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窗小品

短案

所居在一深谷中，面山而為窗。窗下列短案，筆硯圖書，雜亂堆案上。堆左右各一，積尺許，是平坦之地已有限。顧筆者好茶，案頭必有茗碗。筆者好畫，案頭又必有顏料杯。筆者雖已戒絕紙煙，報社主人憐其糧斷而文思將窮，不時又饋以煙，于是案頭亦必有煙盒與火柴。筆者患遠視，寫字必架鏡，故案頭常有鏡盒。且郵差來，輒隔窗投書，或有掛號信，必須蓋章，求其便利，而圖章印盒亦置案頭。此案頭是何景況，乃可想象，而筆者終年伏案，亦復(fù)安之若素焉?；貞泝簳r好潔，非窗明幾凈，焚香掃地，不耐讀書，實太做作。且曩時居燕都，于花木扶疏之院宇中住十余年，書齋參酌今古，案長六七尺，覆以漆布，白質(zhì)而綠章。案上除花瓶壇爐外，惟檀架古硯一，御瓷筆筒一，碧藍水盂一，他物各有安置之所，非取用不攔入案上。今日面對蜂窠，身居鳥巢，殆報應(yīng)也。

未入鄉(xiāng)時，曾于破貨攤上，以法幣三角，購得燒料之淺紫小花瓶一。瓶未遭何不幸，隨余五年于茲。在鄉(xiāng)采得野花，常納水于瓶，供之筆硯叢中?；ㄓ袝r得嬌艷者，在綠葉油油中，若作淺笑。余擲筆小思，每為之相對粲然。初未計花笑余案之雜亂，抑笑主人之猶能風(fēng)雅也。此為短案上之最有情意者，故特筆記之。

筆者按：校閱此稿日，隔時又一易裘葛。瓶為小女碎，已數(shù)月矣，為之惘然。

涸溪

窗前有小廊，面溪而立。顧非山洪陡發(fā)，溪中終年不見水，名為溪，實非溪也。溪岸在茅檐下，有花草數(shù)十株。隔岸則為人家菜圃，立竹一叢。花竹夾峙下，涸溪中亂草叢生，深可二三尺。春日購雞雛七八頭以娛稚女。雛漸大，女不復(fù)愛之。家人又厭其隨處遺矢，驅(qū)之入溪，與二三大雞伍。雛得之，乃大樂，日鉆營草叢石隙，以覓小蟲。當(dāng)其未至涸溪時，山雕常盤旋空際，其欲逐逐，攫之，一如其覓小蟲然。家人未防，嘗失其二。彼既入溪，雕來，聞大雞咕咕呼警報，即潛伏草根，使雕無可下箸處，在雛，鋼骨水泥之防空洞不啻也。

涸溪之情景如此，故主人鄰溪而不常得溪之樂。惟夏日暴雨，山洪挾泥沙以俱下，溪中水忽盛至。窗左，溪中傾丈許，巨石嵯峨橫臥之。水狂奔而來，至此又突作勢下注。但見黃波翻涌，如千百條蛟蛇下飲溪底，爭前恐后。而其淙淙錚錚，又如海面遙聞炮戰(zhàn)。若值雷雨大作，水聲，雨聲，雷聲，混而為一，則茅屋在山搖地動中矣。有時夜半在枕上，突聞戶外萬馬奔騰，疑暴風(fēng)雨來，即驚起，啟戶視之。實則兩山黑影巍巍，平靜無事。仰觀天空，兩三星點，在黑云中閃爍作光。察聲所在，在涸溪中，蓋前山大雨，山洪自上游來也。一年約得此景可一二回云。

竹與雞

涸溪對岸有竹一叢，正臨吾窗。竹上為斜坡，下為溪沿，豐草環(huán)繞前后，差免玩童砍伐。故去夏為七竿，今春已得十二竿，上旬有筍新出六七枝，秋初可得二十余竿矣（校此稿時，已有四五十竿矣，此為茅居差強人意者）。

竹雖不多，枝葉極茂，長者達丈六七尺，短者亦丈一二尺，枝頭如孔雀之尾，依依下垂。雨露之后，枝葉垂頭愈深，余每慵書腕酸，昂首小憩，則風(fēng)搖枝動，若對余盈盈下拜也。竹以枝葉盛多故，其下作濃陰。每當(dāng)炎日當(dāng)空，大地如火，家中群雞，悉集竹陰長草中，悄然伏臥。中有雄雞一頭，高腳白羽而紅冠，獨不睡，翹然立竹根，垂葉遙覆其頂。既而鄰村有午啼聲傳來，雄引頸長鳴以應(yīng)之，若不甘讓。鄰雞再三唱，雄亦再三應(yīng)之，直至鄰雞先止而后已。時有蟬聲吱吱然，嘈雜竹梢上。雄偏其首，以一目斜視樹上。若答曰：“爾何物？鳴我上也?！币灾裰G，映雞之白。配以豐草在下，微蟲在上，儼然一幅妙畫。

時渝市熱浪，正傳達一百零八度，余隔窗外視，乃忘盛暑。

泥里拔釘

谷之東側(cè)為建文峰，巴縣名勝也。峰作兩層，主峰如埃及金字塔，樹木暢茂，綠茸茸聳立半空。其下得坦地，界上下為兩層，下層巒腳直斜，為窗外長谷之東壁。壁上舊嘗為農(nóng)家墾植，砌石作壩，層層作小梯田。年久不植，地廢，而壩基殘存。以是樹木稀少，豐草遍山。其上為梯田所不及者，有小柏二三百株，散落峰上。枝為山家所披伐，樹僅有丈許干身，略帶薄葉，絕似山水畫家之所謂“泥里拔釘”。此壁距窗不過十丈，故建文峰近在咫尺，乃為壁藏而不得見，所見者，此泥里拔釘而已。

吾居此深谷中，窗則東向。朝日遲臨，初無所感。唯三五之夕，月出如金盆，由峰頭泥里拔釘后，緩緩移出，厥狀至美。月未來時；銀光滿空，小柏蒼翠，為光映作黑色，暮景蒼茫，籠罩小樹若無數(shù)古裝美人，亭亭玉立。及月既來，上層樹若投影畫，嵌此燦爛之銀碟。惜其時甚暫，不及兩分鐘耳。然而“泥里拔釘”亦自有其可取者在也。

筆者按：此文作后兩三月，釘悉為強有力者所伐。伐后，且按市上木柴價，強貨于村人，予家亦曾購之。蓋不購懼得罪也。樹在吾門，吾不伐，客來伐之，且以易吾錢，是喜劇，亦是小悲劇。吾不禁為建文峰風(fēng)景哀矣。

野花插瓶

予曩居燕京，賣書所入，除以供家人澆裹外，余貲作三分用：一以購收木板書，二以養(yǎng)花，三以聽?wèi)?，非充作雅人深致，蓋因其有伸縮余地，非若他種嗜好，可成為日常負擔(dān)也。聽?wèi)蛩纳跷ⅲ彆鴦t時興時輟。惟栽花，則為之十余年未斷，愈久則階前檐隙亦愈多，深紅淺紫，春秋映帶窗幾間，頗足助人文思。自倭寇見逼，狼狽南下，將十年不復(fù)有此樂矣。

性之所好，不易盡除，往年來往京滬，易植花為玩瓶供。二三元之值，亦足點綴書齋臥室一周之所需。當(dāng)初入渝時，花值賤而品繁，猶饒此趣。寓樓三間，有花瓶七八具，亦足婆娑其間，藉遣客愁。及不能與雞鶩爭食，退居山谷，附近鄉(xiāng)人植黍種菜為業(yè)，無蒔花者，牡丹芍藥固不可得，即巴蜀多梅，而此處亦無。茅檐泥壁，老案舊庋，亦何必反由城中購花入鄉(xiāng)以配之，此嗜亦漸淘汰將至于無。然家中尚有供花舊具一二，久置未用，令人慚對。以是春秋佳日，常呼隨行入蜀較長之一兒，負筐攜剪相隨，漫行山野間，隨采野花入家供之。大抵春日可得山桃野杏，夏初可得杜鵑石榴，秋后則惟有金錢菊，可支持三月。盛夏瓶花易萎，不能供。冬則須行十里外，始可向人家私園乞梅一枝，不能堪也。顧野花剪裁得宜，亦足資玩賞。嘗于春盡，采胭脂色豌豆花一束，盡除肥葉，配以紫花蘿葡十余莖，再加以野石榴二三朵，合供一瓶。適城中人來，見案頭花作三種紅，大加贊賞，且問胭脂而蝴蝶狀者何花？及予指窗外豆圃視之，客乃大笑。

珊瑚子

國人冬日供臘梅，向配以天竹，竹葉淡綠，生子如珊瑚珠，紅黃參雜綠葉間，饒有畫意。顧天竹非年老不生子，且子亦不甚繁。蘇人以此物供不應(yīng)求，則以盆景養(yǎng)刺葉樹以代之。此樹學(xué)名不詳，不落葉灌木，高七八尺，葉長圓，連柄作六角形，每角生長刺，飛鳥不能入其叢，皖人名之曰老鼠刺，以之作籬，藉攔野獸，物品至賤。然秋日結(jié)實，其大如蠶豆，紅若丹珠，亦頗可愛。蘇人易其名曰“鳥不宿”，以盆植之，刪其繁枝，獨留老干，黃花開時，子肥大而紅艷勝天竹。每屆菊花會，可隨處見此物，與人工培植畸形南瓜相間，至有清趣。

予生平愛盆景，究以此物葉刺可厭，未嘗置之階前。及居此山谷，于深秋之際，發(fā)見草廬前后，多紅色小叢灌木，簇擁頑石蔓草中，頗以為奇。近視之，枝上結(jié)天竹子，累累然如堆紅豆，深者丹，淺者胭脂，嬌艷欲滴，尚有些微小葉，作蒼綠色，亦極配合得宜。枝上有刺，攀折不易。然以剪除此，與白菊同供一瓶，極得顏色上調(diào)和，天竹及鳥不宿皆不足道矣。入冬，霜露微降，枝子愈紅，亦愈肥，復(fù)可與臘梅水仙素梅相配，予尤愛之。以問巴人，不能舉其名，但曰紅子子而已。經(jīng)春，紅子漸落，農(nóng)歷二三月間，子未落盡，而花又作。遠望之，花如白繡球，逼視則花作五瓣，叢生枝頭，頗似珍珠梅，略有清香，實薔薇科植物也。予因賜其名曰珊瑚子，每冬深必采備一包，藉待他日東下，傳種江南，亦已習(xí)之三年矣。

斷橋

茅檐下，跨涸溪而為橋，出入所必經(jīng)，初不覺其危。城中客來，則常渡之而股栗，股栗言其情緒，亦狀實也。橋下正為陡崖，深丈二三尺，且溪床為危石，墜則顱碎，初未知建屋主人，何以擇橋址于此？溪寬約二丈許，中立亂石附水泥之圓墩，以四木東西接軌于墩上。軌早折其一，另以一木合之。削窄板長二尺許，間空隙約寸，橫鋪于軌上，是即為橋。無欄，亦無柱。二人同行其上，則震震然如舊日文人之搖曳構(gòu)思。若山洪驟來，橋下怒水翻騰，聲如奔雷，生客來，色沮輒不敢渡焉。然吾人終年居此，稚子坦然過之，亦安之若素。蓋初架此橋時，不過數(shù)十金，今則非二千金不辦。一二鄰居，初欲易之坦地，偶俄延，力遂不能為。婦孺習(xí)慣，亦忘其危而不思遷易矣。

橋如此，無足稱者。然盛暑之夜，悶不可耐。至橋上，則溪自南向北，奔出谷口，空氣受山夾峙，而順溪流蕩，其間乃常有徐來之物。每仰視繁星在天，滿谷幽暗，與同屋二三窮措大，攜竹椅坐橋上，閑談天下事。細至鎮(zhèn)上一周無肉，大至墨索里尼下臺，輒不覺夜之三更。有時殘月如鉤，高懸峰頂，夜氣微涼，勞人盡睡。予愴懷身世，長夜不寐，則只身微步橋上。時清風(fēng)拂衣，人影落澗，溪岸草中亂蟲聲，與竹叢瓜蔓上紡織娘，合奏夜闌之曲，雖側(cè)身曠谷，無可語者，而于其中時得佳趣焉。

按：橋至去冬，腐朽愈甚，予力籌千金，北移丈許，直達竹叢，夏夜可展席臥其上矣。

霧之美

居重慶六年，飽嘗霧之氣氛，霧可厭，亦可喜，霧不美，亦極美，蓋視季節(jié)環(huán)境而異其趣也。大抵霧季將來與將去時，含水分極多，重而下沉，其色白。霧季正盛時，含水分少，輕而上浮，其色青。青霧終朝彌漫半空，不見天日，山川城郭，皆在愁慘景象中，似陰非陰，欲雨不雨，實至悶人。若為白霧，則如秋云，如煙雨，下籠大地，萬象盡失。杜甫詩謂“春水船如天上坐”，若濃霧中，己身以外，皆為云氣，則真天上居也。

白霧之來也以晨，披衣啟戶，門前之青山忽失。十步之外，叢林小樹，于薄霧中微露其梢?；匈忏辟猓檬栌皺M斜之致。更遠則山家草屋，隱約露其一角。平時，此家養(yǎng)豬坑糞，污穢不堪，而破壁頹籬，亦至難寓目。此時一齊為霧所飾，惟模糊茅頂，有如投影畫。屋后為人行路，遙聞趕早市人語聲，在白云深處，直至溪岸前坡，始見三五人影，搖搖煙氣中來，旋又入煙氣中而消失，微聞村犬汪汪然，在下風(fēng)吠客，亦不辨其出自何家也。

一二時后，霧漸薄，谷中樹木人家，由近而遠，次第呈露。仰視山日隔霧層而發(fā)光，團團如雞子黃，亦至有趣。又數(shù)十分鐘，遠山顯出，則天色更覺蔚藍，日光更覺清朗，黃葉山村，倍有情致矣。

蟲聲

谷中多草，本聚蟲聲。而鄰家種瓜播豆，菜畦相望，蟲逐菜花而來，為數(shù)愈伙。每當(dāng)星月皎潔，風(fēng)露微零，則繞屋四周，如山雨驟至，如群機逐紡，如列軸遠征，彼起此落，嘈雜終宵，加以樹葉蕭蕭，草梢瑟瑟，其聲固有如歐陽修所賦者。然習(xí)聞既慣，頗亦無動于衷。惟秋雨之后，茅檐猶有點滴聲。燃菜油燈作豆大光，于案上讀斷簡殘篇，以招睡神。時或窗外風(fēng)吹竹動，蟋蟀一二頭，唧唧然，鈴鈴然，在階下石隙中偶彈其翅，若琵琶短弦，洞簫不調(diào)，倍覺增人愁思。予賣文傭書，久廢吟詠，嘗于其間，靈感忽來，可得小令絕句，自誦一過，每覺凄然。顧年來忌作呻吟語，隨成隨棄之，亦不以示人也。

聽蟲宜以夜，宜以月，盡人而知矣。然清明之夜，黎明早起，時則殘月如鉤，斜掛山角，朝日未出，宿露滿枝，披衣過橋，小步竹外，深草之中，微蟲獨唱，其聲丁丁，一二分鐘一闋，絕似小叩金鈴，閑敲石磬。妙在小，又妙在能間斷也。此非城市人所能知，亦莫能得此境遇，蓋造物以予草茅之士者耳。

秋螢

江南之螢始于夏，而初秋猶盛，故詩人有“輕羅小扇撲流螢”之稱。川東則否，始于暮春，盛于仲夏，稻花開時，黑夜即不復(fù)有流火群飛矣。然亦非盡絕跡，時或遺一二老蟲在。蓋川東夏季長，山谷中豐草塞途，野花不斷，螢?zāi)艘虼硕悠鋲勖?。每?dāng)陰雨之夕，谷黯如漆，啟戶視之，荒山巨影，巍巍當(dāng)前，厭吾居如入深淵。西風(fēng)徐來，搖撼澗岸叢竹小樹于黑魆魆中，其影仿佛能見，若巨魔作攫人狀。時此一二老蟲，于草間突起，發(fā)其淡綠之光如豆火，低飛五六尺，閃爍數(shù)下，忽然不見，倍增鬼趣。間或村犬遙遙二三吠，其聲凄慘沉悶，似若有所驚。獨立涸澗斷橋上，俯首徐思，覺吾尚在人境中乎？

螢亦有翅落不飛，蟄伏石隙者。其所挾之光極微，色亦不甚綠，既不閃爍，亦不移動，初來此間見之，頗疑人遺火星于地，取而視之，僵硬如蛹，殊非江南人所素知。

夜立暗空下，乃思此螢，何類當(dāng)今文人。雖遺棄草根將死，而猶能于黑暗中發(fā)其點滴之光。雖然，螢以其光傳授子孫，明夏仍可與星月爭片刻之光，文人顧何如乎？

晚晴

一雨之后，涼氣習(xí)習(xí)隨谷風(fēng)來，秋意盎然。亭午云霽日出，宇宙倍感皎潔。兩三小時后，對澗菜圃葵花數(shù)十株，如碧竿懸球，金燈列仗，饒有生趣。扁豆藤雜牽牛花蔓，簇擁人家竹籬上，亦油油然如青帷翠幛。昂首外視，游興勃然。則擲筆出戶，策仗閑行。入蜀后，行恒以杖，初不以齒計也。

谷中早陰，西風(fēng)瑟瑟吹人衣發(fā)，暑氣全消。仰望山峰，一角為斜陽所射，深草疏林，若鍍黃金，有樵人刈草其間，亦隨山羊兩頭，同入此黃金世界。而俯視全谷，幽暗轉(zhuǎn)甚，炊煙二三縷，出入此上明下暗之空谷中，其意境殊非俗手西洋畫家所能寫。于其間少得佳趣，隨腳下石板小徑，彳亍前行，數(shù)十步外，路旁亂草如長發(fā)紛披，半掩崖石，時有紫色野菊數(shù)朵，于其間嫣然向人，小而絕媚。而老艾擁出草叢，散其清芬，皆所以映晚晴者。谷下涸溪，有小潭，得積水尺許，倒映天上紅霞有光。三五小蛙，閣閣于其中作得意鳴。駐腳暇觀，頗發(fā)幽思。時有山中老僧?dāng)y燈籠挾破衲來，側(cè)身而過，似預(yù)備夜歸，回視竹外茅屋，有燈光一點，遙聞群雛呼歸飯聲矣。游不必多，亦不必遠，即此晚晴小步，亦有足低徊者。

蒲草

國人治盆景為樂者，常專一種，如梅菊杜鵑山茶均是。燕市昔有以小盆種蓮子開花者，得變形十余品，已覺其奇。聞之魯人，前十歲，濟南有方士，專蓄蒲草盆景，共得三四十種，則又生面別開矣。

薄草之類本多，僅就本草所言，有水蒲、白菖蒲、石菖蒲之別。平常玩盆景者，其形如韭而細，長三四寸至七八寸不等，蓋石菖蒲之一種。蓄法，以白瓷小盆盛沙植之，逐日澆以清水，而不施肥，欲其瘦也。每至春季，則齊剪之。葉愈剪而愈細，色愈細而愈碧。其長可二三寸，土盆中圓轉(zhuǎn)齊勻而無偏缺者，是為上選。戰(zhàn)前下江大都市中，上等石菖蒲一盆（盆值不計），能售硬幣一二元，即陰丹五尺至一丈，合以今日市價，令人舌矯不下也。

茅居附近，頗多此物，懸?guī)r石隙中，或小徑坡縫內(nèi)，常有劍葉茸茸，簇擁而出，久雨之后，石根泥沙，為水所沖刷，草根外露，合于盆景家所謂透爪態(tài)，尤有趣味。若遍尋谷中，可得數(shù)百叢，設(shè)化此地為上海或北平，又倒縮時間七年，則張先生富矣。

在山麓人行道邊，有草一叢，長四五寸，葉葉外向，周環(huán)如翠羽小團扇。根若竹鞭，有嬰兒指大，怒伸四五節(jié)于土外，賞鑒久之，驚為奇品，頗欲掘歸養(yǎng)之，列于案頭。因無工具，未能如愿。又遲一二日往探，則馬矢擁之，群繩紛集，不能佇觀。嗟夫！此豈僅為草萊之士所悲也哉？

雞鳴聲中

山村夜如死谷，風(fēng)雨之夕，尤沉寂不類人境。然將明未明，生氣滋生，有足尋味者。

嘗夜半不寐，倚枕小思。案上菜油燈芯，燒作紅豆狀，其光在有無之間時。有聲息息然，自窗外來，遽然心動。視之，有瘦鼠一頭，摸索沿桌緣行，目灼灼然，窺床上人。床上輾轉(zhuǎn)有聲，鼠乃曳尾而遁，而息息之聲如故，再視之，非鼠行有聲，夜半風(fēng)吹破窗紙奏雅樂也。然因此風(fēng)，乃遙遙聞豚聲嗷然鳴，長且慘，似鎮(zhèn)上屠戶已起宰豚，將以應(yīng)早市矣。少頃，屋外人行路上，有步履突突之聲，有籮擔(dān)繩索搖曳吱吱聲，蓋路通水陸鄉(xiāng)場，鄉(xiāng)人經(jīng)此趕場者。鄰犬驚而起，輒隔涸溪而吠。然亦若知此為等閑事，二三吠又即止。吠止矣，鄰雞喔喔然，逐聲推近，余雞塒中雄者，遽引吭高歌，聲震泥壁。村雞應(yīng)之，而余雞又再鳴。循環(huán)凡十余分鐘，余不復(fù)能寐。則披衣而起，開窗以納朝氣。遙見山頭黃月半輪，帶巨星兩三點，沉沉欲墜。對宇鄰人母子業(yè)小販，方絮絮話家常，同治早餐。灶火熊熊，隔溪可見。“夜闌聞遠語，月落如金盆”，不足盡此情調(diào)也。

待漏齋

古之君臣，天明而晤于朝。于其未朝也，群臣先期而至宮外，待銅壺滴漏所報之時屆，以入宮門，是曰待漏。而吾之所謂漏，則無此雍容華貴之象，蓋屋漏也。屋漏何以亦曰待？是則可得而言之：

所居草屋，入夏為暴風(fēng)雨所侵，必漏。呼匠人補之，輒辭以無草。蓋鄉(xiāng)間麥稈，既已售盡，而新谷初登，又未至出售之時，其價亦奇昂，非窮措大所能勝任。欲彌補屋漏，乃必求之遍山深長之野草。而野草未入深秋，又嫩且短，不堪選用。故屋漏已半載，而猶待野草之長以為補。此非抗戰(zhàn)山居，實未能習(xí)此一頁經(jīng)濟學(xué)也。

屋漏正如人之瘡癤潰瘍，愈聽之而漏愈大。今歲之春，不過數(shù)滴，無大風(fēng)雨，或竟不滴。及暮春，漸變成十余滴。其間有一二巨溜，落地如豆大，丁然有聲。數(shù)滴更注吾床，每陰雨，被褥輒沾濕不能臥。吾為一勞永逸計，則移床就屋之另一角，意茍安矣。入夏，暴風(fēng)雨數(shù)數(shù)突然來，漏增且大，其下如注，于是屋角，案頭，床前，無處不漏，亦無處不注。婦孺爭以瓦器瓷盆接漏，則淙淙錚錚，一室之中，雅樂齊鳴。吾有草屋三椽，以二居家人，以一為吾傭書之所，天若有眼，傭書之室獨不漏，故擱筆小歇，聽此雅奏而啞然。山窗小品，即多以此樂助興而成也。

習(xí)之久，每谷風(fēng)卷起，油然作云，則太太取盆，公子索甕，各覓舊漏處以置之，作未雨之綢繆。予亦覓數(shù)尺之油布，預(yù)以蔽吾書笥。然后群居安全之地，拭目以待漏下。吾于此頃刻凝思中，忽得奇想，即裁尺紙，書待漏齋三字以榜吾門。太太粗解文義，則亦為之粲然。蓉人故以匾額市招競奇，以此文示之，寧能謂吾齋名非上選乎。

天河影下

銀漢雙星，為吾國民間最有趣之神話?？茖W(xué)昌明之后，凡女子有穿針乞巧者，輒被嗤為愚妄。而好事文人，亦復(fù)鮮所吟詠。其實神話為姑妄言之之事，調(diào)劑人生緊張情緒，亦不必絕無。如牛郎織女情史，即令家弦戶誦，初無害于天文學(xué)之發(fā)展，聽之可也。希臘神話，其荒誕悖倫（子殺其父而登天位），甚于我國《封神榜》，歐洲人津津樂道，時引證于正經(jīng)文字，人但覺其有趣，未嘗責(zé)以迷信，而遠東運動會，且曾名之為Far Eastern Olympic Games，亦無一人以其紀念奧林匹斯（希臘神話玉皇大帝所居之山）為不經(jīng)者，則何獨禁于本店自造之神話乎？

夜闌人靜，徘徊斷橋，但見銀河耿耿，橫界天半，天孫河鼓，閃爍作光，隔岸相對。于是，腦中構(gòu)一幻象，則一云裳倩影，綽約磯頭，一孤獨少年，依依柳下，而江心月白，風(fēng)露寒衣，兩地相思，都在天末。乃覺吾國人所構(gòu)神話，其詩情畫意，遠勝希臘神話殺聲滿紙多矣。于是輒憶舒鐵云“博望訪星”科白云：“一水迢迢，別來無恙”，“三秋渺渺，未免有情”，集句自然，傳神阿堵。而中國文藝，固非西洋人所易領(lǐng)略也。

劣琴

予生平有三事不能，一飲酒，二博弈，三猜謎。亦有三事，習(xí)之愈久而愈不稱意，一書法，二英文，三胡琴。然自幼酷嗜皮簧，幾至入迷，及取吾婦，婦亦嗜此，既得同調(diào)為終身伴侶，嗜尤深。然自入蜀后，有滄海曾經(jīng)之感，終年不復(fù)一入劇場。戲癮偶來，則強細君低聲歌之，吾口奏琴手拍板以合音節(jié)。婦曰：“是甚乏味。”言訖即輟唱。無已，吾乃自唱而自解，每當(dāng)風(fēng)靜夜闌，月明如晝，乃移一竹椅于斷板橋頭，抬頭望月，高歌《坐宮》想老娘想得我肝腸痛斷一段。唱自不佳，然離思如剝繭抽絲，吾與楊四郎化而為一矣。

近友贈一胡琴，筒雖細而弓巨，操之殊順手，適渝市疊出皮簧琴譜，均屬青衣者。予乃盡購而藏之，在黃米飯飽后，山窗日午，空谷人稀，乃擲筆取琴，依譜奏之。習(xí)之既頻，《梅龍鎮(zhèn)》，《罵殿》，《六月雪》，《女起解》，各能一二段。每當(dāng)弦索緊張，細君隔室停針，輒應(yīng)聲而唱。吾固未請之，更未嘗強之也。予大笑，以示吹簫引鳳之勝。婦出曰：“君毋然，君技仍劣，若取切喻，絕似伶人之左嗓?！薄叭粍t卿曷為應(yīng)聲而歌？”“苦悶無聊，女子獨不思有所消遣耶？君技雖劣，終勝無琴。適觸我技癢，焉得不唱？”余笑頷而愴然有感。彼一唱眾和，指揮若定者，非個個有超人之技，特亦聊勝于無之列耳。

蕻菜花

蕻菜，旋花科植物，川人名藤菜，下江呼空心菜或蕻菜，華北無，北人不識蕻字，蓋菜蔬中之賤品，朱門所不屑食之物也。此物生殖性強，夏初，農(nóng)家播籽于地，不事培壅，聽其自生。彼且不怯澇早，在陰雨水田中，綠葉油油然，在烈日赤地中，亦綠葉油油然焉。居下江時，曾于鄉(xiāng)間見蕻叢生菜畦，高不盈尺，密葉蓋地?zé)o片隙。了不足觀，予常食之而乏味，遂不復(fù)注意其狀態(tài)矣。

村中人家，辟山坡而筑宅，得半弓坦地，各以植花草。秋來矣，西風(fēng)白日下，見有草本花覆地滋蔓，圓朵密綴綠葉間?；ㄗ骱习昀刃危邪渍?，有淺紫者，有白緣而紅心者，狀似牽牛而小。夫牽牛朝開，片刻即合，為晏起人所不及見，亭午哪得有此？予奇而察之。視其葉，作心臟形，視其莖，圓而中空，間有節(jié)，則蕻也。蕻有此美花，殊未及料。因思施以人工為盆景，不惟使莖短而花密，置之雕欄曲檻下，將使見者詫為奇卉，誰復(fù)能知其為賤蔬乎？他日東歸，予當(dāng)攜此蜀種而去，以試城市人之眼力。意既定，歸而語諸婦。婦笑曰：“子毋然。使子播蕻籽于竹籬茅舍間，縱以人工善治之，人雖不識為蕻，其視作賤卉等耳。若玉盆檀架，供之畫堂，子即明志之曰蕻，誰肯信乎？”予曰：“諾，予將棄吾布袍而西裝革履矣?！?/p>

小紫菊

山野間有小花，紫瓣黃蕊，似金錢菊而微小。葉長圓，大者有齒類菊，小者無齒類枸杞，互生莖上，其面積與花相稱，嬌細可愛。一雨之后，花怒放，亂草叢中，花穿蓬蓬雜葉而出，帶水珠以靜植，幽麗絕倫。且花不分季候，非嚴冬不萎?！熬嫌悬S華”之會，此花開尤盛，竹下溪邊，得此花三五叢，輒多詩意。蓋其趣有嬌小，在素靜，所謂以少許勝多許也。

去年仲秋，友人贈佳菊二盆，一丹而一白，肥碩如芙蓉，西風(fēng)白日中，置階下片時，鳳蝶一雙，突來相就，顧未一瞬，蝶又翩然去，且不復(fù)至。友笑曰：“能有詩乎？”予乃作短句曰：“怪底蝶來容易去，嫌他赤白太分明。”友默然，繼而笑曰：“窮多年矣，君個性猶是也?！庇枰囝h之，微笑而已。今年友遷居去，無贈菊者。窗前秋意盎然，又不可無菊，乃于溪畔屋角，搜羅紫花一束，作為瓶供。細君嫌其單調(diào)，采黃色美人蕉二朵配襯之。予因填浣溪紗一闋曰：“添得茅齋一味涼，瓶花帶露供（葉仄）書窗，翻書搖落滿瓶香。飄逸尚留高士態(tài)，幽嫻不作媚人裝，黃華同類那尋常？”吟哦數(shù)次，細君聞而告之曰：“去年吟菊，為友所哂，而仍狂奴故態(tài)耶？”予大笑。復(fù)口吟曰：“嫩紫嬌黃媚絕倫，一生山野不知名……”細君笑曰：“今日固是重陽，不應(yīng)斷君詩興，然既曰不作媚人裝矣，又奚云媚絕倫乎？”予起視日歷，果重陽也。因曰：“媚字不妨改，既是重陽，令人憶潘大臨事，予與此君同病，興盡矣。”遂擲筆而起。

手杖

手杖為時代之裝飾品，非吾國固有老人所扶之杖。然入蜀而后知杖之妙。年來腰足漸弱，而又知杖之不可無。其一，出門即須登坡，攜杖乃若有活欄相隨。其二，蜀地泥滑特甚，霜露之余，土地膏潤如溜，杖則多一足以支體重。其三，鄉(xiāng)間時有犬患瘋病者，于是見垂尾獠牙之野犬，漸有戒心，有杖在握，若武裝護航，可坦然緩步。其四，谷中富草藏蛇，雖不聞噬人，見之可怖。偶行小徑，有杖則撥草而行，使蛇遙遁。其五，間不免夜出，或無星月，杖可代燈火也。為此五因，出必以杖，偶或忘之，則忽忽若有所失。故常出門數(shù)十步，又匆匆奔回。家人知其故，于茅廬中捧杖迎而送之，于此待境況，輒不免相向作會心之微笑也。

舊有一杖，為閑敲疊石而折。友人遠自恩施贈一杖，粗如嬰兒臂，漆作烏色，上以墨綠鐫授受者之姓字。余攜之三年矣，漆剝落過半，名字都非，而其為用則如故。友人窺其敝，嘗勸易一新者。予亦嘗諾之，將物色新材。顧入城不攜杖，必有他物待攜歸，不容添杖。茍攜杖入城，有故劍在手又不忍棄之。故此杖絕如曹孟德之雞肋，屢欲易新杖而彼買未一日離也，嘗與友人行花溪小徑，以此語之。適有坐專用滑竿者過，聞之而頻點其首，有微嘆聲。余笑語友人曰：“此必用人而有難言之隱者。”友亦笑而點其首。

養(yǎng)雞

年來公教人員鄉(xiāng)居者，其眷屬多種菜養(yǎng)畜，從事生產(chǎn)。顧非素習(xí)，輒見僨事。對鄰有養(yǎng)雞者，謀雞種，立竹柵，購糠秕，圖大舉，因擲資千余金焉。春間六七雌，各孵雛一群，山坡淺草間，吱吱亂啼，羽光浮動，有雛一百三十馀頭。家人顧而樂之。則相率計其市價曰：“至隆冬之季，雛各成禽，當(dāng)有二三斤，是萬元之產(chǎn)也。”無何，雛略有死亡，日損一二頭。主人初不介意，以為偶有其事也。約一周，而雛之夭折仍勿止。主人恐，即一面隔離，一面灌藥汁。然防之雖勤，而雛之日漸凋零也如故，凡一月，雛乃去其五分之二。主人焦頭爛額之余，每向鄰人搖首曰：“于是知生產(chǎn)之不易也?！庇侄?，入盛夏，予嘗過養(yǎng)雞之家，則老禽幼禽，群棲竹籬草蔭下，已不過三十頭。詢其主人，主人曰：“此鄉(xiāng)有雞疫，非注針不能治，而一針之價，十雞不能抵也。人有因藥貴而勿治以死者，況雞乎？”于是大笑。然笑時，頗帶苦容，非真笑也，笑而自解耳。前三日，吾又于天際微霽，訪其雞柵以求談助。主人已不復(fù)視其雞，雞大小約七八只，相偎籬下自啄秋草之實。主婦出，似知吾意，則相顧而笑曰：“慘敗慘??！”予亦無以慰之也。

昨見鄰兒以書之散頁疊玩具，雖有字，質(zhì)則白報紙也。驚而取視之，頁旁有文，赫然養(yǎng)雞學(xué)三字。問所自來，答曰：“對鄰字紙簍中物也。”張先生憮然曰：“書雖科學(xué)，不切實用，不合環(huán)境，則此等養(yǎng)雞學(xué)耳。”

種菜

同屋右鄰某先生，吃粉筆人也。無所趨，亦無所好，教書歸來，則與余立廊下閑談為樂。顧助談無酒，已減清趣。余雖有茶葉，開水不常得，亦不克湊趣。各有煙，而余紙煙屢斷糧。某先生吸水煙，而煙袋須親身洗滌，偶或忘之，乃不能常捧以佐談鋒。其更大煞風(fēng)景者，兩家均乏舒適可支足而談之軟椅。于是談鋒甚健之余，必有其一感腿酸而入室，人生快談若為易事，然亦非真易事也。

某先生忽有所悟，乃購鋤一，向校園乞菜籽若干，就屋旁山石中隙地，辟畦而種菜。歸后，不復(fù)立廊下俟余談，亟取其鋤，脫帽挽袖，立趨石隙中，奮臂而揚之。予走視之，鋤入土粥粥有聲，某先生面紅耳赤，汗涔涔下。夕陽西下，先生歸而洗手進其平價米之飯，乃增一器。餐后就寢，鼾聲作焉，隔室可聞也。自是以往，鄰先生“園日涉以成趣”，有若陶靖節(jié)。一雨之后，畦中綠秧油然蓬生，乃奔相告曰：“予之蘿卜出矣?！毖杂?，嘻嘻而笑。明日，逢于廊，先生撫掌曰：“予之菠菜亦出矣?！备魅眨b見其立山麓而招手曰：“曷來觀，予之白菜秧，挺然直立，茂盛尤可操券也?！庇嘈ΧR之。其夫人微曬曰：“早起，面垢而忘洗，晚歸，衣重而忘卸，呼與語，人不在室，視之，奔菜畦中矣。盡所有之菜而收獲之，將不克佐三日膳，顧如是勤且勞耶？”予為之答曰：“不然，主人之意，在種不在獲。譬如釣魚，終日把竿，或不獲一尾，此豈可以勞力計？樂在釣，不在魚也?！庇嘤只仡欀魅嗽唬骸拔敉辣鴶”粡U，在荷蘭隱居，日鋸木一小時，彼豈欲為大匠乎！”鄰先生笑曰：“君不善頌，不以我為姜尚、為劉備，而乃以況威廉?！彪m然，子喻則確也。錄之，以告鄰翁同好。

鬼扯

鄰家傭工某甲，炊飯于其廚。村中傭婦三四人，冒雨來與共話。甲先談其祖父為紳糧，繼談發(fā)國難財者，終則談鬼。其言曰：“某翁籠燭夜行，穿山路歸。燭忽暗如豆，耳邊冷風(fēng)瑟瑟然，知有異，則故作咳嗽以壯其膽。忽聞深草中窸窣有聲，似有人細語曰：‘勿懼，我王三，老友也。天寒無衣，乞濟我?！坦倾と唬柴Y而歸。明日剪紙衣焚于王三之墓，歸途拾得法幣五十元，王三之報也?！北姾迦辉唬骸按斯砑选！奔自唬骸肮硪嘤胁蛔R交誼者。李屠戶夜半起宰豬，遇艷婦于途，月下識之，已死之鄰婦也，以難產(chǎn)死。屠有刃在手，殊不懼，喝曰：‘阻我何為？爾死，吾貸汝夫百金，今尚未還也?！砗錾⑵浒l(fā)，血流滿面，吐舌長尺許。屠驚倒于路……”眾婦面面相覷，作青白色。甲又曰：“產(chǎn)婦鬼最兇惡，周身是血，行處有腥風(fēng)。疫神次之，周身著麻衣，手如鷹爪，見人則攫。”言時，自灶口起身，伸其五指如五曲鉤，臨空作抓人狀。一傭婦失聲而呼，遽藏其身于同座者后。甲勿之理，繼續(xù)而言曰：“此廚門外，即有鬼。前數(shù)夕，有一團黑影，在山坡上蠕蠕而動，其后立一物高丈許。如白幡搖動，蓋無常鬼與大頭鬼也。無常七孔流血，見人吐舌如犬喘。大頭鬼矮僅二尺，頭大如斗，眼發(fā)綠光，行處以血噴人?！奔浊已郧叶灼鋬勺阕鲬B(tài)，口含米汁，向空中噴之。群傭大啼，驚而走，作鳥獸散。張先生于旁見之，笑曰：“汝輩自取之耳?！笔刮鹇犉涔沓?，某甲將自嚇乎？

晝晦

霧季長雨，晝昏如夜，此在江南，為僅見之事，號曰晝晦。猶憶二十四年居上海時，曾得此一日。午飯既畢，乘車赴報社，則滿街燈火齊明，霓虹市招，燦然列長空，宛然日之夕矣，詫為奇觀。事后回憶，每感余趣，輒欲把筆以記之。及入蜀，居渝市一年，秋冬兩季，月可遇此者恒十余回，乃深笑往日之寡見，是疑駱駝為馬腫背也。

匝月以來，霧雨連綿，每日晝晦。齋窗在廊內(nèi)，而又面山如屏，受光有限，讀書閱報，直如霧中看花。欲燃燈燭，則長日消耗，所費不貲。故非極無聊賴不展書報，展之，即鵠立廊下，乃若行路人接傳單讀也者。且細雨如煙，谷風(fēng)卷之作水浪，直撲入茅檐下，嫩涼侵人衣鬢。山居既無可語者，又不能長斟自遣，而泥濘路滑，更寸步行不得。終日斗室徘徊，焦躁欲死。偶窺窗外，唯見煙霧迷離，不識天日所在。雖窗外山近在咫尺，亦輪廓模糊，沉沉欲墜。而檐溜滴篤不斷，聲聲滴美人蕉葉上，尤亂人意。此非入定老僧，無聲色臭味觸法，誰復(fù)能耐哉？四時以后，真?zhèn)€黑寂入夜，即以燈草四五莖，滿注菜油于瓦燈而燃之，乃覺心地開朗，又入一世界。就案展龍門文游俠列傳一篇而讀之，頗可聊解終日之苦悶。余于是知風(fēng)雨如晦，轉(zhuǎn)不如沉沉長夜猶可借燈燭之光也。

冬晴

宿霧漸收，朝暾初出，對山白云曖曖，雜雞子黃色。渡涸溪回顧吾廬，屋草重濕如洗，檐頭白粉數(shù)片，似鐫銀花綴之，知昨夜霜矣。凝神小立，呼吸平和，則有熱氣二股，徐徐自鼻孔出。雖拂面微風(fēng)，深帶冷意，而環(huán)顧群山作黃赭色，罩以淡煙，小柏孤松，青影團團。面前瘦竹一叢，枝葉紛披，獨作濃翠。景色沖澹，冬意畢現(xiàn)。在川東甚鮮冬味，濃霧終日，冬晴尤不易得。以此等情調(diào)言之，絕似江南小陽春十月，久別故鄉(xiāng)，俯首微思，令人恨不脅生兩翼矣。

無何，日上山頭，檐下金黃朗澈，鄰人爭率兒童，移椅坐日光下曝背。有手捧碗箸，坐而紅苕飯者，熱氣騰騰，自碗中上達空際，人在下風(fēng)，若嗅微芳。而竊窺碗上堆苕，珊瑚之皮，中裹黃玉，亦甚可愛。食者為西鄰之貧媼，著破襖，舉蠟皮枯手，以箸夾苕大嚼，又似其味不惡。老饕之嗜，以色香味稱，此豈不足稱乎？而環(huán)境之配合，更有畫意也。

“隔籬黃犬吠生客，曝背老人弄幼孫?！彪m對偶頗覺不倫，情境實亦逼真。當(dāng)山村靜寂，陽光和暖，破竹籬前，蒼髯叟擁敗絮坐枯草堆上，二三小兒，環(huán)繞膝前，小犬蜷臥地下，時搖其尾，則宛然上詩之意境矣。久不得光明，一旦有之，犬且求溫暖其中，而況人乎？冬日真可愛也。

跳棋

吾于博弈競賽事，悉病未能，偶或強之，輒不終局。唯舶來品跳棋，間可作兩三盤。十余年前，內(nèi)子歸我，如小喬之初嫁，所謂其樂甚于畫眉者，閨中亦不能平靖無事，因之予乃勸之讀唐詩，作花卉寫意，并習(xí)趙柳楷字。初一二課或亦感生興趣，三日以上，即百呼不理矣。及予示之跳棋，則甚喜。北平冬夜，室外朔風(fēng)虎吼，雪花如掌。而室中則電炬通明，爐火生春，垂簾對坐，盆梅吐艷。圍爐小坐，剖柑閑談，遂亦不思他樂。坐久人倦，乃對案下跳棋。相約予負則明日為東道，陪之觀劇。勝則彼親自下廚調(diào)鮮同膳，而十局之戰(zhàn)，予必負七八，故彼極樂為此。棋本由予授之，未解彼何以勝我？吾儕患難相共已半生，猶引為笑談也。

近渝市美術(shù)社，忽有跳棋出售。盤既易板為紙，棋亦具體而微。顧既靚之，十五年舊事，兜上心來，遂購歸示內(nèi)子曰猶：“憶當(dāng)年玩此物乎？”彼微嘆曰：“璧猶是也，馬齒加長矣?！庇杪勚d沮，嗒然無語。是夜，山中微雨，寒風(fēng)繞室。壺中茗冷，案上燈青。予架鏡于鼻，就昏黃光影，疾書小說稿，筆在紙上如春蠶食葉。內(nèi)子在旁，共燈為小兒補結(jié)舊繩衣，各各默然。窗外萬籟無聲，洞黑如漆，風(fēng)吹竹動，遙聞犬吠。予停筆昂首，乃作長喟。彼即起奪予紙筆曰：“尚不思睡，曷溫跳棋乎？”予笑曰：“余子何堪共話，只君方是解人?！蹦思匆茻舨计澹蚕氯?，而時轉(zhuǎn)勢移，三局皆予勝而彼負。予笑曰：“果予術(shù)有進步乎？抑君之心未在是也？”余遽起挑燈曰：“日間忘購茶油，恐不足長繼。熄燈睡休，留馀油半夜燃之，為小兒把溺也?！庇枧加|其手，涼透如冰。因嘆曰：“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是夜，予夢北平，且三醒而三夢之。

建文峰

窗外為建文峰之外巒，名勝本若羹墻之對。顧所居長谷過深，外景盡為此巒所掩，峰雖高，亦不能入吾窗也。欲與峰晤，必攀登屋后山麓三四丈，于對山一埡口朝見之。峰在排山上，兀然錐立，狀似埃及金字塔。其北無峰，山迤邐下飲虎嘯泉。其南數(shù)峰緊逐，若受此峰之領(lǐng)導(dǎo)，曳尾在白云深處。附近山多廢于樵薪，童然相向，而此峰林木蔥蘢，飾其山如綠堆，乃愈覺可愛。天高日晶，峰獨映蔚藍之天幕，率群巒虎視高空。而陰雨之時，白云時鎖峰腰，露其頂如浮島，尤婉約絕倫也。

吾識峰久，頗欲登其巔而訪之。然道險而乏游伴，五年僅兩至而已。造外巒畢，有平谷一線，與主峰為界。于群松簇涌中，得一線坡道，俯身曲折而登山，坡以外，豐草沒膝，渺無人影。時至暮春，杜鵑花如千百叢野火，盛開草叢與松林中。登其顛，有坦地方可六七丈，中央置石臺一座，階級宛然，即廢廟遺址，相傳明建文帝駐錫處也。峰巔以游者少至，蒼苔遍地，旁有石井，泉亦為苔浸作綠色。而藤蔓環(huán)繞松枝上，且下垂如流蘇，時拂人首。松雖非極古，高亦四五丈，參差而籠罩北顛。杜鵑花有高至丈許者，群紅壓枝，于松蔭中臨崖作半謝狀，境至幽寂。然北望丘陵萬疊，俯伏煙霧中，長江一線，隱約如匹練，令人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時則長風(fēng)忽起，拂松作海嘯聲。建文當(dāng)年小住，恐亦難息其猶蓬之心也。

禾雀與草人

風(fēng)檐讀報，偶作長嘆，鄰人怪其苦悶，問有惡消息耶？笑曰：“否！讀軸心巨憝演詞不耐耳?！编徱蚺c閑談，各發(fā)慨嘆。予乃舉一小故事以解嘲。

鳥中有禾雀者，喜食方熟稻粒。當(dāng)江南八月時，木葉微脫，新谷便黃，長穗垂垂，漿凝成粒矣。于是禾雀千百成群，翩然集于田中，且噪且食，陶陶然度其黃金時代。人來相逐，哄然飛去，人去，彼又如降落傘兵之驟至。田夫苦之，而無可如何。有黠者束草為人以懼之，草人戴草笠，覆短衣，手持長棍，宛然一農(nóng)夫也。又以其不能人立，乃以釣魚竿插田陌上，系草人于綸鉤。草人之下，更墜以二石。禾雀見之，果以為人在，率不敢來。兒時初入農(nóng)村，見之大笑，以為徒事皮毛之燕雀，終屬易欺。但草人下墜以二石，則未解其意。時齒稚好弄，遂為代去二石。既而西風(fēng)吹來，草人自動。衣翻草出，真相畢露。有禾雀過，遙集而睨之，良久，若覺草人之偽，則有一部分稍稍下田中。又少頃，來者料已無患，坦然就食。未來者亦遂紛集，而草人恐嚇之作用，乃完全失效。至此，吾始知于草人下之墜以二石，蓋不欲其飄動無據(jù)，以真相示人耳。自后，吾村之草人，遂不復(fù)可恃。有時禾雀集于草人之身，格磔爭鳴，鳥矢紛下，若群相戲侮草人也者。

斑鳩之獵取

斑鳩，野鴿也。其羽灰色，為狀不美。鳴作咕咕之音，亦無可聽。然江南人士養(yǎng)之者，善自喂伺，恒及數(shù)年。此非愛好逾恒，蓋以鳩能為主人引致同類，以資烹割也。大凡養(yǎng)鳩者，捕得一頭，即以竹籠囚之?；\外覆綠葉，不令其稍見天日。但水谷之需，則如所好。鳩噤若寒蟬，倦伏而已。逾數(shù)月，鳩與人漸昵近，飲食如常，于是去籠上綠葉懸之樹間，鳩目前忽然開朗，重睹宇宙自然之美，不禁引吭而鳴，主人聞而樂之，自祝所謀成功矣。此時不以舊籠居鳩，而更置于打籠中。打籠者，分一籠而為二重。其一，如常制，鳩居之；其一，則敞開，以鐵圈卷網(wǎng)于其上，網(wǎng)下有一機關(guān)，稍觸則網(wǎng)落，蓋陷阱也。

春夏之交，綠云連野。主人攜籠行郊外，側(cè)耳而聽。聞樹林間有斑鳩相呼者，即以打籠遙遙另懸一樹上，使馴鳩亦聞聲而呼。鳩故好斗，樹中之鳩聞籠中馴鳩之呼聲，以為罵己也，則飛來撲之。漸呼漸近，卒飛至打籠外層，及蹈機關(guān)，而身遂入網(wǎng)羅矣。善引鳩者，一日之間，可引三四頭。鳩肉肥美，馴鳩盡一日之力，定供其主人一飽之所需。雖曰同類相殘，然馴鳩實無所知。此法，與印度人之以象獵象法，甚屬相似。然馴象引野象來，野象來不至死。而馴鳩引野鳩，則朝誘之于林野之間，暮置之鼎鑊之內(nèi)矣。涪州友人，冬季享以野味，其間有醃鳩，食之，輒思此事。因念人類遂其嗜欲，何所不用其極。怨人，毋寧怨上帝予人以智慧。

耙草者

大暑前后，江南禾長一二尺矣。莠草叢生，因田水而滋蔓。農(nóng)人恐其壓稻禾之營養(yǎng)，則群起以耘草，最苫事也。

耘，吾鄉(xiāng)謂之耙草。耙草有三次，則以耙第一屆草，耙第二屆草，耙第三屆草分之。耙第二屆草，時最熱，太陽如狂火之巨爐，天地皆熾。耙草者，戴草帽，赤背。然背不能經(jīng)烈日之針灸，則以藍布披肩上，藉稍抗熱。下著藍布褲，卷之齊腿縫。與都市女郎露肉，其形式一，而苦樂殊焉。農(nóng)人赤足立水中，泥漿可齊膝。然實不得謂之泥漿，經(jīng)久曬，水如熱湯，釀濁氣撲人胸腹。水中有螞蟥，隨腿蠕蠕而上，吸人血暴流，更有巨蚊馬蠅藏水草中，隨時可襲擊人肉體。耙草者一面耙草，一面須防敵人。身上不僅謂之出汗，直是巨甕漏水，其披在身上之藍布，不時可取下擰汗如注溜也。

耙草所用之刀，如月牙，分長短二種。長者柄四五尺，可立而耘之。短者柄僅六七寸，必彎腰蹲田中，伸臂入泥湯內(nèi)，撥水潺潺作響。陽光曝人背，蹲久則周身酸痛并作。鄉(xiāng)人不欲言其苦，掉以文曰：“下蒸上曬?！惫拾也菡?，非一午休息四五次不可也。以是，江南米中，稗粒甚少。近來吃平價米，苦稗，每飯架老花鏡挑剔，輒憤恨以著敲案，若古人之擊唾壺。顧思及此，則爽然若失矣。

月下談秋

一雨零秋，炎暑盡卻。夜間云開，茅檐下復(fù)得月光如鋪雪。文人二三，小立廊下，相談秋來意，亦頗足一快。其言曰：

淡月西斜，涼風(fēng)拂戶，拋卷初興，徘徊未寐，便覺四壁秋蟲，別有意味。

一片秋蘆，遠臨水岸。蒼涼夕照中，雜疏柳兩三株。溫李至此，當(dāng)不復(fù)能為艷句。

月華滿天，清霜拂地，此時有一陣咿啞雁鳴之聲，拂空而去，小閣孤燈，有為蕩子婦者，淚下涔涔矣。

荒草連天，秋原馬肥，大旗落日，笳鼓爭鳴。時有班定遠馬援其人，登城遠眺，有動于中否？

誦鐵馬西風(fēng)大散關(guān)之句，于河梁酌酒，請健兒鞍上飲之，亦人生一大快意事。

天高氣清，平原曠敞，向場圃開窗牖，忽見遠山，能不有陶淵明悠明悠然之致耶？

涼秋八月，菱藕都肥，水邊人家，每撐小艇，深入湖中采取之。夕陽西下，則鮮物滿載，間雜魚蝦，想晚歸茅蘆，茍有解人，無不煮酒燈前也。

天高日晶，庭陰欲稀。明窗凈幾之間，時來西風(fēng)幾陣，微雜木稚香。不必再讀道書，當(dāng)呼“吾無隱乎爾”矣。

蘆花淺水之濱，天高月小之夜，小舟一葉，輕蓑一襲，雖非天上，究異人間。

亂山秋草，高欲齊人。間辟小徑，仿佛通幽，夕陽將下，秋樹半紅。孤影徘徊，極秋士生涯蕭疏之致。

荒園人渺，木葉微脫，日落風(fēng)來，寒蟬凄切，此處著一客中人不得。

淺水池塘，枯荷半黃。水草叢中，紅蓼自開。間有紅色蜻蜓一二，翩然來去，較寒塘渡鶴圖如何？

殘月如鉤，銀河倒瀉，中庭無人，有徘徊凄涼露下者乎？

朝曦初上，其色渾黃，樹露未干，清芬猶吐，俯首閑步，抵得春來惜花朝起也。

焚一爐香，煮一壺茗，橫一張榻，陳一張琴，小院深閉，樓窗盡辟，我招明月，度此中秋。夜半憑闌，歌大蘇水調(diào)歌頭一曲，蒼茫四顧，誰是解人？

一友忽笑曰：“愈言愈無火藥味矣，今日寧可作此想？”又一友曰：“即作此想，是江南，不是西蜀也，實類于夢囈！”最后一友笑曰：“君不憶抬頭見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之句乎？日惟貧病是談，片時作一個清風(fēng)明月夢也不得，何自苦乃爾？”于是相向大笑。

小月頌

中秋之夕，月由建文峰踱過，茅屋上如敷輕霜薄雪。鄰人不招自集，相率立斷橋兩端，閑觀四周山色。溪岸如洗，人影在地，興感既生。各有所懷。于是蘇鄰談此夕南京，魯鄰談此夕濟南，咕五女眷，則談在北平逛果子市玩兔兒爺。另一人忽作警覺語：月色太好，恐有空中夜襲，群斥其敗興，予覺斥之誠是。不見歐洲戰(zhàn)火彌漫時，各國自度其圣誕耶？扶竹枝搖影小立，頗發(fā)遐思。即歸戶伏案，草短文以頌月。

今夜月之華麗者，小紅樓畔，簫鼓船邊，金谷園中，紫綃帳外。

今夜月之幽渺者，楊柳梢頭，芭蕉窗外，機杼聲邊，臨風(fēng)笛里。

今夜月之清幽者，梧桐院落，野藕池塘，荒寺疏鐘，小山叢桂。

今夜月之浩蕩者，洞庭水滿，揚子江空，瀚海沙明，邊關(guān)風(fēng)靜。

今夜月之凄涼者，淺水孤舟，雞聲茅店，殘井頹垣，斷橋流水。

今夜月之慘淡者，一片蒿菜，四圍荒冢，秋螢亂飛，狐貍拜影。

今夜月之可惜者，五父衢頭，三家村外，酒肉場中，煙火隊里。

今夜月之無聊者，畫堂筵散，曲檻沉香，詩客吟成，綠窗人悄。

賤鄰

傭婦周嫂，巴縣北郊人，初隨其主人來南郊，繼家于此。所謂家，實窠也。涸溪彼岸，為菜圃。圃之一角，苦鄰自治其窠。窠除曲樹數(shù)干。巨竹數(shù)枝外，建筑悉為草莖與葉。屋上蓬蓬然，紛披下垂如亂發(fā)者，為山上之班茅與長草。四壁茸茸然，顛倒如破衣者，為高粱之秫秸，窠無窗，拔灰壁秫秸寬其縫，長方四五寸，則為窗矣。窠無門，以兩三竹片，兩夾秫秸數(shù)十莖，側(cè)掛之出入處，則為門矣。

鞠躬入其門，窠中高不及丈，長闊則倍之，視線黑黝黝中，見竹床二，傾斜兩側(cè)。其間則籮筐，鍬鋤破凳，裂缸，堆置無立足地。蓋苦鄰已不為人傭，自種菜，其子病而孱弱，則業(yè)小販，此皆其謀生之具也。小床上堆敗絮一卷，如腌豬油，蓋婦自臥。另稍寬者，有藍布舊被一，補綻如錦織布其上。則被亦舐犢情深，居其子也。窠中如此，其生活已可想，而蚊蚋乃獨愛之，白晝且嗡嗡然紛飛上下。門角巨繩縛一豚，掘地為淺坑而側(cè)臥之，矢溺淋漓，臭氣觸人，夜間主人入室，其情況又可想。且在窠北三四丈處，有一巨窖，為婦儲糞培壅之需。西北風(fēng)自上頭來，使全窠內(nèi)外之空氣皆濁。吾真不解其母子何以能坦然于此也？回視吾廬，茅檐竹壁，椅案井然，吾不復(fù)能有所怨尤矣。

斷橋殘雪

斷橋殘雪，為西湖十景之一。民國四年春，赴杭，出涌金門，首遇此景。橋為石板堆疊，微拱。拱處直立一碑亭，若火柴盒，殊別致。時無雪，橋亦完好不斷。址在蘇堤之首，翠柳垂垂夾峙兩端。瞰其下，水碧于油，遠望則湖山環(huán)抱，漸入佳境。景至嬌媚，毫無荒寒蕭瑟之態(tài)。名固嫌不稱矣。民十九年冬，與友郝耕仁、張蓋游湖。郝老革命黨，酒狂，亦詩雄也。舉傘健步，沿湖濱行。環(huán)顧湖上溟濛煙水曰：“愿得大雪，與子同過斷橋?！庇枰辔⑿?。及至，橋改觀矣。撤石板，易以水泥路面，無亭，敞然與馬路一色。柳礙車馬，亦多砍除。遙聞雷聲隆隆，旗下至岳廟之公共汽車，蠕蠕而來。郝大怒，狂咒市政官為傖父。民二十四年冬，復(fù)偕內(nèi)子游湖，彼固爛熟《白蛇傳》者，亦亟欲至雷峰塔與斷橋。乘車過蘇堤矣，問斷橋過乎？予遙指身后馬路是，彼大失望。謂嘗觀畫圖，實不如是，畫家欺人乎？予笑曰：“予友先卿數(shù)年慨嘆之矣?！币蚋嫫涔?。彼曰：“富貴人執(zhí)政，固不知蕭疏中亦有美態(tài)也?！庇枋瞧溲?。

居寒谷，門外亦有斷橋，予屢言之矣。前年，川東得雪，朝起啟戶，山斷續(xù)罩白紗，涸溪岸上，菜圃悉為雪掩，竹枝堆白繡球花無數(shù)，曲躬向人。斷橋鋪白氈寸許，雞犬過其上，一路印梅花竹葉。內(nèi)子大喜，呼曰：“吾家有斷橋殘雪矣。”予應(yīng)聲出，見村中兩三窮漢，穿破爛短衣，片片翻亂。兩手環(huán)抱胸前，赤腳踏坡上石板路，周身抖顫如農(nóng)人篩糠秕，鼻中出氣如云，予嘆曰：“此亦人子，寧知風(fēng)景?！眱?nèi)子曰：“彼等惟計今日有紅苕粥啜否耳，何暇賞鑒斷橋殘雪？”予笑曰：“尚憶過西湖斷橋所言乎？是窮人亦不知簫瑟中有美態(tài)也?！北怂蝗羰?。

三十四年冬十二月十五日，谷中又飛雪花，淺淡真如柳絮，飛至面前即無。斷橋臥寒風(fēng)濕霧中，與一叢凋零老竹，兩株小枯樹相對照，滿山冬草黃赭色，露柏秧如點墨，景極荒寒，遙見隔溪窮媼，正俯伏圃中撇青菜，吾人遂不復(fù)思斷橋上有雪。

果盤

予性不嗜水果，而酷愛供之?；ㄆ拷痿~缸畔，隨供一盤，每覺顏色調(diào)和，映帶生姿。其初，夏日供桃李，冬日供橘柚，各求一律。后觀學(xué)生作西洋畫，填鴨鱖魚，蘿卜白菜，無不可供寫生，予乃習(xí)其章法而供之。嘗以杏黃彩龍大瓷盤，置天津大蘿卜，斜剖之，翠皮而紅瓤，置外向。其后置三雪梨，留蒂，上堆東北蘋果二，紅翠白三色潤澤如玉，大于酒碗，尖端斜披玫瑰紫葡萄一串。水果空隙處，用指大北平紅皮小蘿卜，洗凈使無纖塵，隨意砌之，鮮紅如胭脂球，色調(diào)熱鬧之極。又嘗以深翠盤一，供雪藕半截，紅嘴桃三，翠甜瓜一，黃杏四五，亦極沖淡可愛。如香柑佛手，則宜以小盤獨供，蓋以香取，而非以色取。至木瓜，則已十年不供。因曩有愛女名康兒，玉雪可愛，方能步行，取盤中木瓜弄之，盤旋地板上，令予狂笑。不二月，與予九歲長女慰兒，同以猩紅熱死，予為之老卻五年，至今見木瓜輒心痛焉。

居蜀，花且少插，遑論供果。偶以水果四五，置書架碟中，群兒目灼灼如桃下之東方朔。拒予之，良不忍。則另購數(shù)枚分之?；蛲獬?，果去其一二，碟中不成章法，乃亟補之。但一疏忽，又去其一二，隨補隨缺，供輒不能終日。予或臉帶慍色，內(nèi)子即在旁強笑。予深知果之所以缺，必嚴令群兒勿動，非難行，山居固少糕餌，置此以誘之，又不令親近，是虐政也，于是摒水果不供。

杜鵑花

今冬瓶花奇昂，臘梅一枝達百元，往年由城回山，常攜花一束，今不爾矣。鄉(xiāng)場間亦有售花者，惟不常至。昨得臘梅六七枝，花苞達數(shù)百朵，僅費法幣六十元，可稱特賤。蓋遠鄉(xiāng)老農(nóng)攜來，固不耗資本。且此間少富商巨宦，亦不得以重慶市價比耳。當(dāng)暮春時，建文峰上，遍開紅杜鵑，茍不患腿酸，百斤可擔(dān)負歸，乃不費一錢。使日能捆一束入城，當(dāng)亦可供兩餐薄粥。于是又令予憶一事，北方少杜鵑鳥，亦無杜鵑花。北平花兒匠謀得南種，以盆養(yǎng)之，夏初出售市上，一盆索銀幣五六元。若按今日物價千倍計，直是駭人聽聞。嘗于巨室，見雪窗下，供紅白杜鵑各一盆。奇而問之，言系花兒匠暖房中烘出者。予恐露窮相，未詢其價幾何。素知蘇揚人士，亦玩杜鵑盆景，尚白，紅則視為凡品。于朔方嚴寒中，得杜鵑白者，寧非珍中之珍。富貴之家，何求不得？錢多，則以反常為樂，使其亦與予同住此寒谷中，諒必以玉盆供燕地黃芽白也。

墩兒餑餑，北平賤食品，面硬，微甜，食之硌齒。在平，家人無食者。近于渝市北方食館，睹有此，購十枚歸，家人見而狂喜，奪而食之，實有何好處，學(xué)富貴人反常耳。使杜鵑花冬日開于北地，何足入朱門？袁世凱欲稱帝，必使西洋顧問，草國體意見書，其理將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