萍水頭”啊,等等。還有評劇《列寧在1918》,一邊走路一邊哼唱更顯得格外帶勁兒——“列寧我打坐在克里姆林宮,尊一聲斯維爾德洛夫你細聽分明,前幾天我讓那瓦西里去把糧食弄,為什么到今日不見回程……”

美籍俄裔作家納博科夫說過,在一個動蕩年代長大的孩子,上帝會送給他神奇的記憶。我可能就屬于這種情況。那個與列寧有關的唱段,我記得是一個瘦長個子的大連知青白話給我們聽的,他只白話了一遍,我就把唱詞滴水不漏地記住了。

還有一些特殊的歌謠,不是靠唱,而是靠喊的,那是屬于小學生們的童謠,但我們也同樣喜歡——“誰家有小孩,快點兒出來玩”,“這么好的天,下雪花,這么好的媳婦,露腳丫”,“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你有雨傘,我有大頭”……這些狗尾巴花似的童謠,也在我們的少年時代隨風搖曳著,并讓整個世界顯得分外迷人。

但我對“大頭”是忌諱的。我那時候腦門兒很大,眼睛也很大,同學們給起個外號叫“大眼兒賊”,意思說很像田鼠或土撥鼠。因此我特別怕人提起“大頭”,聽見誰喊“大頭大頭,下雨不愁”,我就先愁得沒辦法,總是繞著彎兒躲開,要不就假裝蹲下身系鞋帶,故意落在大伙兒后面。

有一天我正在路邊系鞋帶,看到一雙軍用大頭鞋,硬邦邦、沉甸甸地停在我面前,抬頭瞅半天,原來是回來探家的姐夫,穿著軍大衣,風塵仆仆地笑著,他的背景是故鄉(xiāng)那難以言喻的冬冥。

這是1971年的深冬,很快就過年了。因為有吉林某部連長我姐夫在,我們家的年過得特別體面熱鬧。只有我太不懂事兒,一遍遍地問北大荒和米國林的消息。姐夫可能和姐姐商量了口徑,對我說已經(jīng)和北大荒的戰(zhàn)友通過信,但北大荒實在太大了,兵團有幾十萬人,人家還在繼續(xù)打聽。為了證明他確實通過信,姐夫還告訴我?guī)拙湓?,說是北大荒的歌謠——“億噸糧,千噸汗,百噸淚,十噸歌……”

不管怎么說,事情已變成過去。如今回想起當初的表現(xiàn),因為兩句歌詞就煞有介事,對車老板譚國軍進行“有罪推定”,我覺得自己不僅幼稚,而且簡直是可怕的。動不動就推斷別人有罪,這難道不可怕嗎?

直到不久前我看了有關民歌的研究資料后,才稍感安慰,當我還是個少年的時候,至少對歌謠的理解不乏想象力。從民歌學的角度看,俄羅斯的《草原》最早真有可能是一首有關謀殺的歌謠。歷史上,許多歌謠的起源都是為了傳遞消息,因為當時沒有報紙、廣播、電視,更沒有因特網(wǎng),特別是關于愛與死的消息,往往就是以歌謠的形式告知故鄉(xiāng)與親人的,其中許多涉及謀殺,比如英格蘭民歌《荊棘鳥》,蘇格蘭民歌《邦諾莉》。而在那片風吹草低,天地蒼茫的《草原》上,一種遠方的謀殺或許真的也同樣以歌謠的姿態(tài)發(fā)生過。

但不管發(fā)生過也好,沒發(fā)生過也罷,總之,從那個秋天到現(xiàn)在,我再也沒見到米國林,我少年時代最好的朋友,他仿佛永久地消逝了,消逝在北大荒的億萬噸糧食里,或消失在草原的茫茫風雪中。

四月是最美好的一個月,荒地上

長著野菜,把回憶和欲望

摻在一起,又讓春雨

催促那些遲到的根芽。

……

——仿擬艾略特《荒原》第一節(jié)

如果讓我從古今中外的詩歌中,選一首最能喚起我鄉(xiāng)愁的作品,除了李白的《靜夜思》,那就是T.S.艾略特的《荒原》了。艾略特是英國詩人,也有說是美國詩人的,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從大學時代到現(xiàn)在,我曾多次讀過這首詩,而每次讀,都會感到如歸故里,親切而又陌生。

我想,這不僅因為遼西的自然地理確實有點兒荒原的味道,丘陵起伏,氣候干燥,荒草迎風,野菜爛漫,而且在歷史文化方面,遼西的積淀很厚,那里的每座山溝,甚至每棵老樹下面,都可能隱伏著什么典故。這和《荒原》也是相似的,這首詩引經(jīng)據(jù)典,隨處都是古老的神話與傳說。所以,《荒原》就成了我的思鄉(xiāng)曲,特別在春天的日子里,讀著讀著,就會感到有一陣風,從字里行間向我吹來,把我的思緒帶回家鄉(xiāng),帶回春光明媚的四月。

1972年的4月,馬西萍老師要調走了。她是在四月里調來的,又要在四月里調走,教了我們整整兩年。那天中午,聽說馬老師的愛人來了,我們就跑過去看。馬老師的愛人叫賈老師,說是在師范學院當老師。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大學老師,都擠在馬老師宿舍門口,驟然收住腳,形成一幅“雪擁藍關馬不前”的圖景。馬老師那天青春煥發(fā),她給我們發(fā)糖果,讓我們進屋里說話。賈老師戴著很好看的眼鏡,高高大大的,他和馬老師相視一笑說:“他們都很靦腆。”

一下子就記住了這個詞——靦腆,我覺得它可能是世界上最文雅的詞了。

我們這些鄉(xiāng)村孩子是靦腆的,記憶中的四月也是靦腆的。四月的天氣乍暖還寒,春風漸起,雖然村莊還不見綠意,卻已經(jīng)充滿了柳芽的味道;雖然天空還不見風箏,卻仿佛有風箏線在悠悠飄起。

所以我至今想不通,為什么艾略特在《荒原》一開頭就寫“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呢?四月怎么會殘忍呢?許多年來,盡管我特別喜歡這首詩,對此卻一直不太理解。也許,說四月殘忍本身才是一種殘忍吧。大地回春的四月,它除了野菜,什么花兒都沒有;除了清明,什么節(jié)日都沒有。但四月不計較這些,四月很快樂,四月默默無聞,卻自有一種純潔的、初戀般的、風華正茂的生命氣息——

吃野菜,唱了一小時蘇聯(lián)歌曲。

我不是蘇聯(lián)人,那些從城里來的,

也是地道的中國人。而且我們從小

住在遼西那邊,父親的山村

……

馬老師調走了,我們也快畢業(yè)了。

馬老師調走之前,沒忘了把她在課堂上沒收我的書還給我,那本書是我從殷玉田家借的,書名叫《怎么辦》。書既然還給了我,我想就應該再還給殷玉田。但殷玉田已連續(xù)多天沒上學了,而且自從海芳姐出事兒后,我有點兒怕見到胡阿姨??傊翘煳覒牙锎е对趺崔k》,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當我硬著頭皮走進殷家的小院,出來開門的卻是殷紅。

我怯懦了半天,說自己是來還書的。

——啊,一本書,還不還的。她笑著說,一邊隨手翻著《怎么辦》。

殷紅那天沒有穿草綠色的軍裝,而是穿著胡阿姨那套淡藍色的工作服,顯得特別熨帖。她告訴我殷玉田和胡阿姨都去沈陽了,回老家看看。我說,知道,早晚你們都能回沈陽老家。說到這兒,我們就好像突然無話可說了。過了一會兒,她問我畢業(yè)后有什么打算,說我可以去當兵,最好去南方。我記得,自己當時使勁兒地點了點頭,就仿佛已提前數(shù)年,穿越般地讀過了艾略特的詩句——

在山上,那里你覺得自由,

大半個晚上我看書,冬天我去南方

……

歌聲響亮,卻又黯淡莫名,

而時間已經(jīng)晚得不像話。

——伊麗莎白·畢肖普

殷紅的話像是個預言,1972年冬天,我真的要去南方當兵了。

當兵前還發(fā)生過一件事兒,大紅馬跑了。

那是一匹很老很老的馬,也是我們生產(chǎn)隊唯一的轅馬。紅馬非馬,就像一面赤旗,每年從春到秋,在村里村外、山頭洼地上飄展。冬天也閑不著,要外出到內蒙古和河北送煤拉腳。而到了年根兒,臘月正月,誰家嫁姑娘娶媳婦,也要用大紅馬套車接送。男男女女坐在車上,有大紅馬襯著,不僅添了精神,也顯得格外喜慶。這就是我們的大紅馬,它幾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鐵蹄錚錚,為生產(chǎn)隊和全村人立下了汗馬功勞。

但大紅馬突然病了,其實也不是病,而是吃了鋼絲。我們村北邊的山梁上有個國營煤礦,好幾座礦井,因此隨手就能撿到鋸條、鋼絲之類的東西,大紅馬就是吃了混在干草里的鋼絲而面臨厄運的。

全村人都為這樣的結果深感震驚,隊長譚國相對大伙兒宣布的時候,那神情就像莎士比亞《奧賽羅》里的開頭兒:“懷著無比悲痛的心情,報告一個無比悲痛的故事?!倍钊艘庀氩坏降氖?,隊里竟然決定要殺馬。這種不仁不義的決定讓許多老年人淚流滿面,包括譚國相自己,也是甩了好幾把眼淚才把話說出口的。沒辦法,生產(chǎn)隊實在太窮了,殺了馬,至少還能讓大人孩子吃上頓餃子。那是個初冬的下午,雪花鑲在我們全村東倒西歪的炊煙上,隊里通知晚上夜戰(zhàn),凡參加的除了記工分,還能喝上馬肉湯。

當時我們剛畢業(yè),也算生產(chǎn)隊的社員了,就跟著都去參加夜戰(zhàn)。主要任務是鍘草,幾個半大小子,半大姑娘,輪班鍘,因為干草的氣味嗆人,講究的還要戴上口罩。但殷紅、殷玉田沒有來,海芳姐也沒有來,這我記得很清楚。

那天我們干到后半夜,饑腸轆轆,腰都累得直不起來的時候,老會計才姍姍地過來說,都回家吧,大紅馬跑了。

至于大紅馬是怎么跑的,第二天、第三天,以至很久之后,都沒人能說清,也沒有人想說清。仿佛馬沒殺成,正合了人們的意,或者說,人們的內心卻反而塵埃落定,復歸寧靜了。

但在我心里,那件事兒直到現(xiàn)在,仍有點兒不堪回首的味道。尤其讓我感到心碎的是,當我可恥地為喝馬肉湯而去鍘草的時候,那個被隊長派去操刀殺馬的人竟然是我本家的樹瑟哥。

樹瑟哥長得又瘦又小,好像是個天生的牧羊人。從我知道有這個哥哥的時候起,他就給生產(chǎn)隊放羊,直到海芳姐出事兒。海芳姐出事兒后也要放羊,樹瑟哥二話沒說,就把牧羊鞭交給了海芳姐,雖然他為此大病了一場。后來,正好西隊缺個羊倌,就過來跟我們南隊商量,讓樹瑟哥去給他們放羊,他才重新煥發(fā)了活力。

樹瑟哥兄弟三人,從小沒媽,他們的父親我叫三大爺,是土改前從山東過來的,因和我家同姓,就認了連宗。三大爺一口山東話,三天兩頭就到我家來坐坐,說起三個兒子都是光棍,就罵罵咧咧的。他家的老大、老二也常來,趕上活就幫一把,趕上飯就吃一碗。只有樹瑟哥,記憶中很少到我家來過。

樹瑟哥活得很有尊嚴,逢年過節(jié),到各家拜訪極有規(guī)矩,但要留吃飯,卻留不住,他寧可回家吃野菜糠餅。而如果誰去他家,樹瑟哥則會立即把正吃的東西收拾干凈,然后再出來開門。這情景許多年后,讓我在看到那幅俄羅斯名畫《貴族的早餐》時幾乎要流下眼淚:一個家境敗落的貴族少年,聽見小狗叫,知有客人來,正慌張地用書本去遮蓋他吃了一半的黑面包。

可樹瑟哥是貴族少年嗎?也許只有一點兒像,他會玩。我們平時不管唱歌還是游戲,樹瑟哥都不言不語地跟著,老實得像一段木樁,安靜得像一片樹葉,但他有自己特殊的玩法,那就是捉魚和捕鳥。夏天去河邊放羊,晚上他能帶回一飯盒泥鰍;秋天山肥,他能用自制的土火槍打下幾只俗稱“傻半斤”的鳥。而所有這些獵物,樹瑟哥都樂意與人分享。

樹瑟哥最怕的是冬天。他就像一篇英國童話中的“小漢斯”,春天來了,朋友也就來了,而到了冬天,朋友卻不見了。遼西的冬天下雪冷,不下雪更冷,這時節(jié)的樹瑟哥吃沒吃的,穿沒穿的,白天放羊,晚上就躲在家里的小黑屋里,有時也把羊圈在小黑屋里,羊是他在冬天別無選擇的朋友。

也許正是考慮到這種情況,生產(chǎn)隊決定要殺馬的那天傍晚,隊長譚國相找到了樹瑟哥。冬天的樹瑟哥最像樹瑟哥,他就如同一棵枝葉飄零的小樹,在寒風中瑟瑟顫抖。

十一

難道不是你,歌聲般從我記憶中走過?

——勃洛克

事情的經(jīng)過并不復雜。譚國相找到樹瑟哥,說要殺馬,并承諾操刀的人多得一份馬肉,樹瑟哥一開始像小樹似的顫抖搖頭,最后終于吁了口氣說行。實際上隊里預定操刀的是兩個人,樹瑟哥和村里的啞巴。但那天不知為什么啞巴沒有來,或來了又讓他媽喊走了。隊長說你自己干吧,啞巴那份馬肉也給你。這樣樹瑟哥的想象中就多出了兩份馬肉,后來的結果證明,與其說那是兩份馬肉,不如說那是兩份不幸。不幸的是樹瑟哥在饑寒交迫中被迫拿起了屠刀,更不幸的是他竟沒有完成這場按部就班的屠宰。當尖刀被他怯生生地插進馬脖子的瞬間,大紅馬忽然滿懷悲憤,仰天長嘯,狼奔豕突,奮然掙脫了繩索,然后像燕子李三那樣特立獨行,飛檐走壁,驟然消失在夜色中。

大紅馬在山上重新出現(xiàn)的那天,我正好去公社醫(yī)院參加征兵體檢,體檢完了往家走,卻在路上碰見了殷紅。殷紅騎著自行車,好像是去公社糧庫領糧回來。那時的“下放戶”都是這樣,家雖在農村,吃的還是國庫糧。殷紅看見我就下了車,問我干什么來了,我說是來參加征兵體檢的。她下車的樣子很好看。

她臉上露出紅撲撲的驚喜:“看,讓我說著了吧,你就是當兵的料?!?/p>

我說還不一定呢。她說:“聽說這次征兵是去武漢,那可是南方啊。哎,等你探家時送我一套軍裝行嗎?三號半的就行?!蔽艺f那沒問題,就怕到時候你們都回沈陽了。她說:“別瞎說,回啥回呀,現(xiàn)在正辟謠呢,還沒下來那個政策?!?/p>

我讓她騎上車先走,她說走啥呀,這么沉,我都騎不動,要不你幫我推著吧,一塊走。我只好接過自行車,和她并排走。那條西河套的沙路,確實也沒法騎自行車。

“——哎,你知道毛主席說過,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嗎?就說大紅馬這件事兒,還貧下中農呢,多讓人惡心啊。那些想吃馬肉的人,簡直就是無恥!”

“無恥”,這個詞由殷紅說出來,我覺得特別有批判力,真想扔下自行車逃走。我自己不就屬于這種無恥的人嗎?無恥啊無恥,這簡直是整個村子的無恥,整個農民的無恥!我心慌意亂地走著,不看殷紅,只是想著她家鋼琴的樣子,書架的樣子,還有胡阿姨教我們唱歌的樣子——“你看吧這匹可憐的老馬……”

殷紅看我半天不說話,也不再說話。快接近那兩座小山的時候,她突然喊道:“你看,那不是大紅馬嗎?不是封山,是敖包山,看山頂上……”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影影綽綽地,有個馬頭在山頂上晃動,紅鬃毛,白腦門都依稀可見。我全身驚怵,而殷紅干脆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十二

所羅門說了三千句箴言,

唱了一千零五首歌謠。

——《舊約·列王紀上》

Y牧師說,圣經(jīng)有言:“所羅門的歌,是歌中的雅歌?!?/p>

Y牧師是我的大學同學,在美國傳道多年,我有篇散文《美國的桃花》就是為他而寫的。我們的聯(lián)系主要在網(wǎng)上,有一次我提到七十年代唱過的蘇聯(lián)歌曲,他卻談起了所羅門。Y牧師說所羅門在位期間,平均每說三句箴言,就唱一首歌謠,最后他的箴言說盡了,又一口氣唱了五首歌謠。

在某種意義上,Y牧師的故事和我的故事也并非毫無關系,我想。

殺馬事件之后,樹瑟哥在村里的尊嚴受到了空前的挑戰(zhàn)。那些反對殺馬的人說他不義,而贊成殺馬的人又說他無能。不過后來有人猜測,大紅馬也許是樹瑟哥故意放走的,他在把刀插進馬的胸膛的同時,也割斷了捆住馬腿的繩子。這個說法很像一個及時的拯救,卻又似乎不太可信,因為當時在場的不僅有樹瑟哥,還有隊長和老會計。

沒有人再找過大紅馬,甚至也沒有人再提起它,而關于它在敖包山上驚鴻一瞥的出現(xiàn),聽起來更像是一種傳聞。有人說大紅馬本來就是蒙古馬,所以它出現(xiàn)在敖包山而不是封山。還有人說胡馬依北風,這是有數(shù)的,大紅馬從敖包山下來就奔向北邊的草原了。

而樹瑟哥的處境卻從此每況愈下,人們對他主要是輕蔑,此外還有疏遠。在那個大冷的冬天,樹瑟哥除了每天放羊,似乎還只剩下了一件事兒,那就是聽電線桿。

聽電線桿是我們小時候的特殊樂趣,不管上學還是放學,把耳朵貼在路邊的電線桿上,聽里面?zhèn)鞒龅奈宋寺?,就好像能聽出人家在電話里說什么話似的,而且你可以盡情去猜,是男人給女人打電話,還是縣里給公社打電話;是煤礦給學校打電話,還是地方給部隊打電話,其中說不定有很大的機密,也或許有不大不小的私密、親密,都在你的玉思瓊想中變成了獨屬于自己的秘密。尤其對于樹瑟哥這種整天與羊共舞的鄉(xiāng)村少年來說,一個人在野地里聽電線桿,不僅是消遣,也幾乎是他們所能制造的唯一風景。

1972年冬天,遼西大地雪落丘陵,當我已穿上軍裝,打好背包,準備到遙遠的南方去保家衛(wèi)國的時候,樹瑟哥卻在故鄉(xiāng)的田野上每天制造著這樣的風景。他一邊聽電線桿,一邊唱歌。樹瑟哥本來不會唱歌,但他在那個冬天卻大聲地唱了又唱,而且不像海芳姐,他的音調竟然很準,只是棉衣太舊了,胳膊肘上都露著棉花。母親看著我穿上軍裝后換下的棉衣,眼圈紅了說,等你明天走了,這棉衣我去送給樹瑟吧。

出發(fā)的日子終于到了。一輛解放牌汽車,停在公社門前。我提著背包站在車上,向來送我的哥哥姐姐們告別。我看到了殷紅和殷玉田,都扎著圍脖朝我招手,殷紅的圍脖是深紅的,她身邊站著那個白話《列寧在1918》的大連知青,圍脖是銀灰色的,他們優(yōu)雅地站在一起的樣子顯示了特殊的文化氣息。我尋找海芳姐和樹瑟哥,雖然明知道他們不會來。接兵班長向司機揮手示意出發(fā),然后車就開動了,路上純白的積雪被汽車碾壓成殘雪,繼而變成泥濘,寬大的車轍是黑色的,筆直地向后伸遠。

這時我忽然領悟了一種美,就像《怎么辦》的作者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的“美是生活”的那種美。

是的,美是生活,這句話本身就是美的,甚至,說出這句話的那個俄羅斯作家的名字也是美的。你看,這綠湛湛的汽車,熱騰騰的積雪,黑黝黝的泥濘,還有耳朵凍得通紅的我們,全神貫注的司機,合起來不就是車—爾(耳)—尼(泥)—雪夫—斯基(司機)嗎?也許世界上就有這樣一種很特殊的天氣,叫“車爾尼雪夫斯基”天氣。它會發(fā)生在從十冬臘月到四月陽春的任何日子里,只要有離別,就有這種天氣。姐夫探家歸隊的時候就是這種天氣,那次我們送馬老師走也是這種天氣。這種天氣就像生活,至少像我們那個年代的生活。

十三

如果我知道一首非洲的歌,

非洲知道我的歌嗎?

——電影《走出非洲》

四十多年過去了,這期間我在外面當兵、上大學、參加工作,很少能回一趟老家。偶然回去,也是為了給父母上墳掃墓,匆匆來去,大都在清明節(jié)前的四月份??梢哉f在我對故鄉(xiāng)的記憶里,四月成群。

今年春節(jié)過后,當年中學宣傳隊的同學倡議要搞一次畢業(yè)四十年重返母校活動,時間也定在四月,并說同行的還有幾位沈陽“下放戶”的同學,我雖從未參加過宣傳隊,但考慮反正清明節(jié)快到了,就和大家一起踏上了還鄉(xiāng)之旅。

對這些同學們來說,回到遼西那個當年的公社如今的小鎮(zhèn),真如同回到了沙家浜,幾乎所有演過那出戲的同學都到了,演郭建光的靳紅衛(wèi),演刁德一的王守信,演沙奶奶的何煥芝,演胡傳魁的張彥民,甚至演刁小三的呂寧和演那個被搶走包袱的村婦的孫英麗,都坐在車上,就差演阿慶嫂的殷紅沒來。有人問殷紅為什么沒來,不知誰回答說早出國了,在美國,你想找都找不到。還有人知道殷玉田的情況,說他一般化,從企業(yè)下崗干了個體,生活比較艱難。

到了鎮(zhèn)上的中學,校園看上去比過去整潔多了,而且還新蓋了教學樓,但校長和老師都是年輕人,我們一個都不認識。大家開始拍照片,還在校門口拍了幾張合影,有一張是當年宣傳隊那種造型的,擺出斗志昂揚、奮勇前進的樣子。然后就紛紛上車,說是在縣里當局長的一位同學都安排好了,到縣城吃飯,當?shù)卦S多同學都能參加。我說那你們去吧,畢竟這里是我的老家,我想一個人走走。

順著西河套走回養(yǎng)育我的小山村,我感到這春天的風好像比當年變得輕柔了,溫潤了,不再是旋風朵朵,長風陣陣,但味道還是當年的味道,如同沙路還是當年的沙路。

風是攜帶著記憶的。一陣陣的風,就像是一瓶瓶名貴的葡萄酒,標著不同的年份和產(chǎn)地。只是風不會靜靜地擺在那里等你品嘗,它們是游蕩的,滿世界游蕩。當你走在路上,或在夏天打開窗子,或在冬天抬頭看雪,不期而遇地,你就會聞到一陣很特別的風,攜帶著一段很特別的記憶,而那記憶就恰好屬于你。

而現(xiàn)在是正當春天,我聞到的風青澀而不乏性感,它來自故鄉(xiāng)的丘陵和大洼,年份卻屬于七十年代初。是的,這風來自我生命中的七十年代,特別是那熟悉的野菜味道,讓我的記憶聞風而動,就如同“聞顰鼓而思良將”那樣,一下子又想起了那個年代的歌曲和往事。

我參軍后沒幾個月,也就是1973年的春天,姐姐來信說樹瑟哥死了,在春節(jié)前。具體怎么死的沒有細說,只說樹瑟哥那天晚上唱了大半宿的歌,一個人在他的小黑屋里,全村人都能聽見他唱。他唱了好多蘇聯(lián)歌曲,也唱了不少中國歌曲,姐姐說有幾句她聽得特別清晰,那就是“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揮動鞭兒響四方,百鳥齊飛翔。若是有人來問我,這是什么地方?我就驕傲地告訴他,這是我的家鄉(xiāng)……”

樹瑟哥第二天早晨就斷氣了,陪伴他的只有冬天圈在黑屋里的那群羊。

我參軍一年之后,也就是1974年的春天,我收到殷紅的來信,說他們家已經(jīng)搬回了沈陽。臨走那天全村老少都出來送,讓他們全家非常感動。

如果我知道一首非洲的歌,一首關于非洲新月普照下的長頸鹿的歌,一首關于田中的犁和滿臉汗水的摘咖啡的人的歌,非洲知道我的歌嗎?平原上的微風會不會因我對它生動多彩的描繪而顫抖?或者孩子們將以我的名字來做一個游戲?或者滿月會在石子小路灑下像我一樣的影子?或者恩貢山上的鷹會來找我?

這是電影《走出非洲》里的歌詞,我不知道是小說的原作者寫的,還是電影的制作者加的,但歌詞的確很美,走在回鄉(xiāng)的村路上,它籠罩了我整個的心境。

如果我知道一首蘇聯(lián)的歌,蘇聯(lián)會知道我的歌嗎?

如果我知道一首故鄉(xiāng)的歌,故鄉(xiāng)會知道我的歌嗎?

又走到了那兩座小山腳下,抬頭望去,它們還是像當年那樣青蔥而神秘,但當年的歌聲還在嗎?那些歌聲,就像當年的許多精神和思想,早已有的娶妻,有的嫁人,有的已離開了這個世界。記得當年在這條沙路上,有誰曾喊過我蘇聯(lián)人。真有意思,想到蘇聯(lián)早已解體,仿佛那個稱謂也隨之解體了一樣,如同一堆精致的碎片,星光燦爛地同時指向俄羅斯人、白俄羅斯人、格魯吉亞人、烏克蘭人、阿塞拜疆人、吉爾吉斯斯坦人等,在我的記憶中發(fā)出微暗的、可疑的光芒。

快到老家的小村了,在村口的山梁上,我坐下來歇息。路邊的荒地上長著薺薺菜和小葉芹,都是小時候最愛吃的。還有幾叢野花,那淡黃的,應該叫野菊花,淺藍的,可能是勿忘草,四月的春風吹過,讓我剎那間想通了艾略特的詩意:“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長著丁香”——艾略特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因為荒地上長著丁香,所以四月看上去才是殘忍的。如果像我家鄉(xiāng)現(xiàn)在這樣,荒地上不長丁香,只長野花和野菜,那就談不上殘忍了。

但家鄉(xiāng)的荒地上畢竟曾經(jīng)長過丁香,就是那些從城里來的男孩女孩們,她們或叫殷紅或叫姹紫或叫別的什么。而如今一切都復歸了秩序,丁香們義無反顧地去了遠方,老實的野菜和本分的野花則留在荒地上。

想起我當兵復員的時候,為了殷紅特意換了一套小三號的軍裝帶回家,但卻再也沒有機會送給她。而且即使有機會,她還會需要這身軍裝嗎?是哪個詩人說過,當我們回頭,青春早已并非原有的色調,而且看上去毫不真實。

如果我知道一首蘇聯(lián)的歌,一首關于偉大的列寧領導我們前進的歌,一首關于遼西、鄉(xiāng)村、野菜,以及海芳姐的喀秋莎的歌,蘇聯(lián)知道我的歌嗎?樹瑟哥的山楂樹會不會因我對它們的生動描繪而顫抖?或者三套車將以米國林的名字跑過冰河?或者田野上的白樺會灑下殷紅的影子?或者高爾基的海燕會來找我?

我摘下幾朵野菊花和勿忘草,細心地放進我的挎包,挎包里有杜曼尼斯那本英文詩集,還有我準備送給姐姐和海芳姐的禮物。

記戀列維坦

一本書由于多次傳閱而變得書頁翻卷,這樣的書如今是很難見到了,但在我讀中學的時候,差不多所有的書都是這樣的面貌。對此英文有個形象的說法——“dog-eared”,直譯過來就是“耷拉著狗耳朵”。一本書既然能“耷拉著狗耳朵”,那么這本書也就很像一只狗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們所能看到的書基本上都是這樣臟兮兮的可親可愛的“耷耳狗”。原因很簡單,一是當時的書太少了,二是不允許公開閱讀,只能偷偷摸摸地借著傳閱,這樣傳來傳去,書就不可避免地變成了“耷耳狗”,或可稱之為書狗,大書是大書狗,小書是小書狗,都耷著耳朵,像牧羊犬,也像喪家犬——它們大部分來自圖書館,卻又無法回到圖書館,在這個意義上,它們也確實屬于無家可歸的一群,只能在我們手上到處流浪。

但有一些書不是這樣的,那就是畫冊。畫冊都是銅版紙,紙質堅挺,不易折卷,而且有畫冊的人,往往都是藏家,輕易也不會把書借給誰,所以畫冊的面貌就總是高大精美,清潔華麗,一般不會變成“耷耳狗”,如果非要說是狗,那也是出身高貴的名犬,耳朵總是優(yōu)雅地豎著的。

我的老師馮之異,就有這樣一本畫冊。

在我們遼西老家那個偏遠的黑城子中學,馮之異老師就像他的名字所昭示的,屬于異類。比如他二十七八歲了,還是單身,住在學校的單身宿舍;他作為男老師,走路卻是裊裊婷婷的樣子;他講課時常常會笑,并且總是用教科書掩面而笑;他是教語文的,卻喜歡畫,尤其喜歡那些很少見的外國油畫。

列維坦的《三月》,就是我在他的畫冊里看到并終生難忘的一幅油畫。

馮之異老師是大學畢業(yè)從省城沈陽分配到我們農村的,那還是“文革”前,聽說他來報到之后哭了好幾個星期。但馮老師很有才,上大學時就在《遼寧日報》發(fā)表過作品,而且課也講得好,對此我們有切身體會,都特別愛上他的語文課。后來馮老師很欣賞我,他經(jīng)常拿我和張曉紅的作文當范文給大家念,有時還順帶著夸我的字寫得帶勁兒。他的聲音我現(xiàn)在也清晰記得,柔柔細細,如同沈陽的小雨隔著幾百里斜斜地飛過來,落在我們遼西的山洼里,散發(fā)著帶有城市味的泥土氣息。

那年春天,學校決定要辦一張油印小報,由語文組負責,具體由馮之異老師負責,同時還讓他選兩個學生做編輯兼鋼板刻寫員。馮老師當即拍板,選中了一班的張曉紅,又略一沉吟,選中了二班的我。

背后有同學跟我說,其實馮老師最欣賞的是張曉紅,人家是沈陽下放戶子女,而且人也長得漂亮,戴著黑邊的小眼鏡,臉上還有幾顆恰到好處的青春痘,是那種最有氣質的城里女孩。而你不過是個配角,因為你是男生,學習較好,老實聽話,又是根紅苗正的貧下中農后代,選了你,別人就不會說什么了。

我不管這些,編輯兼刻寫員,這榮譽可不是誰都能得到的,它的光芒幾乎把我整個中學時代都照亮了。而且還有個好處,辦小報可以適當逃避一些勞動。那時候的中學生上課少,勞動多,每當聽說要去學工學農了,我和張曉紅就會不約而同地去敲馮老師辦公室的門,問是不是有什么稿要編,或者要刻。

就在馮老師的辦公室,好逸惡勞的我們看到了那幅舉世聞名的杰作。

《三月》是列維坦最重要的作品之一,這幅畫給人最難忘的印象就是春天的美,大地的美,勞動的美。你看,雖然那厚厚的白雪仍覆蓋著山間洼地,天空卻已變得瓦藍瓦藍的,是早春那種讓人心顫的綠陽天。白樺樹——多美的白樺樹啊,被幾片去年的金黃色葉子綴著,顯示出生命記憶的堅強。白嘴鴉已繞樹三匝后飛去,土地開始大面積解凍,近處木屋上的積雪正沐浴著七米陽光,盤算著即將融化的時間和方式。還有那匹站在畫面中心的小紅馬,它簡直就像一面旗幟,不,它更像一個安詳?shù)膲艟?,一副“倚銀屏,春寬夢窄”的樣子。在小紅馬的夢境里,回響著大地無聲的召喚,顯示著大地對勞動和耕作的渴望,表征著大地從冬冥中醒來的明亮與歡快。

是誰說過,一切都變了,一種可怕的美已經(jīng)誕生。對于當年的我來說,這種美就叫《三月》,就叫列維坦。

許多年后,包括此時此刻,回想在七十年代那個特殊歲月最初看到這幅油畫的情景,我依然激動難抑。特別是那匹小紅馬,它是那樣的踏實安穩(wěn),又是那樣的奇美靈幻。它不僅讓整個畫面、整個風景活了起來,也讓我的整個心、整個人活了起來。記憶看見我手捧馮老師的畫冊,就像捧著一座無以言表的圣殿。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張曉紅也呆呆地坐在那里。馮老師問,你們在想什么?我們也不說話。馮老師把畫冊輕輕拿走,掩面而笑說,這是俄羅斯風景畫,你們看就看了,不足為外人道也。

就是從那天開始,我對畫冊充滿了敬意,并徹底記住了列維坦的名字。中學畢業(yè)我到南方當兵,后來又當教師、上大學,上大學之后還是當教師,但不論何時何地,《三月》都讓我保持著對生活的初春的感覺。在大學讀英語系的時候,有一次聽老師講美國詩人弗洛斯特的《雪夜駐馬林邊》(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我突發(fā)奇想,站起來發(fā)言說:毫無疑問,詩歌和藝術是相通的,弗羅斯特在創(chuàng)作這首詩之前,肯定在什么地方見過列維坦的那幅畫,所以他才寫得這樣生動傳神:“馬兒搖著身上的串鈴,似問我這地方該不該停(He gives his harness bells a shake/ To ask if there is some mistake)?!辈皇菃幔窟@正是《三月》中的小紅馬呀,它駕著挽具,望著木屋,搖響串鈴,好像是停在這地方,特別讓它難以置信。很顯然,小紅馬的主人就在木屋里,可主人在木屋里干什么呢?是在準備出門,還是剛回到家里?是在拜訪親戚,還是與姑娘調情?他可能正守著輕沸的茶炊,卷起一支莫合煙,和誰商量著開春后黑麥的播種,抑或,是在商量著什么計劃和行動,醞釀著一場初春的革命……而所有這一切,都通過小紅馬的神態(tài)讓人猜測和聯(lián)想。小紅馬表達了對勞動的渴望,也象征著對改變世界的期冀,它就像一把英勇的、紫銅色的小號,響亮地傳達著大地回春、萬物新生的情緒。

實際上,許多人都看過馮老師那本畫冊,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1976年,我從南方復員回鄉(xiāng),也到母校中學去當了兩年教師,民辦的。當時馮老師已經(jīng)調走了,很多老師都調走了,語文組只剩個夏老師,像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

有一次,我和夏老師聊起了馮老師。夏老師說馮老師有許多怪癖,但最嚴重的不是走路的樣子,不是掩面而笑,而是他特別喜歡白色,特別不喜歡紅色。他所有的襯衣都是白的,他的宿舍就像醫(yī)院病房,床單是白的,被罩是白的,窗簾是白的,就連他花瓶里的花也總是白色的野菊花。這種情況,“文革”剛開始就被人揭發(fā)了,貼出大字報,說馮之異留戀“白專”道路,夢想白色復辟,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他害怕和仇視革命的紅色,連批改作文都不用紅墨水,而用藍墨水,把作文改得像黑暗的舊社會。更有甚者,人人都要隨身帶的《毛主席語錄》,也就是“紅寶書”,他卻用白手絹給包了起來,真是用心何其毒也,嬸可忍叔不可忍!云云。

夏老師說:“你們是1967年上中學的吧,在那之前,馮老師被‘群?!^,挨過批斗。你們可能不了解。還有閆老師,都被歸入過‘黑五類’?!蔽覇枺骸伴Z老師怎么會呢?她是教物理的,又是女老師?!毕睦蠋熣f:“閆老師是因為人太傲氣,另外她出身不好,是資本家的女兒。你不知道吧,馮老師和閆老師都是單身,全校老師中就他倆單身,聽說他們處過對象,但后來拉倒了??偛荒芤粋€‘黑五類’再找一個‘黑五類’吧?”

我恍惚聽說過,夏老師也曾追求過閆老師,但被閆老師拒絕了。所以,夏老師那次顯然不愿多談閆老師,他繼續(xù)說馮老師挨批斗的情景:“當時紅衛(wèi)兵們把馮老師押上會場,全校師生都在,口號聲此起彼伏。紅衛(wèi)兵不問別的,就讓他坦白為什么喜歡白色。馮老師哼唧了半天,最后終于講出了理由,說在湖南楊開慧烈士的故居,有陳毅元帥的親筆題詞:‘楊開慧同志和白色一樣純潔?!边@個理由莫名其妙,讓人啼笑皆非,因為當時陳毅元帥和所有的元帥都靠邊站了,他的話代表不了什么真理。再說誰也沒去過湖南,無法證實他的話。不過因為楊開慧,白色畢竟還是和革命沾上了一點兒關系。紅衛(wèi)兵們想起毛主席“我失驕楊君失柳”的詩句,想起楊開慧生前喜歡穿白色衣裙的樣子,就都有點兒感動,覺得馮老師的理由固然荒謬可笑,卻也多少有些可愛,就沒給他宣布更多罪狀,只是勒令他以后不許喜歡白色,要接受革命紅色的洗禮。幾個月之后,等到你們那屆入學,學校就讓馮老師重新上課了。

那馮老師的習慣后來改了嗎?我問。夏老師說:“表面上改了。他宿舍的窗簾換成了綠格布的,紅寶書不拿手絹包了,批作文也用紅墨水了,而且你沒發(fā)現(xiàn)嗎?你們那屆學生之中,凡是名字里帶‘紅’的都和他比較接近,劉紅衛(wèi),墨占紅,還有那個戴眼鏡的女生張曉紅。當然他對你也不錯,這我知道。你看過他那本畫冊吧?俄羅斯的,里面有一幅畫小紅馬的,對,就是那本!他見了誰給誰看,故意的,就是想證明他也開始喜歡紅色了。其實那匹小紅馬并不是真正的紅色,而是深褐色,是俄羅斯土地的顏色,可能那個列維坦畫了白白的積雪之后,又想讓大家看到積雪下面的土地,怎么辦呢?他就又畫了那匹小紅馬?!?/p>

這真是振聾發(fā)聵,相隔不過三四年時間,我在母校中學的語文組再次被驚呆了。既因為馮老師,也因為夏老師。我想起張曉紅,也想起我們辦的那份油印小報——《黑中紅雨》,莫非這些“紅”字,連同列維坦的小紅馬,它們對于馮老師的意義,僅僅在于向別人證明他色彩觀的轉變嗎?我有點兒幻滅,又有頓悟之感。還有夏老師,他竟然能對列維坦的畫做出如此漫不經(jīng)心而又深刻精辟的點評。都說“文革”前畢業(yè)的大學生有才,可誰會想到他們是這樣有才呢?

純粹是出于一種懷舊,1997年冬天,當我在沈陽北三好街的魯迅美術學院看到一大冊的《俄羅斯風景畫》(Russian Landscapes),立即愛不釋手,不惜花了幾百元把它買回家,堂皇地放在我書架的顯眼處。這本畫冊要比馮老師當年那本厚多了,里面收入著名畫作近四百幅,而其中列維坦的就有八十五幅,占全部畫作的五分之一還多。其他入選作品較多的畫家還有希施金,五十五幅;薩符拉索夫,三十七幅。薩符拉索夫是列維坦的老師,他被選入的作品量雖不及其弟子的一半,但這本畫冊的封面還是能讓他感到欣慰,因為那正是他的代表作——《白嘴鴉飛來了》。

《白嘴鴉飛來了》和《三月》一樣,都是對春天即將來到俄羅斯大地的彌賽亞式的預言。但相比之下,我還是更欣賞《三月》。列維坦筆下的春天,就像鄉(xiāng)村孩子的目光,不僅是溫暖的,也是清澈的。在他的《春潮》《春汛》《五月新綠》和《春日艷陽天》中,似乎都有這樣一個三月的孩子,目光炯炯。《春汛》的英文是High water,意思是“漲高的水”,也可譯作“春水”。這幅畫如同一首詩,一曲輕快透明的音樂。初春季節(jié),涓涓的春水漲滿了低地,映照著藍色的蒼穹,亭亭白樺,悠悠碧空,在這廣袤寧靜的春水中,細密的樹影簡直就像男孩眼中鄰家少女的發(fā)絲。還有《春日艷陽天》,畫面上是幾所寂寂寥寥的木屋,但草地上幾只歡跳的小雞卻啄起了一粒粒陽光的溫暖,或者它們已聽到了客人來訪的腳步,就像杜甫《羌村》詩中所寫“群雞正亂叫,客至雞斗爭。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而那叩響柴扉的客人,說不定正是春天。

當然我知道,列維坦的作品更多還是表現(xiàn)秋天的。但多年以來,我一直喜歡他的春景畫,而不太親近他的秋景圖,除了那幅《索克尼基公園的秋日》。這幅畫在我看來,可以說是“不似春光,勝似春光”,特別是畫中那個郁郁獨行的黑衣女人,我認為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三月的精魂,她在秋日的公園里踏著無邊落葉,唱著懷念田野、鄉(xiāng)村與春天的歌——

我的歌讓你情意綿綿,

卻又讓你淚珠漣漣。

這是列維坦十八歲時聽到的歌聲。那是他生命中最艱辛痛苦的一段日子,在一個叫薩爾特克夫卡的外省小鎮(zhèn),不僅生活壓抑,天氣也異常沉悶。但整個夏天,幾乎每個傍晚,衣衫襤褸、滿身油彩的少年列維坦,都能聽到一個女子在唱歌,歌詞好像出自普希金的詩,就這樣被那個無名女子反復唱著,被一文不名的列維坦聽著。這個少年學徒赤著腳,歌聲使他時而戰(zhàn)栗,時而滿懷惆悵。

列維坦渴望看到那女子的眼睛,但直到夏天即將過去,在黃昏的小雨中,他們才有機會彼此驚鴻一瞥。一個撐著綢布雨傘,一個赤著臟兮兮的腳。列維坦在雨中跑回自己破爛不堪的小屋,躺在床上哭了很久。

關于列維坦的生平,蘇聯(lián)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的著名散文《伊薩克·列維坦》(Isaak Levitan)應該是最權威的讀本。這個以《金薔薇》感動過全世界幾代讀者的散文大師,其卓越的文筆是無可挑剔的。他在追溯了上面那段感人的故事之后,淡淡地寫道:“就在那個秋天,年輕的列維坦畫出了他的《索克尼基公園的秋日》?!?/p>

這是列維坦第一幅表現(xiàn)金色秋天的風景畫,也是他所有作品中唯一出現(xiàn)人物的風景畫。一個年輕的、身穿黑衣的女子沿著公園中的小路緩緩走著,旁邊是一簇簇斑斕的落葉。她獨自走在秋日的樹叢中,仿佛正是那孤單,賦予她一種憂郁和沉思的氣質。

這個不知名的女子,我從第一眼看到,就想起當年的閆月華老師。閆老師教我們物理課,記憶中她總是那樣獨自走著,從校門口穿過操場到上課的教室,從大禮堂繞過城墻到老師們住宿的小院,仿佛是一個不合群的、脫離了引力場的電子。閆老師是高傲的。記得有個學期,學校說要把物理課搬到公社的農機站去上,講柴油機原理,但這個決定被閆老師無聲地拒絕了。她每天和我們一起去農機站,卻不講課,甚至看都不看柴油機一眼。閆老師走路的時候也不講話,總是默默的,而她與畫中女子最相似的神態(tài),是走路時會偶爾把手指彎起,拄一下腮。這神態(tài)曾引起許多女生的模仿,那拄腮獨行,支頤漫步的樣子,在當年顯得多么文雅秀氣而與眾不同。當然,閆老師從不穿黑衣,她喜歡穿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裝,顯得熨帖而豐滿,但在我此刻的回想中,她那“黑五類”的身份可能也相當于某種精神上的黑衣。可那是無形的黑衣,你看不出來,就像畫中的女子,黑衣飄飄,如燃燒的火焰,如誕生的舞蹈,給人的感受不是絕望而是期冀,不是凄涼而是春天般的暖意。

巴烏斯托夫斯基說,列維坦是描繪憂傷風景的大師,他鐘情于秋天,雖然他也畫過美妙的春天風景,但是除了《三月》,這些春景畫幾乎全都或多或少地帶有秋天的韻味——這句話影響很廣泛,幾乎是一種定評。但不知為什么,我的體會卻和他恰好相反。在我心目中,列維坦的風景始終是明亮的,比如《白樺林》《科莫湖》《雜草叢生的池塘》《陽光和煦的鄉(xiāng)村》,以及《風平浪靜的伏爾加河》《伏爾加河上的清風》等,雖然畫面的主題未必都是春天,但在叢林的邊角上,或水面的光影中,總會或多或少地顯露出明亮的春意,淡淡幾抹,風致畢現(xiàn),恰如小提琴的顫音,美得讓人心疼。即使在他最凝重的《深淵》和《弗拉基米爾路》的遠景上,你也會找到一種特殊的、況味別傳的春天感。這就像托爾斯泰《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女主角娜塔莎,她身上那種別樣的“春天感”,足以激勵人們去投身改變生活的事業(yè)。

這是審美趣味的問題,也是情感記憶的問題。因為我是在《三月》中認識的列維坦,所以在后來的感受中,就覺得他全部的畫作都散發(fā)著《三月》的味道和光芒?;萏芈幸皇自姟猅here Was a Child Went Forth,也許正好能說明我的心路——

有個孩子每天走來走去

他最初看見什么東西,他就變成那東西,

在當天,或當天的某個時刻,他會被賦有那東西,

或連續(xù)多年,或一個個年代與世紀。

許多年前,在故鄉(xiāng)的中學,我就是這樣的孩子。甚至連我的老師,馮老師、閆老師、夏老師,也還都算是孩子——我現(xiàn)在的年齡已遠遠超過了當年的他們。他們對顏色有著那么犀利的敏感,他們對藝術有著那么奇異的理解,他們對生活有著那么安靜的堅守,他們是高傲的,也是屈從的,因此他們的愛情都不了了之。閆老師在我們畢業(yè)之前被調走了,去縣里的中學。然后是馮老師。夏老師說,馮老師是在閆老師調走后才宣布他打算結婚的消息的,對方是我們上屆的女生,叫萬紅梅(不是張曉紅,這讓我有點兒意外)。馮老師和萬紅梅結婚不久,他的調令就下來了,也是去縣里的中學。

早春的紫丁香會變成孩子身上的馥郁,

還有那青青綠草,那紅的白的牽牛花,

紅的白的苜蓿,還有那菲比鳥的歌聲,

那三月的羊羔,或淡粉色的一窩小豬,

以及黃的牛犢,紅的馬駒,還有歡樂的

小雞一家,嘰喳在池塘邊或谷倉空地,

還有池中好奇的小魚,以及那奇異的

春水,還有水草,搖曳著它們優(yōu)雅的扁頭,

所有的這一切,都已變成了這孩子的氣息。

老師們后來的情況如何,我覺得并不重要,總之是都老了,從人生的三月到了秋天,甚至到了冬季。但三月的春光畢竟照亮過他們,并變成了他們特有的氣息,彌漫在我關于列維坦的記憶中。

尋找男孩克拉克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在長春的一所大學教英語,有個叫奧巴赫的美國外教老太太,送我一套繪本大師謝爾·希爾弗斯坦(Shel Silverstein)的詩集,還說了一句簡略的英語:“這里都是些男孩子,沒有女孩的事兒”——那是她任教期滿準備回國前的一個下午,她把書遞給我,語氣中彌漫著美國中部雨季的暗淡與傷感。奧巴赫來自南伊利諾伊大學,而接替她的是來自威斯康星大學的史密斯先生。

我知道,這套書是對我兩年來與她合作教課的回報。謝爾出生在芝加哥,也是伊利諾伊州人,參加過越戰(zhàn),后來自學成才,憑一支筆和一把吉他闖世界,在美國是婦孺皆知的兒童書作家,同時還是劇作家、詞曲作家、插畫家、詩人、歌手和電影配樂人,被稱為“文藝復興”式的全才人物,用他自己的話說,“棒到都不需要自吹自擂了”(I’m so good that I don't have to brag)。就連他的書,也都出得那么棒。謝爾很在乎出書,不僅堅持自己做插圖,而且堅持只做精裝書。每次付梓,都要親自檢點,挑選版型和紙張,包括裝幀的細節(jié),從封面到封底,甚至每一個畫面和跨頁的編排,都力求唯美。

奧巴赫送我那套詩集是Harper Collins的特別版,封面是彩色的漫畫,里面是黑白的漫畫,一共七八本的樣子,紫色封套上印著燙金花草,精美極了。我記得奧巴赫女士的手指(像幾根粉筆似的)劃過封套上其實已經(jīng)很抽象的花草圖案,說你知道嗎,這是native violet(野紫羅蘭),我們伊利諾伊的州花。如果你見過芝加哥河流入莫希干湖,那里的草都是高草,有的高達六英尺,就像你的姓氏:tall,high。當然,我們還有bloodroot(血根草)和dogtooth violet(狗牙蘭)。這些野花每到April(四月)就沒頭沒腦地開,像沒記性的孩子,把December(十二月)的寒冷全忘了。

奧巴赫對故鄉(xiāng)的自豪感讓我很快就沉浸在謝爾的這些書里。并且我第一次意識到,世界上除了詩人,還有兒童詩人,就像美國除了惠特曼、弗羅斯特、史蒂文斯、朗費羅、休斯,還有這個叫謝爾·希爾弗斯坦的家伙。照片中的他總剃著光頭,就像個難得有幸被誰委托照料孩子的流浪漢,于是就受寵若驚、歡天喜地、多才多藝、奇思妙想、趣味橫生地為孩子們寫詩。八十年代初,那時謝爾的兒童詩應該還沒有被譯成中文,作為英語教師,就像報春的燕子,我可能是他在中國最早的讀者之一。有段時間,我簡直迷上了謝爾,每天晚上都要讀幾頁才能入睡,并且一邊讀一邊想象著他故鄉(xiāng)的草原。

確實,謝爾的詩是非常伊利諾伊的。有一首《橡樹與玫瑰》,橡樹說:“我并沒有長得那么高,只是因為你還是那么小?!痹谖业南胂笾校@橡樹一定又高又白,因為奧巴赫說過,伊利諾伊的州樹就是白橡樹。還有《誰要一只便宜的犀?!?,說有一只犀牛被拉到鎮(zhèn)上叫賣,胖墩墩的,羞答答的,但要是買回家的話,它可什么事情都能替你做。伊利諾伊是“草原之州”,風吹草低的地方,可能到處都能見到這樣的犀牛。還有《鱷魚的牙疼》,一條鱷魚哭咧咧地去看牙醫(yī),張開大嘴讓牙醫(yī)進去拔牙,結果是可想而知的。奧巴赫說,伊利諾伊州有個雁湖(Goose Lake),那里的鱷魚樣子并不兇猛,卻喜歡流淚。中國古詩中有“一曲伊州淚萬行”的句子,想想有趣,這一萬行的伊州淚,至少有五千行是屬于鱷魚的吧。

在謝爾的詩集中,我認識了許多男孩。奧巴赫說得對,這里是男孩的世界,雖然也有女孩,但主要是男孩。比如有這樣一個男孩,認為自己是父親最聰明的兒子,父親給了他一美元,他跑到鎮(zhèn)上去和別人兌換,先換到兩枚鎳幣,接著又換成三枚小幣,總之是不斷以少換多,換來換去,最后是用一美元換到了“整整五個便士”,回去向父親炫耀,得意地看著父親為他驕傲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還有一個男孩,整天向天上拋石頭,有一次竟然把太陽擊落了,世界變得一片漆黑。還有一個男孩,希望自己只有一英寸高,這樣他就可以騎著昆蟲去上學了。還有一個男孩是斑馬的哥們兒,他這樣問斑馬:“你是有白條紋的黑馬,還是有黑條紋的白馬?”斑馬聽了,也反過來問他:“你是個有壞習慣的好孩子,還是個有好習慣的壞孩子?”這樣的對話,真的很有意思,由此我開始喜歡斑馬。我覺得一匹斑馬的美,就在于它的黑白分明,看上去如同一幅漂亮的中國書法,而其中最好看的,應該就是斑馬版的《蘭亭序》。

柏拉圖有句名言:“美是難的。”但可能不大有人知道,柏拉圖還說過:“男孩也是難的。”我查過英文,原話是of all animals the boy is the most unmanageable,出自柏拉圖對話錄的《律法》篇,譯過來就是:“在所有的動物中,男孩是最難弄的?!毕炔徽f這個范圍狀語,何以要把男孩放在動物中作比較,至少在古希臘人心中,美的難度和男孩的難弄想必是有一定關聯(lián)的,可謂“美之難,如少年”。

英語中的boy,中文可譯成“男孩”,也可譯成“少年”。反之,中國人所說的少年,很多時候也可理解為“男孩”或“boy”。杜甫詩“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那是一個喜歡飲酒的男孩;李賀詩“少年心事當拏云,誰念幽寒坐嗚呃”,那是一個喜歡幽思的boy。還有辛棄疾的“少年不識愁滋味”,蔣捷的“少年聽雨歌樓上”,如果把少年改成男孩或boy,似乎也無不可:男孩不識愁滋味,boy聽雨歌樓上,好像更有一種灑脫別致的趣味。

但謝爾詩中的男孩,都既不灑脫,也不別致,而是多少都有點兒犯傻,有點兒賴皮,有點兒頑劣,有點兒懦弱??烧沁@樣的男孩,最能讓我們找到自己童年的影子。

比如有個男孩是收藏家,整天收集零零碎碎、古古怪怪的破爛,舊門鈴、老磚頭、銹指環(huán)、破船板、壞椅子、爛襪子、貓耳朵、狗尾巴。他是那樣珍愛他的寶貝,樂顛顛地去喊他的鄰居們來參觀,可那些不識貨的傻子,竟然說這些都是垃圾,于是他傷心地哭了。我也曾那樣哭過,不是因為人們不識貨,而是因為我的寶貝被人偷走過。我出生的小山村有一座晝夜轟鳴的煤礦,到礦山撿東西從小就是我最大的樂趣。我的寶貝中有阿拉丁一樣的舊礦燈,三套車一樣的破電閘,還有金光閃閃的細銅絲、藍光耀眼的小鋼鋸和用電焊條打制的鋒利的飛刀。記得我最后一次翻弄這些寶貝是1976年,那是我當兵復員之后,上大學之前,在老家小耳屋的角落里,我再次找到了它們。童年時代的陽光穿透記憶的灰塵,恍如隔世,我獨自在小耳屋里坐了大半個上午,與破破爛爛的它們舉行著為了告別的聚會。

謝爾還寫了一個long-haired boy,即“長發(fā)男孩”,但我覺得叫“長發(fā)少年”更好。說在一個小鎮(zhèn)上,有個長發(fā)飄飄的男孩,因為頭發(fā)長,他每次走到街上,都要遭到人們的哄然嘲笑,有的對他指指點點,有的對他大喊大叫,有的向他伸舌頭、做鬼臉,還有的跑回家關上門,從窗口向他窺視。有一天,男孩實在無法忍受了,就坐在街上大哭起來,哭得渾身顫抖,長發(fā)旋動,后來男孩就被自己旋起的頭發(fā)揪著,升上天空飛走了。

這個可憐的少年之所以有那么可笑的長發(fā),我覺得他可能有“護頭”的習慣。所謂“護頭”就是怕剃頭,大人一給剃頭就躲起來,這是許多人童年共有的經(jīng)驗。但這個習慣我是在上中學之后才有的。那時候在我們鄉(xiāng)村中學,有許多城里去的孩子,也就是所謂的“五七戰(zhàn)士”子女。農村的男生一般都剃光頭,而城里去的男生卻留長發(fā)。我們幾個同村的男生,出于羨慕,就也留長發(fā)。只不過我們的長發(fā)總是亂蓬蓬的,壓得耳朵邊兒通紅,用我姐姐的話說就是“長毛挓挲”,而根本不像城里男生的長發(fā)那么文雅、順溜、飄逸。更何況我們穿的衣服也不行,不僅是舊和破的問題、有補丁的問題,而是怎么穿也不合身,顯得土氣,即使穿新衣服也顯得土氣。總之,作為農村的長發(fā)少年,當年的我們就像是城里少年的一個等而下之的變種。但盡管那樣,我們還是堅持留長發(fā),因為那是一種羨慕,一種向往,是對城市和美的向往。

也許世界上所有的長發(fā)少年都是真正的蒲公英,正是可笑的長發(fā)揪著我們上升,并把我們帶向遠方。

在謝爾那里,我認識的一個最重要的男孩叫克拉克。

比較小的男孩,叫少年就不合適了。克拉克就是這樣的小男孩,也許正因為小,他才怕黑。那年夏天我有時回宿舍很晚,夜風清涼中偶然讀到了他的故事。小男孩說他叫克拉克,因為怕黑,每天晚上他總是哭鬧著不讓大人把燈關掉,而且睡覺前必須要聽三個故事,讓媽媽親他五次,還要做兩次祈禱,上兩回洗手間,即使這樣,他也還是睡不著,小男孩最后直接懇求讀者:“請千萬不要把書合上,我叫克拉克,我怕黑。”詩的旁邊還有漫畫插圖,小男孩用手抓著蓋得很嚴的被子,僅露出兩只大眼睛期盼地看著你,眼神仿佛還會轉動,克拉克、克拉克地轉動。

這首詩我印象極深,記得當時真的不忍心把書合上,就那樣開著燈等小男孩入夢。而且連續(xù)許多個晚上,我都把那本詩集放在床頭,并打開把那一頁折起來,就像在書里搭了個小閣樓。我想這樣,小男孩就不用怕黑了,同時我也消除了一些寂寞。那時候我們住青年教師樓,一人一個房間。白天上課、開會、跑圖書館,晚上回到宿舍還要備課、看書、記日記、洗衣服,總之是比較孤單,但整個夏天和秋天,誰也不知道,Harper Collins特別版的那套謝爾詩集卻給了我許多特別的樂趣。尤其是那個叫克拉克的男孩,我們之間幾乎結下了一種默契和友情,一間宿舍,許多夜晚,書中的男孩和現(xiàn)實中的青年彼此做伴,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像極了一首拉普蘭小調所描述的情景——“男孩的意志是風的意志,年輕的思想是悠長的思想”(A boy's will is the wind's will/And the thoughts of youth are long, long thoughts)。

許多年過去了,我從一個城市遷徙到另一個城市,并早已離開了大學校園。但謝爾的詩集始終跟隨著我,包括那個紫色燙金的封套,不管我搬了多少次家,奧巴赫所說的野紫羅蘭都在我書架的角落里靜靜地開放。不過我很少有空再去翻弄那些詩,也不大再想起那些難弄的男孩。

直到不久前,有個旨在激勵青年創(chuàng)業(yè)的“身影”在線訪談欄目,讓我給他們寫幾句話,我才又記起了謝爾的詩,記起了那個怕黑的小男孩。我想重新讀讀那首詩,然后把它譯出來。

可是,我從書架上拿下謝爾的那套詩集,一本一本地翻,總共七本,翻了三遍,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首詩了。那個每天晚上賴著不睡覺、名叫克拉克,眼神也會克拉克、克拉克地轉動的小男孩到哪里去了呢?我問伊利諾伊草原上的白橡樹,也問了斑馬和犀牛。斑馬還是那樣黑白分明,犀牛還是那樣勤勞憨厚,但它們都不知道克拉克的去向,甚至不知道我說的是哪一個男孩,畢竟謝爾筆下的男孩太多了,許多男孩都不知去向,收藏家男孩不見了,長發(fā)男孩飛走后壓根兒就沒再回來。白橡樹像個中國詩人,感嘆道:“最是少年離別時,若離去,便無期?!?/p>

這詩句讓我頓然感傷。后來我給《身影》欄目這樣寫道:也許克拉克已經(jīng)長大了。所有怕黑的小男孩都會長大,變成少年,變成青年。他們不再怕黑,所以也不必繼續(xù)徹夜不眠地躺在家里。而當他們開始滿懷自信、奮發(fā)進取的時候,就會在家以外的世界留下他們可以照亮別人的身影。

不管怎么說,怕黑的小男孩是個很有意思的故事,它訴說著恐懼,也隱喻著勇敢,它既是男孩的童話,也是成長的寓言。世界上哪個男孩沒有過怕黑的經(jīng)歷呢?我想起一個畫面,是在汶川地震的時候,從電視上看到的,一個小男孩被戰(zhàn)士們從廢墟中抬出來,在擔架上舉手敬禮的瞬間。地震中的小男孩同樣是怕黑的男孩,但驟然的、比夜晚黑一萬倍的地震的黑暗,卻讓他們學會了堅強和感動?;蛟S在地震發(fā)生的剎那,他們也曾經(jīng)懇求——他們來得及懇求嗎?以怕黑的名義,懇求誰千萬別合上書,別合上大地的書,田野的書;別合上村莊的書,校園的書;別合上生命的書,時間的書……難道不是嗎?世界是一本書,而書存在的理由不是被合上,而是被打開,不斷地被打開,并讓熟悉光明的眼睛閱讀,一遍一遍地閱讀。

我在美國芝加哥的同學聽說我為找不到一首詩而煩惱,在網(wǎng)絡的QQ空間里大笑不止。他說,這件事兒交給我吧,你的謝爾詩集肯定丟了一本。很快,幾天后我就收到了他寄來的國際快件,是一本嶄新的謝爾的詩集《走過人行道》(Where the Sidewalk Ends)。正是這本詩集,翻開就找到了那幾個男孩——收藏家男孩,長發(fā)男孩,讓父親驕傲的聰慧男孩,還有那個最膽小的、最怕黑的男孩,他完整的姓名是雷吉納爾德·克拉克(Reginald Clark)。他還是那樣幼小,兩只眼睛還是那樣左顧右盼。

可問題在于,我和我的同學都忽略了版本,原來他用了周末大半天時間從芝加哥最大的書店為我買到的這本書,是Simon & Schuster 2005年推出的青春閱讀版,不僅開本比奧巴赫送我那套Harper Collins版的要小,設計風格也很有差異,雖然封面仍是謝爾自己的漫畫,色彩卻顯得鮮艷而夸張。但盡管如此,我還是深感欣慰,找到了男孩克拉克,就如同找到了我似是而非的童年和青春。

美國的桃花

大學時的同窗好友Y,到美國已經(jīng)二十年了。他的故事是這樣的,開始是被公派到美國進修,學語言,可學著學著他卻進了神學院。具體什么原因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個學習狂,反正是學唄,學什么不是學呢。而后來又聽說,他在神學院雖然成績極好,信仰卻不夠虔誠,好像總惦記再學點兒別的,比如美國文學什么的,并不準備從事神職。美國人多聰明啊,院方早已看出他心懷異志,就想出辦法,做了精心安排。這樣Y在大洋彼岸的學習生活就變得很寂寥,可謂“寂寂寥寥神學院,年年歲歲一床書”。他前后負笈美國六年,僅神學院就有五年,在此期間,他年輕的妻子攜年幼的女兒多次申請赴美陪讀或探親,都被大使館以種種理由婉言拒簽。直到最后一年,寂寥的Y以十分引人注目的成績和十二分不同凡響的論文在神學院畢業(yè)。畢業(yè)典禮上,當他正要從院長兼地區(qū)主教的手中接過榮譽證書的時候,他的妻子和女兒,就像一大一小兩個天使,在鮮花和掌聲中被簇擁著來到現(xiàn)場。那一刻,Y仰起頭,淚光閃閃地大聲說:“主啊!”從此堅定地受洗,信仰了基督,并留在美國當牧師。

神學院的那些牧師政治家們,他們把整個事情安排得像一朵桃花。

這些都是我在十年以前聽說的,偶爾想起,心里總替這家伙泛起一抹鄉(xiāng)愁。鄉(xiāng)愁這個詞的英文是homesickness,法文是mal du pay,希臘文是nostalgia,據(jù)說希臘文的原意是“難歸之痛”,可以追溯到荷馬史詩《奧德賽》,說英雄奧德修斯怎樣在外漂泊,歷盡艱辛,二十年后才回到故鄉(xiāng)。二十年,這和Y是一樣的。因此Y也就多少像是我們同學中的奧德修斯了,至少在我心目中,他是。

也許二十年是鄉(xiāng)愁的極限吧,今年春天,他突然在網(wǎng)上找到了我。大概是先看到了我博客上的信息,有天夜里很晚了,他用“特拉華”的網(wǎng)名給我發(fā)來字條:我是Y,多年不見,你是H嗎?——簡直難以置信,奧德修斯竟是以這種電子的方式歸來的!而雖然是電子,我也似乎聽到了,他那行駛了二十年的老船和疲憊的水手們悄然靠岸的聲音。

——特拉華,你為什么網(wǎng)名叫特拉華呢?

深更半夜,我們就這樣聊了起來。不,應該說他那里是中午。大洋彼岸的中午,我看見陽光正照在Y很中國的臉上,他無聲地笑了——哈,還以為你知道。Delaware,特拉華州,我就在這個地方,別看面積不大,可是美國的“第一州”呢,他們的議會是最早批準承認《獨立宣言》和聯(lián)邦憲法的。

——啊,那不是德拉瓦州嗎?還有德拉瓦河。當然譯法不同,是趣味問題,說到趣味無爭辯。特拉華也很好聽。你為什么去了那里呢?

——不為什么,我就喜歡這兒,我妻子也喜歡。我們住在這兒已快十五年了,也可能是因為桃花吧,你忘了那首歌嗎?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多么詩意的理由,因為桃花。

查資料可知,特拉華州位于特拉華半島,大部分地區(qū)屬于大西洋海岸平原,氣候相當溫潤。州花是桃花,州鳥是藍母雞。Y說,他從紐約的神學院畢業(yè)后就直接選擇去了那里。莫非那里是美國的桃花源?或是美國的桃花島?總之那里一定很美,特別是春天,從遠處看,蔚藍的海岸線上桃林簇簇,桃花朵朵,像極了原住民的印第安神話;從近處看,大西洋那沒日沒夜的波濤,到此也似變得文靜和羞怯,或竟有點兒“桃花流水鱖魚肥”的風韻了。桃林邊往往是廣闊的農場,一群群馴良的藍母雞,赤腳站在大地上;桃林深處,一匹白馬靜靜地望著一輛淡綠色汽車的地方,那就應該是Y工作的教堂了吧。Y對我說過,他的汽車是淡綠色的,而他常去布道的教堂卻常有一匹比他的汽車更漂亮的白馬。他猜想馬的主人應該是某個信眾,來自附近的農場或林區(qū),但好幾年了,馬就在那兒,可馬的主人卻從未出現(xiàn)過。他的教堂很大,信眾很多,“白人中男的女的,黑人中老的少的,華人中窮的富的”,他們都喜歡聽他布道,桃花朵朵地傳揚主的福音和真理。Y作為牧師是很成功的,原因就在于他自信。這家伙干什么都非常自信,上大學時他曾宣稱自己將來也能編一本英語教材,超過《張道真語法》,這事兒雖然至今未見實現(xiàn),但他那種豪情滿懷的樣子仍歷歷在目。

有時候,他甚至自信到這種程度,認為那匹白馬也是他忠實的信眾之一。他說他最難忘的一種美,就是在雪天,看到有幾瓣碩大的桃花,輕盈而勻稱地落在那匹馬的頸部和背部。怎么會是雪天呢?我問。他說你不懂,有雪地芭蕉,也有雪地桃花。他說,其實桃花落在他那輛淡綠色汽車的引擎蓋上也很美,不過那匹馬充滿耐心的、異常俊美的眼睛更讓他心動,簡直就像詩人布羅茨基說的,仿佛“它在我們中間尋找騎手”。

這么多年,他還一直保持著對美國文學的熱忱。他對美國詩歌尤其熟悉,從惠特曼、弗洛斯特到狄金森、畢肖普,皆能記誦。狄金森有一首寫草原的詩,他仿照下來,寫了一首《制作故鄉(xiāng)》發(fā)給我:

制作故鄉(xiāng),需要一只燕子:

一只燕子,一些桃花,

假如沒有燕子,

只有桃花也行。

我說,難道美國沒有燕子嗎?他說,這是詩,你不該這么問。

其實他沒理解,我主要不是關心燕子,而是考慮那匹馬,既然桃花的垂落已經(jīng)把它顯得很美,要是再有一只燕子飛落的話,豈不就更美了?“馬踏飛燕”,那匹馬說不定就會騰空奔跑起來。我覺得正像世界上許多事情一樣,燕子,有時也能成為馬奔跑起來的動力和原因。

Y在美國是用英語布道,這是規(guī)則,必須的。除了和華人私下交流,他基本上不能用母語訴說,只能用繼母語。這是我們大學時代的一個幽默,說中國人學英語,漢語是母語,英語就是繼母語了。Y的家住在威明頓,每周末自己開車到那個教堂去。只有在家里,他才能和妻子盡情地用漢語表達。這種情形很怪誕,就好像母親躲在家里,而外面的世界都是讓繼母管著。但我說過,他是個非常勤奮好學的人,有學習癖,在大學我是班長,他是學習委員。這樣慢慢地,華裔牧師Y在美國宗教界就顯得很有出息,就像是有的繼子比親生的更有出息一樣。不僅當?shù)氐男疟姸季粗厮谀翈熗兄幸差H有威望,被看作學者型牧師,經(jīng)常有人向他請教。有一年春天,他們到威明頓附近著名的白蘭地酒溪(Brandywine Creek)游覽,有個當?shù)啬翈熤钢㈤_的桃花說:看啊,Peach blossom,我們的州花,Y牧師一定知道它的希臘詞源吧?

這本來很正常,學者型牧師就該像哲學家一樣,詞源學是很基本的學問,而且那位牧師的語氣也不乏謙恭。但這一次Y卻顯然有點兒問題,他站起身來,目光中不無睥睨,一字一頓地用漢語說:“桃——花!”見眾人無語,過了一會兒,他又旁若無人地背起了中國古詩——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杜甫的“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映淺紅”;高蟾的“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云栽”;徐俯的“雙飛燕子幾時回,夾岸桃花蘸水開”;李賀的“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

可以想見,眾人最終還是無語。他們后來覺得他多少有點兒民族主義傾向,而這對于神職人員是不恰當?shù)摹嶋H上,Y說,他付出了一個很小的代價,是為了證明一個很小的事情,那就是:并非一切東西的詞源都在希臘,至少桃花,它的詞源在中國?!疤抑藏玻谱破淙A”——中國關于桃花的詩句早在兩千多年前的《詩經(jīng)》里就有了,而在他看來,這說不定還是他如今在大洋彼岸安身立命之地的詞源呢。所以他別出心裁,把Delaware譯成了特拉華。特拉華,就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意思。

我和Y畢竟二十年沒見了,總的看,他的話語不像以前那樣多了,但親切感還在,想象力還在。他讓我看到了一種遠離故土,也遠離塵囂的特殊生活,可因為那是一個桃花盛開的地方,這生活又似乎并不太遠。后來我突發(fā)奇想,Y,他這名字,本身不就很像是一株桃樹嗎?一株中國北方的桃樹,懷揣信仰,頭頂鄉(xiāng)愁,在美國大西洋海岸的桃林深處行走。春天也好,冬天也罷,他心里的桃花都會涌出,有時落在別人的馬上,有時落在自己的車上,有時,就像現(xiàn)在,又落在我作為他的老同學,寫在電腦上的字里行間中。

春天的告別

它的飄然而至,就像沒有一絲云而落下的一滴雨。

——(美)約翰·巴勒斯《醒來的森林》

2014年5月16日,本來是個很尋常的日子。我像平日一樣黎明即起,然后是洗漱,然后是晨讀,然后是吃飯,然后準備去上班。晨讀,是我堅持多年的習慣,隨意從書架上拿一本書,再隨意翻開,這樣就有了一種樂趣,隨意的樂趣,突出了讀書的偶然性、天意性、不確定性,以及書和書之間的自由平等精神。

但那天早晨的情況有點兒特殊,我看的書是美國自然主義作家約翰·巴勒斯的代表作《醒來的森林》,而且一邊是英文原著,一邊是中文譯本。英文原著是去年網(wǎng)購的,中譯本則是不久前朋友寄贈的(朋友還特別強調,譯者是李克強總理夫人程虹女士),將兩種版本對照著看,情況就多少變得不太尋常了。至于怎么不尋常,我至今也想不清楚。

先翻中文的,第一章就是“眾鳥歸來”,巴勒斯從描寫鳥兒們開始,動情地講述了美國北部地區(qū)的初春景象,而程虹女士的譯筆也非常精湛,先說小冬鷦鷯,在籬上跳來跳去,然后就寫到了藍鴝鳥,說這種鳥飛來很早,而且會十分突然地落在你面前,“就像沒有一絲云而落下的一滴雨”——這個比喻是如此之美,讓人震驚,于是就翻英文版對照,只一行字:it falls like a drop of rain when no cloud is visible。

這就是那天早晨的情況,然后我像每天一樣,到了單位,一坐就是大半天。工作也是一如既往,無非是編編稿,處理些材料。中午吃過飯,有一刻我站在辦公室里發(fā)呆,想早晨看到的那句英文,如果讓我來譯,也許會加強一點兒語氣,比如:就仿佛萬里無云的天空落下的一顆雨點兒。

而這顆雨點兒果真就忽然降落了。下午三點左右,電話鈴響起,是省作協(xié)的同事王晶打來的,她似乎正在路上,帶著哭腔說:“謝江威,謝江威——”我忙問到底出了什么事兒?她說,好像走了,好像沒有了……

昨天還在一起的人,怎么會沒有了呢?我想到了失聯(lián)的馬航班機,并心懷僥幸地趕往醫(yī)院,萬一不是真的呢,萬一還有救呢,江威,我的好兄弟,你不要走,一定等我們再想想辦法!然而江威畢竟走了,我看到他獨自躺在醫(yī)院的一角,身上穿著好看而帥氣的運動衣。

實際上,事情是在早晨發(fā)生的。江威那天和我一樣,起得很早,然后就去公園里跑步。他的晨練如同我的晨讀,也是多年堅持的習慣。但就在這次一個人的晨練中,他倒在了公園的一條小路上,旁邊是亭亭白樺、茵茵綠草,還有幾叢好看的野花。

直到中午被路人發(fā)現(xiàn),下午被送進醫(yī)院,所有人都知道已無力回天。

王晶把江威的鑰匙鏈遞給我看,說那是江威身上僅有的遺物,鏈子上只有兩把鑰匙,一把開家里的門,一把開單位辦公室的門。此外就什么也沒有了,沒有手機,也沒有一枚硬幣。

拿著江威的鑰匙鏈,我的眼睛迅速被淚水注滿?!爸袊?,我的鑰匙丟了”——這是誰的詩句我忘了,但美國女詩人艾莉絲·弗瑞曼的詩句我沒有忘,因為那是我不久前親自譯出的:“今天我開始尋找靈魂,昨天我是尋找鑰匙?!闭沁@鑰匙,帶著逝者的體溫,仿佛咔嗒一轉,瞬間打開了我的記憶之門。

1987年10月,我從長春來沈陽,到遼寧省作協(xié)當編輯,報到的第一天,就認識了謝江威。當時省作協(xié)在張學良的大帥府辦公,《當代作家評論》編輯部在二樓,一個大套間,五六個編輯,而江威的辦公桌,則緊靠著門口。當我一腳邁進那個后來令我魂牽夢繞的辦公室,第一個站起來打招呼的就是江威,他一米八幾的個頭,自然卷發(fā),年輕、帥氣而不失敦厚,一笑起來竟然還有些臉紅。那時我才三十出頭,江威不過二十八九歲,就在那座歐式風格、中國氣派、鄉(xiāng)愁款款、舊思綿綿的“大青樓”里,我和他初次見面,就像早已是兄弟,連不善言談都是彼此相似的。

的確,江威不善言談,他當時負責刊物的編務工作,一應雜事兒,全力承擔,但從來不多說什么,總是微笑地、默默地、不知疲倦地如期完成。我那時還是獨身,晚上一個人住在套間里面隔出的小屋里,往往因看書到深夜,早晨起不來。而幾乎每個工作日,我記得,最早打開辦公室的總是他,我能在朦朧中聽到那道民國老式木門鎖孔的咔嗒聲,很慢也很輕。等我起床后從小屋里出來,偌大的辦公室和寬敞的陽臺都已被江威收拾得干凈清爽,光潔的地板上還恰到好處地畫著一抹新鮮的陽光。

我說,嗨,你真早啊。江威就臉紅了,說沒影響你吧。

1992年,為了建張學良紀念館,省作協(xié)從大帥府遷出,因工作調整,我和江威也不在一個辦公室了,但我知道,不管省作協(xié)在哪條街上、哪個院里、哪座樓內,他總是最早打開辦公室的人。隨著他的鑰匙磬然有聲地一轉,我們的工作就迎來了新的一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而現(xiàn)在他卻走了,沒有了!一連幾天,我都不忍走過他辦公室的門,一種憂傷,說“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不準確,說“寂寞空庭春欲晚,滿地梨花不開門”也不恰當,我覺得這幾乎是冥冥中的悖論,當你要為這個生前為文學而勤勉工作的人寫點兒什么的時候,除了疼痛,竟然任何文學性的表達都會顯得無力、造作而可恥。

但是又不能不涉及文學。在這個文學越來越不值錢,而各種名目的人物傳記卻越來越繁盛的時代,難道不應該為一個并不是什么人物,卻堅持數(shù)年奉獻的文學工作者寫下幾行非虛構的詩嗎?在江威猝然離世后近兩個月的時間里,我每天都在譯詩和讀詩,出版了譯詩集《北方船》,讀完了里爾克的《杜伊諾哀歌》和木心的《云雀叫了一整天》。特別是木心的詩,許多都代我說出了一種思念,比如這首《五月》——

你這樣吹過

清涼,柔和

再吹過來的

我知道不是你了

江威是個樸實無華,卻又很有風致的人,這包括三方面,長得很有風采,辦事兒很有風度,說話很有風趣。用我女兒的話說,“江威叔是永遠的大男孩”。這個大男孩不僅長得年輕,而且每天都面帶微笑,朝氣蓬勃,雖然不善言談,說起話來又不乏機智,總之從內到外都十分陽光,十分風致。年年歲歲,他就像浸透陽光的風一樣從我們的生活中吹過。省作協(xié)網(wǎng)絡文學部的韓晶,聽說我要為江威寫點兒懷念文字,主動從網(wǎng)上給我發(fā)了個電子郵件,談及江威留給大家的難忘印象,其中有段話可直接引在這里——

在機關,他是我們的大哥,可是又常常不把他當作大哥。

一是他長得年輕,二是他特別勤快。有些搬雜志或者發(fā)雜志的累活,他聽到動靜了,就從辦公室跑出來搭把手??吹轿覀儼l(fā)雜志,他進來就幫著裝訂,還說怎么不喊大哥一聲。機關里有些忙里忙外的事情,總是會出現(xiàn)他的身影。直到他去世,我才意識到他也是年過五十的人了。

這里其實還應該加個細節(jié),那就是他在隨叫隨到,忙里忙外的時候,總是西裝革履,領帶飄飄。江威在省作協(xié)樓里,可以說是穿著最講究的人,他從不吸煙,也很少喝酒,每天上班,都是穿得整潔而熨帖,總給人一種光彩照人、文明美好的感覺。他就那樣衣冠楚楚、樂此不疲地忙碌著。

2006年春天,省作協(xié)組織了一個作家團,由我?guī)ш犎W洲觀光考察。那次有江威同行,我非常高興,一路上他主動承擔起聯(lián)絡員的職責,上車下車忙著清點人數(shù),旅途上幫人拿包照相,讓所有的同行者都感動不已。就連陪我們走遍歐洲的巴士司機都感動了,他對著江威豎起大拇指,用英語說了好幾個OK。我知道這是夸贊江威的工作精神,也是夸贊江威的帥氣和著裝的得體。有這樣的同事和兄弟,我覺得很驕傲,無論中國外國,該講究時講究,該工作時工作,都是值得贊美的,而不應該像我這樣,仿佛只要忙了一點兒就有了落拓不羈的理由。

歐洲十國之行,每到一地,我倆都住同一個房間,當然都是江威拿著鑰匙,負責開門鎖門。歐洲的賓館,往往都有免費贈送的《圣經(jīng)》,而我恰好有收藏不同版本的嗜好,江威知道了,每次住下之后,他都主動替我搜尋,讓我先去洗漱沖澡。一路上英語的、法語的、德語的、荷蘭語的、意大利語的,共攢了十多本,回程時看我的提箱裝不下,江威又幫我拿了多半,行李塞得鼓鼓的。此刻,當我環(huán)顧家里書架上那一排燙金鑲花的《圣經(jīng)》,心中不免又淚如泉涌——

主啊,兄弟離開我,原諒他七次夠了么?

江威唯一的嗜好是在工作之余玩幾把撲克,那往往是在中午的時間。在經(jīng)常湊在一起的幾人中,脾氣最好的是江威,對家打得如何,他從來不埋怨,但也最認真,輸牌的時候他會默默地臉紅。而不管輸還是贏,只要有人喊“江威,出來幫個忙”,他就會立即撂下牌,應聲而出。

江威就是在這些小事兒中,悄然無聲地表現(xiàn)著他對工作、對生活、對文學事業(yè)的深沉摯愛的。

省作協(xié)雜志較多,《鴨綠江》在五樓,《當代作家評論》在六樓,《遼寧作家》在七樓,《文學少年》在九樓,樓上樓下的編輯們,誰找他幫忙都沒問題,但我知道他最關心貼心的,還是《當代作家評論》雜志。也難怪,這是他投身文學工作的第一個部門,從1983年到2000年,他從青年到中年,從助理編輯到雜志社主任,為雜志發(fā)展付出了很多心血和汗水。雖然他后來調到作協(xié)人事老干部處工作,但對雜志還是充滿了感情。他從沒搞過理論批評和文學研究,但卻喜歡看這本純學術的雜志,每期都要翻一翻,很認真很鄭重的樣子。特別是最近幾年,他沒事兒總愛到我辦公室坐坐,主要就是聊這本刊物。聽說雜志進入了核心期刊,評上了CSSCI期刊,他似乎比誰都高興。今年三月他不知聽誰說的,進屋就要我請客,說要祝賀《當代作家評論》獲中國出版政府獎,那種激動的神情,好像又回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還都很年輕的時光。

在新世紀以來的十多年時間里,江威的主要職責是老干部工作。省作協(xié)的老干部較多,離退休人員中,不乏副省級、正副廳級待遇的作家和詩人。有從延安來的,也有東北淪陷時期、抗戰(zhàn)時期、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要為這些老同志做好服務工作,誠非易事。但江威卻偏能做得很好。老同志們誰家有個大事小情,修個房子,報個藥費,過個生日,都喜歡讓江威到場,好像他來了,一切都塵埃落定了。江威能如此受到老同志們的歡迎,我想一是因為他敬業(yè),辦事兒精心,任勞任怨,二是因為他的出身,可以說,他從小就是在省作協(xié)院里,在老同志們的眼皮底下長大的。他的父親謝群,生前是省作協(xié)的辦公室主任;母親肖賁,也是離休干部,著名兒童文學作家。因此,老同志們不論是當面還是打電話,都會親切地喊他“小江”,就像是招呼自己的孩子。這樣聽習慣了,有時連他的同齡人,如像我這樣的,也跟著小江小江地喊,好像這是一個特別值得叫響的昵稱或乳名,二三十歲可以這樣叫,四五十歲也可以這樣叫,等到六七十歲還可以這樣叫。而江威這樣被少年般地叫著,也果然就年輕,就不顯老,就朝氣蓬勃。于是在省作協(xié)的樓里,你會經(jīng)常看到江威陪著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作家出現(xiàn),一老一小,老的白發(fā)似雪,氣宇軒昂;小的衣著鮮亮,風度翩翩,如此蔚成風景,令人望之嫣然。大男孩者,美少年也,精神不老之謂也。

可是,誰能想到他會走呢?而且走得這樣突如其來、猝不及防、如有神助,沒留下任何遺言和囑托,就像是男孩的出走,就像是少年的別離?!白钍巧倌觌x別時,若離去,便無期?!?/p>

人需要多么好的心情,多么強的心志,才能抵御這樣的打擊!

就連他的夫人,最能辦事兒、最善言談、大半生獻給戲劇事業(yè),也應最懂“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之哲理的劉華榮女士,也在幾天后的告別儀式上痛哭失聲。

還有他九十歲高齡的母親,沒有人敢告訴她這個可怕的消息,人們已經(jīng)商量好要暫時瞞過這個歷經(jīng)坎坷的老人,如果她要問起江威,人們就會很一致地說,你的兒子,他到很遠的雪域高原去援藏了。這是個很恰當?shù)睦碛?,因為江威從來都這樣,總是很愉快、很勤快地接受任務。但沒有告別的遠行,那么遠的遠行,老人家真的會相信嗎?

為了給突如其來的悲傷敷上一點兒安慰,大家開始不約而同地想起某些巧合,比如,在他出事兒的那一周,江威每天都穿得分外整齊,這個平時就很講究衣著的人,那一周更給人以登峰造極之感,從星期一到星期四,每天都有所不同,或淡粉色的西裝,或金藍色的領帶,或酒紅色的褲子,或米白色的皮鞋,就仿佛他要出席什么盛典似的,然后就到了五月十六日,那個既晴朗又黑暗的星期五……

大洋彼岸的美國人相信,如果在春天,趕上星期五,神奇的藍鴝鳥都會飛走,據(jù)說它們是要去拜訪大地之神,而作為禮物,它們會隨身攜帶一粒沙子。但這美國的傳說與江威有什么關系呢?我只后悔那天早晨,不看那本書而看另一本書就好了,因為,這是多么生動而讓人傷心的話呀——“它的飄然而至,就像沒有一絲云而落下的一滴雨”。

我還后悔沒有在前一天,以他曾提過的雜志獲獎為由,請他出去吃點兒飯,吃到很晚,這樣他在次日就不會早起,不會晨練,不會轟然倒地……難道不對嗎?根據(jù)新歷史主義的觀點,生活中一個細節(jié)的改變也許會改變后來的許多程序乃至結局。對不起,江威!我最好的同事和兄弟,在許多事情、許多細節(jié)上,我都沒有對你盡到最好的責任,我對此深感內疚。不過,你還記得三月份我和你說起的一本英文書吧,因為覺得書名很怪,我直接譯給你聽:“If You Are Not Here,Put Up Your Hand ——如果你不在這里,請舉手!”當時你笑了,可事到如今,為什么你也沒有做到呢?

告別儀式簡樸而莊重。這是春天的告別,五月的沈陽楊柳依依,落花煙重,一場陣雨之后,更顯出惠風和暢的樣子。其實樹和花,應該都是很悲傷的,只是它們強忍著呢,而雨后的天空是淡藍色的,好像在說,又不是我自己要藍的。但不管怎么說,遺像上的江威還是那么年輕而英俊,他微笑的樣子最像一縷春風,讓所有的人都悲而不戚,心中像雨后的土地一樣溫暖而濕潤。

尼采說:“瞧,這個人!”他活著時的每一天,幾乎都是這樣微笑的。

春天的告別可以簡稱春別,春別者所能獲得的最好補償,就是可以給世界長久地留下春天般的感覺,這是一種補償,一種思想,一種深愛,一種絕美,而在他所認識的人全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他的愛和美都是不會被輕易淡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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