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母親

王蒙自傳第1部:半生多事 作者:王蒙 著


3.母親

我的母親本名董玉蘭,后改為董毓蘭,新中國成立后參加工作時正式改名為董敏。

父親多次對我說過,策劃他的婚事時他提出了兩點要求:一個是他要看一下本人,就是說要目測一下;一個是此人必須上學(xué)。后來就在滄縣第二中學(xué),他看了一眼,接受了這項婚事。我的外祖父就是二中的校醫(yī)嘛。媒人是一個老文人,名叫王季湘。在我上小學(xué)以后,王老先生來過我家,我母親說他做錯了這件事,害了她一生。

母親個子不高,不大的眼睛極有神采,她常常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轉(zhuǎn)眼珠想主意,或者突然現(xiàn)出笑容或怒容。

她是解放腳,即纏足后再放開。母親上過大學(xué)預(yù)科,新中國成立后曾長期做小學(xué)教師,她出生于一九一二年,一九六七年退休,是養(yǎng)老金領(lǐng)取者,她善于辭令,敢說話,敢沖敢闖,雖然常常用詞不當(dāng),如祝賀一個人的成就時說你真僥幸——原意是說你很幸運。

我想她也過過短暫的快樂的日子,我上小學(xué)以前,她曾每周定期到北京的一個廟會點西城的護國寺學(xué)唱京劇。很巧,現(xiàn)在護國寺也是專用的京劇劇場人民劇場所在地,還是梅蘭芳故居所在地。我很小就聽她唱蘇三起解的西皮流水。

此后,她曾與她的姐姐董芝蘭(后名董效,后在戶口上的用名是董學(xué)文),兩個人共謀一項事由(職業(yè)):北京女一中圖書儀器管理員。有兩個女生與她們二人交往,一名白藝,一名柏淑清。她們四人一起學(xué)唱《天涯歌女》《四季歌》和《賣雜貨》,這三首周璇唱紅了的歌曲,也是我與姐姐王灑最早學(xué)會的三首流行歌曲。

母親也讀書,冰心、巴金、張恨水、徐志摩她都讀過。她知道了許多“五四”帶來的新思想,她直到很老了還多次說過,越懂得一點新思想,她就越是痛恨痛惜痛苦,她恨得咬牙切齒,為什么人家就能過那樣的人生,而她的人生是這樣倒夠了血霉,她的人生只有痛苦、屈辱、惡劣……

她不喝牛奶(老年后喝了),不吃奶油,不喝茶,當(dāng)然,不吸煙也不喝酒,不吃館子。所有上述享受她都認為太浪費,與父親的習(xí)慣完全不同。

她喜歡聽河北梆子,一說起《大蝴蝶杯》就來情緒。我以為大喊大叫的地方戲曲是一種對她的精神麻醉。

此外她的生活尤其是精神相當(dāng)緊張,一個是一直經(jīng)濟困難,無保證。一個是她感覺她常常被人攥(騙)了。父親對于家庭的財政支撐有時是靈感式、即興式的,他聲稱給過家里不少的錢,但他也會無視家庭的固定需要而在毫無計算計劃的情況下一高興就把剛領(lǐng)到的月薪花掉一半去請客。父親適合過富裕的生活,為此他習(xí)慣于借錢與賒賬,有時是不負責(zé)任的賴皮式的賒賬。我見過他怎樣地對付來要賬的小伙計,令人汗顏。而只要他富裕,他就優(yōu)雅紳士,微笑快活,吃館子,吃西餐,結(jié)交名流,請客,遇事慷慨解囊。他對俗務(wù)和他最缺少的銀錢一萬個瞧不起。他說過只要他的潛力發(fā)揮出來了,錢算得了什么?他說過自己適合當(dāng)老板,不適合當(dāng)雇員,適合有錢,不適合沒錢。就是說,如果他當(dāng)了有錢的老板,他會很寬厚,很仁德,說話行事都極漂亮。而作為一個貧窮的雇員,他簡直就是一無可取,白白浪費嚼裹(消費品)。他極喜歡花錢,卻拒絕考慮如何掙錢與還債,更不要說節(jié)約與儲蓄。

然而,他面對的是一個常常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妻兒與親戚。這并不是戲劇場面。我的記憶里不止一次,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母親、姥姥、姨坐在一塊發(fā)愁:“面(粉)呢?沒面了。米呢?沒米了。錢呢?沒錢了……”可以說是彈盡糧絕,只能斷炊。然后挖掘潛力,巧婦專為無米之炊,找出一只手表、一件棉襖或是一頂呢帽,當(dāng)?shù)艋蛘哔u掉,買二斤雜面(含綠豆粉的混合面粉)條,混過肚子一關(guān)。

這樣母親就對父親極端不滿意。她的精神緊張的更主要的原因是她無法與王錦第相處,不能信任她的丈夫。她同時漸漸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外遇,至少是父親希望能有機會結(jié)識更多的年輕貌美新派洋派的女性。尤其是在父親的校長職位被炒,我的外祖母董于氏(新中國成立后報戶口時起名于靜貞)、姨媽董效到來之后,她們?nèi)齻€人經(jīng)常做的一件事就是聚在一起,同仇敵愾地研究防范和對付父親的辦法。

我當(dāng)然無法做出判斷,究竟是誰更加傷害了誰。我只記得從小他們就互相碾軋,互為石碾子。他們互相只能給予傷害和痛苦,而且殫精竭慮地有所作為——怎樣能夠多往要害處給對方一點傷害,以求得多一點勝利的喜悅。你傷我一分,我傷你十分,當(dāng)然是我勝了。父親曾經(jīng)給過母親他已經(jīng)登記作廢了的舊圖章,做一切收入由母親做主狀,母親立即喜笑顏開,如同蒼天降福。而等到母親去領(lǐng)薪的時候,才知道是上當(dāng)受騙。

母親下了狠招,她的一個直捅死穴的做法是搜集父親交往的學(xué)界教育界人士乃至名流的名單名片,然后她一個個地突擊拜訪,宣稱父親如何地不負責(zé)任,如何使妻兒老小陷入饑餓,如何行為不端。

這時候我們已從大翔鳳搬至西城的南魏兒胡同14號。最可怕的事情似乎發(fā)生在這個院子里。父親住在北屋,墻上掛著鄭板橋的字(拓印)“難得糊涂”。這幅字幾十年后我在德國漢學(xué)家傅吾康的漢堡家中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然是父親送給他的。我相信,父親沒有少向傅教授借錢。

有許多發(fā)生在這所住房的場面至今令我毛骨悚然。父親下午醉醺醺地回來。父親幾天沒有回家,母親鎖住了他住的北屋,父親回來后進不了房間,大怒,發(fā)力,將一扇門拉倒,進了房間。父親去廁所,母親閃電般地進入北屋,對父親的衣服搜查,拿出全部——似乎也很有限——錢財。父親與母親吵鬧,大打出手,姨媽(我們通常稱為二姨)順手拿起了煤球爐上坐著的一鍋沸騰著的綠豆湯,向父親潑去……而另一回當(dāng)三個女人一起向父親沖去的時候,父親的最后一招是真正南皮潞灌龍?zhí)玫耐撂禺a(chǎn):脫下褲子……

河南作家張宇有一句名言,你想找農(nóng)民嗎?不一定非得去農(nóng)村,你所在的大學(xué)、研究所、領(lǐng)導(dǎo)機關(guān)、外事俱樂部……哪里不是農(nóng)民?哪個教授,哪個藝人,哪個長官,哪個老板不是農(nóng)民?信哉斯言!

寫下這些我無地自容。也許這是王蒙的白癡,也許這是忤逆,是彌天的罪,是胡作非為,哪有一個人能這樣人五人六地書寫自己的父母,完全背棄了避諱的準則。是的,書寫面對的是真相,必須說出的是真相,負責(zé)的也是真相到底真不真。我愛我的父親,我愛我的母親,我必須說到他們過著的是什么樣的生活,我必須說到從舊中國到新世紀,中國人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不論我個人背負著怎樣的罪孽,怎樣的羞恥和苦痛,我必須誠實和莊嚴地面對與說出。我愿承擔(dān)一切此岸的與彼岸的,人間的與道義的,陰間的與歷史的責(zé)任。如果說出這些會五雷轟頂,就轟我一個人吧。

南魏兒胡同14號,父親住北屋,姥姥和二姨住東屋,我、姐姐和母親住南屋,院子里有一座大藤蘿架,春天開著紫花,香氣撲鼻,藤蘿花可以和到面團里加上白糖做蒸餅。花開了結(jié)成大莢,那樣雄壯和輝煌的大莢卻沒有用場。我小時候常常計劃長大以后研究和開發(fā)藤蘿莢。

有什么辦法呢?在各種可怕的事件發(fā)生的同時,我保存著對于藤蘿小院的欣賞,保持著開發(fā)藤莢的幻想。這才是王某。

高商校長之后,父親到北師大與北大任講師。后來此職也被炒。我們搬到了附近的受壁胡同18號。父親后來離開了北京。在兗州、徐州短期任教,后來到了青島,任李莊師范學(xué)校校長??蓢@的是在倒霉的時候,父親在家里的表現(xiàn)好多了,說話和氣,點頭哈腰,作揖打躬,唯唯諾諾。母親、二姨、姥姥,都慶幸父親的“改邪歸正”,還用了些“浪子回頭金不換”的熟語以資鼓勵。鄉(xiāng)親們也說是歲數(shù)再大一點自然就會好了……而只要他的情況好起來,他與家屬的矛盾就進入白熱化的階段。原來,人的各種問題各種麻煩的出現(xiàn),恰恰是自身的處境改善了好多了的表現(xiàn),豈不悲哉?

正是在中國,人們常常會把修身、齊家、治國與平天下視為一體一攬子,也只有在漢語中,國家——古代更多的是叫家國——一詞中,既包含著國的意思也包含著家的含義。我就是從自己的家中知道了什么叫舊社會,什么叫封建,什么叫青黃不接的社會轉(zhuǎn)型,知道了歷史的過渡要人們付出多少代價,承受多少痛苦。以為不必革命,只要好好地念《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就能秩序井然地過太平日子,這樣的人是太白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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