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談擺脫

朋友： 

近來研究黑格爾(Hegel)討論悲劇的文章，有時拿他的學(xué)說來印證實際生活，頗覺欣然有會意。許久沒有寫信給你，現(xiàn)在就拿這點道理作談料。 

黑格爾對于古今悲劇，最推尊希臘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的《安提戈涅》(Antigone)。安提戈涅的哥哥因為爭王位，借重敵國的兵攻擊他自己的祖國忒拜，他在戰(zhàn)場上被打死了。忒拜新王克瑞翁（Creon）懸令，如有人敢收葬他，便處死罪，因為他是一個國賊。安提戈涅很像中國的聶嫈，毅然不避死刑，把她哥哥的尸骨收葬了。安提戈涅又是和克瑞翁的兒子海蒙（Haemon）訂過婚的，她被絞以后，海蒙痛恨她，也自殺了。 

黑格爾以為凡悲劇都生于兩理想的沖突，而安提戈涅是最好的實例。就克瑞翁說，做國王的職責(zé)和做父親的職責(zé)相沖突。就安提戈涅說，做國民的職責(zé)和做妹妹的職責(zé)相沖突。就海蒙說，做兒子的職責(zé)和做情人的職責(zé)相沖突。因此沖突，故三方面結(jié)果都是悲劇。 

黑格爾只是論文學(xué)，其實推廣一點說，人生又何嘗不是一種理想的沖突場？不過實在界和舞臺有一點不同，舞臺上的悲劇生于沖突之得解決，而人生的悲劇則多生于沖突之不得解決。生命途程上的歧路盡管千差萬別，而實際上只有一條路可走，有所取必有所舍，這是自然的道理。世間有許多人站在歧路上只徘徊顧慮，既不肯有所舍，便不能有所取。世間也有許多人既走上這一條路，又念念不忘那一條路。結(jié)果也不免差誤時光?！棒~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可也?！庇羞@樣果決，悲劇決不會發(fā)生。悲劇之發(fā)生就在既不肯舍魚，又不肯舍熊掌，只在那兒垂涎打算盤。這個道理我可以舉幾個實例來說明： 

“禾”是一個大學(xué)生，很好文學(xué)，而他那一班的功課有簿記、有法律，都是他所厭惡的。他每見到我便愁眉蹙額地說：“真是無聊！天天只是預(yù)備考試！天天只是讀這些沒有意味的課本！”我告訴他：“你既不歡喜那些東西，便把它們丟開就是了。”他說：“既然花了家里的錢進學(xué)堂，總得要勉強敷衍考試才是?！蔽艺f：“你要敷衍考試，就敷衍考試是了?！比欢焯煜訍嚎荚嚕焯煊衷谀莾侯A(yù)備考試。 

我有一個幼時的同學(xué)戀愛了一個女子。他的家庭極力阻止他。他每次來信都向我訴苦。我去信告訴他說：“你既然愛她，便毅然不顧一切去愛她就是了?！彼终f：“家庭骨肉的恩愛就能夠這樣恝然置之么？”我回復(fù)他說：“事既不能兩全，你便應(yīng)該趁早疏絕她?！钡撬浆F(xiàn)在還是猶豫不知所可，還是照舊叫苦。 

“禹”也是一個舊相識。他在衙門里充當(dāng)一個小差事。他很能做文章，家里雖不豐裕，也還不至于沒有飯吃。衙門里案牘和他的脾胃不很合，而且妨礙他著述。他時常覺得他的生活沒有意味，和我談心時，不是說：“噯，如果我不要就這個事，這本稿子久已寫成了?！本褪钦f：“這事簡直不是人干的，我回家陪妻子吃糙米飯去了！”像這樣的話我也不知道聽他說過多少回數(shù)，但是他還是依舊風(fēng)雨無阻地去應(yīng)卯。 

這些朋友的毛病都不在“見不到”而在“擺脫不開”。“擺脫不開”便是人生悲劇的起源。畏首畏尾，徘徊歧路，心境既多苦痛，而事業(yè)也不能成就。許多人的生命都是這樣模模糊糊地過去的。要免除這種人生悲劇，第一須要“擺脫得開”。消極說是“擺脫得開”，積極說便是“提得起”，便是“抓得住”。認定一個目標，便專心致志地向那里走，其余一切都置之度外，這是成功的秘訣，也是免除煩惱的秘訣?，F(xiàn)在姑且舉幾個實例來說明我所謂“擺脫得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