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任團練大臣
湘鄉(xiāng)知縣朱孫詒熱情萬丈地會見了曾國藩,并請曾國藩為保衛(wèi)湘鄉(xiāng)出謀劃策。
曾國藩認(rèn)真而全面地視察了團練,向朱孫詒和羅澤南提出練兵“貴在精而不在多”的建議,只要能訓(xùn)練出不要命的民兵400人,就可以和敵人來一場野戰(zhàn)。同時他還提醒羅澤南,在湘鄉(xiāng)周邊多設(shè)探子,及時掌握情報,知己知彼才能大有勝算。
當(dāng)然,曾國藩的著眼點不僅在團練上。他特別重視民間的安定和團練人員的來源。太平軍暴亂一起,由于承平日久,所以流言四起,有人連太平軍的影還沒見到,就攜家?guī)Э谔油觥T鴩奶幓顒?,宣傳千萬不要逃走,而且還寫了通俗易懂的《保守平安歌》,提出:第一,莫逃走;第二,齊心保家鄉(xiāng);第三,操練武藝,大家齊心辦團練,才能家家戶戶保平安。
因為行動起來,所以奇跡發(fā)生。湘鄉(xiāng)在曾國藩的努力下,恢復(fù)了穩(wěn)定和秩序,民心一定,團練水漲船高,無論是人員數(shù)量和質(zhì)量,都遠在湖南其他地區(qū)之上。
就在曾國藩為家鄉(xiāng)貢獻智慧和精力時,兩個消息接踵而至。
第一個消息是,太平軍在湖南長沙使盡渾身解數(shù)都無法攻克,于是撤圍而走。這當(dāng)然是個好消息,曾國藩特意跑到湘鄉(xiāng)縣城和朱孫詒、羅澤南喝了一頓,由于太過于興奮,他把守孝期間不準(zhǔn)喝酒的禁令忘得一干二凈。
第二個消息不知是好是壞。1853年1月,他接到圣旨,咸豐皇帝任命他為湖南團練大臣,協(xié)同湖南巡撫共同辦理團練。清政府最早設(shè)團練大臣是在1852年10月,地點是江西。曾國藩是第二位團練大臣,可謂沐浴了滔天的皇恩。清政府設(shè)立團練大臣的初衷是要把團練搞得鋪天蓋地,讓亂匪陷進人民戰(zhàn)爭的海洋中去。所以挑選的大臣人選都是正在老家的京官,因為這樣的京官熟悉家鄉(xiāng),而且就在家鄉(xiāng),可立刻上任。
羅澤南得到這個消息后,第一時間跑來祝賀,曾國藩卻心事重重。羅澤南問:“你成就功名的日子來了,怎么不高興?”
曾國藩搓著手,唉聲嘆氣:“這若是從前,我要去祖墳祭拜的,可現(xiàn)在……”
羅澤南明白了,曾國藩正在守孝,如果出來任事肯定會受人恥笑:“我前段時間跟你說的話,你難道當(dāng)飯吃掉了?”
“什么?”
“移孝作忠?。 ?/p>
要移你去移!曾國藩想,在背地里為羅澤南出出主意,發(fā)些宣傳單給老百姓,這都情有可原。可擔(dān)任團練大臣,那可是光天化日之下出來做官,祖宗有靈,圣人有感,蒼生有嘴,我非被他們譴責(zé)死不可!
羅澤南勸了半天,毫無效果,垂頭喪氣地走了。
曾國藩木然地呆坐房中,心亂如麻。突然想到理學(xué)家的靜坐修行,于是盤起腿,把雜念驅(qū)趕出頭腦,一會兒工夫,就端坐著打起了呼嚕。
一覺到天明,但也不是自然醒,而是被老爹曾麟書喚醒的。老爹對他說:“你的好友郭嵩燾來了。”
曾國藩大喜,蓬頭垢面地跑了出來。
郭嵩燾1847年才中進士,比曾國藩晚了九年。戲劇性的是,他官路一點都不亨通,才中進士,就撞上雙親離世,所以回老家湖南湘陰守孝。
1850年守孝結(jié)束,正要回京,又遇上太平軍造反。在咬牙切齒了幾天后,強烈的使命感讓他留在湖南,幫助地方官防御太平軍。
1853年10月,云貴總督張亮基調(diào)任湖南巡撫,郭嵩燾被人推薦,成了這位沉穩(wěn)干練的巡撫大人的幕僚。
郭嵩燾和曾國藩交情匪淺,所以總在張亮基面前推薦曾國藩,當(dāng)曾國藩被任命為湖南團練大臣后,郭嵩燾征得張亮基的同意,一路小跑來到白楊坪請曾國藩出山。
曾國藩對團練大臣的位子猶豫不決,不僅僅是他怕別人的議論,還有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對當(dāng)時政府的腐敗無能和官員的軟弱散漫深惡痛絕,他特別擔(dān)心的就是很難和這些人合作。
如果在工作中和這些人產(chǎn)生矛盾,必會事事掣肘,處處荊棘,非但自己不能成功,可能還會因過受罰,再受到他人的恥笑。到了那片田地,他曾國藩就是有想活下去的勇氣,老天恐怕也不會給他機會。
所以在羅澤南來勸他之前,他就寫好了辭請奏疏,準(zhǔn)備由張亮基轉(zhuǎn)交咸豐。郭嵩燾一來,兩人談了些閑話,他就把那封奏疏哆嗦著拿了出來,要郭嵩燾交給張亮基。
郭嵩燾皺眉說:“你這是打退堂鼓啊?!?/p>
曾國藩嘆息連連說:“團練大臣有個鬼用,今日不可救藥的地方不是什么團練的戰(zhàn)斗力,甚至都不是正規(guī)軍的戰(zhàn)斗力,只在人心。人心陷溺,毫無廉恥。看看那群官場肥佬,搖頭尾巴晃,混吃等死,再看看那些有志于拯救蒼生的人,全沉淪下層,郁郁不得志。人心不古,世道澆漓,這要比長毛賊厲害百倍!”
這是段社會雜評,堂而皇之,所以無用。
郭嵩燾埋怨道:“你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此時就該出山,見一事解決一事。你坐在這里興嘆,于世事有何益處?”
曾國藩心不在焉。
郭嵩燾提高了嗓門:“你不知道吧,長毛匪已攻陷了湖北武漢,常大淳殉職了?!?/p>
曾國藩“啊呀”一聲,武漢一失,湖南地區(qū)必是太平軍覬覦之地。雖然上次長沙之圍解了,但難保太平軍不來個回馬槍。到那時,整個湖南將狼煙四起,血流成河。
一想到這,曾國藩就脊背發(fā)涼,眼皮直跳。
郭嵩燾趁機勸道:“你本有澄清天下之志,現(xiàn)在不乘時而出,拘于守孝的古禮,對皇上甚至是對你老爹都沒有益處。國要破家要亡,你什么都守不住的!”
曾國藩在房間里轉(zhuǎn)悠起來,臉上一會兒是興奮,一會兒是憂慮,一會兒是莫名其妙,一張臉變幻無常,搞得郭嵩燾神經(jīng)緊張,連胃都發(fā)緊。
轉(zhuǎn)了半個時辰,曾國藩才端坐在郭嵩燾面前問道:“我父親那里,怎么辦?”
郭嵩燾驚喜地笑起來:“這好辦,我來說。”
經(jīng)過郭嵩燾的三寸不爛之舌,曾麟書意識到如果不讓曾國藩去長沙擔(dān)任團練大臣,那他這個老爹就該天誅地滅。
曾老爹同意了,曾國藩還有顧慮。這顧慮不好意思說出口,郭嵩燾要他一定要說出來,要無任何后顧之憂地去長沙。曾國藩咬咬牙,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了三個字:江忠源。
這是個人名,曾國藩最要好的朋友。
江忠源是湖南新寧縣人,新寧離曾國藩的家鄉(xiāng)湘鄉(xiāng)不遠。江忠源雖是讀書人,卻不受禮法約束,吃喝嫖賭樣樣都來。1847年,新寧縣鬧匪,政府軍一籌莫展。危急時刻,江忠源砸鍋賣鐵募集了一支民兵部隊,很快就把匪亂鎮(zhèn)壓下去,由此名聲大噪,從此混入官場,但不久后因老母去世,回家守孝。
太平軍起事后,江忠源再發(fā)神威,脫了孝服,組織精銳團練,出湖南入廣西和太平軍作戰(zhàn)。江忠源是將才,手下無弱兵。在湘江邊上的蓑衣渡,他眼光獨到設(shè)置下埋伏圈,消滅了從此經(jīng)過的太平軍大半兵力,連太平軍三號人物馮云山都壯烈于埋伏圈中。
江忠源因此一役名動南中國。
郭嵩燾對曾國藩在此時顧慮江忠源,簡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說:“江忠源和您是好友,此時正風(fēng)生水起,不正有利于您出山做事嘛?!?/p>
曾國藩低頭垂目道:“我怕他恥笑我?!?/p>
郭嵩燾就更莫名其妙了,問了好半天,曾國藩才做了大致解釋。
原來,1851年江忠源正在老家守孝,清政府認(rèn)為他是暴民的克星,所以要他立即脫掉孝袍上戰(zhàn)場。曾國藩在北京得知此事后,急忙擺出一副理學(xué)大師的架勢,寫信給江忠源說:“我知道你是禮法外之人,但在守孝期間穿起官服,豈止有違禮法,更有違天理。你要慎重,萬不可輕出!”
郭嵩燾聽完曾國藩的解釋,哈哈一笑,說:“你太多慮了,江忠源不是那種人。”
曾國藩正色道:“我剛勸完人家,自己就犯同樣的問題,這是知行不一?!?/p>
郭嵩燾沉吟一會,恍然大悟。曾國藩只是不想被好友捉到把柄,在別人面前,他可以無所顧忌,可在朋友面前,他要有個樣子。偉大人物不畏人言,只是不畏天下蒼生的言,天下蒼生的話算個屁!但他們卻畏懼親朋好友的言,如果連親朋好友都不體諒他理解他,那他可真就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了。
郭嵩燾沉吟時,曾國藩也在沉吟,他在運用朱熹方法論“格物致知”。半個時辰后,他“致知”了:“我要給江忠源寫封信,說明我移孝作忠的真意?!?/p>
這封信簡潔明快:“大局糜爛到這種地步,我不想執(zhí)著守孝不出的初心,能盡一分力必須拼命盡這分力,成敗利鈍,全都不問?!?/p>
江忠源對曾國藩的解釋毫無興趣,因為他本來就不是受禮法束縛的人。他只是大為不解,曾國藩的語氣中把出山任團練大臣一事看得那么難。訓(xùn)練團練,把他們送上戰(zhàn)場,痛毆長毛匪,這有什么難的呢?
江忠源這樣想,沒有錯。他本人大大咧咧,思想上放蕩不羈,是個樂觀主義者。
曾國藩做事踏實,看問題更踏實。他看得很透,當(dāng)時的破敗時局不是編個團練打幾場仗就能挽救的。因為人心已不古,世道在澆漓,小修小補于事無補,不干則已,要干就必從頭做起,放手大干。要有不顧一切、勇往直前、百死不悔的精神,才有可能力挽狂瀾,成就大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