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北篇(長詩集)
序
《劍北篇》的設計與寫法,略見于致友人函中,附錄于后,即不另贅。
此詩于廿九年二月中動筆,至七月初,成二十段,約二千五百行。七八兩月寫《張自忠》劇本,詩暫停。九十兩月復得七段。十一月由鄉(xiāng)入城,事忙心亂,無從寫詩,又暫放置。時寫時停,一年間僅成二十七段,共三千余行。所余材料,僅足再寫十幾段,連已成之廿七段,或可共得六千行。因句句有韻的關系,六千行中頗有長句,若拆散了另行排列,亦可足萬行之數(shù)——本來是想寫成一萬行的。卅年春初,因貧血,患頭暈,一切工作都停頓下來。何時能把此篇寫完,簡直不敢想,因為直到如今,身體還是不好,而寫詩又是極費力氣的事。現(xiàn)在,先把已寫好的廿七段付印成冊,希望有朝一日總會補齊。
草此詩時,文藝界對“民族形式”問題,討論甚烈,故用韻設詞,多取法舊規(guī),為新舊相融的試驗。詩中音節(jié),或有可取之處,詞匯則嫌陳語過多,失去不少新詩的氣味。行行用韻,最為笨拙:為了韻,每每不能暢所欲言,時有呆滯之處。為了韻,乃寫得很慢,費力而不討好。句句押韻,弊已如此,而每段又一韻到底,更促使讀者透不過氣;變化既少,自乏跌宕之致。
老舍、卅,十一,卅。
小 引
在中華復興的大路上,
我四過西安,三宿平?jīng)觯?/p>
——像浪子,啊,多少世代的流浪,去探望民族的故鄉(xiāng)——
到日月山前的草原上,
到周秦陵墓兩旁的
古戰(zhàn)場,而今哪,又成了戰(zhàn)場,
去慰問抗戰(zhàn)英雄們的健康!一路上,車聲炮響,
并掩不住抗戰(zhàn)的歌唱:
在城鎮(zhèn),在塞外,在村莊,
中華兒女都高唱著奮起救亡;用頭顱與熱血保證希望,
今日的長城建在人心上!
到處,人影旗光,風塵浩蕩,我遇上中華的鐵漢開往前方;
任憑烏紗嶺上的積雪十丈,還是瀚海里的亙古饑荒,
都攔不住健兒的前進,健兒的歌唱;無邊的興奮,在未到戰(zhàn)場,
先戰(zhàn)勝了饑渴風箱!
看,英雄們,傘大的竹笠歪在頭上,頭上是汗,手中是槍,
從新開的大路上,
從古代棧道的兩旁,
往渡口,往山崗,
往綠影里的村莊,
從多少多少不同的方向,都去擊射那白旗上的太陽!
熱汗熱血,步闊胸昂,
簡單的歌曲傾訴著熱心腸:“多咱民族得到解放,
多咱咱們凱旋故鄉(xiāng)!
??!在咱們的城鎮(zhèn)與村莊,若還有敵騎來往,
敵兵的槍響,
咱們就不能,良心先不讓,怕死貪生地放下刀槍!
只要頭還在項上,
怎肯叫小鬼們猖狂!
往東南,往西北,往四方,
走盡犧牲的路徑才是大道康莊!讓咱們歌笑著走上沙場,
把國旗高揚,
把仇敵掃蕩。
國旗高揚,
山高水長!”
哪個奴隸的嘴敢響一響,
露出一點點掙開鎖鐐的思想?
哪個順民敢有主張,
把靈魂,像珍珠似的,放在自己的手心上?啊!挺起胸來的勇士才敢高唱!
哭泣是亡國奴的反抗!
看,看我們,從南海到塞上,
五百萬健兒齊唱:
像塞風的欣狂,
黃河的奔放;
怒獅吼落東亞的殘陽,
驚雷給風暴以更大的激蕩!
是的,黃帝子孫為了和平換上武裝,前進,高唱!
歌聲暫停,號聲激壯,
那嚴肅,那剛強,
在等待掃滅敵人的那一晌,
似乎能聽見雪花落在天山上!
慚愧,我們沒有肥美的羔羊,
沒有美麗而合乎英雄身份的衣裳,送到戰(zhàn)壕,戰(zhàn)地,與戰(zhàn)場,
在震天動地的歡笑里共飲如狂;帶來的,除了榮譽的錦旗幾張,
只有四萬萬同胞的關切與贊揚!壯士們,沿路聽到你們歌唱,
也看見你們須發(fā)上的晨霜;
誰不知道你們的豪爽,
義氣,至大至剛?
有什么禮物,有什么酒肉的相讓,
足以打動英雄們的義膽俠腸?
咱們只有一個仇敵,咱們的心都一樣,啊,來吧,讓笑與淚一齊掛在臉上,像久別的親手足相會在他鄉(xiāng):
咱們握手,咱們敘一敘家常,
你講前線,我講后方,
大家的苦痛,大家的希望;
讓困苦投降給希望,
教正義打退了魔鬼的瘋狂!我們唱啊,我們一齊唱,
沸騰的熱血,壯烈的歌腔,對著烽火,明月,或朝陽,
我們且舞且唱:
大風起兮云飛揚,
中華的猛士有死無降,守住四方,
從紫塞到珠江,
流不盡的血浪,
歌聲里蕩漾,
閃耀著中華歷史的新光!
聽,塞上的夜鶯也在歌唱,
南國的玫瑰也許剛把蕊放,
慚愧,沒有帶著鮮露的香花獻上,誠懇的插在您的寶星之旁,
沒有香烈的美酒瓊漿,
潤一潤鐵喉,暖一暖俠腸,
除了這點真心,由后方到前方,來問候壯士們的健康;
還有什么呢?啊,夜鶯在唱,
假若不嫌寒酸,而喜其悲壯,
同志們,我就把這幾句小詩獻上!
蓉城——劍閣
辭別了抗戰(zhàn)心房的重慶,
走入青山綠水間的初夏初晴;心里,五四的血花火影;
眼里,千里的山光鳥聲,
走向蓉城,華西的北平;
憤怒與美景,
陰暗與光明;
有什么語言能道出,像風云未定,這詩心的激動,忽雨忽晴?
有什么文字能道盡這愛與憎,笑與淚交織的一片深情:
把詩人的憤怒,詛咒,苦痛,
時而霹靂,時而金鉦,
教邪魔與惡獸們顫驚!
看,這蜜原里的蓉城,
花一樣的秀靜,
微雨潤著梧桐!
啊,鬼手伸向天空,
把地獄的毒火撒在重慶,血債永遠,永遠算不清,
再撒在古秀靜雅的蓉城!誰還有逸致閑情,
到武侯祠與薛濤井,
去瞻仰,去吟詠,
或在竹林下品一盞香茗?
心中的怒焰燒盡了恬淡的幽情!看!繁榮的市井,
瓦礫縱橫;
灰里煙中
是財產(chǎn)生命;
寂無人聲,
血與火造成了鬼境:
微風吹佛著屠殺的血腥,
焦樹殘垣倚著月明!
鬼手布置下這地獄的外景,也只有魔鬼管燒殺喚作和平!
把我們的鮮血流凈,
把民族的恥辱洗清,
我們死,我們犧牲,
我們不接受鬼手里的“和平”!滿腔的憤慨,疏朗的晨星,
車往北行:
綠的黃金一望千頃,
綠的微風吹送著雞鳴;成都以北平原的美景,
和田園里忙碌中的安靜,
啊,后方的安定,
人力的無窮;
農(nóng)家男女的熱汗,滴滴在斗爭:無邊的綠禾支持著戰(zhàn)場的收成!
穿過田林的平靜,
蕩入城鄉(xiāng)的鬧聲;
我們宿在綿陽,趕過梓潼。
噢,那使人難舍開的綿陽城:路凈街明,
夾道的梧桐;
順著綠蔭下的路徑,
漸漸地走入花鳥的領域中;陰晴未定,
云淡花明;
轉(zhuǎn)過花圃,轉(zhuǎn)過竹叢,
水淺橋橫,
苔石弄著水聲。
在樹下,或倚著青藤,川北偉大的公園中,
休息著來自河北或山東,失了家鄉(xiāng)的男女學生;
竹林里顫出來北地的歌詠是希望,是悲痛,
每顆鮮花似的心里抱著不平!
鄉(xiāng)音喚起了心中的幻景,
仿佛我聽見了黃河的激蕩與波聲!低著頭,像疲倦了的游僧,
我走回那靜美的城中;
細雨,在蜀道上的旅舍孤燈
與斷夢里,滴到天明!
天已明,天還未晴,
煙雨迷鎊里趕過了梓潼。行:
蜀道難行,
青山萬重;
忽上忽下,似動似停;疾轉(zhuǎn)慢轉(zhuǎn),車吼心驚!
盤過山頂,
滑到谷中,
又是青峰!
懸崖懸著瘦松,
懸著生命;
擦過懸崖,看,云在澗中!動:
云,煙,霧,雨,群峰,都在流動。
沒有南北,沒有西東,路在云中。
云移霧動,
露出山峰,
埋起山峰;
云霧之海里吞吐著綠島青松。近處,細雨似落似停,
山花與野草香美無聲。
遠處,白煙輕動,
現(xiàn)出,又隱起,一二青峰。再遠處,云破,一線光明,
閃出淡綠的一片山晴??床槐M,數(shù)不清,
啊,蜀道的難行,
云里天外,千峰萬峰!山峰,隨著云影,
綠色千種,
綠色千重。
路轉(zhuǎn)云行,
綠影倍濃,七曲山頭萬樹青松;
冒著一山的松雨斜風,
去看那晉代的巨柏與文昌的古宮:瀟灑的文昌,隨著幼僮,
驢背上,竹笠下,萬古清明。
離了松竹鐘磬的幽境,
又轉(zhuǎn)過青山幾重;
劍閣——誰不記得那悲劇里的鈴聲——今日也正在凄涼的細雨中!
劍閣多么小的一座城,
一條小街,幾盞油燈。
好像還緊記著古代的一段幽情!只有夜雨,沒有鈴聲;
聽,我們在歌唱歷史的新生!
劍門——廣元
沖破長江的巨浪滾滾,
會見過四川天然的水門;
啊,那雄奇?zhèn)ゴ蟮馁玳T:
似巨鯨之口,山是牙,石是唇,
激蕩,控制,吞吐,激噴,
使往來的舟艇似毛羽的旋轉(zhuǎn)升沉,使東流的黃水掙扎呻吟:
驚濤為鎖,峭壁為門,
任他萬馬千軍,
就是啼猿飛鳥也喪膽驚心!今天,夏雨初晴,山青無盡,又看見山林隙縫中的劍門:
關里,群山像野馬狂奔,
昂首豎鬃,飛向白云;
穿過一條峽谷,一個小村;石隙間細碎的流音,
綠草綠樹掩護著姜維碑文,雜花錦繡著綠蔭;
留戀的,信步的,出了關門???!那狂奔的峰嶺尚未立穩(wěn),啊,刀削的絕壁萬丈高深!
天然的鐵壁,猿猴斷魂!
陡然,群峰轉(zhuǎn)頭,天路未盡,劍立的青山插入青云!
劍峰上,紅日未沉,
五色的霞光明徹煙塵;
每一把利劍閃閃如金,
像插天的火炬照亮了乾坤!下面,那川北咽喉的劍門,
只是天造的石城的一條裂璺;一條車道,巨石陰森,
一股細水,三五口人;
這無雙的天險,寂寂的黃昏,令人留戀,令人興奮,
一點神秘的力量令人自信!
啊,東有夔門,
北有劍門,
這二險之間榮養(yǎng)著抗戰(zhàn)的命根;隨著長江之水東流涌進,
抗戰(zhàn)的鮮血起死更新;
把物質(zhì)與精神
從終年碧綠的巴蜀園林,
新中華的腹心,
供給如云的戰(zhàn)士與苦斗的人民。向北,沿著古棧道的遺痕;
聽,劍門關內(nèi),淵深萬仞,
斧鑿聲聲,萬山里流顫著余響回音。路通到山頂,橋架著橫云;
成千論萬辛苦的工人,
把千古的榛荒險峻,
把神手安排下的山川的阻困,用人手開成大道通津。
看,關里關外,不斷的騾群,盤過無底的黑澗,冷靜的山陰,黃牛,大車,驢馬,都在輸運,氣喘汗淋;
把抗戰(zhàn)的火炬,晝夜不分,
傳遞到紫塞以外,黃河之濱!離開了看不厭的劍門,
在群山里三渡河津:
騾馬長嘶,白浪滾滾;
山光照綠了舟人;
巨石把鐵索扯緊;
一聲呼喊,幾處回音;
古笨的船只,古代的精神,
啊,抗戰(zhàn)是雪恥的決心,
想象出漢魏交兵的困苦艱辛!苦斗替換了因循;
看!這一邊木舟遲笨;
那一邊,建起堅美的橋身;鐵錘在響,白石在運;
啊,戰(zhàn)斗的決心
掃蕩著山川的阻困,
把歷史與地理用血汗刷新!忘記了疲勞,我只有興奮,
帶著顆小學生的好奇心,在黃昏的景色里往廣元前進。
青山四面,城在江濱,
無數(shù)的船桅靜立著無葉之林。霞光云影明暗著山村,
江水彎彎的流入黃昏;
大堤上立著挺秀的城鎮(zhèn),
像有力的繪畫,簡凈傳神。這江南的秀麗,一進城門,
忽然變作戰(zhàn)時的忙亂囂紛:
南來北往車馬成群,
在機關——啊,各部各軍
的紙柬木牌貼滿掛遍了街門——在旅舍——小大舊新,
奇形怪狀的旅舍,都擠滿了人——在北方風味的騾馬店外,還未到黃昏,都已停頓,準備著破曉搶出城門!
各方的飲食,各處的語音,
各色的標語,各省的行人,
味,色,聲音填滿了長窄的街心!
一陣歌聲,自遠而近,
草鞋竹笠,一隊軍人,
壓下去嘈雜,振起抗戰(zhàn)的精神!旅館,茶肆,澡堂,一絲不紊,
安插下北征的軍人;
廊檐下放好木桶與木盆,靜靜的洗了腳,拭去灰塵;
打開席毯,談幾句心,
及早地睡下,及早地起身。雞聲初唱,夜霧沉沉,
燈光里:馬蹄,車輪,
鞭影,飛塵,
軍隊,行人,
往南往北,迎著大時代的清晨。在這川陜之間的重鎮(zhèn),
吞吐著萬馬千軍,
在一二家小店,還有一兩個老人,運用著細刀與匠心,
順著天然的層次與花紋,
把白紫相間的硯石,看準,
雕出,赤水白云,
和那偉大雄奇的劍門。
漢中——留侯祠
在萬山里出了四川,
在萬山里入了西秦第一關;綠水不斷,
青山是岸,
野花紅豆懸在亂石間。云霧留在群山;
越往前,路越平坦,空氣也越爽利干鮮。
路旁還是稻田,
語音可已山川而陜。
小小的沔水平川,
暗示出快到了漢水的小平原。路旁,瘦柏清溪,像武侯的靜恬,是武侯的墳墓,武侯的祠館;
一帶土坡兒是定軍山。
平靜的田園,
古代的血戰(zhàn),
使人興奮,感嘆,留戀:
多么長久的歷史,多么美麗的山川,小小的村里,古史古跡世代相傳,綠樹上飄揚著白日青天。
入了種著紅葉香稻的小平原,
帆影緩緩,江水展寬;
景色南北相兼,
水似江南,
人在秦川。
褒城過渡,漢中不遠;
噢,漢中,漢中,多么香甜,
多么悠遠,這名字,多么尊嚴!漢王臺后,古秀的亭園,
倚樓眺望,遠山四面,
漢水在南。
凝望著山川,
思潮涌起史的浪漫:
在今天,在大漢,
這小小的平原像肺葉一片,能呼能吸,能守能戰(zhàn);
教養(yǎng),生產(chǎn),這雄山碧水之間,自古就操著勝算。
這里的生產(chǎn),正在展覽,
在幾間屋里游覽了富麗的河山:漢水的津液肥潤著平原,
有稻,有麥,有棉,
有了百姓們的吃穿。
寶地接著靈山,
銅鐵石棉,
楊柳松杉;
草藥,黑白木耳,是天賜的零錢。沒有煙筒,富源便是禍端,
一二八,八一三,
毒惡的火焰,
把東海邊上的工業(yè)嫩芽燒殘;毒蛇的慣技,看,
朝鮮與“臺灣”,
把赤腳的農(nóng)夫纏死在田間;照樣的,他要糧鐵棉炭,
永遠奴役著中華兒女與江山!在今天,最堅實的中華防線,
是由農(nóng)而工的推動開展;
我們的血汗,
同等的要用在戰(zhàn)爭與生產(chǎn);以槍還槍,以炸彈還炸彈,
以鋼鐵打碎侵略者的鐵鏈,開發(fā)富源才保住富源!
我們要煙筒,林立在山腳河邊。以馬達的音樂,代替啼鳥鳴泉。
看,這漢中豐富的天產(chǎn),
有幾樣經(jīng)過人手的提煉?
小小的工業(yè)剛在發(fā)端,
油漆,紙張,肥皂還糙笨得可憐!認識了經(jīng)濟的爭戰(zhàn),
才明白侵略者的兇殘,
為封鎖與消滅投下如雨的炸彈;在我們,只有建設才能抗戰(zhàn)!
沙場的血,工廠的煙,
從這土布與土藥的展覽,
我想象,我切盼,
會光榮的創(chuàng)出民族的春天!
像在歷史的懷抱里安眠,
古城,星夜,詩意,合成夢境的美幻;催人的曉色里露出山尖,
沿著北征將士的光榮路線,
走入峽口,霞光滿天。
澗深石峭,無可攀緣,
半山中巨大的石眼,
刻畫著北棧道的危險艱難!一線的青天,
千丈的深淵,
新舊石門夾岸依山;
古代的艱難,
今人的血汗,
歷史的倔強今古不變!鄉(xiāng)人持著竹竿,
像引導盲人,步步遲緩,把好奇的遠客引到石灘;
綠浪翻花,巨石如黿;
探身,浪花濺濕了人面,
魏王的“袞雪”動蕩在流水間。碧澗千轉(zhuǎn),山路回環(huán),
古跡傳說像鳥音不斷,
訴說著歷史的艱難光燦。
山腰溪畔,
遠村點點,
瘦竹幾竿,
梯田幾片;
秦椒與倭瓜紅黃燦爛,點染出北方景色的田間。
小小的縣城,
留壩,像一朵幽蘭,
藏在山邊;
來往的車馬,不斷的塵煙,
驚動了這世外桃源,
在城外也草草地設一兩家小店,茅棚下松枝烹沸了清泉。
樹漸密,氣漸寒,
溪水出山,人入山環(huán):
四面是山,
松柏綠到山尖;
深綠的山圈,
圈住藍天,
山影里竹柏夕煙,
斜陽老早的被青峰遮斷。
山深路遠,
四顧茫然,
看到了留侯祠,認識了赤柏山。祠外幾家飯館,
二三小店,
伺候著行人過宿打尖。
匆匆地去來,車輛不斷,汽油味道把小街充滿。
不同的語音呼茶喊飯,男女老幼忽聚忽散;
像螞蟻在靜靜的庭院,被什么操縱運命的威權(quán),
推動著奔忙聚散;
啊,我們是在抗戰(zhàn),
看,連小娃娃都教山風吹紅了臉,小小的生命已經(jīng)習慣,
南國的凄雨,北地的風煙!
仿佛把嘈雜紛亂,
攔在外邊,
祠內(nèi)依然是花鳥林園,英雄的瀟灑恬淡,
掌傾著松月青山。
庸俗的道士,庸俗的神殿,庸俗的香客,庸俗的碑匾,都糟踐不了偉麗的自然!赤柏下輕響著山泉,
微風吹動著綠竹千竿,落花幾片;
綠光中松鼠驚竄,
一閃,不見,
幽情無限!
石階曲轉(zhuǎn),
松陰竹影間,
藏著小亭,清風四面。階高步緩,
步步流連;
高一步,多一層青山。
授書樓獨立云間,
左邊,由寬而細,由細而寬,一條淡黃的路線,
彎彎的繞過來青山,
彎彎的消失在青山,
像玩具依著軌線,汽車點點,
高,低,近,遠,
帶著一條兒灰煙。
右邊,近山把夕陽遮斷,綠深影暗;
遠山明淡,
悠悠化入青天。
低處,樹密溪淺,
山腳下幾畝山田,茅舍上緩緩地炊煙。
高處,山外有山,
綠色深淺,
一樣的靜美安閑,
一種無名的情感,
令人呆立無言!
樓內(nèi),黃石老人白發(fā)祥善,留侯端坐,年少誠謙。
樓內(nèi)靜靜的香煙,
樓外靜靜的青山,
仿佛有些無聲的語言,傳到永遠,傳到天邊,
傳給每一個少年!
“七七”在留侯祠
借著留侯——那永遠年輕的志士,英才——的殿宇,香煙靄靄,
法樂凄哀,
道士誦經(jīng),百姓祭拜;
深山里的七七,啊,抗戰(zhàn)已經(jīng)三載:幾碗素菜,
一面靈牌,
向殉國的英雄們致謝致哀!
這里,沒有雄辯的天才,
激昂地道出英雄們的犧牲慷慨;沒有莊嚴凄麗的祭臺,
教素燭鮮花放出光彩;
這里,過客與鄉(xiāng)民,松峰與云海,默默地對著靈牌,
只有純誠的熱淚與無言的憤慨!七七,二載,
那小小的靈牌,
就是一片血海!
這偉大的血海,這偉大的時代,
每一個紅的浪花都是歷史的光彩!五千年的古國筋衰力敗,
啊,五千年的文化可恥作奴才!中華的靈魂喝一聲:起來!
中華的兒女放下鋤頭,離開村寨,挺一挺腰,緊一緊帶,
道什么姓名,說什么利害;
誰沒有家鄉(xiāng),誰沒有恩愛?
一切拋開!
一切拋開!
中國人,只知道中國可愛!
要什么宣傳,要什么優(yōu)待,
山河可移,愛國的天性難改!除了自由的種著田,或作點買賣,除了子孝孫賢,朋友們和愛,
敢有什么妄想,敢把誰傷害!我們的勞苦就是我們的愉快!
水里的稻秧,坡上的蕎麥,
園里的梨棗,畦中的青菜,馴順的驢馬,胖壯的小孩,
終年的勞苦,終身的忍耐;只盼不愁吃喝,有些穿戴,
一兩口肥豬,在臘月屠宰,
一半兒過年,一半兒出賣;
早早地完糧,早早地自在;
最好再能攢下幾個錢,存下點米麥,防備著無情的水旱天災!
不幸,人禍像蝗蟲似的飛來,
把殺人放火代替了仁孝和愛,
霸占田園,搶劫村寨,
把我們簡單地理想與生活要一齊鏟開。啊,我們老實,和平,可也會憤慨:
到了流血的時候,怕死便不知好歹。
有一對拳頭,誰能委屈了磕膝蓋?
什么過錯都能擔待,
什么艱難都能苦挨,
只有殺人滅國的禍害,
是條漢子就不能忍耐!
怎樣撲殺蝗蟲,就怎樣消滅這禍害,我們欠賬還錢,也會討還血債!
當我們遇到冰雹旱澇的天災,
把死亡就置之度外;
不怕死,死亡就失敗,
我們會用沖殺把活路打開!簡單得像那木制的靈牌,
也同樣的神圣,這簡單的民族獨白,以遠古史詩的情態(tài),
簡單,可是莊嚴明快,
用血,用血,已經(jīng)寫了三載,
還繼續(xù)在寫,直寫到倭奴的潰?。】?,對著那默默地靈牌,
深山里的同胞默默地祭拜,
在心中卻有那偉大的民族獨白:死的為它投入了血海,
活的為它預備好“我來”!
像松濤響入天外,
這偉大的心聲排山倒海,無名的英雄,無名的憤慨,
歷史的積郁從心里打開,
天真像兒語那樣可愛!
沒有理想的理想,像青苔與野菜,狂風吹倒了山松巨柏,
卻吹不動石山的一片青苔;
我們的土地,我們的河流與山脈,像石陰下的苔,
像溪岸上的菜,
我們的腳,心,靈魂,都生根在那塊。我們種瓜,還是種麥,
或扶著犁,看看斜陽山外,自己主張,自己安排,
土地和主張哪許別人更改,況且是教我們?nèi)プ雠牛?/p>
不做奴隸的人們已經(jīng)起來,
已經(jīng)起來二載!
哪怕沒有吃穿,管什么舒服自在,活著就打,死也應該!
打,把敵人打明白,
明白我們的有所不能忍的忍耐!尸是山,血是海,
打,打個暢快!
這二尺長的靈牌,
光榮到千秋萬代;
咱們的山河永遠不改,
你們?yōu)樗?,我們?yōu)樗鼇恚?/p>
來祭拜,來致哀,
來告訴,你們的忠魂是山河的主宰!相信吧,忠魂,對著這靈牌,
我們說,敢死的沒有失?。?/p>
雙石鋪——寶雞
為了土地,
為了糧谷,
為了精神上的自由,自主,我們的不識字的農(nóng)夫,
沒有進過城市的村婦,
會把犧牲看作坦途,
用血用肉把破碎的山河撐?。∵@靜默誠實的偉大民族,
到生死關頭,就走上犧牲之路;忽然,柔順的綿羊變成猛虎,
驚雷急閃眩迷了世界的耳目,這偉大的民族,可殺不可辱,
文化的直覺在大事上不會糊涂!求生的本領戰(zhàn)敗了歷史的艱苦,
假若呀,我們的溫良的農(nóng)夫,
像蚯蚓,把沙石變成沃土,
啊,我們的小販小商也同樣的卓絕艱苦!看,肩著幾疋絲綢,或者零星的貨物,
他們不看地圖,哪管水陸,
有生意的地方便去吆喝;
到青海,到新疆,到蒙古,
連赤道上的南洋,與歐美大陸,
都擋不住他們緩緩地腳步!
說著自己的語言,摸索著自己的生路,錢到了囊中才轉(zhuǎn)歸故土,
這天賦的才能,自動的辛苦,把生命與風雪荒沙,奇寒劇暑,
賭一賭輸贏勝負,
他們漂流,他們回顧,
祖國故鄉(xiāng)是最終的樂土;
像紫燕經(jīng)秋雨秋霜的急促,展翅向野島炎荒飛渡;
當春風把桃李編成了畫圖,一路的歌聲向故巢飛舞!
啊,我愛這偉大的民族,
啊,有什么言語能傾盡這愛慕!他會容忍,他會知足,
到時候,他會憤怒!
看今天,為復仇雪辱,
這不再容忍的民族,
以建造長城萬里的勇敢辛苦,
像山洪沖破了清溪碧湖,
生命,隨著戰(zhàn)爭的泛濫,決開新路。看吧,這應運而生的雙石鋪,
吞吐著陜甘川三省的運輸,
把關中與天水的公路合在一處。義民們,炮火與恥辱把昨日結(jié)束,
忍著流離,忍著疾苦,
卻不忍受屈膝與屈服;
來自河南河北,來自蒙難的土地,國旗是目標,生命,財物,
往西往南,往四處,
有國旗的地方就是樂土。
他們,在這像昨天剛降生的雙石鋪,新搭起草棚,剛擺上貨物,
像歌唱似的把酒飯吆喝,
敲著鍋勺似敲著鑼鼓。
幾包香煙,一盆豆腐,
或攤些棗糕,或擔些油醋,
幼童與老人,或一對中年夫婦,把流亡,把艱苦,
變成自立的基礎!
不受人憐就不肯屈服,
肯去掙扎天才相助,
這堅強,這樂觀,這民族生命的豐富,從流離與死亡找到活路!
啊,這偉大的民族,
啊,這偉大的疆土,
剛剛從巴山棧道里走出,
又向秦嶺橫云找我們的去路!秦岳的雄奇,終南的林木,
一脈奔馳,千峰起伏,
雄渾蒼茫是秦嶺的風度。
橫斷中原,把大漠的風沙截??;
南海的溫風雨云,飛過巴蜀,
也被截住,把自己裝成明綠的畫圖,時時給自己一山雨露。
沒有巴山愁人的曉霧,
也沒有八達嶺上的風狂如虎,
這劃開南北的奇峰巨谷,
以北地的陽光,閃出,噢,閃出,南國的濃綠,綠到極度,
也明到極度,
像蜻蜓,在蓮塘的晴午,
憑空展翅,天光與山光明得閃目,爽朗,爽朗得令人狂舞,
爽朗得令人歡呼!
峰掩著峰,樹藏著樹,
像些巨人爭著向人間插足,
無可插足,擠在一處,
山頭掩著山頭,腳跟踏陷了深谷,石的身,石的骨,
奇?zhèn)サ难b束,
冠是白云,衣是碧樹;靜立萬古,
萬丈直豎,
巨大的陰影藏著狼虎!偉大的公路,
急轉(zhuǎn)直豎,
不住地驚呼,
無情的斜度,
大散關頭,車聲如虎!過了雄關,漸入坦途,
回頭,青天盡處,
青峰起伏,
越遠越美,忘了困阻,
忘了驚險,看著畫圖。
眼前,展開了北方的景物:挺拔的高粱,低首的稷黍,
帶著紅纓的玉米美如村婦。
笨重的車,黃土的路,
默默的黃牛聽著小驢叫鬧長呼。樹葉上,人臉上,都帶著一層黃土,愛害羞的村女扛著鐵鋤,
偷偷地,她看著我們過路;
我們,身上是汗,臉上是土,
像些剛被掘出的紅薯,
勇敢地走上寶雞城外新修的大路。新的路,新的鋪戶,
新的氣象是新的覺悟:
這徵煙區(qū)的黑色的縣府,
幾年前,垂死似的合著雙目,看不見山中的煤鐵林木,
看不見水利與別的財富;
在抗戰(zhàn)的今天,景色如故,
還是渭水奔流,夾岸的土山直豎,可是潼關的炮聲驚醒了病夫,
認識了門外的山川是座寶庫!
去取,去取山中水中的天然積儲!
去取,去取由太原開封搶救出的器物;來,不接收敵人金錢的工徒!
來,不做奴隸的義民義婦!
把拆來的鐵軌制成刀斧,
把破舊的機車當作馬達旋舞!來,你們,熱心合做事業(yè)的人物!
將計劃簡單而適當?shù)靥岢觯?/p>
以我們的土產(chǎn),以我們的勤苦,打下抗戰(zhàn)中的建設的基礎!
聽,車輪急轉(zhuǎn),人馬喧呼,
汽笛嗚嗚,馬達突突!聽,寶雞峽水日夜催促:
北五省的電力在此藏儲;
快,快,用電的速度,
開發(fā)這養(yǎng)育東亞文化的高山厚土;東海邊沿上的繁榮薄如皮膚,
回來,回來吧,文化,回到復興之路。復興西北復興民族,
來光耀這民族之母!
寶雞車站
平津,青島,和大明湖上的濟南,四大都市,與它們的山水林泉,都給過我可記憶的勞苦與閑散,時時給我的夢里添一些香甜。
在風雨或月明的夜間,
無論是青島還是平津濟南,
遠遠的,斷續(xù)的,我聽見,
——一聽見就引起一陣悲酸——那火車的汽笛忽長忽短,
無情的,給銷魂的離別以驚顫,催促著愛人或愛子把熱淚偷彈!
隔著北平的堅厚古舊的城垣,或在青島的綠浪的海邊,
每一聽到這凄涼的呼喚,
便想到雪地冰天的綏遠,
或隔江相望的武漢,
多少行人,多少路程,多少情感,這一聲哀鳴,多少悲嘆!
同時,在山前,也許在河岸,
不管是春雨催花,還是秋云慘淡,聲在車前,先把消息送入車站,把多少猶疑關切與懸念,
突然的變作狂涌的欣歡!
老友們,也許十載未見,
父子夫婦,相別數(shù)年,都手握著手,肩并著肩,
教熱淚流濕了笑顏!
孩子們,爭著搬動筐籃,
想立刻打開遠地來的神秘的瓶罐,或嘗一嘗匣中的糕點,
快活得好似要過新年!
啊,多少人世的離合悲歡,
都在這不入絲弦,
沒有韻調(diào)的鳴聲里涌現(xiàn)!
還有什么比它更實際,更浪漫,機械的它啼喚,
每一啼喚,卻似春林中的杜鵑,給詩心添加上多少傷感!
從七七抗戰(zhàn),
在青島與濟南,
天明,黃昏,或夜半,
我聽見,我聽見,
那汽笛,那戰(zhàn)爭的呼喚!啊,多么勇敢,多么果斷,
拖著兵車,野炮,炸彈,
冒著轟炸,冒著危險,
開往前線,去應戰(zhàn),
啊,偉大的中華去應戰(zhàn),應戰(zhàn)!有什么閑情再去想象感嘆,
那行人游子的悲歡,
那太平年月小小的哀感;
聽,聽這急促的聲聲呼喚,是中華的吼聲與赴戰(zhàn)的狂喊!
我聽,我還去看:
當海風把青島的晚霧吹殘,或星島外橫起來灰藍的晚煙,汽笛引著車聲,來自濟南,
成群的矮腿的小商小販,
帶著在中華掙下的銀錢,或幾包未能賣完的“白面”。
矮的人,矮的家眷,
都收起往日的驕狂傲慢,含著淚,低著頭,走出車站;
海邊上橫列著黑黑的一片,是他們的巨大的戰(zhàn)船,
也逗不出他們的一個笑臉!在濟南的清靜的夜晚,
笛聲不斷,星光燦燦,
英雄們的列車奔赴前線。
車外偽裝,柳枝急顫,
車內(nèi),沒有燈光,戰(zhàn)士無言,
像怒潮疾走,直到海邊才浪花四濺,啊,壯士到了戰(zhàn)場,才殺喊震天!可憐,在初秋的傍晚,
三聲巨響,紅光如閃,
十里外落葉滿園,
震顫了鵲華,震顫了千佛山,鋼的巨橋在泥沙里癱陷!
那七十二泉的濟南,
不久,重演了“五三”的慘變;到徐州,到鄭州,到武漢,
隨著不屈膝的人們流亡四散,那嗚嗚的汽笛就是我的指南!
自從走入巴蜀的群山,
只有在夢里才仿佛聽見:
噢,在北平紅了櫻桃的春天,賣花的聲里夾著一聲半點,
那對旅客的輕喚,
使想象立刻飛馳到地北天南,立刻想贊頌這雄偉的河山!
噢,那從東海到西安,
當洛陽剛開了牡丹,
穿過大河滾滾的潼關,
明綠的鋼車馳過明綠的華山!啊,已經(jīng)一年,已經(jīng)一年,
我只能在夢中聽,夢中看,那簡單的鳴聲與奇麗的山川!
可是,在今天,
在渭河上微風的夜晚,
我又聽見,
像久別的故鄉(xiāng)的語言,
那汽笛,甜脆的流蕩在山水之間!隔著淚,我又看見,
那噴著火星,吐著黑煙,
勇敢熱烈的機車躍躍欲前,
像各黨各派團結(jié)抗戰(zhàn),
一輛膠濟,一輛北寧,一輛平漢,不同的式樣,標記,首尾相連,每一列都是個合作的集團!
到咸陽,到西安,旅客忙亂,
到洛陽,到潼關,壯士赴戰(zhàn),
啊,赴戰(zhàn)!赴戰(zhàn)!
奪回平綏,平漢,和所有的路線;國土是身,路是血管,
還我山河,要先求血管的舒展!笛在響,車在動,燈光搖亂,
啊,寶雞,珍重!再見!
西 安
西安,西安!
黃的土,藍的天。
古秀的城垣,
帶著那么多的歷史與患難,還是那么開朗安閑,
悠然望著南山!
陵墓,園林,亭館,
到處是漢瓦秦磚;
這史的城,詩的園,
文化的搖籃,
有什么立在地面上的都城,連羅馬與雅典,
有這樣復雜而簡單;
像終南山上的云氣往還,
像涇渭二河的流入遠煙,
變化萬端而又永久不變,
經(jīng)過多少代詩人的感嘆稱贊,
還含笑地立在人間?
在這里,是憑吊,是考證,還是游玩,周秦漢唐總離不開口邊!
看,漢的槐,唐的碑,隋的寺院,
路旁的酒館醉過詩仙!
看,四郊的山水,村莊,綠田,
每一步啊都是詩的靈感;
秦陵漢墓,綠草青天,
霸橋的微風還記著古代的離怨悲酸;曲江池,來游原,
阿房,未央,上林苑,
沒有了林園,
沒有了宮殿,
黃土幾堆,積水片片,幾處鴉啼,一林鶯囀,
隨著鄉(xiāng)人殷勤的指點,
還能想出漢唐的富麗莊嚴!看,那隨著地心的震顫,
離合無定的雁塔還在城南,
美的缺殘引出想象的完善!
噢,這不朽之城,在歷史的春天。文化之花芬芳燦爛,
創(chuàng)造完自己的錦繡林園,
再吸取異域的真美至善:
景教的福音,佛國的經(jīng)典,
和繪畫,雕刻,戲劇與弦管,當羅馬的陽光向西沉轉(zhuǎn),
當北海的強盜正用斧鉞殺砍,都像蜂蝶追尋蜜源,
來繁榮來豐富這世界的長安!每當西北的寒風狂卷,
把上林的花草吹殘,
由西而東,自北而南,
香風花片四下里流散,
像柳絮因風,像萍隨浪轉(zhuǎn),把文化的種子播散在人間!
像花木遇到海風的和暖,文化在海邊上建起來新的樓館林園;
冷落了南山,寂寞了長安,
詩人的想象移轉(zhuǎn)到江南!
像兒女長成,四方游散,
衰年的慈母獨守著家園!
到今天,我們在抗戰(zhàn),
為了民族的生存,想起民族的古遠,熱血橫流,文化倒轉(zhuǎn),
由平津,由太原,由武漢,
把新的花木送回故園。
西安,這不朽的西安,
以千百代的智慧經(jīng)驗,
以千百代的沉毅勇敢,
擦一擦老眼,挺胸而前!勇敢地他擔起西北的防線,
防堵著大河,緊守著潼關,關中,這文化的泉源,
先賢古哲的陵園,
神圣,神圣不可侵犯!
啊,老當益壯的西安,
不僅為抗戰(zhàn)而興奮忙亂,不僅想恢復了舊日的尊嚴,
也由全民族的沖殺血戰(zhàn),得到更崇高偉麗的靈感:
北望榆關,遙接著綏遠;
自己的油田,自己的棉炭,
接連著前后套的糧草,皮毛,堿與鹽;穿過金佛峽口,越過馬牙雪山,
偉大的公路,打通了甘陜,
到皋蘭,到青海,到蘇聯(lián),
創(chuàng)出歐亞輸運新的紀元;
看,順著黃土層上的隴海路線,去交接平浦與平漢,
或一直的,在長江大河之間,飛馳到海邊;
像大鵬雄立高原,
雙翅齊展,昂首向天,
這新中華的世界的西安!
新的中華,喲,理想不就是夢幻,以北平為牛津,到處都是花園,
天津青島擠滿了我們自己的舟船,西安,那時候的西安,
雖然遠離著海岸,
卻以開朗的城市,多水的郊原,以關中的棉,同官的炭,
以豐富的西北的天產(chǎn),
以向東向西向北向南,
向國內(nèi)向國外的交通路線,
以工以商展開歷史的光燦,
教世上所有的言語稱道著西安!那時候,漢唐的詩景又到人間,
由韋曲王曲直到終南,
惱人的花色,鳴蛙的稻田,
一路都是公園;
同樣的,千古香暖的溫泉,
有水陸庵與華子崗的藍田,
當端午,中秋,每個休假的期間,
都由早到晚,歌聲不斷,
飽暖的工人,攜著家眷,
和學生,販商,連警察,都春風滿面,來休息,來游玩,
把古帝王的亭臺池館,
把美麗的山川,
把歷史的責任,民族的健全,
用平等的享樂分布在民間!
為了自由平等的理想,我們抗戰(zhàn),
將士們,你們忠誠,你們勇敢,
值得千秋萬世的稱贊,
啊,讓我把這更高的福幸,更遠的判斷,用坦率熱情的語言,
在你們的旗光劍影里敬獻!用我們的血保衛(wèi)西安!
用我們的血創(chuàng)造西安!
用我們的血給歷史添上光燦,給兒孫留下個地上的樂園!
潼 關
當終南云霧往來如夢,
當華清泉水溫慰著夜的臨潼,長安市上燈寂人空,
悄悄地我們辭別了古城。
當早霞把太華的蓮峰染紅,
當朝陽把綠葉上的露珠兒照明,興奮,像剛醒的小鳥展翅飛鳴,踏上黃土大路,一路地歌聲,我們興奮地向潼關進行!
噢,這地球上最廣大的黃土積層,由甘肅,山陜,鋪到山東;
峭立如山,山上平坦,
一道道,一層層,
黃的高原黃的土嶺,
黃牛在溝里緩緩而行。溝里是大路,小村在山頂,
壁直的土山開著窯洞,
洞上炊煙,洞外雞鳴,
到晚上,燈光遠遠的挨著星星。噢,黃的土,黃的水,黃的風。
黃色的樸素,黃色的安靜,
仿佛能聽得見黃帝的聲音!
這可愛的黃土,多么堅硬,又多么輕松:
結(jié)成山,結(jié)成嶺,
結(jié)成良田萬頃;
卻又微細地浮動在空中,
微辣的飛入鼻孔;
白天,伴著旅客游行,
晚上,以黃土的大炕伴著好夢,這堅硬與輕松,
干爽與凝重,
給中原以特有的顏色與風景,也給北方之強以特有的性情。這金色的母親給華北以生命,年年大地有兩季收成;
她生育,她埋葬,多少座都城,和多少代的英雄,
民族的歷史與民族的斗爭,
都記憶在這金色的沙土中。
贊頌,噢,黃帝的子孫,來贊頌,像教徒們贊美那慈善的神明,
來贊頌這黃的山河,黃的原嶺,贊頌這飛滿的天空,
流成黃海的黃沙,永遠流動,永遠補充,
每一粒沙呀有它歷史的使命!贊頌,噢,豈止贊頌,
我們也為它去戰(zhàn)爭!
那東亞的???,以魔鬼的驕橫,
以炮火,以屠殺,向這黃土進攻,
來劫搶這黃潤的麥田,烏亮的煤層,想教華山泰岳在太陽旗下肅立無聲!這慈祥的大地不再凝靜,
以暴雨,以狂風,
掀起來黃河,驚顫了秦嶺,
把和平的農(nóng)夫一齊喚醒;起來!從黃帝的園陵,
到孔孟的圣境,
沒有恥辱,不要消停,只有勝利才是和平!
黃的飛沙,黃的人影,
殺聲像黃海正在沸騰!
這金子做的黃土,慈祥而神圣,為它去戰(zhàn),去殺,去犧牲,
保全住黃土,保全住文明,
保全住黃土才解除了苦痛!聽,這隆隆的炮聲,
以魔鬼的狂妄污辱著晴空,呼嘯,爆炸,地裂,山崩;
屈服,還是毀滅,向魔鬼聲明!冒著炮火,我們向潼關進行,
啊,魔鬼的狂妄,炮火的無能;
看,十萬人家瓦礫縱橫,
不斷的炮火把橋梁街道打平;
啊,怎樣收拾山河,怎樣把房屋修整,教魔手撲空,教魔手撲空,
冒著炮火,我們建起破碎的新城!用板用沙墊起橋洞,
用板用磚堆起屋棚,
依舊的養(yǎng)著雞犬,作著營生,
馳名的醬菜腌在缸中!
這樂觀,這英勇,
把敵人的巨炮,盡管由夜晚響到天明,當作了除夕的爆竹聲聲!
無邊的憤恨攙著柔情,
這是我們的家,我們的城,
要死,就死在城中!
這偉大的固執(zhí)正像那固執(zhí)的黃土層,不動,永遠不動,
永遠以愚拙對付聰明!
看,這黃的山,古的城,
盡管是千瘡百孔,
還高懸國旗,來往著士兵;英勇的士兵,不逃的百姓,
在困難憂患里結(jié)成弟兄。城里的凄涼,同胞的苦痛,
激動著城外的壯烈的斗爭,每一塊碎磚,每一片血影,
都要,都要和敵人算清!看,潼關高聳,大河奔騰,
東來的黃水像海浪翻風;黃山黃水,日在天中,
沒有云,沒有影,沒有聲,一兩只白鷗茫然飛動;
黃的浪,灰的煙,渺茫無定,忽暗忽明,忽淺忽重,
有時候蕩出一層綠影。
浩浩的黃水無阻地暢行,
忽然夾岸的黃山往一處收攏,峭立的雄關變成陜道的喉嚨;野性的黃流直往上擁,
萬浪齊沖,
萬浪齊鳴,
像萬匹江豬噴浪興風;激怒的黃水,色變金紅,
滾著黃沙,噴著金星,
天,水,風,光,都在流涌。
除了水聲炮響,沒有動靜,
黃牛隱在山溝,火車藏在山洞,這殘酷的安靜是在戰(zhàn)爭!
看,壁立的土山上千萬個窟窿,一星火,一聲響,一條黑影,就引起敵人的炮火飛鳴;
為維持著交通,還要避免犧牲,我們勇敢的車手,勇敢而聰明,沒有燈亮,沒有笛聲,
他把車輛隱入洞中,
他勇敢,他慎重,
耐心地等待,等到三更;
一秒鐘的爭取,一尺路的沖突,
使無情的炮火炸在平空,
無聊的擊落黃土一層!
在山下,日夜,終年,保持著勇敢的安靜,噢,英勇的戰(zhàn)士,用銳利的眼睛,
日夜,終年,看著槍上的標星,
不許,不許對岸的敵人出聲,
不許,不許敵馬微微一動,
用我們的槍,眼,與忍耐的安靜,
把敵人——像些老鼠——困死在山洞!有時候成群的強盜上了小船,
想控制住巨浪向城里進攻,
我們的槍比我們的黃河更不留情,
沉著地,準確地,使黃浪變成鮮紅!在山后,像四面的土山一樣安靜,
像堅實的黃土一樣爽利干凈,
是我們聽慣了炮聲的嚴肅的軍營。我們的士兵,噢,我們的弟兄,
用殷勤的手腳,耐苦的心性,
調(diào)整的壕溝,開掘著窯洞,
把每尊炮,每塊石,都擦洗干凈,把戰(zhàn)場變作潔整的家庭。
沉毅地,智慧地,把炮位調(diào)動,出奇地,致果地,給敵人以反攻;
聽,聽我們的炮聲,
山河笑傲,百姓歡騰,
越過山,越過河,粉碎了敵營,山響,河鳴,回應著勝利之聲!
我們的官長,士兵,
噢,我們親愛的弟兄,
這樣的勤苦,這樣的英勇,
見了遠客還這樣的和藹虔誠;在壕里,聽見了炮聲,
會幽默的給你計算炮的射程;
在街上,指點著凄涼的光景,
感嘆著百姓們的犧牲,
他還沒忘掉五虎上將馬超的英勇;看,這多么老的樹,多么大的槍孔,那時候,白臉的曹操該怎樣心驚!
靜靜的微笑,安閑的語聲,
他們,噢,勇敢的弟兄,
仿佛忘記了生命,
忘記了反應著危險的那些閑情;仿佛是為潼關與黃河而生,
血像黃河的沸騰,
心像潼關的堅定,
潼關大河的保障是他們的光榮!官長,士兵,噢,親愛的弟兄,
噢,民族的英雄!
祝你們勝利,祝你們成功!
祝你們把這黃山黃水用敵血染紅!
豫 西
當理智的權(quán)威退讓給武力,
炮火是愚人的最好的游戲。
就是在暴敵的瘋狂的炮聲里,我們互道珍重,相視依依,
與守潼關的猛士握手,分離,沿著黃土的大道走進豫西。
啊,這棉棗之鄉(xiāng),虞虢的古地,也從轟炸認識了誰是仇敵。
千炮萬炮向鐵橋射擊。
教黃河的水花隨火花激起,
多少金錢,多少兵力,
只賺來,可憐,四鄉(xiāng)八鎮(zhèn)一致的憤激!看,被炮聲驚醒了的山林與險地,
再找不到,像當年的豫西,
那使行人膽寒的匪跡;
“梁山”上的人心本就沒忘了忠義,這無情的炮聲振起英雄們的正氣;
“舅子!丈人!”用著中原莽壯的語句,“去打,去打,跟鬼子拼去才有出息!”可憐,瘋狂的頭腦還玩弄著飛機,
鄭重地向小小的棉廠施用空襲;
好,不再種棉,我們改種高粱和玉米,有餅子窩窩更好爭這口氣!
男人去打,女人種地,
連孩子們也快樂的戴上草笠,
幫著鋤草,施肥,放牛,喂雞。
男人去打,女人就擔起勞役,帶著籮筐,扯著小妹或小弟,
走出十里八里,
從河東過到河西,
去搬石,修路,
或把高坡修成平地;
或者,趕著牛車,拉來沙粒,晴天就防備上壞的天氣,
在公路兩旁一堆堆地堆起;
雨后,把黃沙蓋住稀泥,
教汽車飛快地輸送東西。
啊,這可愛的人民,可愛的土地,都在抗戰(zhàn)中啊顯出了奇跡!
是戰(zhàn)爭,還是在夢里?
看,靜靜的棗林一望無際,微紅含笑的棗兒把樹枝壓低;
看,田上的清風撫弄著麥稷,
把豐年的風聲到處傳遞;
看,沒有時裝,不懂什么婦女問題,那些梳辮兒的村姑,黃面的婆媳,會代替男人,比男人還要精細,把天時,地利,與人和配齊!
當我們在棗林里休息,
那安閑的樹影,與香甜的空氣,仿佛是在淵明的詩境里;
當我們到棗林里去避空襲,
老幼都匆忙地把牛馬掩避,
靜美的田園,緊促的呼吸,
赤裸的頑童把手腳抓緊了大地;這忽靜忽動,忽緩忽急,
這田園的詩景與殺人的利器,使現(xiàn)實與夢境縮短了距離;
這不是夢,而是個謎,
歷史的美麗是它的謎底!
我們是愚癡,還是秀氣?
誰敢斷定,敢斷定的必遭打擊!生活的斗爭是歷史的延續(xù),
五千年不止,因為我們永不休息!
不休息,不休息。
今天,我們的人,我們的牲口,連我們的園地,都拿出那永不死亡的力氣!
這簡單的謎迷住了東洋的智力,
只好用炮火飛機安慰自己!
噢,炮火,炮火,飛機,飛機,
一路上,我們看見炮火的劣跡,一路上,我們迎送著空襲。
啊,魔鬼的聰明值得感激,
替魔鬼宣傳的是它自己!
巨大的鐵橋,在陜州,在文底,都在魔鬼發(fā)瘋的日子飽受轟擊;
在白天,還是陰慘的夜里,
炮的聲,炮的次數(shù),炮的炸力,
每個村童都記得清晰,
這一代,世世代代,永不會忘記!在陜州,當我們正從車站走向城里,
聽著河澗橋邊石水相激,
遠望著山城的衰殘的美麗;
那黃的山坡,綠的田地,
恐怕呀還留著斑斑的血跡;當中條的血浪殺聲向大河波遞,
這靜靜的古城曾看見侵略者的魔旗,也看見,噢,誰能不牢牢謹記,
敵兵在綠草黃波里掙扎著最后的呼吸!我們正贊美那光榮的中條戰(zhàn)役,
晴美的空中波動起殺人的信息;
一眨眼,地面上已沒有人的蹤跡,
給屠殺的鬼使以詛咒的靜寂。
車站上,以在徐州,在開封的炮火里,搶救機車與車輛的勇敢精細,
敏捷輕巧的都找到掩避。
一會兒,那毒狠的銀鷹已到河堤,
安閑的旋轉(zhuǎn),忽高忽低,
分開,集合,合而復離,
最后,以恐怖的呼嘯,顯出毒狠的得意,準確地把炸彈投在空地。
十齡的小兒被破片殃及,
短短的白褲已如血洗。
白發(fā)的老人,是祖,是父?將他背起,老人無言,孩子低泣,
默默地,緩緩地,在大家的憤怒里,走向綠蔭中的短短的草籬,
啊,走向永遠的血的記憶!
這默默的老人,是做生意?
還是種著薄薄的幾畝田地?
要不是這橫禍奇襲,
也許一輩子不曉得國事的危急?今天,默默地把孫兒背起,
默默地,他可是認識了誰是仇敵!
洛陽(上)
不曉得為什么是這樣,
在我心靈深處那有音樂的地方,覺得最好聽的地名兒是洛陽。
當色彩與音聲來會見詩的想象,往往我順著地名的音響,
把它染成淺綠,或者微黃,
像完美的鳴鳥,聲色相彰。
就是這樣,當我每一聽到洛陽,
在心服里——我并沒到過那個地方,仿佛就覺到一只彩禽在花林里輕唱!啊,今天,夏雨輕灑,鼓樂悠揚,
那一向存在心中的景象,
變成了眼前的真確風光。
首先,我們?nèi)ノ繂枺グ菰L,
那慣戰(zhàn)的士兵與抗戰(zhàn)的名將;從他們的言談,從他們的信仰,
我們看見了開封,信陽,中條與太行,使全世界興奮的那些戰(zhàn)場,
怎樣在消滅,怎樣在掃蕩,
怎樣以勝利榮耀著和平與解放!
不慌不忙的他們緊張,
不卑不亢地堅持著信仰;
這信仰,來自經(jīng)驗與膽量,
像五月的南風,和暢健康,
把勝利的花香吹送到戰(zhàn)場上。
借著他們的心智的明亮,
我心上的浮云變成晴朗的霞光;
每當敵人猛攻,我們就冷靜地避讓,在敵人要戰(zhàn)的時間,要戰(zhàn)的地方,都叫他像剛進屋里的蒼蠅那樣猖狂;
我們等著,像獵戶等著虎狼,
步步隱藏,步步不放,
等著我們的時間,我們的戰(zhàn)場;
像暮煙流暗了荷塘,
好動的蜻蜓都落在蒲葉上,
我們從容地伸手,便夾住脆弱的翅膀!就是這樣,我們在中條與太行,
每次的勝利都記在“我們的”歷史上!由他們的言談可以想到他們的氣相:
沒有日耳曼武士的粗莽驕狂,
也不像效忠王寬的驍騎與武將,
以金珠錦繡裝飾起威震四方,
瀟灑的氣度,單簡的戎裝,
心里的精誠煥發(fā)在眉宇上,
他們隨便,他們和祥,
自信,信人,給別人以信仰,像雨后新竹那樣堅美清揚,
啊,這新中華的柱石與希望!在金谷園中,天津橋上,
或周公祠里,噢,快樂的時光!借著歷史的光燦,花木的清香,
我們看,聽,不用再勞動想象,那新史詩的人物怎樣在生長!
順著郊外的大道,槐柳成行,我們到古靜的庵院祠堂,
去慰問為國流血的弟兄與官長:在大殿上,或東西兩廊,
那些英雄靜靜地伴著佛像,
把痛苦與寂寞都忍在心頭上!
每個人都有些使歷史光榮的話講,可是守慣了紀律,或因為氣力不強,只用微笑回答著拜訪,
噢,有什么描寫的力量,
能畫出這微笑的圣潔與悲壯!
這無語的微笑,卻說明了整個的戰(zhàn)場,戰(zhàn)場上的困苦,掙扎,毅力,與希望,
苦斗的英勇,與民性的溫良,
都在這一笑里,像雨后的陽光,
把希望與光明籠罩在灰云上!
在院里,閑倚著老松,或拄著木杖,已能走動的壯士,佩著十字章;
步履緩緩,臉色淡黃,
提起戰(zhàn)事,話短心長,
指著戰(zhàn)場,指著槍傷,
指著青天咒罵著海盜的強梁!我們該有多少歌曲、多少文章,
來紀錄,來頌揚,
這血肉的犧牲,事實的悲壯!
該有多少戲劇,到處演唱
這最戲劇的行動,啊,關系著存亡?!
該有多少圖書,多少酒食,多少衣裳,
以精神,以肉體,來感謝與調(diào)養(yǎng),
這些英雄,為你我呀,把熱血流在了沙場?!在另個醫(yī)院,原諒我不能指出地方,
隴海的職工也同樣的值得敬仰,冒著轟炸與炮火,他們奔忙,
把性命完全交給了責任上!
耳聽著空襲,心系住車輛,
車子的安全是良心的保障!借著雪色,或借著星光,
由黃昏一直趕到天亮,
趕修那炸毀了的路軌與橋梁;
為了軍需,沖破潼關的火網(wǎng),
為了增援,與弟兄們一同趕到前方;當陣地轉(zhuǎn)移,炮如雨降,
每一件國家的器物都重于死亡!不幸,時間與心愿各不相讓,
敵人的利刃加在脖梗上,
隴海的職工絕少投降,
有的被殺,有的逃亡——
要著殘茶剩飯跑到洛陽!
看,這簡單的病室,擠滿了小床,裹著腿,纏著頭,吊著臂膀,
每一條繃帶是民族之光!
啊,血的組織擁護著天良,
弟兄們,祝你們早早恢復健康!把死亡,啊,把那可恥的死亡,
由你,由我,由國法與天網(wǎng),加給那些沒有天良的混賬!
洛陽(中)
與我有緣的洛陽施了留客的技巧,教豐年的大雨沖斷了洛陽橋!
這北方的天,北方的情調(diào),
一塊黑云就是萬頃驚濤;
沒有那江南的細雨,輕打著芭蕉,更沒有燈影花香,滴到天曉;
在這里,暑氣未消,冷風已到,
斜來的雨點聲重如雹;
可怕的黑云,撲過遠山,追著飛鳥,一會兒,天地無光,云騰海嘯;
千萬條瀑布合成一條,
懸空的大海向地上傾倒,
水在急流,水在歡跳,
只有一個聲音是水在呼叫!
一會兒,像有什么心事,急在脫逃,
那黑云,卷著雷閃,到別處鼓噪。
遠遠地架起七色虹橋!
這樣,忽雨忽晴,青天與旅客忽啼忽笑:聽著雨聲,趕路的希望在心中縮小,
看著晴空,晴空又必定招來警報;無計劃而是必然的,去訪問友好,
看一看市面,閑步到四郊,
用緣分與命定減少焦躁。
英雄偉人未必是虎目熊腰,
同樣的,洛陽的城市并不雄偉與熱鬧;小小的城,窄窄的道,
正像洛陽女兒活潑短俏;
啊,洛陽女兒,連中年的婆嫂,
都穿起短衣,放棄了長袍!
不甚熱鬧,可也不甚蕭條,
雖然萬惡的敵機不斷地攪擾。像孔雀開屏,這小城尾大身小,
奇美的古跡展列在四郊:
走過了康節(jié)聽鵑的古橋,
密密的柳蔭護著大道,
宋代的亭園,煙霞的笑傲,
今日啊是油油的綠田與青草!
路旁,小小的村,小小的廟,
安樂窩中,赤體的小兒說是姓邵。順著柳蔭,踏著青草;
暖風,把金色的陽光吹入田苗,再以陣陣的清香招我們談笑。
未到龍門,先看見紅墻綠柏的關廟:廟內(nèi),開朗的庭院,明凈的石道,
肅敬的松影把神祠掩罩;
怒目的關公似憤恨難消,
面微側(cè),須欲飄,
輕袍緩帶而怒上眉梢;
可是,神威調(diào)節(jié)著怒惱,
凜然的正氣抑住粗暴。
這設意得崇高,表現(xiàn)得微妙,應在千萬尊圣像里爭得錦標!
在后殿,像短龕小,
以老太婆的心理供養(yǎng)著神曹,關公在讀書,關公在睡覺,
把敬畏與虔誠變成好笑。
在殿后,松蔭靜悄,
護蔭著關帝的碑亭和墓表。
據(jù)說,另有帝墓與神祠位在東郊,
地形與史事都較為可靠,
為爭取真神,自不容假冒,
兩鄉(xiāng)的百姓,從久遠的年代直至今朝,還憤憤不平地彼此爭吵!
沒有時間,詳加檢討,
我們便給面前的帝墓,即使是偽造,以應得的敬禮與祝禱。
參拜過陵廟,轉(zhuǎn)回大道;山,河,與偉大的橫橋,
引我們向龍門飛走歡叫!
領路的老翁,
像一切的引導,
帶出隱士的神情,學者的驕傲,以爛熟的韻語贊美著樹秀山高,一泉一石仿佛都有無窮的秘奧!
他指揮,他稱道:
珍珠泉,蓮花洞,唐朝的古廟……事實上,這里水不奇,山不高,
龍門的名貴是手的創(chuàng)造!
千佛萬佛,是佛??癯保?/p>
佛洞佛巖,佛的像,佛的宮堡。小不盈尺,千座浮雕,
石壁上銘刻起萬千聲佛號;大可數(shù)丈,佛光遠照,
使血肉的人間同登善道!這信心,在唐代與六朝,
把藝術的光輝榮顯著宗教;愚子凡夫,顯貴富豪,
為疾病死亡,或平安壽考;以十丈蓮臺,莊嚴勝妙,
或半尺菩薩,心虔力渺;
來祈求,來答報,
那平等的慈悲,與光明的感召!金錢鼓勵著技巧,
超越的藝人,優(yōu)厚的酬報,
參考著佛土的意趣,希臘的線條,以人體之美表現(xiàn)神的微笑。
東村的牛橛,西鎮(zhèn)的阿貓,
以有限的金錢將心愿速了,
只求佛多,不問精巧,
呆板的菩薩,結(jié)群成套!
風雨千年,石爛神凋,
人間的劫亂,洞冷僧逃,
斷臂折頭,連神啊也難自保!越是那精心的創(chuàng)造,
越容易引來摧殘與劫盜,
有些平凡的小佛倒能幸免淫暴!
啊,龍門,藝術,宗教,
這丑陋的人間哪,破壞多于創(chuàng)造!二十年前,摹寫“龍門”是我的愛好,每逢把拓頁展開,欣賞著字的棱角,我就把龍門,任著想象的虛渺,
想成最雄奇?zhèn)惖娜斯ぬ烨桑?/p>
今天,仰看著刻石,俯視著河水滔滔,我沒有失望,可也沒有忘形地歡叫;也許是美的缺殘,使欣賞變成憑吊!
離開佛洞,越過橫橋,
白香山的祠墓管領著秋雨春潮。
噢,誰能想到,誰能想到,
莫非人生真是夢的資料?!
誰能想到,那英勇的文豪,
王禮錫啊,詩的新花正當春曉,會來與香山分享龍門的寂寥!
大雨,阻住我們南去慰勞,
同樣地也延遲了他的北訪中條;不可陰晴,不分遲早,
我們相訪,我們談笑。
勇敢的禮錫,事無大小,
都溫柔細膩地親自操勞:
冒著蒸暑或風暴,四下里奔跑;
還想著詩,想著報告,
想著問題的怎樣研討;
勉強戰(zhàn)退了疲乏,從容驅(qū)走了煩惱!含著笑他想象,肩著干糧,光著兩腳,噢,去偷渡大河,擦著敵步的步哨,夜黑如漆,鬼火閃跳,
摸到戰(zhàn)場去聽槍炮,
在天亮的時節(jié)看到中條!
而后,而后,……他興奮,他微笑,
身在洛陽,詩的想象早已水遠山遙,卻也不肯忘了稱贊院里的花草。誰能想到,這勇敢與勤勞,
天地不仁,會以死亡相報;
以疾病折磨,在荒山古道,
使壯美的詩心花殘月杳!當我在香山祠外從容瞻眺,
你,禮錫,噢,我會猜到:
在那有梧桐與木槿的城郊,
是寫著小詩,或是對花微笑,
啊,那遲遲不去的微笑!
不久,就是在這里,噢,誰能想到,這香山墓旁會添上了你的新墳細草!
洛陽(下)
多么驚心,啊,歷史的興廢!看,洛水在南,邙山在北,首陽與伏牛遙遙地斜對;
地勢的雄奇,山水的明媚,
當年啊,異草奇花,英杰薈萃,
是唐詩與宋詞里的錦繡都會;
金魚玉碗,即使是鳳去龍歸,
七十二皇陵的北邙啊,還有死亡的富貴!今天,夜雨朝陽使遠山明翠,
河柳依依,動心的晴美,
在哪里,哪里,是那幾代豪華的都會?除了北邙上的茂草荒碑,
我們看見,
噢,真愿意沒有猜對——
古的洛陽就那么容易摧毀?。课蹪岬男〈?,雞啼犬吠,
綠樹綠田,村童騎著牛背,難道這就是玉露清輝,
帝王的宮禁,金闕的天威?那國都的城垣,天子的捍衛(wèi)!
就是白馬外的黃土幾堆?
是什么風暴代替了玉笛橫吹?是什么刀火代替了寶馬金龜?
數(shù)千年的雨露,酒軟花肥,明樓翠袖,十萬蛾眉,
一旦哪,盡化飛灰!
我們穿村過寨,渡過洛水,踏著雨后田間的濕潤的土背,
或與小蝶分享著河堤的草味,
去看那出土的大晉古碑,
好證明古代太學在古代洛陽的地位。田上的香風,遠林的靜美,
使人欲喜,使人欲悲;
昨日的瓊樓玉宇,今日的塵灰,
人類的悲劇是人力的浪費;滄海桑田,使歷史遲進而急退!
看,這窮苦的村落,污穢成堆,
街心的積水,蚊蠅交響爭輝;
就是在這里,臥著那學府的石碑!
“大晉龍興,三臨辟雍”,噢,碑文的完美,與石面的凝滑,隸書的名貴!
是哪一次戰(zhàn)爭,災害,使歷史陰晦,
把一千五百年的光輝,
掩藏土內(nèi);
到今天,仿佛順著命運的指揮,
在這沒有書聲的地方使今人慚愧!鄉(xiāng)人前引,我們結(jié)成考古的小隊,
看那出土的地方,決定太學的方位;在芝麻與玉米的綠影里,小墳幾堆,
恰恰與古洛陽的遺痕相對,
石經(jīng)的殘片,與大晉的全碑,
都在這里,偶然地,與老農(nóng)相會。
我們要歡呼,噢,山川與智慧,
這是南郊,這是太學,古洛陽的珍貴!文化假若是呼吸呀,武力是肺,
任他風狂雨暴,疾掃橫吹,
肺葉的堅強把危亡粉碎!
今日呀,我們的蘇杭,那天堂樣的都會,也正像這無抵抗的古城,受著摧毀!書史的幽香,園林的秀美,
都被東海的狂風一夜吹碎!
噢,還有那學校之城,光耀著華北,如花的青年,潔雅的設備,
今天啊也垂首低眉,
在魔王的腳下默默地羞悔!
嬌弱的文明像癆病的艷美,體質(zhì)的虛薄教精神頹廢!
一只鳥,一只蜂,都曉得自衛(wèi),用它的翅,它的刺,它的嘴,
為保護巢房,舍命去敵對!
這一代中華兒女的光輝,
要把英武與剛強替換了民族的衰廢;我們要以戰(zhàn)爭把戰(zhàn)爭打回,
我們要文明就必須把野蠻“打”退!
啊,古代的洛,今日的蘇杭與華北,
是多么,多么驚心可畏!
我們豈止要抗敵,我們應為抗敵而迷醉。相信啊,文化的生存,第一是自衛(wèi)!
依依不舍地,我們向堤岸折回,
借了只民船,渡過洛水。
遠遠的,塔古臺高,林幽影碎,
使我們快步如飛,
忘了半天的饑渴勞累,
去看,去看那中原佛法的朝暉,中華佛寺的始祖,噢,萬歲!
白馬寺還在人間,白馬寺萬歲!給廟名,給山門,以提名和點綴,
門前宋朝的石馬靜立相對。
出自好古的熱情,或出自懺悔,各地獻金,使衰殘變?yōu)閴衙溃?/p>
山門大殿,清朗光輝,
一木一石都依古修繪。
莊嚴而生動,洋溢著慈悲,
那些金身是藝術的教誨,
以人世的衣冠道出佛的真昧,
使人忘了點什么,卻增了些智慧!
騰摩,竺法蘭,噢,使舌齒生香的法諱,望著洛陽的塵紅霧醉,
望著北邙的花殘月墜,
在清涼的古臺,給人世以清涼滋味:以佛的經(jīng),佛的智慧,
豐富起中原的文心字匯,
教詩感與思潮去探索靈的幽美,把樂土的蓮花培植在孔孟的園內(nèi)!
院中,二大師的陵墓相對,
左右,二大師的殿宇相配;
院東,舍利寶塔伴著狄梁公的墓碑,后殿,清涼古臺帶著歷史的幽邃。
我們瞻拜,我們玩味,
古寺古城,存亡興廢;
踏著斜陽,回到洛陽——抗戰(zhàn)的營壘,啊,新的洛陽必須,必須,是抗戰(zhàn)的營壘!
洛陽——葉縣
冒著空襲,我們渡河;
在龍門,對著那無語的石佛,我們聽見炸彈遙遙地投落;
望一望洛陽,我們默默!
這血的瘋狂,血的饑渴,
朝朝夕夕,在這么兩年多,
血的花到處結(jié)成了仇恨之果!我們相信,以你的久歷風波,
洛陽,以你的從容不迫,
一定能以正義的寶劍金戈,
戰(zhàn)勝,而且肅清,這血的罪惡!
這時候,近午的陽光毒烈如火,
我們回到鎮(zhèn)上的小店里避一避蒸熱;過路的驢馬與牛車,
也都暫停,向陰涼里藏躲:
滿身是汗的車夫,面色焦黑的旅客,拉一領席,顧不得解決饑渴,
找個地方便合目而臥。
窮困帶來蕭條,疲乏產(chǎn)生靜默,
連賣瓜的小兒都懶得吆喝。
兩個大瓜,一些熱饃,
在蒼蠅的包圍里救了饑渴。兩條窄凳或兩張小桌,
我們橫躺豎臥,
詛咒著蒼蠅,安慰著睡魔。
當過客與馬牛結(jié)束了寂寞,
我們也辭別了永遠靜靜的龍門古佛。一路上,看著豐美的田禾,
與男女老少的辛苦勞作,
又使我們唱起戰(zhàn)歌,
忘了疲乏與炎熱。
遠遠地,我們聽到號聲起落,
綠蔭里的十里鋪上士兵集合;
遠遠地,向我們招手,請我們停車,噢,官長的殷勤,士兵的親熱,
一定教我們?nèi)サ芥?zhèn)中休息片刻!士兵的勤勞,鏟除了鄉(xiāng)村的污濁,
干凈的街道,樹影兒婆娑;
綠蔭下饞人的大瓜,皮薄水多,還有幾雙白雞把綠蟲兒尋啄。
親熱地握手,握了再握,
真誠的笑聲是友誼之火;
涼的瓜,熱的茶,給客人解渴,古廟的松亭下主賓分坐;
受訓的青年來請演說,
赤腳光頭,規(guī)矩而活潑;
官長們的要求是精神的饑渴,可帶來新的書籍,新的詩歌?
大家興奮,彼此張羅,
這萍水相逢的一刻,
從抗戰(zhàn)的艱辛產(chǎn)出團結(jié)的快樂,
像老友在他鄉(xiāng)相會,語爽情多。
默默地斜陽以陰影的加長向行人威嚇,我們必須趕程,雖然依依不舍。
趕到臨汝,太陽已落,
借著圓月的清輝,找到住所,
竹樹清幽,花影兒被人影兒碰破。
放下行李,感到饑餓,
踏著月色去找些吃喝;
街上老樹合抱,人稀影多,
找遍了飯鋪,走盡了城郭,
找不到一點兒燈明火熱;
啊,這老城還是日入而息,日出而作,遲到的行人只好忍了饑餓!
望著月明,束手無策,
苦笑著,我們走回宿舍,
對著月下的梧桐,我們高臥,
聞一聞花露的清香,幻想著魚肥酒熱!早起的林鳥有蟲兒好捉,
我們也趕早把齋戒解破。
與朝陽一同起身,好趕完這一天的工作:首先要慰問傷兵,然后,假若時間許可,去看那萬松里的佛閣,
古香積寺里的云光山色;
然后,要搶渡過汝河,
據(jù)說,河上的橋梁已被大雨沖破。
天長人早克服了事多,
露氣還沒散,我們就走上松里的山坡。山平水淺,奇松萬棵,
松在山尖,松在溪側(cè),
松在橋畔,老根把橋板橫托;
枝稀干扭,似傾似折,
千姿萬態(tài),綠滿了山頂山澗與山坡;
姿態(tài)萬端,可是青青的一色,
綠的樹,藍的天,黃的土,悅目的調(diào)和。調(diào)和產(chǎn)生明遠,靜靜的空中似蕩著綠波。
山雖平,水雖淺,借著這奇松萬棵,
卻給詩心以清靜和灑脫。
寺里,潔凈的佛堂,層層的院落,
碑是延佑,鐘是宣和,
寶塔雖低,而形態(tài)古拙。
院后,亭下的泉池動著微波,
漱著松根,潤著苔色,
流成了小溪教蜻蜓與青蛙全都快活,心里的青山未斷,眼前已是滾滾的汝河。
兩岸的荒沙,橋低水闊,
沒有樹蔭,一片蒸熱。
赴戰(zhàn)的壯士,半夜里就在岸上集合,
還抱著槍刀,在沙灘上呆坐。
渡緩人多,人疲馬熱,
浪猛河深,又無法泳過!
大家默默,心急如火,
看著那長橋啊在浪里出沒!
艱苦的行軍才見出軍心的振作,看,看這些弟兄,忍著饑渴,
汗如雨落,一聲不響的持槍端坐!這鐵的軍人,經(jīng)過紀律之火,
有鋼的堅硬,棉的柔和。
設若呀,有好的槍炮,便利的舟車,他們必能攻無不取,戰(zhàn)無不克,
世上最良的軍隊是在中國!
日已當午,我們才過河,
找不到大樹,我們便將就那小棗幾棵,葉小影微,只好半蹲半坐,
看著那發(fā)光的小棗,像綠珠萬顆。
然后,慢慢地找到區(qū)公所,
也就找到西瓜與熱饃。
午后,斜陽尚高,已望見葉縣的城垛。一塊黑云,風急閃惡,
是雨?是風?謹慎是行人的上策。
我們就進了那靜靜的城郭,
一會兒,果然雷驚雨潑。
這樣,我們便做了葉縣的不速之客。
南 陽
南陽城外,白水漱著黃沙,
南陽城內(nèi),人靜街狹;
繞城流水,楊柳啼鴉,
城中小巷,靜靜的人家;
燈昏店小,窄巷里琢玉沙沙,
玉杯玉筋,雕玉如花;
哪里來的那半街殘磚碎瓦?
是什么無情的災異教房倒屋塌?難道這古城的靜雅,
也是罪孽,也得屠殺?
這仇恨,有什么仇恨比這再大?
沒有理由,這古城遭了轟炸!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只有殺,只有打,只有這原始的方法,
這仇恨,這恥辱,才可以雪刷!看著城中的爆炸,
更愛聽曉色里的軍號激發(fā)。青青的廣場,五色的朝霞,
云草之間長嘶著戰(zhàn)馬;
炮車輕響,軍士無嘩,
齊一的心,齊一的步伐,
踏著青草,步闊胸拔,
步馬工炮,盡是青年愛國之花!看,看那軍旗,曉風里莊嚴飄灑,是抗戰(zhàn)的先鋒,是寶血的精華,
領導著鐵軍,到處給敵人以鞭撻。它曾高揚在南口的峻嶺奇崖,
掃蕩著倭寇像風卷荒沙,
在它的尊嚴光彩之下,
沒有退避,只有沖殺,
每一條漢子都忘了身家;
這精神,叫鮮血染赤了南口的風沙。叫狂傲的“皇軍”知道了懼怕;
一個人也打,
一口刀也殺,
就是刀折槍啞,
南口的山石還會粉碎敵馬!這無畏之旗,無冬無夏,
在戰(zhàn)場上飄揚,軍心上高掛,永遠是紅艷的勝利之花;
帶著居庸南口的血色如霞,
又在臺兒莊上吐放光華;
對著這旗,對著這人馬,
啊,是什么烈焰千丈,明澈了天涯,使我顫抖,使我淚下!
有什么詩的言語,言語的精華,
來稱頌這精神,這偉大!
有什么值得奉獻的異卉奇葩,
一一地來光耀這鋼盔鐵甲!
找不到花,找不到話,
只有默禱,這正義之旗勝利在東亞,以我們的鮮血培出和平與正義之花!向軍隊獻了旗,和民眾談了話,
晚間,戲劇,唱歌,一堂雜耍,
青年男女,精神煥發(fā),
以藝術的表現(xiàn)向暴敵誅伐。
十二歲的小兒扮作鄉(xiāng)下的老人家,吸著漢煙,披著白發(fā),
一言一動都老到圓滑。
這神圣的抗戰(zhàn),像春雨催花,
給聰明才力以普遍的啟發(fā);
教弱者敢打,
教懦者不怕,
教啞子會以戲詞歌詠道出心話!這十二歲的娃娃,
將隨著敢抗戰(zhàn)的中華,
與剛降生的中華藝術,一齊長大!啊,我們的新的國家,
那將是多么美麗的鮮花,
它會舞,它會歌,它會畫,
它有武有文,剛強而文雅;
那才是真的禮教之邦,和平而偉大,那禮教來自人人快活,事事美化,每個人的尊嚴都像奇珍無價!
為了看漢代的石刻,去拜瞻古剎,玄妙觀的禪堂也遭過轟炸!
殿閣層層,院落宏大,
松影疏疏掩不住葡萄架,
綠蔭之下道人獻茶;
后園里一半兒香花一半兒瓜,一座茅亭供游人閑話;
漢代的天祿辟邪臥在晴光下,靜看著凌霄花兒在松枝倒掛,
青天綠樹,金黃的大花,有什么能美過這天然圖畫!
風靜花香,云閑寺雅,
令人頗想換上袈裟!
可是,車輪又動,趕早出發(fā),
只好啊,把流離奔走當做出家!臥龍崗下萬頃桑麻,
臥龍崗上林光如畫,
天光尚早,忙里偷暇,
到了南陽還能不瞻仰那隆中對話。廟里,樹影生涼,楸高柏大,
茶亭與碑林分列在兩廊下。
武侯的金身似欠瀟灑,
呆看著龕前的簽筒與神蠟。殿后,小小的茅廬半要傾塌,
庸俗的題字東抹西畫。
后殿里,案上攤畫,地圖張掛,利用著古祠增高文化,
關張在旁,中間兒塑著君臣對話;造像的平庸實無可夸,
衣冠的親切卻勝過了虛渺的菩薩。躬耕南陽,就在這里,是真是假?
恐怕呀,敬賢的誠心超過了史的估價。湖北的隆中,聲名更大,
英魂若有知,到處為家,
把鞠躬盡瘁的精神播殖到普天下!
老河口
城里是田,城外是田,
一片兒玉米,一片兒藍靛,靜靜的城垣,
把綠的風光截成兩段;身在城里,還疑是郊園,
怎么不見稠密的人煙?忽然,柳林一片,
鑼鼓喧天,
三步一家茶館,
五步一座戲園,
河南墜子配著單調(diào)的絲弦,漢調(diào)京腔爭鳴著鼓板,
如雨的汗,
不斷的煙,
山東的馬戲人海人山:
柳蔭下,大道邊,
五光十色盡是小攤,私貨雜著土產(chǎn),
瓜棗配著冰蓮,
南腔北調(diào)的吆喚,
九州四海的吃穿;
成排的草棚,各方的飯館,鍋勺交響,酒辣魚鮮,
同時,小亭在溪畔,
球場在林間,
壯丁操練,
士女游玩,
歡笑的小兒女打著秋千;驚心的標語林外高懸,
通俗的壁報字大如拳,高尚的娛樂盡力宣傳,
哪天游泳,哪天賽船,
賽球賽馬,都寫在門前;小孩們唱跳,百姓們游玩,
人群里面來往著軍官,
一道玩耍,一道談天,
大家同樂就一樣的尊嚴,
露天的戲臺,人人白看,
到晚間,燈明如晝,柳影姍姍,老幼男女,靜立成環(huán),
兒童們唱歌,還加以表演,
且歌且舞,聲和步圓,
小小的領導年方十二三;
話劇京腔都宣傳抗戰(zhàn),
臺底下一陣兒興奮一陣兒悲酸;看,日本的俘虜也參加表演,
一個高歌抗戰(zhàn),
一個筋斗連翻,
彩聲不斷,掌聲震天,
只要投誠,便以誠相見,大國的風度不計前嫌!
這是河口的公園,
這是戰(zhàn)時河口的風景線。柳蔭以外,公園的門前,
緊接著市區(qū)與商店;
窄窄的街衢,高墻深院,重要的商家門兒半掩;
三步一家旅館,
五步一家飯店,
戰(zhàn)爭是風,蓬飛萍轉(zhuǎn),
戰(zhàn)時的繁榮,繁榮了客棧。穿出小街,腳下就是河岸,
大小的木船,
高矮的桅桿,
水上的人家男呼女喚,
江風淡淡浮動著幾處炊煙。北通豫陜,下走襄樊,
水陸車船集中在這一點,
那么熱鬧的公園,
那么多的旅店,
小漢口的復興說明漢口的淪陷!這浮動的繁榮虛掩著悲慘,
以肉身做資本的女兒就有好幾千!有的是蓬隨風轉(zhuǎn)!
有的是家破人亡,以恥辱換來茶飯,民族的清白,啊,只能以抗戰(zhàn)清算!在這虛浮的繁鬧里面,
卻有一股鳴聲不大的清泉,
流到桐柏,流到襄樊,
流到大洪大別幾座雄山,會合著血的渠流,血的溪澗,
浩浩蕩蕩,流成了血的長川;它以泉的清明,血的激濺,
鎮(zhèn)定如山,疾馳如箭,
教暴敵的驕狂變?yōu)樾邞M;與這清泉為伴,
詩人彈弄著琴弦,
多少超人的勇敢,
多少血肉的奇談,
在桐柏山前,在襄河兩岸,
每一個故事都是哀艷的詩篇。
這清清的泉水激動著那血的長川,今夜出襲,明朝應戰(zhàn),
最近的目標是奪回武漢!
河口的風光只表現(xiàn)了這清泉的一面:它的從容,它的恬淡,
沒有激鳴而氣度明遠;
假若政治方面有良好的根源,
或及時地能有新的樹建,
使軍民同戰(zhàn),軍政相連,
像兩溪清水合成綠川,
那襄漢之濱與山澤之間,將有更多的殲敵的爭戰(zhàn),
隨著大江東去收復河山!
襄 樊
在這古邦,真的,連天時也會作戰(zhàn):綏遠的黃風使倭奴膽寒,
中原的急雨教敵馬深陷;
借著風雨聲聲,風雨的昏暗,
我們奇襲,刀槍是閃電;送命的敵兵說也可憐,
也許正夢著櫻島月圓,
也許正夢著美女金錢;刀抹了哨兵,連喊也未喊,
輕快的我們爬過墻垣,
雨聲瀟瀟,刀急如閃,
結(jié)束了一片夢里的依戀與兇殘!拉了馴順的大馬,搬了槍支子彈,不像打仗,倒像割谷收田;
哪一位壯士不笑著夸贊:
好雨!好雨!濕透我們的征衫,可也潤透了我們的良田,
還給啊敵營落了炸彈!
當我們正要走向襄樊,
連陰的大雨又把公路沖斷,敵馬與炮車正陷在泥灘,
我們卻從容的上了木船。南方的天色,北地的田園,
谷子玉米,青青的兩岸,青到遠村,青到遠山:
我們看云,云來云散,
我們看山,山光深淺;云來,綠田色暗,
云開,閃出青山一線;
云光萬變,水聲不斷,
水聲槳聲時急時緩,
岸上的鳴蟬隨著風兒偏北偏南。噢,這原始的木船,
在科學的時代使人歸返自然,誰能不以淵明的閑散,
寫幾句淡如流水的韻言!
夕陽欲沉,鴉急舟緩,
入了黃昏,水聲越急槳聲越慢!猜想幫忙著雙眼,
暮色里看到襄樊!
襄樊,多么古遠!
襄樊,又多么清鮮!
那么多的歷史難道都是昨天?多少代的英雄與爭戰(zhàn),
多少代的詩境與江山,
從歷史的青春,自我的幼年,就那么崢嶸燦爛,香滿了心間,今天,在這微茫的兩岸,
都立在我眼前!
長細的樊城,波影燈光微顫,古秀的襄陽,連個燈光也不見,是抱著什么詩里的辛酸,
還是什么現(xiàn)實的幽怨?
舍了木舟,跳上微濕的堤岸,在樊侯祠內(nèi),一夢如煙,
城遠聲稀,波平柳暗,
米襄陽的祠堂相隔不遠,
幽然與我們相伴。
清晨,把錦旗向忠勇的軍人呈獻,晚間,看廣西的女兒把歌劇扮演,看清楚了樊城,長長的護著堤岸,路凈街長,旅館商家齊排兩面;在太平年月,堤下的篷帆蔽天,堤上的市井歌舞流連:
在今天,襄樊的地勢,軍事當先,生意的冷淡增強了仇日的宣傳。那古靜的襄陽,我們渡河去看,本來就清閑,現(xiàn)在更清閑的可慘!
高高的花墻,深深的庭院,
卷檐長脊可愛的在房上飛懸;小巷長街,門兒靜掩,
幾處商店已炸成了破瓦頹垣;隨棗的會戰(zhàn)驚動了襄樊,
靜靜的古城含淚疏散;隨棗的勝利保住了襄樊,
隨著凱歌百姓們回轉(zhuǎn);在城里正像在鄉(xiāng)間,
百姓們隨著軍隊移轉(zhuǎn),再隨著軍隊回還,
我軍的英勇,敵寇的兇殘,叫他們認清這不是內(nèi)戰(zhàn),
不怕奔走,不怕艱難,
他們要與國軍同行同返!
壁上的捷報仍新,又添了幾張畫片,老人小孩讀了又讀,看了再看,
相信了國軍能保衛(wèi)江山,
看一看自己的家門,點頭微嘆!
街頭沒有什么富麗的商店,
舊日的官衙卻還深邃森嚴,層層的院落,竹木幽然,
官府的威風還未盡消散。我們從昭明臺下走向廂關,
護城的溪水風柔波淺,
疏疏的綠柳,靜靜白蓮,
城樓瘦聳,樹影微偏,
詩人的古城啊真是在畫圖間!鐵佛寺內(nèi),殿破碑殘,
孤獨的鐵佛與驟馬為伴,
小碑上還存著鑿齒居士與道安。離了關廂,順著田畔,
找到了檀溪,可是溪已不見,
古時的湖澤變成今日的良田,
那靠山的巨石,是誰鑿了個窩眼,卻算作越溪的馬蹄,把歷史欺騙!峴首不高,而山河四面,
遠山淡淡,一水回環(huán),
古代的風流,隨著河道的南遷而花殘人散;
在昔年,水在山前,舟車不斷,
山水之間,詩酒紅顏,
而今哪,時遷水遠,青草伴著流煙!在墮淚碑前,北望襄樊,
河水滔滔,雙城夾岸,
形勢雄奇也不減武漢!
繁星似的古跡羅列在路邊,
詩人的墓碑,名賢的祠館,
到處給江山以光榮的紀念!
可是,連桑田滄海都聽命于時間。就是秉燭夜游也苦夜短!
冒著小雨我們趕回渡船,
浩浩的煙水四顧茫然,
我們要早歸,我們要早眠,
明天啊,要與忠誠的將士一同紀念,紀念那民族革命的八一三!
西峽口
在沔縣與南陽,都曾向武侯致敬,到了襄陽,卻無緣去瞻拜隆中!大雨像把我們的心思猜定,
每一要起身,就云合雷動;
只好轉(zhuǎn)回河口,準備北行,
默默地與諸葛相期太平!離開河口,泥重車停,
請來黃牛,央告著百姓,
一聲呼喊,齊心地推送,
湖北的公路實行著強迫運動。幾步一停,幾步一送,
可以想象敵人的炮車與輜重,是怎樣的進行,
怎樣的靈動,
在這七八月之間的雨水中!爬到鄧縣,已經(jīng)午日當空,
找了點食水便向內(nèi)鄉(xiāng)進行。
噢,看這公路,柳綠沙明,
車走如飛,道平如鏡,
像飛鳴的小鳥,我們高放歌聲。
內(nèi)鄉(xiāng)小停,走向西峽口的山明水凈。不甚高的山崗,短樹青青,
造林植樹,在這里,普遍地推行。河水清淺,可是急浪爭鳴,
為防著泛濫,插柳層層,
直著成行,綠蔭護著堤徑,
斜著成翼,燕翅展在河中。河灘上,本來是石亂沙明,
雨過沙流,風來沙動,
現(xiàn)在是荷葉青青,
稻香千頃,
硬鏟去積沙,教流泉四送,增加了收成,改變了風景,
血汗與決心使荒沙變?yōu)橛杏?。一路上是北地的清明?/p>
南方的秀靜,
每一個村莊都顯出辛勤潔整,村口上立著武裝的壯??;
這清潔,這勞動,
這每一鄉(xiāng)里有它的子弟兵,說明著這是有了組織的民眾。
組織民眾是民族的返老還童,
把人力人心一齊喚醒,
昂起頭,負起責任,便全顯出年輕!看,這使野水禿山化為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