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我對這個世界無話可說
沈從文寫道:“一切愛不是極其愚蠢,就是極其下流,故她把這些愛看得一錢不值了。真沒有一個稍稍可愛的男子。她厭倦了那些成為公式的男子,與成為公式的愛情?!睆垚哿釋懙溃骸八贿^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睈鄣膮T乏就是生命力的匱乏,沈從文與張愛玲恰是一體兩面。只是沈從文是平視而悲憫,他為此憂傷,為此茫然,而張愛玲是冷眼旁觀,波瀾不驚。
很多年前,在南邊漂泊,我只帶著這兩個人的集子。張愛玲的小說是隨手抽出來讀兩段,句句驚艷,而沈從文是要感受全篇的氛圍。在讀《如蕤》的時候,我仿佛聽得到他輕輕的嘆息?!懊褡逅ダ狭耍瑸楸灸芡苿佣鞒傻囊靶U事,也不會再發(fā)生了。都市中所流行的,只是為小小利益而出的造謠中傷,與為稍大利益而出的暗殺誘捕。戀愛則只是一群閹雞似的男子,各處扮演著丑角喜劇?!鄙驈奈慕柽@個完美的高貴的知性女子點明真正的愛情?!肮虉?zhí)的熱情,瘋狂的愛,火焰燃燒了自己后還把另外一個也燒死,這愛情方是愛情!”這是如蕤所向往的愛情,也是沈從文所向往的愛情。但是在這個模式化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已死掉,他為此焦慮,也為此憂戚。
都市里的人似被閹割了般,不如鄉(xiāng)下人還保有自然的生命力。沈從文在這篇都市小說里只輕輕一點,并沒有像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那樣長篇巨制自然生命力所帶來的蠻暴的熱情。
一個貞靜的女人,拒絕了所有向她獻媚輸誠的一群青年紳士,逃到一個小鄉(xiāng)村后,卻坦然盡一個粗鹵的農夫,在冒昧中吻了她的嘴唇同手足。驕傲的婦人厭倦輕視了一切柔情,卻能在強暴中得到快感。
“火焰燃燒了自己后還把另外一個也燒死”,如蕤終于遇上一個同她一樣驕傲的男子,她“看他的驕傲,如何消失到溫柔雅致體貼親切的友誼應對里”,然后離去了。
眼里寫了愛情,額上便刻了奴隸
有人說沈從文沒有胡蘭成聰明,他本可以憑著自己的清秀斯文和文壇名氣,以教師為名去接近驕傲的對他看不上眼的張兆和,一邊顯示自己的淵博一邊微笑著傾聽,裝出一副“懂得”來。女神張兆和也會像張愛玲一樣“低到塵埃里去”。但是沈從文不是從情場歷練過來的,他擁有一片赤子之心,他自我沉浸,所享受的也是這種燃燒的過程吧。只是,他燒死了自己,卻始終沒能點燃張兆和。
沈從文是鄉(xiāng)下人,沒讀過幾年書,當過土匪,當過兵,做過書記員,二十歲只身到北京,懷揣著一個文學夢,如打不死的小強堅韌地扎根在這勢利的京城。他將住處命名為“窄而霉小齋”,有一次,郁達夫去看他,在寒冷的冬天,他因沒有棉衣、棉被正裹著毯子坐在小齋里寫作,手都凍僵了,肚子更是餓得咕咕叫。郁達夫流著淚把自己的羊毛圍脖摘下來圍在沈從文的肩上,再請他去吃飯,付了飯錢,又把余下的錢都給了他。
后來經過郁達夫、徐志摩的推薦,沈從文終于在胡適為校長的大學里謀了個教書的職位。這個“鄉(xiāng)下人”第一次上課的情景至今還被傳為趣談:
第一次登臺上課,沈從文既興奮又緊張,準備的資料既充分又認真,足夠他講一個小時了。但是他抬眼望去,黑壓壓一片人頭讓他頓然慌了神,之前成竹在胸的講義一掃而空,腦中一片空白,就這樣呆呆地站了十分鐘。
之后他又用十分鐘講完了本來要講一個小時的課,再次陷入窘迫。最終,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道:“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p>
學生們哄堂大笑……
而這堂課上恰有他的學生張兆和。
那么張兆和呢?
她出身富商之家,曾祖父張樹聲歷任兩廣總督和代理直隸總督,父親張吉友擁有良田萬頃,還結交了蔡元培這樣的教育界名流,投資教育事業(yè),創(chuàng)辦了樂益女中。張氏四姐妹更是個個爭艷,知書達理。大小姐張元和嫁給昆曲小生顧傳玠,后旅居美國;二小姐張允和,是著名語言文字學家周有光的夫人;四小姐張充和是美國耶魯大學漢學家傅漢思教授的夫人。而三小姐就是張兆和了。四姐妹兩黑兩白,張兆和在學校里被人稱為“黑牡丹”。
在學校里,聰明美麗的張兆和有很多追求者,那些追求者被編成“青蛙一號”“青蛙二號”“青蛙三號”……二姐張允和曾取笑說沈從文大約只能排為“癩蛤蟆第十三號”。
沈從文是從文的,追求女生自然拿出他的長項,就是寫情書。他的情書文字優(yōu)美,感情真摯,可是哪里打動得了張兆和這位女神?
我曾做過可笑的努力,極力去和別的人要好,等到別人崇拜我,愿意做我的奴隸時我才明白,我不是一個首領,用不著別的女人用奴隸的心來服侍我,但我卻愿意做奴隸,獻上自己的心,給我愛的人。我說我很頑固地愛你,這種話到現(xiàn)在還不能用別的話來代替,就因為這是我的奴性。
愛情把沈從文變成了奴隸,所謂情熱的人大抵如此,他將一顆赤子之心全然奉上。不玩心機,毫無保留,甚至不知進退,難怪張充和為他寫挽聯(lián)“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藝術家需要激情,而愛情是迸發(fā)激情最好的泉源。他的文字恰來源于他的熱情,過于冷靜、過于理智、全然站在邊沿上不敢投入的人是不會成為詩人的,也寫不出真正的文學作品來。表面上看是沈從文在投入,誰又知道他其實也在索取,從他的幻想對象中源源不斷地攝取靈感。他的好多小說主人公的原型都是張兆和,比如翠翠,比如三三。
之后很多年,沈從文都稱張兆和為“三三”。他說:“我這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年齡的人?!?/p>
在愛情中,沈從文成了詩人。
卻只愛過一個正當年齡的人
我見到你笑了,還找不出你的淚來。當我從一面籬笆前過身,見到那些嫩紫色牽牛花上負著的露珠,便想:倘若是她有什么不快事纏上了心,淚珠不是正同這露珠一樣美麗,在涼月下會起虹彩嗎?
我是那么想著,最后便把那朵牽?;ㄉ系穆吨橛蒙嗵蚋闪?。
怎么這人哪,不將我淚珠穿起?你必不會這樣來怪我,我實在沒有這種本領。我頭發(fā)白的太多了,縱使我能,也找不到穿它的東西!
病渴的人,每日里身上疼痛,心中悲哀,你當真愿意不愿給渴了的人一點甘露喝?
這如像做好事的善人一樣,可憐路人的渴涸,濟以茶湯。
恩惠將附在這路人心上,做好事的人將蒙福至于永遠。
我日里要做工,沒有空閑。在夜里得了休息時,便沿著山澗去找你。我不怕虎狼,也不怕伸著兩把鉗子來嚇我的蝎子,只想在月下見你一面。
他是被感情緊緊地扼住了。張兆和曾在日記中寫道:“他對蓮說,如果得到使他失敗的消息,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這是一條積極的路,但多半是不走這條的。另一條有兩條分支,一是自殺,一是,他說,說得含含糊糊,‘我不是說恐嚇話……我總是的,總會出一口氣的!’出什么氣呢?要鬧得我和他同歸于盡嗎?那簡直是小孩子的氣量了!我想了想,我不怕!”
有一次,他找張兆和的同室好友王華蓮交談,希望能獲得其幫助。王華蓮卻并不同情他,可能是覺得沈從文簡直是癡心妄想,便給他潑了一盆冷水:“成百上千的優(yōu)秀男士在追求張兆和,她有時一連收到幾十封求愛信,照例都不回信;如果都要回信,她就沒時間念書了。她很煩別人老寫信給她……”沈從文像個孩子一樣痛哭,也于事無補。
后來他又找到“愛情大使”胡適,胡適在做媒方面一向自負,便欣然答應幫沈從文解決難題。恰好張兆和也投訴到胡適這里來。
老師沈從文一封封情書寄來,學生張兆和不堪其擾,終于告到校長胡適這里來了。她把信拿出來給胡適看,還特別指出其中一句有猥褻之感,“我不但想得到你的靈魂,還想得到你的身體”。胡校長認真地看了沈從文的信,接下來就做媒:“他說他非常頑固地愛你?!焙m的話讓張兆和大吃一驚,隨即回了一句:“我非常頑固地不愛他。”胡校長苦口婆心地講起沈從文的好處來:“沈從文是個天才,是中國小說家里最有希望的……社會上有了這樣的天才,人人應該幫助他,使他有發(fā)展的機會!”似乎他是天才我就得愛他,似乎他是天才,我就有義務幫助他,這講的什么道理?張兆和覺得簡直受了侮辱,冷硬地回擊校長:“這樣的人太多了,如果一一去應付,簡直沒有讀書的機會了。”弄得胡適也無話可說了。
或許是因為碰了一鼻子灰,接下來胡適給沈從文的信中寫得很尖銳:“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愛情不過是人生的一件事(說愛是人生唯一的事,乃是妄人之言),我們要經得起成功,更要經得起失敗。你千萬要掙扎,不要讓一個小女子夸口說她曾碎了沈從文的心……此人太年輕,生活經驗太少,故把一切對她表示過愛情的人都看作‘他們’一類,故能拒人自喜。你也不過是‘各個人’之一個而已?!?/p>
胡適眼中的大才在“小女子”那里成了倒霉的“各個人”之一,他很是不忿,把張兆和貶為“拒人自喜”的淺薄女子。但是沈從文哪里肯聽校長大人的話,他仍舊青鳥傳書,頻頻轟炸。
慢慢地,張兆和的心動搖了,“我雖不覺得他可愛,但這一片心腸總是可憐可敬的了。”
沈從文賣了一本書的版權,得了版稅立刻買了幾本精裝的俄文小說去蘇州拜訪張兆和,她卻恰好去了圖書館。沈從文以為她是避而不見,十分沮喪地回到旅館。張兆和回來后,姐妹中最有主見的張允和慫恿她叫沈從文來家里一趟,但張兆和不知找什么理由。張允和就教了她一句說:“我們家小弟弟多,很好玩,你來玩吧。”張兆和見了沈從文就真的只說了這一句話,兩個人其實是沒話說的。張兆和對沈從文是從同情開始的,所以他們的感情是不對等的,至死,二人都不能投契。她解不了他內心的孤寂。
沈從文寫文章很聰明,在愛情上卻如他文章中的角色,懵懂,只是迷迷茫茫存著一片向往之情。他尋找外在的女神,卻不是靈魂的知己,注定是悲劇。
沈從文離開蘇州時叮囑一句:“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張允和幫著沈從文向爸爸提親,得到同意,她立即發(fā)電報,電報文只一個“允”字,既是同意,又是發(fā)電報人的名字,一語雙關,可見張允和的聰慧和頑皮。而張兆和卻怕這個鄉(xiāng)下人看不懂姐姐的慧語,又偷偷地發(fā)了一封電報:“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她是怕他著急,她對他并非無動于衷了,即使是同情,即使是對一個小兄弟的憐愛。
二人剛剛結婚,沈從文就要回湘西老家一趟。
他在老家給她寫信:“我原以為我是個受得了寂寞的人。現(xiàn)在方明白我們自從在一起后,我就變成一個不能同你離開的人了。三三,想起你,我就忍受不了目前的一切。我想打東西,罵粗話,讓冷氣吹凍自己全身。我明白我同你離開越遠反而越相近。但不成,我得同你在一起,這心才能安靜,事也才能做好!”
而張兆和也在蜜月的溫情中,她親昵地稱他為二哥,還在信中擔憂地說:“長沙的風是不是也會這么不憐憫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塊冰?”
可是,現(xiàn)實問題接踵而來。
北京淪陷,南逃的沈從文多次寫信讓留在北京的張兆和南下,但張兆和以照顧孩子為由堅持留在北京,沈從文最終寫信質問她:“你到底是愛我給你寫的信,還是愛我這個人?”
二人雖然最終團聚,但是因為出身、性格、趣味不同,摩擦也不斷。沈從文為了收藏古董不惜花大價錢,還對朋友仗義疏財,張兆和卻要為家計發(fā)愁,不由得氣惱。
張兆和是務實的性子,安家過日子,盡妻子的本分,而沈從文詩人的心性卻需要激情,需要浪漫,需要靈魂上的相知相惜。愛情是詩意的,而親情終歸流于平淡。
張兆和不能欣賞沈從文的才氣,沈從文也不了解張兆和的本心。她不愛他,而他,愛的只是自己心中的一個幻影。
所以,他的心開始往婚外尋找安慰。
相愛莫如相知
詩人高青子出現(xiàn)在他的世界里。
高青子可以跟他談論文學、談論小說,又是他的粉絲——既滿足了男人被崇拜的心理,又獲得了相知的快感,沈從文能不欣悅?高青子是個極其聰慧的女子,有一次她特意穿了件綠地小黃花綢子夾衫,還在衣角袖口染了一點紫。沈從文見了不由飄飄然,如在夢中,因為這正是他如夢幻般的小說里的女主角的打扮。他看破了她的刻意,她也看破他看破了,雖然有些尷尬,但瞬間心領神會,兩人越走越近。
他向妻子坦言,張兆和一氣之下回了娘家。
他落著眼淚進了梁思成家,向好友林徽因傾訴,他認為愛自己的妻子與再對另一個愛慕自己的女子好并沒有沖突,想“找個聰明的人幫忙整理一下他的苦惱或是‘橫溢的情感’,設法把它安排妥帖一點”,林徽因讓他慧劍斬情絲。他卻并沒有斬斷這份情緣,而是和高青子先后到了昆明,以致引起了浮言。沈從文的小說《看虹錄》寫的大概就是這段情緣。
小說寫得非常隱晦,有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有多處隱喻,但隱約見出他與高青子的動向。一個男作家深夜會情人,窗外冰雪清涼,窗內爐火溫馨,此情此景,兩個心意相通的人放縱了自己。
后來,高青子退出,嫁給一名工程師。
但是,半個多世紀以后,張兆和還對此耿耿于懷。雖然沒有離婚,這一事件卻加深了二人之間的裂痕。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小說《主婦》是寫給妻子的懺悔書,但是兩個人始終沒有溫暖相對。據二姐張允和回憶:“1969年,沈從文下放前夕,站在亂糟糟的房間里,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對我說:‘這是她(張兆和,此時已下放湖北咸寧)給我的第一封信?!研排e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接著就哭起來,快七十歲的老頭兒哭得像個小孩子一樣又傷心又快樂。”
沈從文越來越寂寞。
新時代里的人們越來越狂熱,而沈從文還抱著他的理想主義不放,靜靜地獨自審美,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大學生貼他的大字報,老朋友們也把他孤立起來,甚至他的家人,也不理解他。妻子張兆和很順應時代,后來還當上了《人民文學》的編輯。兩個人的分歧越來越大,因此更懶得溝通。沈從文不在家里住了,他每天到張兆和那里吃晚飯,然后帶上第二天的早飯和中飯回到自己的住處。在那些寒冷又漫長的冬天,沈從文一個人吃著冷饅頭、涼菜,埋頭研究學術。
難道她真的是只愛他寫的信?不管怎樣,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沈從文依舊給張兆和寫信,或許只是為了傾訴。他那“醞釀在心中十分混亂的感情”需要一個出口,給她寫信就成了出口,不管她看不看,懂不懂,他只要一吐為快。他寫道:“小媽媽,你不用來信,我可有可無,凡事都這樣,因為明白生命不過如此,一切和我都已游離?!倍嗝戳钊诵耐吹淖志?,“我可有可無”,像一個游離的單細胞,在嗚嗚的寒風中碎散。在社會中、在家庭中,他都沒了地位、沒了憑借。他對張兆和是卑微的,不用回信,只是仍舊作為他的一個“接收者”,他就滿足了。
他的兒子也說:“(當時)我們覺得他的苦悶沒道理,整個社會都在歡天喜地迎接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且你生什么病不好,你得個神經病,神經病就是思想問題!”而思想問題是最嚴重的問題,在“文化大革命”中,是要被批斗、被隔離的。沈從文是被下放到五七干校掃廁所去了。
文革結束后,談起這段經歷,沈從文像個無所適從的孩子一樣哭起來。
直到沈從文去世,張兆和整理他的遺稿時,她才后悔莫及,她說:“太晚了!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fā)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比松蟮秩绱?,免不了齟齬,免不了矛盾,如果重新來過,也不過如此?;蛟S,真是,愛不如懂。
沈從文說:“一切過去的種種,它的結局皆在把我推到你的身邊和心邊,你的一切過去也皆把我拉近你的身邊和心邊。我還要說的話不想讓燭光聽到,我將吹熄了這支蠟燭,在暗中向空虛去說!”他這一生果然是向空虛去說了,她從未聽懂他對她的絮絮情語。
他的寂寞無人懂
沈從文是一位天分極高的作家,野性而天然。他的精神底蘊是自由主義加浪漫主義,骨子里固執(zhí),不愿跟風,所以與“新時代的紅色文學風”不符。他又是矛盾的,外表謙和,內里堅硬,自卑又自負。晚年與人講起文學創(chuàng)作,他說:“至于文學方面我沒有資格,事實上沒有發(fā)言權。我的書呢,五三年就燒掉了,再加上這多少年的變化,我在文學方面是絕對沒有發(fā)言權的,絕對沒有發(fā)言權……大家都稱我為作家的時候,我實際自己慚愧得很,我從來沒有想當過作家,從來沒感到過我是作家……我對文壇是完全隔膜的……”可是在早期,他給張兆和的信中又常常自夸:“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說句公平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的所謂的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我沒有辦法拒絕?!薄啊对孪滦【啊凡粔模米猪?shù)皿w,發(fā)展也好,鋪敘也好。尤其是對話。人那么聰明!二十多歲寫的,同《龍朱》一樣全因為有你!”
或許是因為形勢所迫,或許是骨子里有著對當下的蔑視,你們怎么讀得懂我的小說?!你們讀不懂,所以我不再寫了。沈從文封筆,不僅僅出于形勢所迫吧。
他只是覺得悲哀。
一向銳利的錢鐘書對沈從文的評價可謂精準:“你不要看沈從文那么善良、溫和,他不想做的事你用刀子架到脖子上他也不會做。”他與這個世界是不協(xié)調的,他與政治場里的一股股“風”更是不協(xié)調。
想當年,沈從文與郭沫若都是20世紀中國文壇的重要人物。沈從文遠離政治,拒絕進入任何團體,他說:“我一生從不相信權力,只相信智慧?!倍魟t熱衷政治,是左翼文人。兩個人互相看不上。沈從文在《論郭沫若》中說:“讓我們把郭沫若的名字置在英雄上、詩人上、煽動者或任何名分上,加以尊敬和同情。在小說方面,他應該放棄他那地位,因為那不是他發(fā)展天才的處所?!彼J為郭沫若寫的小說一無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