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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搖籃里的女王

瑪利亞·斯圖亞特傳 作者:(奧地利)斯·茨威格


第一章 搖籃里的女王

1542年—1548年

瑪利亞·斯圖亞特來到人世六天成為蘇格蘭女王。命運賜予的一切每每來得太早,致使她未能領略個中興味。她出世伊始,這一縱貫畢生的規(guī)律便見端倪。在1542年12月那個陰霾的日子當她在林里思戈宮誕生的時候,她的父親詹姆士五世正躺在鄰近的??颂m宮,生命垂危。國王年僅三十一歲,已為生活壓垮,厭倦于王權,厭倦于爭斗。他原是一往無前、俠肝義膽的男子漢,本來生性開朗,醉心于藝術,傾心于婦女,也與子民親密無間。他常微服來到鄉(xiāng)間參加喜慶活動,同農夫一起跳舞,說笑。他創(chuàng)作的一些歌謠仍長存于國人的記憶之中。然而他出身于一個不幸的家族,作為一個不幸的繼儲生逢亂世,又在這個桀驁不馴的國家,從一開始就注定命運多舛。剛愎自用、肆無忌憚的鄰人亨利八世咄咄逼人地要他推行宗教改革。但是詹姆士五世依然忠于教會[1]。一向伺機要教君主不得安寧的蘇格蘭貴族馬上利用這個矛盾,不斷地使這個爽朗、隨和的國王身不由己地陷入戰(zhàn)亂之中。早在四年之前,當詹姆士五世向瑪利·德·吉斯求婚時,他就清楚地描述了自己遭逢的厄運,這是指:頑固貪婪的氏族同他作對,他硬著頭皮在做國王。“尊敬的女士,”他在那封真誠感人的信里寫道,“我才二十七歲,可是生活已經像王冠一樣使我不堪重負……我從小便是一個孤兒,曾受制于不可一世的貴族。炙手可熱的道格拉斯家族曾長期奴役我,因此我憎惡這個姓氏,每一想起就會怨恨難消。安格斯伯爵阿基巴爾德、他的弟弟喬治,以及所有他那些被流放的族人都不停地挑撥英國國王與我為敵。在我的國家里,英國國王不曾用許諾來引誘、用金錢來賄賂的貴族現(xiàn)在一個也沒有了。我并無人身安全可言,也無法保證按照自己的意志和公正的法律來行事。所有這一切使我如履薄冰。尊敬的女士,我因此期待您給我以臂助和良策。我阮囊羞澀,只能在法國提供的資助里打轉,或者依靠富裕的神職人員為數(shù)有限的捐獻,裝潢宮室,維修要塞和建造艦船。但是我的那些男爵卻把一個真正以當明君為己任的國王視作勢不兩立的敵手。雖然法國國王對我友好,他的軍隊援助我,我的百姓擁戴我,但我擔心在同這些男爵決一雌雄時難操勝券。如果本國貴族沒有外援,我將排除萬難,為這個民族伸張正義,獲致安寧而掃清障礙,也許我會達到這個目的??墒怯鴩醪粩嗟卦谒麄兒臀抑g制造不和,在我的國家里散布異端教義,流毒所及侵蝕著各個層次的教徒與國民。而國民和教徒一向是我和祖輩僅有的依靠力量,現(xiàn)在我不禁自問:這種力量還會長期支持我們嗎?”

在這封卡珊德拉[2]式的信里,國王預見的各種禍害果然應驗,而且他還遭到更大的災難。瑪利·德·吉斯為他生的兩個兒子都夭折于搖籃之中。詹姆士五世雖然正當年輕力壯,但是依然膝下無嗣可以繼承那頂年復一年把他的額頭壓得越來越痛的王冠。終于他那些男爵逼得他違背本意同占有優(yōu)勢的英國進行一場戰(zhàn)爭。誰知到關鍵時刻他們又背棄了他,在索爾威灣[3]一役,蘇格蘭不僅吃了敗仗,而且也丟了臉:還未真正交手,為氏族首腦遺棄的隊伍就因群龍無首,狼狽地四散潰逃。而國王本人,這位平素如此豪邁的大丈夫,在那決定命運的關頭,早已不是在同外族的敵人,而是同自己的死神在搏斗。他在發(fā)燒,疲憊地躺在福克蘭宮的病榻上,對毫無意義的爭斗與變成羈絆的生命都已厭倦。

這時,在那個陰沉的冬日,就是1542年12月9日那一天,霧鎖窗前,一個使者叩響了房門。他向這個久病不愈、垂危不起的國王奏報:他生了一個女兒,一個女繼承人。但是詹姆士五世干枯的靈魂再也無力寄予希望和品嘗樂趣。為什么不是一個兒子,一個男繼承人呢?難逃一死,在他眼里一切都成了禍患、慘劇與滅頂之災。萬念俱灰,他回了一句:“我們的王冠來自一個女人,也將和一個女人同歸于盡?!边@句凄楚的讖語也是他的臨終遺言。他長嘆一聲,在床上翻過身去,面壁而臥,不再回答任何問題。不多幾天以后,他被安葬。這樣,瑪利亞·斯圖亞特還沒有真正睜開眼睛看世界,便成為她這個王國的繼位者。

但這是在雙重意義上前途黯淡的繼位:做一個斯圖亞特家族的女人和一個蘇格蘭的女王,原因是:斯圖亞特家族中至今沒有一個能夠平安地或者長久地坐在這個王位上。有兩位國王,即詹姆士一世和詹姆士三世被謀殺。有兩位國王,即詹姆士二世和詹姆士四世陣亡。而命運給他們的兩個后代,即眼前這個渾然不明事理的嬰孩和她的嫡孫查理一世則安排了更加殘酷的結局:上斷頭臺。在這個像阿特柔斯家族[4]那樣的世系中誰也未能得天獨厚享受高壽、清平和洪福。斯圖亞特家族不得不同外來的敵人,同國內的敵人,同自己的族人進行無窮無盡的搏斗。他們的周圍,他們的內心都永難平靜。他們的國家,同他們自身一樣,始終不得安寧。而且在這個國家里,最不忠實的恰恰是本來最該忠實的:這就是那些勛爵和男爵,那些深沉、強大的,那些暴戾、放肆的,那些貪婪、黷武的,那些傲慢、頑固的天潢貴胄。正如詩人龍沙[5]漂洋過海來到這煙籠霧罩的島國后苦惱地說:這是“一個野蠻的國家和一個兇惡的民族”。這些貴族在自己的領地和宮室里儼如小國之君,他們像趕肉畜一樣永無休止地驅使成群的農夫和牧人去械斗和擄掠。這些專斷的氏族主宰活在世上除了戰(zhàn)爭別無樂趣。惹是生非是他們的愛好,嫉妒猜忌是他們的動力,而他們念念不忘、夢寐以求的則是權勢。這位法國使者寫道:“金錢和私利是僅有的塞壬[6],他們就愛聽她們的歌聲。如想勸導他們對自己的君主要盡天職,要講榮譽,講正義,講美德,行為要光明正大,便會招惹他們的恥笑?!边@些人不顧道德,爭斗掠奪已成癖好,在這一點上,與意大利雇傭兵隊長相似,只是他們的種種習性表露得更加粗鄙,更加肆無忌憚。他們蠅營狗茍,唯我獨尊之爭未有窮期。這里說的是戈登、漢密爾頓、阿蘭、梅特蘭、克羅福特、林稷、倫諾克斯、阿蓋爾這些歷史久、權勢盛的氏族。他們有時各自糾集起來,彼此世代結仇; 有時信誓旦旦,暫時結盟,為的是糾合在一起對付第三者。他們總是拉幫結派,但誰對誰都不是真心修好。盡管每一個人同其他人都因家庭之間,甚至個人之間聯(lián)姻而結親,可是始終嫉妒和敵視對方,毫不容情。在他們粗野的靈魂里,有某種不信教和未開化的習性在不斷延續(xù)下去。為私利所驅使,他們無論自稱為新教徒或者天主教徒,都無關緊要。歸根結底,他們全是麥克白和麥克德夫[7]的后代,正如莎士比亞以如炬的目光所洞察的那樣,全是沾有血腥的上層人物的子孫。

這些永難馴化、妒忌成性的幫派只有出于一個動機,即在需要挾制他們共同的君主,他們的國王時,才會馬上步調一致,因為對他們所有人來說,恭順都同樣不好受,忠誠都同樣不習慣。如果這“一群無賴”——土生土長的蘇格蘭人彭斯[8]譴責這些人時這樣叫他們——還能容忍一種形同虛設的王權高踞于他們的城堡和產業(yè)之上,唯一的原因就在于一個氏族對另一氏族的嫉妒。戈登氏族僅僅由于免得王冠落入漢密爾頓氏族之手而讓斯圖亞特氏族坐在王位上;反之,漢密爾頓氏族出于對戈登氏族的忌恨而聽任斯圖亞特氏族當權。可是,如果一個蘇格蘭國王真要敢于統(tǒng)治,強使舉國上下講禮儀守秩序,憑青年血性,與倨傲而貪婪的勛爵們作對,那就是自討苦吃!遇到這樣的國王,這群彼此心懷敵意的惡棍立刻就親如兄弟抱成一團把他除掉:如果刀兵相見未能奏效,那么殺手的匕首定能發(fā)揮作用。

這是一片上演悲劇的土地,陰鷙的貪欲把它撕得支離破碎,它的歷史宛如一首氣氛沉郁、荒誕不經的敘事謠曲,這個位于歐洲北端的海上島國小而又窮,這里進行著永無休止的戰(zhàn)亂,國力遭到了徹底的破壞。那么幾個城市——其實也談不上城市,只是幾所依賴一座碉堡的庇護擠靠在一起的極其簡陋的房子而已——也一再被劫掠,被焚毀,始終富不起來,連平頭百姓的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而貴族的城堡——今天還陰沉蠻橫地矗立在廢墟中——亦非裝飾高雅、富麗堂皇的真正宮殿,而是牢不可破的堡壘,符合戰(zhàn)爭的需要,并無為求賓至如歸而設計的柔和的造型。在這些為數(shù)不多的大家族和他們的奴仆之間缺少一個中間階層,這個階層擁有滿足需求的力量,以此養(yǎng)活國民。只有從特威德河[9]到弗思狹灣[10]那一帶是密集聚居的地區(qū),又因緊靠著英國邊界而一再遭到入侵、破壞,致使人口縮減。而在北方,人們沿著周圍無人居住的湖泊,穿過荒涼的牧地或者茂密的北歐森林,可以漫步幾個鐘頭而不見一個村莊、城堡或市鎮(zhèn),不像在人煙輻輳的其他歐洲國家,那里緊挨著一個又一個居民點,寬闊的街道上人來車往,進行著各種買賣,不像在荷蘭、西班牙和英國從飄揚著三角旗的泊地駛出輪船,遠渡重洋,運回黃金和香料。這里還像在宗法制時期那樣,大家靠牧羊、捕魚、打獵來艱苦度日。在法制與禮儀上,在富裕程度和文化水平上,當時的蘇格蘭比起英國與歐洲其他國家至少落后一百年。隨著近代史的開始,在沿海各城市,銀行和交易所發(fā)達起來。但在這里,凡是提財產,卻依然像處于《圣經》里所說的時代,都以地有多大、羊有幾頭來衡量?,斃麃啞に箞D亞特的父親詹姆士五世有羊一萬頭,這便是他的全部家當。他并無王室珍寶,他沒有軍隊,沒有近衛(wèi)確保他能行使王權,因為他支付不起養(yǎng)兵的費用。而勛爵們說了算的國會從來就沒有同意過國王真能用來施政的撥款。賴以勉強生活的必需品之外,其他一切全從國王富有的盟友,從法國和教皇處借來或由他們贈送。他那些居室和宮殿里的每一條地毯、每一幅織花壁氈、每一副燈架都以屈辱為代價而取得。

這種永難解脫的貧困狀況無異于一個膿包,它將蘇格蘭這片美麗的凈土上治理國家的潛力虛耗殆盡,原因是:國王們、軍人們、勛爵們的艱窘與渴求使得蘇格蘭始終是各種外國勢力不折不扣的玩物。誰反對國王,宣揚新教,就能從倫敦得到酬金。誰支持天主教與斯圖亞特家族,就能從巴黎、馬德里和羅馬領取工錢。所有這些外國勢力都心甘情愿地花錢讓蘇格蘭人替他們流血。英國和法國這兩大民族之間的爭衡依然勝負未定,因此緊貼英國的近鄰蘇格蘭便成為法國在這場角逐中不可取代的伙伴。每當英國的軍隊突入諾曼底的時候,法國立即拿蘇格蘭匕首刺入英國的背部。于是尚武的蘇格蘭人便越過“邊界”,攻擊他們的宿敵。即使在和平時期,他們也始終是英國的心腹之患。強化在蘇格蘭的軍事力量,一直是法國的施政要點。所以英國唆使蘇格蘭的勛爵們,不斷挑起叛亂,力圖借此摧毀這支力量,也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這個不幸的國家就這樣變成百年血戰(zhàn)的場所,而這場搏斗在這個懵然不諳世事的嬰孩度過的未能善終的一生中方才見出分曉。

事實上,爭奪就在瑪利亞·斯圖亞特的搖籃旁邊開始。這無疑是有聲有色的戲劇性象征。這個裹著尿布的嬰孩還不會說話,沒有思想,沒有感情,那雙小手在襁褓中幾乎還不會舞動的時候,政治的魔爪已伸向她尚未發(fā)育的軀體,伸向她渾然不覺的靈魂。瑪利亞·斯圖亞特命中注定永遠被禁錮于爾虞我詐的角斗之中。她將絕無機會舒暢地展露自我的本性。她將永無休止地卷進政治的紛爭。她將永遠是外交活動的獵取對象,永遠是異族意旨的玩偶,永遠只是國君、王儲、盟友或者仇敵。信使一把詹姆士五世已經病逝,他的新生女嬰作為繼位者已是蘇格蘭女王這兩則新聞帶到倫敦,英國亨利八世就迫不及待地為他尚未成年的兒子和繼承人愛德華求親,想替他謀取這個無價之寶的未婚妻?,斃麃啞に箞D亞特發(fā)育未全,心竅未開,便像商品一樣被人用來討價還價。事實上,政治從來不重感情,只講王位、國王和繼承權利。政治無視涉及哪一個人,在國與國之間你爭我奪,只有可見而實在的利益,與此相比,無論什么人都一文不值。但是就事論事,亨利八世要為蘇格蘭的王位繼承者與英國的王位繼承者訂立婚約倒是明智之舉,甚至是人道的設想,因為兩個兄弟國家進行這場連綿不斷的戰(zhàn)爭早就失去了意義。以四外一片汪洋的同一島嶼為家,為同一片海水所拱衛(wèi)與沖刷,屬于互有親緣關系的種族,更兼生活條件相似,英國與蘇格蘭兩國人民無疑只有一個使命:聯(lián)成一體——顯而易見,這是天意使然。只是都鐸與斯圖亞特兩個王族還在阻礙這個最終目標的實現(xiàn)。如能通過聯(lián)姻在這兩個統(tǒng)治家族之間化干戈為玉帛,那么斯圖亞特和都鐸的共同后裔就會既是英國的又是蘇格蘭的又是愛爾蘭的國王,一個聯(lián)合起來的大不列顛便可以進行更高層次的奮斗,爭取整個世界的統(tǒng)治權。

但是造化弄人:偶爾在政治活動中出現(xiàn)某種思路清晰、順理成章的想法,又總是為愚蠢的做法所誤。起初一切看來都很順遂。勛爵們眼明手快往口袋里塞錢,都高高興興同意訂婚??墒蔷鞯暮嗬耸绤s并未憑一紙文書就認為萬事大吉。他對這伙正人君子的虛偽和貪婪已經領教過無數(shù)次,深知這幫人不可信,他們不會受制于紙上協(xié)議。只要法國出價更高,他們馬上就會把這個嬰孩國王賣給法國王儲。因此,他向這批蘇格蘭掮客提出立即把這個幼小的未成年人交給英國作為首要條件。可是既然都鐸家族信不過斯圖亞特家族,斯圖亞特家族也對都鐸家族不放心。而瑪利亞·斯圖亞特的母親尤其反對這個婚約。作為吉斯家族的一員,她受過嚴格的天主教教育,不愿意聽任自己的孩子受到邪說異端的影響。何況她用不著怎么費力便看出這份婚約里面有一個危險的陷阱,因為其中一項秘密條款寫明,收受亨利八世賄賂的蘇格蘭掮客們承擔了這樣的責任,即:萬一這個嬰孩早夭,他們就得設法使“王國的全部統(tǒng)治權力和財富”也歸亨利八世所有。而這一條里面便大有文章,原因是:此人曾將兩個妻子送上斷頭臺,不能不提防他急不可耐地要實現(xiàn)關系如此重大的繼承,到時說不定會做手腳讓這孩子早早歸西,死得離譜。太后是思慮縝密的母親,她拒絕將自己的女兒送去倫敦。于是求親一事差點引發(fā)戰(zhàn)爭:亨利八世派兵企圖強奪這價值連城的抵押品。他向軍隊發(fā)布命令簡直是一幅殘酷的圖像,反映出那個時代毫不掩飾的暴虐行徑?!坝没鸷蛣缃^一切,這是國王的旨意。一俟你們竭盡所能取得奪得一切,即燒毀愛丁堡[11],將它夷為平地……霍利羅德[12]和愛丁堡周圍許多城市和村莊你們務必全力搶空。搶空、燒毀、征服萊特[13]及所有其他城市。凡遇抵抗,殺盡男女及兒童,無須手下留情。”亨利八世的武裝暴徒像成群的匈奴人越過邊界。但在最后關頭,母嬰二人被送往堅固的斯德林宮躲了起來。亨利徒喚奈何,遂以一份協(xié)議了事,里面規(guī)定:在瑪利亞·斯圖亞特十周歲那天,蘇格蘭應將她交給倫敦(她一生總是像物品一樣讓人議價出售)。

看起來一切又都安排得非常妥善。然而,政治始終是一門荒謬的學問。任何簡便、不言而喻、順理成章的解決辦法都同它格格不入。對于玩弄政治的人來說,設置重重障礙是他們莫大的樂趣,制造不和也是他們的拿手好戲。不久,天主教一方開始暗地里耍弄陰謀詭計,說:與其把這孩子——她還只會牙牙學語,只會微笑——賣給英國王儲,還不如賣給法國王儲。而且亨利八世一死,有意依約行事的人更是少而又少了。但是這時英國攝政梭默塞特代表尚未成年的國王愛德華,要求將要垂髫的未婚妻交給倫敦。蘇格蘭拒不履約,英國攝政便派兵進擊,讓那些勛爵們聽到舍此充耳不聞的唯一語言:武力。1547年9月10日平基狹谷[14]大會戰(zhàn)——或者說得確切一些,大屠殺——中,蘇格蘭全軍覆沒,戰(zhàn)場遺尸萬余?,斃麃啞に箞D亞特未滿五歲,這世界便為她流血漂杵。

此時,蘇格蘭已無招架之力,任憑英國人為所欲為??墒窃谶@個遭到洗劫的國家,再要搶奪也已所剩無幾。對都鐸家族來說,蘇格蘭其實只有一件珍寶,這就是那個集王位與王權于一身的孩子。然而,瑪利亞·斯圖亞特從斯特林城堡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使英國間諜不知如何是好。連最貼心的親信當中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太后把她藏在哪里。這個庇護所選得極好:通過一些完全可靠的臣仆在夜色掩護下極其秘密地把孩子送到英奇莫霍姆修道院。這座隱蔽的修道院建在門提思湖的一個小島上。法國使臣在報告中說:這是“荒無人煙之地”。道路崎嶇難行,也沒有小橋通到這滿目野趣的孤島,人們只好用小船把這可居的奇貨載到岸邊,在這里交給足不出戶的虔誠的修女照看。此處與世隔絕,遠離擾攘的塵囂。這個一無所知的女孩生活在人事紛爭的陰影里。與此同時,忙碌的外交使臣跨越國家與海洋編織著她的命運之網。在這中間,法國已劍拔弩張登上戰(zhàn)場,阻止英國鯨吞蘇格蘭。弗朗西斯一世之子亨利二世派出一支強大的艦隊,以他的名義,法國援軍統(tǒng)帥[15]為亨利二世之子,王儲弗朗西斯向瑪利亞·斯圖亞特求婚。挾帶火藥味的強風橫掃海峽,一夜之間改變了這個孩子的前途。這個斯圖亞特家族的幼女突然被選中以后做法國王后,而非英國王后。這一更加有利的買賣終于成交。接著就于8月7日將五歲八個月的瑪利亞·斯圖亞特,這次交易的貴重物品包裝停當,發(fā)送出去,終身賣給另外一個同樣并不認識的丈夫。他人的意志又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決定和改變了她的人生道路。

天真爛漫實屬兒童時代的恩賜。一個三歲、四歲、五歲的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叫戰(zhàn)爭與和平、會戰(zhàn)與條約?哪里知道法國與英國、愛德華與弗朗西斯這類名字與自己有什么相干?世人所作所為如此狂亂而匪夷所思與自己有什么相干?一個細腿纖纖的小姑娘,金發(fā)飄拂,在一座城堡中幽暗或者明亮的屋子里奔跑玩耍,四個同齡的女童陪她嬉戲,因為人們一開始就給她找了四個同歲的游戲女伴,她們全從蘇格蘭最高貴的家庭里挑選出來,名字都叫瑪利:瑪利·弗來明、瑪利·比頓、瑪利·利文斯頓、瑪利·塞頓。這在那殘酷無情的時代堪稱自具魅力的妙思。都是孩子,今天她們是她少小時歡樂的游戲女伴,明天是她在異國的侍女,使她在他鄉(xiāng)不致因舉目無親而過于傷感,日后她們將成為她的內廷女官,親昵地立下誓言:在她自己選定夫君以前,她們決不出嫁。她們當中有三個后來在厄運降臨時離她而去;余下一人繼續(xù)陪伴她過流亡生活,直至她撒手西歸:童年的幸福之光始終在映照,照射到異邦,照射到極度悲慘的時刻。不過那段不堪回首、陰云密布的日子隔得還遠。現(xiàn)在這五個小女孩還日復一日在霍利羅德的或者斯德林的王宮里快活地嬉戲,不懂得什么叫高貴、尊嚴與王權,不懂得什么叫女王的自豪與危險??墒墙又幸惶焱砩先藗儗斃麃啅耐怖锉С鋈?,夜幕下湖邊已有一只小船在等候。人們劃著船,把她送上一個小島,此處清靜而舒適,這便是英奇莫霍姆——平安福地。一些陌生的男人在這里迎接她。他們的穿著不同于其他男人,身披寬大飄拂的黑色長袍。但是這些人都和藹可親。他們在窗戶五顏六色的高高的屋子里唱歌,非常好聽。這小姑娘漸漸習慣了。但是一天晚上人們又把她送走。(瑪利亞·斯圖亞特將不斷被迫趁著夜色上路,逃出一種處境,又陷入另外一種處境。)接著她忽然站在一艘高高的大船上,白帆嘩啦啦地響,四周全是外國軍人和留著胡子的水兵??墒沁@小姑娘并不害怕,因為大家都很和氣、親切、善良。十七歲的同父異母的哥哥詹姆士——詹姆士五世婚前眾多私生子之一——撫摩著她的頭發(fā)。還有可愛的玩耍女伴,即四個瑪利在身邊。五個小女孩在法國戰(zhàn)船的大炮和身披鎧甲的水兵之間無憂無慮地嬉笑著,任何意想不到的變化都會使兒童快活得忘乎所以。但是在頭頂上的桅樓里,一名水手小心翼翼地在瞭望:他知道,英國艦隊在海峽上游弋,要在瑪利亞·斯圖亞特成為法國王儲的未婚妻之前的最后關頭,截住這個英國國王的未婚妻。然而這小姑娘只看到近在眼前的新事物,她只看到藍色的海,和善的人,破浪前進的大船,它像一頭力大無窮、喘著粗氣的巨獸。

8月13日這艘戰(zhàn)船終于駛抵布勒斯特[16]附近的小港羅斯柯夫。人們分乘小船靠了岸。應接不暇的奇遇使不滿六歲的蘇格蘭女王興奮不已,她笑著鬧著,天真無邪地跳上了法國土地。可是她的童年時代也就從此結束。履行職責與經受考驗的歲月開始了。


[1] 教會,此處指天主教會。

[2] 卡珊德拉,希臘神話中特洛伊王普里阿摩斯的女兒,曾預言災禍,但無人相信。

[3] 索爾威灣,位于蘇格蘭與英國之間。

[4] 阿特柔斯家族,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家族。阿特柔斯殺了堤厄斯忒斯的兩個孩子,并在宴席上讓他吃自己孩子的肉。為此眾神將詛咒降落到阿特柔斯家族身上,使他們不得好死:阿特柔斯為堤厄斯忒斯的兒子埃癸斯托斯所殺。埃癸斯托斯又與阿特柔斯的兒媳克呂泰涅斯特拉通奸??藚翁┠固乩瓪⑺勒煞虬①らT農。阿伽門農和克呂泰涅斯特拉的兒子奧瑞斯特斯弒母為父報仇。

[5] 龍沙(1525—1585),法國詩人。

[6] 塞壬,希臘神話中的半人半妖,以美妙的歌聲誘惑過往的航海者,使之觸礁毀滅。

[7] 麥克白和麥克德夫,莎士比亞的劇本《麥克白》中的人物。

[8] 彭斯(1759—1796),蘇格蘭詩人。

[9] 特威德河,蘇格蘭和英格蘭的界河。

[10] 弗思狹灣,流入北海的弗思河的狹灣。

[11] 愛丁堡,蘇格蘭京城。

[12] 霍利羅德,蘇格蘭王宮。

[13] 萊特,愛丁堡近郊海港。

[14] 平基狹谷,位于蘇格蘭境內,離愛丁堡不遠。

[15] 此處原文為Generalleutnant(陸軍中將),疑誤植,現(xiàn)暫譯“統(tǒng)帥”。

[16] 布勒斯特,法國西海岸軍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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