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常博士
汴河邊的楊柳忽地綠了,油亮亮的灼疼汴京人的雙眼。
墨黑的燕子成群地飛來飛去,在荷花上與蜻蜓爭看風景;百鳥在汴河柳煙中翔集,啾啾叫得人興奮。
四野中有成群的孩子望著天空,歌喉如小銅鑼在錚錚作響,他們用盡氣力喊著,唱著:
汴河響,
柳花兒開,
黃鹠兒來,
抽蒜苔!
燕子來,
割韭菜!
麥稔花兒,
我發(fā)財!
王安石望著這情景,隨口說道:“汴京只有在春夏天,才是繁華天下無雙之處?!?/p>
母親吳氏和王雱在一旁坐著,有些昏昏入睡。夫人也姓吳,她是母親的親侄女,此時撩了撩發(fā)髻,悄聲說道:“夫君,汴京再繁華,也不如江寧家。哪一天到了江寧,給父親墳頭添一把土,你我才算平穩(wěn)心境。唉,孩子們的命,真苦啊……”
說著,不禁潸然淚下。她心里其實是在埋怨丈夫,整日漂泊。別的人家得了館職之類的官,高興還來不及,丈夫卻一再要求到遠離京師的地方,她感到委屈,卻又無奈。王安石明白夫人的心思。幾年來,孩子或病或亡,兩個哥哥、一個嫂子相繼病死,至今還未殯葬,家中僅靠自己朝廷中微薄的俸祿生活,實在太拮據(jù)了。
他搖了搖頭,用手輕輕撫摸著妻子的發(fā)絲,無比疼愛地說道:“別難過了,阿嬌。孩兒來到世上,合該就是來受罪的,若一生下來就受盡榮華富貴,那就是造孽啊。”
夫人越發(fā)抽搐不已,索性趴在王安石懷中放聲痛哭起來。
王安石撫摸著妻子的頭發(fā),將眼光重向轎窗外掃去。滿眼的綠,盤桓著一群白鶴,優(yōu)雅地飛來飛去,頭頂上的紅冠,把王安石的思緒拉向遠方。漂泊,從曾祖父輩起,王家自從得了官位,就開始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漂泊。父親輩多在江南做官。祖上曾在山西太原,不知何年月,來到了臨川;曾祖父王明,祖父王用之,父親王益,父輩兄弟五人,除父親和小叔,其他都早卒。王家的興盛,始自叔祖父王貫之,他是真宗時的進士,做過大理寺丞、真定府通判、滁州知府等職。當年,這位叔祖父任提點淮南刑獄,勸農興修水利,有五萬頃農田因而受益,受到官家獎諭。父親在世時常講起這些。王家居于臨川,是旺族,卻不是豪門,如那秀美的靈谷峰,雖占盡山色,卻一身瀟灑,如白練映日,清秀、脫俗。父親最愛靈谷峰,曾留下《靈谷》一詩,他們弟兄幾人都能背誦;每當父親的忌日,就是父親因病卒于江寧通判任上的二月二十三,兄弟們都要大聲朗誦《靈谷》:“靈谷神仙宅,言歸肆目新。山光遠如畫,秋色老于人。世俗棋爭劫,人心海變塵。功成思范蠡,湖上一閑身?!笨蓱z父親走得太早,才四十六歲。十八年了!父親若還活著,也只有六十四歲。父親有子七人,有女三人。父親的前妻是永安縣君,生下安仁、安道兩位兄長;父親娶了母親吳氏之后,有自己和安國、安世、安禮、安上兄弟五人。三個妹妹都聰穎出眾,一個嫁尚書虞部員外郎張奎,一個嫁給西安縣令朱明之,一個嫁揚州沈季長;姐妹三人都作得一手好詩,大妹曾有“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詩句,為人傳誦。母親教子,持德持才,才有兄弟姐妹的今天。想當年安仁、安道兩兄長,雖非母親吳氏所生,但卻視同己出,有衣有飯,先供著他們兩位。父親不止一次在人前夸獎母親,贊她才情出眾。母親看不得別人困窘,日子無論多難,都要接濟那些急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