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知青隊長
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開始,中國政府開始組織將城市中的年輕人移居到農(nóng)村。1954年,郟縣大李莊鄉(xiāng)的四個村組織32名知識青年回村參加農(nóng)業(yè)合作社,解決了合作社沒有會計和記分員的問題,開創(chuàng)了知青參加農(nóng)村工作的先例,得到了毛澤東的高度肯定,他于9月4日親筆批示:“一切可以到農(nóng)村中去工作的這樣的知識分子,應當高興地到那里去。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955年,合作化運動進入大發(fā)展時期,《人民日報》于8月11日發(fā)表了《必須做好動員組織中、小學畢業(yè)生從事生產(chǎn)勞動的工作》社論,第一次明確地向知識青年發(fā)出下鄉(xiāng)參加生產(chǎn)勞動的號召。一場長達27年、涉及1800萬青年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由此發(fā)動起來了。
1968年7月15日,大李莊鄉(xiāng)依據(jù)毛澤東的批示,改名為“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人民公社”。特殊的名字和地位使之成為中國版圖上字節(jié)最多的地名。在70年代,憑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人民公社”的公章,走到全國各地都可以一路暢通,此地被譽為“中國知青運動的圣地”。(1980年撤社建鄉(xiāng),公社更名為“大李莊鄉(xiāng)”,但在1993年首批知青下鄉(xiāng)25周年紀念日那天,再次更名為“廣闊天地鄉(xiāng)”。)全國各地的這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熱潮,轟轟烈烈,持續(xù)燃燒著年輕人的心。
1971年,初中快畢業(yè)的佩甫跟同學們一樣,再無法將一顆嗵嗵跳躍的心按捺在課堂上。那時,他們在學校已經(jīng)不再汲取知識的海水,而是接受政策宣傳和政治教育。因此,他們早就被知青下鄉(xiāng)運動鼓蕩得激情滿腔,渴望早日到農(nóng)村接受鍛煉,他們真誠地相信、擁護黨和政府的號召,以為能用汗水和熱血換來農(nóng)村天地可歌可喜的巨變。那時,佩甫跟幾個同學熱血沖動,最想去的是郟縣,他和幾個相處友好的同學商議:要去就去“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鄉(xiāng)”!但佩甫回到家跟母親一說,母親就把戶口本藏起來了。她不愿意讓兒子去郟縣,兒子下鄉(xiāng)是時局要求,她沒辦法阻擋,但下到哪里,她要做主。她不放心讓兒子去一百多里地外的郟縣,任憑佩甫那幾個好朋友一次次去她家,一次次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她打定的主意也堅決不變。沒辦法,那幾個人含淚和佩甫惜別,他們?nèi)缭溉チ肃P縣,而佩甫就近去了蘇橋鄉(xiāng)侯王村。這個村距離家近,在許昌西北20余里,與佩甫父親的老家丈地、母親老家蔣馬同屬于一個公社。母親放心了,寶貝兒子就在自己視線范圍中,有什么事情好歹能照顧些。她愛佩甫,她要讓長子在自己眼皮下才能放心。佩甫下鄉(xiāng)之后,幾乎每個周末,母親都要讓弟弟去給他送衣物、吃食,還有——書籍。
3月4日,佩甫懷揣壯志下了鄉(xiāng)。侯王村是有三個自然村、十個隊的大村子,下到這里的知青有六七十個人,大都來自許昌和鄭州,還有一個來自上海的,很有音樂修養(yǎng),會拉小提琴,跟這些中原本土的知青不大一樣。
下鄉(xiāng)后,佩甫表現(xiàn)出了超出一般人的意志和耐力。他踏實苦干,心里充滿了對土地的鐘情,也充滿了用之不竭的力量,像一頭黃牛正處于年輕時期。在姥姥家的時候,佩甫旁觀著人們緊張的勞動,他看到了力量的壯美;但在侯王的時候,他親身體驗了農(nóng)民所有的勞動,真實經(jīng)歷了農(nóng)民生計的各種苦累。麥子成熟的季節(jié),一坡地的麥田像翻滾的巨浪,空氣中彌漫著熱辣辣的焦熟氣,一陣陣逼入人的鼻息,佩甫他們唰唰唰地不停收割,身后的麥捆像一個個乖等著回家的孩子。成熟的秋天繽紛而豐富,大地這個豐碩的母親像喝多了甜香的陳酒,她慷慨地揮灑著恩澤,魔法般地讓玉米懷抱著金光燦燦的棒子,讓蔓蔓綠秧的細須下藏著圓墩墩外紫內(nèi)白的紅薯塊,讓一簇簇低小而幽靜的花生棵下隱含著串串飽實,孩子們親熱而歡喜地唱著“麻屋子,紅帳子,里面坐個白胖子”,她還讓黃豆棵掛了一莖殼裹不住笑的豆莢,那豆莢真是“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擰巴性子,你用手抓時它毫不客氣地用尖尖扎你,你不搭理它時它倒沒心沒肺地自己咧開嘴笑出了幾粒金豆豆。長莊稼的大地的“神”魅佩甫在童年時期就體驗過,而知青時期的勞動,讓他更深刻地領受著這些。勞動是辛苦的,佩甫潑出去地割麥、揚場、垛垛,犁地、耙地、施肥,收豆打豆、掰玉米、出花生、刨紅薯,以滿身汗水親歷了農(nóng)民的勞作,這感受讓他理解了農(nóng)民生活的繁重,這感受是佩甫對鄉(xiāng)村生存的認識基礎:“鄉(xiāng)村的白日寡味而又漫長,那是苦作的時候,一日日驢樣的在地里拽,又總是吃不飽??蠢先疹^緩緩升起,又緩緩落下。那無盡的黃土路在一聲聲沉重的嘆息中灰暗下去,繼而又是一個一模一樣的白日?!?sup>[1]因為有過一樣的生活內(nèi)容,有對他們命運的親眼目睹,他無法像許多知青作家那樣,在回城后浪漫地懷念那段歲月,而是以那段歲月為認識真實且復雜的世界、人生、人性的起點,做一條路走到黑的追究。
在侯王,大隊專門給這些知青蓋了幾所房子,他們的吃住跟鄉(xiāng)親們是分開的,這讓他們有相對獨立而自由的生活空間。他們跟社員一樣勞動,一樣每天記工分,10分為最高分。在知青隊的六七十個人中,有四人常常能拿十分,佩甫就是其中一個?;叵肽嵌谓?jīng)歷的時候,佩甫說自己是“時刻準備著,不知干什么”,他在為未來準備一個“我”,他甘愿為未來的“我”委屈現(xiàn)在的“我”。他心里一直向往做“大”的事業(yè),也時時刻刻為眼前不可見的模模糊糊的“大事”認真刻苦地積淀著。未來是什么樣子?不知道。不解未來模樣,他卻堅定地向往著,并積極從各方面嚴格要求自己。他干活老實,不偷懶?;?,收工的時候,衣服總是被汗溻得濕淋淋的,能擰出一大把水來。干完活后的余暇,他不睡覺不打牌不閑逛,堅持每晚讀書到12點。佩甫個子高,喜歡打籃球,他希望能當縣籃球隊隊員,可鄉(xiāng)下沒條件打,他就思忖著如何提高跳起投籃的能力。有一個人給他說,只要堅持三個月綁沙袋跑步、從坑里向上直跳,就能練就一身輕功,上個房頂是一下子的事情。佩甫信以為真了,于是,他堅持每天早上雙腿綁沙袋跑步,還在知青房前邊的桃樹林子里挖了一個坑,練習躍出??雍苄?,腿不能打彎,他日復一日地練,褲子磨爛了三條。三個月后,他發(fā)現(xiàn)跳躍能力確實增強了些,但平步上房還是根本不可能。后來,縣籃球隊來選隊員,一量,佩甫光腳身高178厘米,達不到最低180厘米的要求,就落選了。這個夢想破滅了。有時,他還練習砍樹,將手掌側(cè)起來,一下下地劈……年輕的佩甫,及早修煉出了堅定的意志力和超強的自制力,這品性,使他在以后的文學事業(yè)中深受其益,但這過早被嚴格管理、不放任的生命,也使他失去了多種生活體驗的可能。
1971年年底,佩甫在鄉(xiāng)親們和知青們間很快建立了威信,他當上了知青隊隊長。當隊長后,他年輕氣盛,自覺有責任壓在肩上,更加努力地帶著干活,主動關心別人,積極配合村里或者公社的任務安排。有一次入冬前,佩甫帶了九個知青去禹縣山里為全村人拉煤。他們背了一布袋干糧,拉起十輛架子車出發(fā)了。路上餓了,他們就在路邊坐下,喝生水啃干饃,休息一會兒繼續(xù)出發(fā)。到了晚上,一世界的黑,伸手看不見五指,讓在夜中行走的人心生恐懼,佩甫感到“在無邊的黑夜里,夜氣是流動的,一墨一墨地流。特別是沒有星星的夜晚,你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眼前是無邊的黑暗,身后也是無邊的黑暗……你有一點點怕,越走越害怕……”[2]夜里,他們就在路邊簡易旅館的大通鋪上睡覺。可一屋子互相挨著的男人們,女知青怎么辦?佩甫決定護送女知青去附近村里尋個住處。他們幾個男知青就護送兩個女知青進村,走了大概一二里路,到了村口。突然,呼呼地,四面八方猛竄出幾十條狗,汪汪汪狂叫。佩甫的頭發(fā)一下子根根直豎起來,雙腿不停打戰(zhàn),感覺那狗嘴馬上就咬在了腿肚上。但他不能掉頭逃跑。他感到了眾人的猶豫和膽怯,于是就心一橫,壯壯膽子豁出去了,他走在最前頭,眾人緊緊跟隨,硬是一步步把狗們逼了回去。后來,將她們安頓在一個慈眉善目的大嬸家里后,他們又在一村的狗叫聲中離去了。此后,鄉(xiāng)村半夜的狗叫聲,在佩甫的記憶里再也抹不去了。
佩甫兢兢業(yè)業(yè),對隊員們寬容忍讓,碰上某個知青偷懶或者故意挑釁,他能裝糊涂就當作不知道,真不能裝糊涂就客氣地提醒幾句了事。但佩甫這么年輕,在知青隊里和村里口碑這么好,就有年長幾歲的知青不服氣,找碴兒上門。當時隊里有個知青很燒包,經(jīng)常戴著綠色軍帽穿著白色膠底鞋,后邊還有兩個知青甘當小弟追隨著。有一次,他看見佩甫帶領眾人正在村頭田地邊挖坑,就晃晃悠悠地過來了,陰陽怪氣地諷刺起來:“喲,真是干隊長的料啊,積極得很哪!”佩甫心中不悅,但他只當沒聽見,繼續(xù)干活。那人勁頭更足了:“這么積極干嗎???當勞動模范戴大紅花?”佩甫停了停,想發(fā)火,但他再次忍住了?!把b!裝表現(xiàn)!”其他人都停住了,許多雙眼睛看著佩甫,他覺得面子要掉了,就惱火起來,把手里的鐵锨一扔:“你再說一句?”“裝!裝表現(xiàn)!”佩甫握緊拳頭,一下躍上地面,直逼那青年,“你再說?”他不以為然地再次重復。佩甫一拳揮過去,那人一頭栽倒在坑里。他那兩個跟班驚慌地后退起來,“不就當個小隊長嘛,你厲害啥呢!”“我就厲害!不服氣你倆上來試試?!彼麄兛磁甯ε拷饎倶樱q猶豫豫不敢上前了。當著全隊人的面,關鍵是還有那么多女知青,那知青就覺得太丟臉,回去后,想想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就左手拿刀右手掂糞叉,闖到佩甫住屋前要雪恥。佩甫也不甘示弱,抄把鐵锨就迎了上去。眾知青紛紛上前,拉著、勸著他們,這架沒打起來。這件事過去了,但這件事的影響沒過去,當天傳到了村支部。晚上,村里要選黨員,村民生產(chǎn)隊的隊長選上了,佩甫這個知青隊的隊長落選了。佩甫有些失落,他將這兩件事作為因果聯(lián)系起來看了,于是,就有些懊惱下午突然岔出的這檔子事。佩甫不滿這個沒事找事的破壞者,也暗自責備自己,一貫不惹事能忍的,那一刻怎么就“小不忍”了呢?
佩甫就是這樣,從小到大不惹事上身,他能忍則忍能退則退,只想換來安穩(wěn)與寧靜。但有時事情逼到眼前,有傷尊嚴和面子,他就不忍不退了。在眾人眼里,在自己心里,他不能把自己做小了。
在侯王生活的佩甫,很快直面了農(nóng)村人際關系的真實結(jié)構(gòu)和農(nóng)民們的人性素顏,那么清楚具體而豐富的一個個細節(jié),不同于童年記憶里的二姐和幾多的舅們,讓佩甫在原本單純的感恩與眷念中,多了另一種深入了解后的失望和懷疑。盡管當時的那些認識模糊,佩甫并沒有進一步思索,但這部分生活經(jīng)驗的積累卻是他后來在反芻過程中咀嚼多次、不斷品味的原料。
作為隊長,佩甫多次目睹了鄉(xiāng)村權力者的權威和力量,也見識了權力的具體實施過程。那時,他經(jīng)常在夜里參加村里的隊長會議,有時也與大家一起去公社開會。佩甫在與鄉(xiāng)村支書或村長打交道的過程中,熟悉了他們那“鐵塔一般的身量”是如何“披著滌卡褂子,胸脯挺著,兩手背著”在村街中威風來去,并發(fā)出“響亮的咳嗽”的;熟悉了他們是如何站在村口用眼神鞭得一個個從田里回來的村民佝頭縮肩、賊般怯眉怯眼??催^聽過琢磨過后,佩甫不由感嘆他們掌控村莊的“智慧”和“手段”。一個村莊就是一個小社會,是一個場,這些場域的控制者,他們心里一層層的“真”被臉上一層層的“假”掩蓋著,他們將一層層的“私”藏在一層層的“公”的幌子下,在“人民”的“軟塌”和“畏懼”中,成了一方土地上呼風喚雨的主人。那個時刻的佩甫,沒有形成這些認識,但他積累了原始疑惑,這疑惑里還攪混著自己被重用為“千里馬”、被推薦上學的感激之情。這矛盾將延伸進他的文本,成為他塑造這些鄉(xiāng)村權力人物時的矛盾態(tài)度(或者叫兩端選擇,有時是普通村民立場的揭發(fā)與痛恨,有時是受恩者立場的歉意與回報)。
在實際接觸中,佩甫也遭遇了“人民”身上讓他意想不到的真實。比如有一次,佩甫跟兩個知青一起去鄰村看電影。那段時期,農(nóng)村的電影場和戲場是很特殊的地方,許多年輕人“身上有說不出來的躁氣,走出來身上的血亂蹦”,他們并不奔電影或戲而來,這里是他們出風頭、撒歡、發(fā)泄的場所,他們常常沒恩怨地打架、沒來由地吼叫、吹口哨、沒目的地拋黑磚等等。當時電影場里人很多,一個矮個子知青被一個大個子農(nóng)村青年踩了一腳,他就有股火騰騰燒上來,問佩甫:“有人踩我了,打不打?”佩甫不愿意惹事,可又不想被認為窩囊,或被誤認成身為隊長不擔當,就推延道:“看完再說吧。”看完后,人們緩緩散去。那知青念念不忘地逼問道:“你說吧,到底打不打?”佩甫沒辦法,覺得也要顧及自己和知青的尊嚴,就說:“那就打吧,你能認清楚人嗎?”“能認清,棉襖胳膊上露出一大團棉花。”于是他們就迅速鎖定目標,狼一樣地沖過去,那人一看不妙,撒腿就跑。鄉(xiāng)村的土路坑坑洼洼,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狂追。追上后,那兩個知青手腳并用一陣狂揍,佩甫覺得三個打人家一個實在不合適,就沒動手。那情景佩甫記憶深刻,一路上,散場的村民們?nèi)齼蓛山j繹不絕,但竟然鴉雀無聲!他們迅疾地悄悄快溜!“天已經(jīng)黑透了,月光像是豆腐做的,很軟,四周花嗒嗒的,像是在夢里一樣。……那天晚上的月光是沉默的,那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月亮的豁口,月光就像是被咬了一口的爛黃瓜,它就爛在了那個‘黑大個兒’的脊背上?!嗣瘛彩浅聊?,走在那條土路上的‘人民’迅速地四散開去,一言不發(fā)。我們追到哪里,哪里的‘人民’就成了沉默的羔羊,很快就躲到一邊去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他。”[3]是的,這事這人或許與他們毫無瓜葛,但發(fā)生在身邊了,近在眼前了,他們伸一伸手、張一張口就會不一樣,難道真的與他們無關嗎?這個事情讓佩甫震驚,心上撕了一個蔣馬記憶所沒有的裂縫。此后,這裂縫在佩甫的繼續(xù)觀察和體悟中越來越寬深,帶著他去探測人性、民族性的底部和根因。后來,他多次在小說中敘述過鄉(xiāng)人如此私怯、這般是非不分的行為,帶著深深的感慨與嘆息。比如《羊的門》中,蔡花枝被抓走判死刑,一村人感于他的恩德,群情激昂地要為他走上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尋訪路。但走著走著,他們紛紛“尿一泡”進了玉米地,再沒出來?!鞍烁缫幌伦芋@呆了!一村人,一村人哪,上千口人的彎店,有著那么多的能人,那么多的漢子,那么多的‘嘴’,遇上事的時候,卻只有這么三個弱女子?”[4]
佩甫跟50后的很多城市作家一樣,經(jīng)歷了下鄉(xiāng)做知青的生活,但他跟梁曉聲等又不一樣,從沒有寫過關于知青生活的小說,那貧困環(huán)境、艱苦勞動中值得懷念的激情、夢想與愛情。為什么?是因為許昌這個中等城市本身就像個集合的大農(nóng)村,沒有北京上海那大都市經(jīng)驗背景下的反差鮮度?還是因為佩甫17歲下鄉(xiāng)之前,大雜院底層生活和蔣馬村人的生活體驗已經(jīng)鋪就了他生命體驗和情感的底色?知青生活對佩甫是深刻童年記憶進一步的延伸和豐富,他插隊的蘇橋鄉(xiāng)侯王村就和蔣馬村相互補充映襯,成為他觀照和寫作中原大地的兩個原鄉(xiāng)。在侯王,他以相對成年人的眼光認識了村莊,捕捉到了繚繞村莊的莊稼和人場的各種氣息,這記憶成為他一輩子不斷再體會再思索的原材。蔣馬和侯王,也是他后來經(jīng)常下來住一陣的地方,是他延續(xù)記憶、不斷認識大時代變化的觀察據(jù)點。
第二節(jié) “我是有虧欠的”
滿腔激情、立志在農(nóng)村“大有作為”的佩甫,下鄉(xiāng)的第一天,就碰上了一件令他震驚的大事件——他親歷了一個批斗會,被批斗的對象不是地主富農(nóng),而是一對年輕的知青。那天,正在勞動的知青隊里,忽然發(fā)現(xiàn)少了兩個人,一男一女,全體知青和村民們就到處尋找,后來,在村頭一大片密不透風的蘆葦蕩深處,發(fā)現(xiàn)了他們。于是,村支書緊急集合大家,將他倆押到臺子上,聲色俱厲地批判起來。吼叫般的訓斥和嘁嘁喳喳的譏笑聲像削皮的刀片,一下下從他們身上劃過,他們死死地垂著頭,一言不發(fā)。在那次批斗會上,支書反復強調(diào):知識青年要好好勞動,不許談戀愛胡來!如果再發(fā)現(xiàn),堅決嚴懲!佩甫被這意想不到的場面驚住了,他暗暗告誡自己:引以為戒,千萬不能犯這錯誤。
全國各個地方的知青生活,簡單而復雜,有一系列的實際問題。佩甫他們相對好點,村里給蓋了單獨住房,但還是有吃飯、看病等方面的具體問題。1973年4月25日,毛澤東在中南海讀到了福建莆田一位知青父親李慶霖的信,在信中,這位父親不僅反映了知青生活上的困難:“孩子上山下鄉(xiāng)后的口糧問題,生活中的吃油用菜問題,穿衣問題,疾病問題,住房問題,學習問題以及一切日常生活問題,黨和國家應當給予一定的照顧,好讓孩子在山區(qū)得以安心務農(nóng)?!边€反映了一部分知青不好好勞動,“拉關系,走后門,都先后被招工、招生、招干去了”的不公平現(xiàn)象。毛澤東當即復信:“李慶霖同志,寄上三百元,聊補無米之炊。全國此類事甚多,容當統(tǒng)籌解決。”周恩來總理受命當即召開會議,著重研究了知青下鄉(xiāng)的一系列實際問題,及時調(diào)整知青政策,加大生活補貼的發(fā)放,迅速組織12個調(diào)查小組分赴各地,實地調(diào)查并解決存在的問題。李慶霖這一事件,使長期存在的一些問題得到相應緩解,一定程度上保護了知識青年的人身權利,改善了他們的生活條件。而佩甫他們的生活,并沒有后來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并嚴懲的惡性事件,但衣食住行上的不足還是有,比如那時佩甫拿工分最高,但一年下來也就領到7元錢。經(jīng)此一事后,他們的生活也得到了改善。
從1971年3月下鄉(xiāng),到1974年7月離開,佩甫在侯王待了約三年半的時間。侯王的知青,大部分來自鄭州和許昌,中原的城市青年,跟中原農(nóng)村的生活習慣、語言文化等距離很近,沒有上海、北京知青遠到云南、貴州、陜西、東北等地的大落差(那種地理、語言文化、生活習慣、觀念和精神上的大落差),他們很快就學會了怎樣干莊稼活,很快就習慣了鄉(xiāng)村的生活方式。佩甫沒有產(chǎn)生過那些大城市知青下鄉(xiāng)時的新鮮感,他只是到了又一個挺熟悉的“老家”,鄉(xiāng)景如舊、鄉(xiāng)音無改、鄉(xiāng)情依然??墒牵莻€在蔣馬的小臟孩已經(jīng)長成了青年,他的熱血中也涌動起浪漫情懷和情感渴望,任勞動和閱讀也無法壓抑。
有一個知青是從上海來的,會拉小提琴,纏綿動聽,讓這幫常聽嗩吶大鼓的中原知青如癡如醉,也讓佩甫產(chǎn)生了一種說不清卻扯不斷的柔軟悠長的情愫。閑暇日子里,他們坐在院落里休息,一邊捉著褲縫或頭發(fā)里的虱子,一邊聽上海知青拉婉轉(zhuǎn)傾訴般的《梁?!?。陽光“在土墻上緩慢地移動,很閑適地移動,映著灰灰的隔年雨痕的亮光。有風時,院里的樹搖一搖,漏下一地碎碎的影兒”。下雨時的院子更加安靜,窗外“瓦沿兒上的水一串一串地滴下來,先還是密的、連珠兒,爾后就緩了,晶瑩著、亮著,一嘟一嘟的”[5]。他們聚集在屋里聊天,在小提琴聲與雨聲的合奏中,佩甫會帶著莫名而來的、淡淡的寂寥和感傷,靜靜發(fā)呆,任思緒在一天地的雨里漫天飄飛。
慢慢地,小提琴撥動了年輕人的心弦。
可是,在1973年秋天的一個早上,這把小提琴卻被踩爛了。那時節(jié),玉米快要長熟,嫩香可口地誘惑著一張張饑餓的嘴巴。為防有人偷,村里派幾個知青到地里看熟。他們卷了幾張草席,在夜色將暮時來到地頭,攤開草席,四仰八叉地躺下來。夜色鋪天蓋地地來了,田野里熱鬧極了。蛐蛐兒和蟈蟈此起彼伏地歡叫著,一棵棵莊稼也附了靈,七嘴八舌地說起話來,玉米的聲音嘩啦啦地高,像性格爽直的婦女高聲大氣地拉家常;花生的聲音輕輕柔柔,像情竇初開的少女的嬌羞,細小而青澀,不仔細捕捉就會一閃而逝……在大自然美妙生動的眾聲里,在夜的暗色里,他們翻來覆去睡不著,內(nèi)心里涌動著白天沒有的情緒,那情緒興奮而自由地盤旋在心間。于是,上海知青就起身,在夜色中站成一個優(yōu)美的身影,一曲一曲地應和著。夜空下的樂聲更加迷人,像從遙遠的天際飄揚而來。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才漸漸平靜,在模模糊糊的冥思中慢慢睡去。
早晨,無邊無際的白霧還沒散去,還在酣睡中的他們,就被村民嘹亮的吆喝聲吵醒。那是趕著牛車送糞的村民,在莊稼快收割的時候,他們趁早將糞肥拉到地頭,等收成后就撒向大地,以讓它更肥壯地營養(yǎng)下一茬麥子。知青們驚慌地爬起來,可是,一頭牛已奔到席邊,牛蹄一抬,剛巧就踏在了上海知青的席子上,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席下的小提琴就被踩爛了。上海知青頓時哭了起來,他太愛那把小提琴了,夜晚都小心地放到席子下面。他對著老農(nóng)和老牛叫嚷,可他倆只是一臉無辜地看著他。佩甫頓時也無措起來。他感受到了那失琴的疼,覺得自己有責任,應該賠償人家一把。心里扛不住這愧疚,他就專門回到許昌,大街小巷的商店轉(zhuǎn)了好幾遍,想給那知青再買一把小提琴??伤趺炊颊也坏?。那時的許昌,半城半鄉(xiāng),連把小提琴都沒有。也許正因為此,中原長大的佩甫,心里沒有小提琴那樣的弦。
佩甫也渴望愛情。從9歲開始,那種心緒就暗暗開始萌生。50多年后,佩甫還清晰記得9歲閱讀《古麗雅的道路》時,他感到了愛情:“還有愛情,‘布拉吉’迎風飄揚!這本書讓我早在童年里就有了關于愛情的標尺:一個穿‘布拉吉’的姑娘正向我走來,汪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腳下有一雙天藍色的小皮鞋。它象征著:高貴、美麗、健康、善良?!?sup>[6]在《滿城荷花》中,佩甫以第一人稱寫了上小學的“我”,喜歡班里一個叫馮小美的女孩兒,她“不但學習好,長得也好,簡直是瓷娃娃一個”,“她的脖子細瓷瓶一樣,白乳乳的,似乎敲一敲會響,禁不住想摸一摸,卻又不敢,偷眼去看那粉粉的小手,眼里就生出一只小手來,慢慢地慢慢地往前探……”[7](此類描寫在其他小說中也多次出現(xiàn)),老師發(fā)現(xiàn)他上課不專心就懲罰他,放學后畫一個圓圈讓他站進去,并讓馮小美監(jiān)視他不許出來。這個單獨相處讓佩甫“真的很想跟她說一點什么……可站著站著,我想尿,卻又不好意思開口,就拼命地夾緊雙腿……我渾身抖起來,渾身像篩糠似的抖著,可我堅持不開口”[8]。類似佩甫性格的內(nèi)向、自尊、羞澀,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罩住并壓抑了一個男孩子的情竇萌動。
可是,那生命的情竇要開,要蓬勃生長,終歸是任什么也擋不住的。她會在人的心田上郁郁蔥蔥。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佩甫跟隊里一個女知青,相互間產(chǎn)生了曖昧、心照不宣的好感。異性相吸是微妙難言的,明明沒有什么言語表白,沒有什么行動暗示,可那眼神間的歡喜、害羞、躲閃卻能將信息明白無誤地傳給對方。佩甫和她,心有靈犀、暗暗惦記、悄悄牽掛起了對方。女知青見他會故意繞開,她羞怯地不知該在心怦怦直跳的情況下如何與他相處。佩甫心里領略著這些,那喜悅、激動的波紋常一圈圈蕩過心河,擾了平靜,可他也不會主動去表達,他不敢、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那時候,知青間的戀愛多是隱蔽的,不過,也有跡可循。一般來講,如果哪個女知青常常給某個男知青洗衣服了,基本就可以確定兩人的感情關系。但是,這個女知青,卻從沒主動給佩甫洗過一次衣服,佩甫也沒去拜托過她給洗衣服。佩甫不怕苦不怕累,田里勞動他能發(fā)狠勁潑出去死干,但他特別怕洗衣服??墒撬膽严M却M@層紙能被對方先捅破,對方能來幫他洗衣服。(佩甫特別害怕洗衣服。勞動結(jié)束后,他常常把衣服扔進盆里好幾天,直到實在沒衣服可換了,才硬著頭皮煩躁地胡亂敷衍著洗出來。直到現(xiàn)在,佩甫不懼“大”勞動、“大”擔當,仍害怕日?,嵤碌摹靶 眲趧?、“小”操持。)壓抑—渴望—失望、失望—壓抑—渴望,情緒的循回流轉(zhuǎn),這些長長等待后的失望,讓佩甫開始心煩,日積月累,他心頭積攢下許多訴不出的委屈。不過,他的委屈和憤怒是不施與別人、都施與自身的,他用自己跟自己較勁、自己跟自己發(fā)狠的方式讓壓抑下來的情緒轉(zhuǎn)變?yōu)闋I養(yǎng)和驅(qū)動。他更加積極拼命地干,可是,他想要離開了。他甚至不滿地想:一旦離開,就再也不回來了!這個念頭逐漸明晰強烈的時候,佩甫知道,無論發(fā)生什么,他是不會動搖的了。
后來,經(jīng)過大隊、公社的推薦,佩甫要去上學了。離開侯王時,他將自己一大摞的書捆起來,托人送給了那位女知青。就這樣,一場原本可能有故事的感情經(jīng)歷就這樣,無所謂始,無所謂終。
佩甫離開后的知青隊,人心開始渙散。那扎根的豪情壯志漸被思鄉(xiāng)的深切、混世的厭倦沖淡、沖沒了。侯王村的知青們開始放任自己,放任青春。許多年后,佩甫跟知青隊友們相聚,大家在悲喜交加的心情中追憶當年,說起了許多往事。有一個男知青,當年整天要模要樣地穿一件白襯衣,還塞進褲腰里,煞是瀟灑。他說,那時他和一個女知青,兩年內(nèi)竟然墮了四次胎,最后那次他出去買東西回來后,那女知青竟然不聲不響地走了。此后再無音訊,再不聯(lián)系。第一次聽這個事情后的佩甫吃驚不已,也有些羨慕,他不明白別人怎么這么放得開。他在后來時日的咀嚼中,常為當年自己的放不開而深感遺憾。沒有任性放青春自由奔騰,辜負了年華,束縛了心意。人很奇怪,佩甫有時很容易激動,但他卻常能將自己束縛在“正常范圍”內(nèi),那激動就像遇風漲潮的浪花,剎那間起,剎那間落。一起一落間,許多起許多落間,留下多少揮之不去的悵然若失?
佩甫的早期經(jīng)歷,就這樣缺了一塊。他渴望能牽著一個女孩子的手,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一夜,他沒有實現(xiàn)過。而他后來的婚姻,也沒有彌補起這一塊。許多年后的回顧中,談到哪一段經(jīng)歷營養(yǎng)了自己,或者性格中的哪一方面成全了自己,佩甫會說:“我是沾了光的。”但談到感情,他仍有些委屈和遺憾地說“我是有虧欠的”。是的,這虧欠是他成長體驗的不完整,這不完整的欠缺讓他在寫作情感時,常有避免不了的硬傷。
時光很殘酷,它不可逆,明明就那么緩緩悠悠,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循環(huán)不斷,可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所帶走的,卻再也不會回來。那些因為種種原因失之交臂了的,在越來越遠離的回望中,催生出無限感慨,卻再無可能重新交錯??蓵r光真的逆轉(zhuǎn)回那個時刻,就像《月光寶盒》里的那一幕,又怎樣呢?還是那個人,還是那樣的少不更事、那樣的性格,給一個再來的機會,也不一定會產(chǎn)生另一種結(jié)果。他還是會有那可說不可說的顧慮、有沖決不了的沉默和矜持,有那事業(yè)權衡中強烈過愛情、重要過愛情的現(xiàn)實追求暗中控抑著情緒。時光倒流,讓佩甫重來一遍,也許還是一樣。那個站在路燈下等戲票、那個跟著二姐走在村街不敢叫人、坐在田壟不敢挪動的小男孩,仍不可能去主動表達和交流。何況,那不主動表白,除了性格上的原因外,是否還有另外的顧慮呢?事實上,他是不允許自己關鍵時刻率性犯錯而影響“大事”的,他心里的重和輕、大和小、主與次,在那時次序分明,毫不含糊。所以,從事寫作以來,他以文學事業(yè)上的日日精進為重,人情世故上的你來我往為輕;讀書思考為大,柴米油鹽為?。弧按蟮馈弊非鬄橹?,個人情感為次。不僅他是這種思路,他筆下所有那些努力奮斗的男人,概莫能外(除了李春生)。李治國、楊如意、呼天成、呼國慶、楊金魁、馮家昌……他們身后,大都有一個主動奉獻的女性,而這些女性付出的情感,基本都成了他們社會價值追求與實現(xiàn)過程中的祭品。這應該不是偶然,是社會性現(xiàn)象存在與作家內(nèi)在思維的謀和。在佩甫的意識里,大男人的建功立業(yè)事大,愛情不過是生活的點綴與補充。
隨河南作家代表團在新疆采風
但這虧欠讓不斷回望的佩甫越來越明白其分量。成為作家后的佩甫,一旦寫起愛情,就捉襟見肘,他無法突破這欠缺對文學表達的制約。年輕時的佩甫追求自身之正,以時代典范的形象要求自己,但有時過于端正、不敢任性,何嘗不是人生體驗的損失?作家的經(jīng)驗單一會不會造成所孕育人物的單面,在敘事過程中會遇上難以克服的茫然無助?自我體驗對佩甫的創(chuàng)作來講,那么重要,他不是順著一點內(nèi)心因由和經(jīng)驗憑依,就可以讓想象天馬行空地在虛像中遠行的作家,他是經(jīng)驗提煉型寫法,無數(shù)個深夜,他讓親身經(jīng)歷和耳聞目睹的人、事、物、景,在心里不斷呈現(xiàn)、定格,然后注視,久久后,生發(fā)出認識,文學就是他對認識的表述。經(jīng)驗于他,不僅是表達的基礎,還是表達內(nèi)容的邊界。那么,欠缺的經(jīng)驗部分在情節(jié)必要、不得不硬著頭皮正面強攻的時候,佩甫是怎么寫的呢?這生活經(jīng)驗的欠缺,是命里無緣遭逢還是人囿于主體因素的錯失?
細細研究佩甫的文本,會心生遺憾,當他寫到愛情時,他那平時靈動而深情的文筆會凝滯起來。但愛情又常常是情節(jié)發(fā)展、人物形象里的必需,他只好努力發(fā)動想象、正面強攻,可顯得有些又虛又硬。早期作品里,年輕人的愛情細節(jié)是同進同出共克技術難題,就像《朝陽溝》中的拴保與銀環(huán)共赴祖國大建設,比如《青年建設者》《在大干的歲月里》;后來作品里的愛情,有些是農(nóng)村才子遇上慧眼佳人,像是王寶釧看上薛平貴,可這才子都做了陳世美,比如《無邊無際的早晨》《城的燈》;而有些愛情,不過是英雄主角形象的陪襯點綴,這時的女人是心甘情愿的飛蛾,比如呼天成與秀丫。當然,還有李滿鳳這樣的女人,愛情是她們一根筋性格的體現(xiàn),但不見有感情回應。佩甫在《生命冊》里想寫跟男人的社會性無關、只跟生理和心靈有關的純粹愛情,想做些突破,但那突破停留在了老姑父選擇愛情時一眼看上、就將命運搭上去的率性,停留在吳志鵬一生潔身自好、癡心地對露水般的過去情感的信守、并經(jīng)幾多坎坷去尋找的空泛上了,仍然沒有令人怦然心動的細節(jié)來感染讀者。
“李佩甫就這么寫下去嗎?一年又一年……寫到最后他只是個什么?……大歷練大胸次大淫而大得大惡而大善,李佩甫達到了具備大作家的心理層次和生存層次了嗎?慧心與慧根只在封閉里是會漚爛還是會長出新芽?”艾云這一二十年前的話,放在今天,仍是有問無答。這是佩甫已經(jīng)無法去改變的自限。但作家都有經(jīng)驗、才華、性格、思維上的短板,也都會投射到文字中,沒辦法。對于作家來講,也許行者說得對:年輕時要放開些,勇敢去多體驗,好事壞事都多干些,到以后,或許化為了土壤和底料。
對佩甫而言,如果,人到中年后,情感生活得到相對滿足,是否就不再有虧欠的遺憾了呢?很難說。明顯的是,后來小說中的主要人物的生命和精神,并沒有得到愛情的滋潤和豐富——哪怕是那個很像寫作者的吳志鵬,他的感情世界依然如那干枯的玫瑰。
第三節(jié) 那天早晨的喜悅
漸漸地,佩甫想要離開侯王了。幾年來對農(nóng)村生活的真正深入,讓他開始感到一種灰灰的疲倦,他內(nèi)心里,甚至滋生出難以言喻的恐懼——被淹沒于無形的恐懼。這就是他們要將青春奉獻出來的事業(yè)嗎?像個農(nóng)民一樣在土地上勞作,就是他們當初熱情追求的人生價值與意義嗎?真的扎根下來,像個農(nóng)民一樣蓋所房子、生兒育女,每天泡在這樣的人場中,經(jīng)受許多雙“眼睛”和許多張“嘴巴”的“洗禮”與“改造”,心會像放在鏊子上一樣,備受煎熬吧?佩甫旁觀過這樣的人:《豌豆偷樹》里的“老姑父”,本是個下放右派,下放到農(nóng)村勞改,他后來娶了個農(nóng)村媳婦,在村里人的“調(diào)教”下慢慢被同化,失去了自己。他當上了村小學的校長,穿起了女人的偏開口褲子,助村長淫威而施不公給學生,規(guī)規(guī)矩矩地學會了“二十四叩”禮……這樣的人,佩甫寫過好幾個。那么,他那時在旁觀“他們”時,會不會既同情又警惕,恐怕自己也與這人一樣就此陷落?
那么,理想呢?還有沒有一個叫作“理想”的事物模糊地存在于未來時空中?此時的佩甫,內(nèi)心不甘、委屈,他覺得自己還有個甘愿去全力以赴的“理想”,盡管他不清楚是什么,不清楚何時才能實現(xiàn)、如何實現(xiàn),但他很明白自己的理想絕不是侯王的這種生活,侯王不是自己命運的落腳點,莊稼地不是自己“時刻準備著”的事業(yè)領地。他心里攢著的一股勁,是侯王這個并不“廣闊”的天地已無法裝下的了。他渴望走出去,有更多的時間學習和思考,渴望更高的平臺和時機供“本領”施展。何況,那萌芽良久的愛情遲遲沒有進展,也讓佩甫失望了,他決定放棄。
可是,當知青可不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事兒,他必須有正當通行證才行。于是,他更加積極地配合公社、村里的工作,更加努力地帶頭苦干,他希望可以得到一個被推薦上學的機會。1974年春天,蘇橋公社有了兩個推薦指標,但下邊一二十個村莊,每個村莊那么多農(nóng)村青年想借此改變命運,那么多知青想借此回城,怎么辦?佩甫表現(xiàn)好,給公社和村里的干部、群眾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大隊把他推薦上去,母親知道輕重,不放心,就想方設法從老家親戚中找了個能說上話的人,她要保證這個事情進行順利。公社把佩甫推薦上去了,母親心里踏實了。
1974年夏天,佩甫如愿離開了侯王,被推薦到許昌技校(當時叫河南省第八技校)上學,學制兩年。在技校,他學的是車工。這幾年的學習和工作,表面跟他后來的職業(yè)沒有多大關系,事實上卻至關重要——技校生活讓他告別侯王進入學校,他更熱愛讀書,一下子辦了四個借書證,市圖書館、縣圖書館、學校圖書館等,他都經(jīng)常去借閱。有一次,他正在縣圖書館的書架上拿書,來了一個其貌不揚的家伙,長得黑黑的,說自己是作家,作品要發(fā)表了,來查閱點材料,圖書館老師對他恭恭敬敬的。佩甫很羨慕他可以寫文章發(fā)表,內(nèi)心里第一次萌生這樣的渴望:我也寫文章發(fā)表該多好!于是,佩甫心里就埋下了一粒種子。佩甫在技校依然追求上進,當上了學校的團支書,團支書是要負責辦黑板報的,他就在辦板報中開始嘗試寫作。由此,自自然然地,他的人生軌跡進入變勢。
1975年8月5日,駐馬店境內(nèi)開始連降特大暴雨,據(jù)說雨大得洗臉盆子伸出去頃刻即滿。8月8日,板橋水庫垮塌,很快,全市大大小小60多座水庫全部垮壩,大平原上一片汪洋。許多人頃刻間家毀人亡,地淹畜沒。關于這場大水,佩甫記憶深刻。“那是夏天,夏天里我病了,害的是瘧疾,渾身發(fā)冷,蓋兩床被子還冷,終日躺床上望天兒,天是很熱的,熱得躁,熱得不祥。”[9]發(fā)水后的難民流離失所,到處流浪,許昌、鄭州等地都設立了災民安置點,在許昌的安置點,市民們紛紛幫助他們,救助災民成了政府、百姓、學生的關注重點。“那時街道上組織各家各戶燒湯烙饃給難民送飯吃,家人、鄰人就一挑一挑地把飯送到街上,那場面是很感人的。我躺床上沒事兒做,就寫了一首名為《戰(zhàn)洪圖》的長詩。我不會寫詩,一激動就寫了。瞎寫。夏天過去了,技校開學了,就上學。國慶節(jié)學校要出墻報,因我是班里的組織委員,讓我寫點什么,我不愿再費事,就把那《戰(zhàn)洪圖》拿出來交差。后來就登在了墻報上。同學們看了竟說不錯。一位老師看了,對我說:‘寫得可以,你給刊物寄寄,說不定會用呢?!菚r覺得刊物是很神圣的,就撐著膽子寄了。我盼著回音,可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一直沒有回音。我焦焦地又問那老師,那老師說:‘不退稿就有希望?!谑蔷鸵恢毕M氯ァ?sup>[10]他牢牢記住了老師的“不退稿就有希望”,這句話引起的盼頭,點燃了佩甫繼續(xù)寫下去的念頭。但我想,當時沒有這句話,他還是會繼續(xù)寫,寫作是他喜歡閱讀的順延,也是他敏感內(nèi)向的性格所必需的心靈出口,是他此時開始清晰意識到的人生之路的起點。
1975年8月到1976年,他不斷嘗試著寫東西。1976年夏天,他技校畢業(yè),被分配到許昌市第二機床廠當技術工人開車床。他每天在轟隆隆的聲響中開車床,車床一開每分鐘三千六百轉(zhuǎn),產(chǎn)品是頭發(fā)絲的六分之一,一旦錯了就是一堆廢品,佩甫感到高度緊張。車間里,“一座座‘鐵怪物’發(fā)出轟隆隆的響聲,削鐵如泥的車床‘唰唰’地飛速旋轉(zhuǎn);半空中一間會‘飛’的房子‘叮鈴鈴’伸下一只鐵鉤鉤兒,把好大的鋼錠打楸兒似的吊來吊去……”[11]那時,廠里的工會主席體恤這個年輕人的勤奮惜時,特意將自己辦公室鑰匙給他,讓他在夜班時可以有個安靜的角落讀讀書、寫寫文章,但這三班倒的車間工人生活還是讓他沒感到多少快樂和幸福,他無法產(chǎn)生讓心安定下來的歸屬感。他已經(jīng)對另一種生活方式明確而強烈地向往著。
1976年底,佩甫寫了一個短篇小說寄給了《河南文藝》,沒過多久就接到一個公函,邀請他去鄭州改稿,佩甫興奮地想象著文字印在紙張上的幸福與自得。第二天,他就請假去改稿。八天時間,他根據(jù)編輯的意見改了八遍,最終修改得面目全非。佩甫頭昏腦漲、氣急敗壞,失望而狼狽地坐車回去了。許多年后,他這樣回憶:“一個月后,《河南文藝》來信說讓我去鄭州改,很激動,覺得成了,‘成’得很容易嘛,坐上車就去了鄭州,住在河南日報招待所。見了編輯一聽,心涼了半截!那所謂的‘改’幾乎等于重寫。很躁,就改吧。八天里改了八遍,日夜兼程,趕路一樣累,后來終于沒成。編輯說:‘據(jù)我多年的經(jīng)驗,編輯咋說你咋改,改不好?!矣涀×诉@句話,終生記住。當時我蒙了,倉皇出逃,把牙具都扔在招待所了。心里憤憤的,也不知恨什么。坐上火車,我又狠狠地‘刻’了鄭州一眼!就覺得‘臉’丟在鄭州了,終有一天得‘拾’回來。……回去又寫,心里操操地罵著寫。寫一篇又寄給了《河南文藝》,編輯來信說:寫得不錯。但為了慎重,你再改一遍吧??磥砭庉嬕彩怯须y處的。知道了稿子發(fā)表并非由編輯一人說了算,有好多‘關’呢!就改。終于,稿子在第二年一期發(fā)出來了,叫《青年建設者》,很不像樣子,心里還是高興。這年,我一連發(fā)了三篇小說……嚴格地說,那還算不上文學,那僅僅是串著概念的句子?!?sup>[12]
1977年,“文革”結(jié)束后中國社會新時期的起點年,也是佩甫命運的重要拐點。這一年,他一口氣寫了三個短篇,都在1978年的《河南文藝》發(fā)表。處女作《青年建設者》發(fā)在第1期。1978年1月的一個早上,喜歡打球的佩甫早早來到廠里,準備與工友們打一場。走到大門口,他習慣地先去傳達室翻一翻報紙,忽然,他看到那天《河南日報》上,赫然登著《河南文藝》第一期的目錄,心里頓時咚咚跳起來,他忐忑而急切地尋找著自己的名字。一行行看下去,突然,他眼前一亮,“李佩甫”三個字醒目出現(xiàn)!是李佩甫!千真萬確!他極力壓抑著涌上來的激動,將那份報紙折疊著裝進工裝的口袋里,然后到操場上打籃球。那個早上,他笑容滿面,奔騰跳躍,怎么打怎么順,怎么投怎么中,連投了好幾個三分球。他們隊打勝后,隊友們高興地拍他的肩說:“打得好!厲害!”佩甫笑著,并不說什么,他藏得住話,不愛炫耀,但他暗暗給自己鼓起了更大的勁頭:繼續(xù)寫,要寫得更好!
接著,他在《河南文藝》第5期發(fā)表的《在大干的年月里》,堪稱《青年建設者》的姊妹篇。然后在第10期發(fā)表了《謝謝老師們》。這三個短篇是他早期精神趨向的印記,主題是當時普遍流行的為社會主義建設流血流汗,寫法是五六十年代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那套方式?!肚嗄杲ㄔO者》和《在大干的年月里》直接以廠里的技術工為主角,寫青年工人廢寢忘食、不分晝夜地為祖國建設大業(yè)無私奉獻著,兩個年輕人“建設”和“建中”是那個時代許多人常用的名字。那時,全國人民的忠誠都突出地表現(xiàn)在外,孩子們的名字就是表達一種,從50年代的“躍進”到70年代的“建國”“國強”等,也是民心主動接受政治意識植入的體現(xiàn)。他們一心撲在如何提高廠里的設備效率上,整天畫圖紙查資料做實驗,他們焦急專注地為突破技術難關而苦思冥想、絞盡腦汁,響應著當時黨中央“大干快上”的號召,爭分奪秒地奮斗著。他們的精神榜樣是雷鋒,人格理想是奉獻?!吨x謝老師們》與這兩篇區(qū)別較大,以成功研制出“秘字03號”的技術員嚴毳回憶往事的方式展開敘述,敘述內(nèi)容分為三小節(jié):文峰小學一年級甲班慈愛的馬玉老師,她耐心地傳授孩子們知識,更注重培養(yǎng)他們的品質(zhì)和精神。三年級的數(shù)學老師陳老師,要求他學習上要“知其然,知其所以然”,要細心認真,“在科學的領域里是來不得半點馬虎的!要細心,細心,再細心!”[13]初中三年級的體育老師張老師,讓他在大太陽下面練習跳高,屢試屢敗后,張老師教訓他“應該對失敗生氣”,張老師還諄諄教誨他:“你不管獻身于哪一項事業(yè),都需要堅韌不拔的毅力?!?sup>[14]
這三個短篇是佩甫的初寫乍練,有明顯的“高大全”行文方式,也有對生活不夠深入、以主題為主的概念化圖解傾向。這是那個時期剛剛拿起筆的年輕人的通病,他們在那樣的時代氛圍和文學教養(yǎng)中長大,寫作時身邊是興奮狂熱的百姓情緒,內(nèi)心是自己那燃燒到沸點的青春激情,這樣熱情高漲地寫也屬自然,寫得真誠空洞也是自然。寫作過程就像蛇蛻,須經(jīng)一層層歲月沉思中的經(jīng)驗清理與調(diào)整,才能尋找到生命內(nèi)核中的那個自己。與其他作家初寫一樣,佩甫從身邊人事寫起,所表達的卻不是自己。他還沒發(fā)現(xiàn)掩藏在文字間那個自己的真正魂靈。寫作和人生一樣,好似在云霧中穿行,一步步地且行且現(xiàn),走著走著就明朗起來,明朗后那優(yōu)點和局限就暴露出來,優(yōu)勢有“舍我其誰”不可替代的氣勢,而局限也有不可企及難以改變的固硬。于是,也就明白了自己莊稼的邊界,也就順命地伏下身來精種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了。
細細想來,這三個短篇有幾點值得一說的地方。一是那幾個男主角是專一執(zhí)著的技術工程奉獻者,基本與佩甫的精神性格相一致;二是敘述基調(diào)因情緒而動,不予以抑制,易隨之激動;三是在《謝謝老師們》中,他不經(jīng)意間使用了后來創(chuàng)作常用的片段拼貼(或曰組接)法,將對三位老師的回憶分節(jié)寫出,共同突出“那些培過土、剪過枝的人是不應該被忘記的”這一主題。這方法被用到《紅螞蚱 綠螞蚱》《村魂》《畫匠王》等小說中,甚至稍加變形地作為基本結(jié)構(gòu)用在長篇小說中,成為他“雙線并進式”結(jié)構(gòu)的重要部分。更重要的是,這三篇小說主題走向單調(diào)一致,就是為祖國事業(yè)的“獻身”精神,這符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正大要求,也是他早期文字氣血的形成之源,是他終生寫作的根本動因。佩甫小說的思想意義,是與正面的社會價值實現(xiàn)綁定在一起的,從《青年建設者》到《生命冊》,他一直秉行著文學要“為”、個體生命要“獻給”的社會性意義追求,這是他用“小說”來實現(xiàn)的“大說”。他說整個社會的時代變遷和道德沉淪,他說中原大地上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和歷史文化底因,他說自己的焦慮和渴望,都是在“為”,是跟最初寫作的精神傾向一致的。
1977年,剛剛經(jīng)歷過“文革”的河南省文聯(lián),那些回到鄭州還沒好好緩緩神的“右派分子”剛剛到崗,就跟“青年建設者”佩甫們一樣,迫不及待地想要全身心投入,爭分奪秒地來一番改天換地的“大干年月”,為社會主義被耽誤的文化建設事業(yè)做出貢獻。于是,這年底,河南文聯(lián)就舉辦了全省的短篇小說座談會,廣邀作者們參加。那時佩甫的處女作定好發(fā)表了,可是還沒發(fā)出來,就被邀請來參加了。那批老前輩們,對文學復蘇的急切渴望有多強烈啊!這次座談會上,佩甫是最年輕的一位,文學的大門就這樣向他敞開了,他進去了,再沒旁顧過其他,他走了一生。他的命運因志趣和所長的導引,自然地歸于正途,實在是幸福的事情。日后意識到這點,佩甫常慶幸感恩:“1974年到1980年左右,我先上技校,而后在工廠當工人,開過各種各樣的車床。1978年,我在省級刊物上發(fā)表了三個短篇小說,到了文化局,成了專業(yè)的創(chuàng)作人員。每個人都會有他最適合干、也能夠干的事情。有的人一生都未必找得到,我很幸運,很早就找到愿意做的事情?!?sup>[15]他懂得珍惜。幾十年來,他認真而本分地為寫作留存最大配額的時間、精力,并因謙虛、簡單而近了智慧,他說:“一個人做好一件事就不容易,……就把這支破筆好好握住吧?!?sup>[16]
參考文獻
[1]李佩甫:《紅炕席》,見《無邊無際的早晨:李佩甫中短篇小說自選集》,華夏出版社1997年8月版,第433頁。
[2][5]李佩甫:《生命冊》,作家出版社2012年3月版,第396頁。
[3]李佩甫:《帶豁口的月亮》,《河南消防》2000年第2期。
[4]李佩甫:《羊的門》,華夏出版社1999年7月版,第278頁。
[6]李佩甫:《古麗雅——我曾經(jīng)的人生坐標》,《中國圖書商報》2009年8月18日。
[7]李佩甫:《滿城荷花》,見《無邊無際的早晨:李佩甫中短篇小說自選集》,華夏出版社1997年8月版,第426頁。
[8]同上,第427頁。
[9][10][12]李佩甫:《找一塊自留地》,《新聞愛好者》1990年第8期。
[11]李佩甫:《憨哥兒》,《奔流》1981年第11期。
[13][14]李佩甫:《謝謝老師們》,《河南文藝》1978年第10期。
[15]舒晉瑜:《李佩甫:上網(wǎng)寫字不能叫創(chuàng)作,警惕庸俗化的泛濫》,《中華讀書報》2012年4月25日。
[16]劉雅鳴、雙瑞:《李佩甫:仍堅信文學的力量》,新華網(wǎng)《新華每日電訊》2015年8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