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4 留戀與分別
考上高中的興奮勁兒還在我體內(nèi)“橫沖直撞”,我愣是在外面游蕩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我回到家,我媽并沒有再質(zhì)問我喝酒的事情,只是說如果我要是再不回來的話,她就要去報警了。
我爸在一旁抽著煙,他抽得很是愜意,和我闖禍之后他那樣猛嘬煙嘴兒的樣子是截然不同的。
我給馮靜打去了電話,她起得很早,問我這幾天去了哪里?
我告訴她我做了一個夢,很神奇的夢。她又問:“夢到了什么?”我說:“都不重要了,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我們要回一趟學校,看爬山虎?!?/p>
“你考上高中了?太好了,小和,我早就知道你沒問題!”我就喜歡馮靜每次都為我的進步和成就感到驚喜的樣子。
我剛要出門,我媽叫住了我:“昨晚王俊給你打電話了,當時你已經(jīng)跑得無影無蹤,他說七中也降分了,他達到了錄取線,還問了你的情況,我便和他說了?!?/p>
我趕緊給他打去電話,約著一起回韻文中學,一路上我們都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狂喜,他憧憬著讓家里給他買個手機,而我惦記著讓我爸給我買輛山地車。
看到學校里全都是初三的畢業(yè)生,我們才想起來,今天要拍畢業(yè)照,老遠看到了三毛正指揮著我們班同學的站位,幾個女生笨拙地爬上了階梯長椅。
我們沒有過去,一是不想給三毛添堵,二是我們不想把影像照進一張折磨了我們?nèi)甑牡胤?,將來給自己添堵。
我看到了馮靜站在一班當中,和她在一起的還有吳思琪,思琪的胳膊打著石膏,無力地讓紗布吊在胸前,我們走了過去。
“小和,等我一會兒,照完畢業(yè)照咱們就去圍墻那邊?!瘪T靜今天沒穿校服,穿了條水洗白的牛仔褲,外加一件白T恤,她發(fā)育得特別快,我感覺初中這三年,她變得越來越“立體”了。
“好,不著急,你照吧,我等你?!?/p>
我和王俊找了個不遠處的臺階坐了下來,正對著他們班,吳思琪嚷嚷著自己這算是破了相,才不要以這么衰的形象去照集體照,于是也走過來坐在了我們身邊。
“你胳膊怎么弄的?”我問她。
“唉,我都不想說了,中考完我跟馮靜去成都參加夏令營,爬青城山的時候不小心摔的。對了,聽說你考上西城中學了?恭喜?。 ?/p>
“嘿嘿,運氣好,運氣好,你考上哪兒了?”
“省實驗?!?/p>
“行啊,吳思琪,厲害!”省實驗是S省最好的一所高中,分數(shù)線很高的。
“嗨,慚愧慚愧?!彼t虛地擺著手。
“好了,大家再往中間靠一靠……”攝影師正在為一班排隊形。
“你們班有個叫林楓的,是哪一個???”我看著馮靜微笑著露出了四顆牙齒,問吳思琪。
那是馮靜喜歡的人,我要看看他是不是個油頭粉面的小白臉兒。
“林楓?”吳思琪感到詫異,“我們班沒有這個人啊!”
“不可能,別人跟我說過,你們班就是有個叫林楓的男生,作文寫得好,還能背中國歷史朝代表。”我不相信她的話。
“不信你自己看?!眳撬肩髡f著從包里拿出了一張中考排名表,“別說我們班,就是整個初三都沒有叫林楓的。”
我拿著排名表,前后仔細翻看了三遍,確實沒找到叫林楓的。
那,馮靜當時為什么要騙我?我越來越看不透她了。
“走吧,小和,我照完了。”當我還在苦思冥想時,她已經(jīng)站在了我面前。
“行了,不打擾你們了,下午沒事我給你打電話,去我家玩?!蓖蹩≌玖似饋恚檬峙呐钠ü?,走了。
吳思琪意味深長地沖我們笑了笑,也離開了。
我們終于再一次來到了圍墻前,坐在跑道上,看著那片爬山虎,白天無風,綠色的波浪沒有出現(xiàn)。但是陽光照射在那些綠藤上,灑下斑斑點點的光,閃耀著,也很好看。
我們聊著過往的事情,像做夢一樣。
她說很久都沒這么放松過了,實驗班里每天的生活就是學習,她像個陀螺一樣被鞭子狠狠地抽著,一刻都不曾停歇,這條鞭子是她父母的希冀、班主任的器重以及她給自己定下的目標。
說著,她深呼吸了一下,貪婪地像個犯了毒癮的人,我則對她說起了陳老師。
“馮靜,你哪天有空?陳老師說如果我考上高中,她要請我吃飯,還說可以再叫一個人,我想讓你去?!?/p>
“中考完了,我哪天都有空啊。你說的那個陳老師我知道,是教6班英語的吧,長得很漂亮呢,而且聽人說,她從來不發(fā)火,特別有耐心?!?/p>
“對,就是她,奇怪,今天怎么沒見到她?不過沒關系,她肯定很快就會來學校的,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p>
“嗯,好,一言為定?!?/p>
學生們照完畢業(yè)照后,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往校門外面走,我和馮靜沒動,依舊坐在原地。
“我能問你個問題嗎,馮靜?”我看著她的側臉,讓陽光曬得有些微紅,我忍不住靠近了一些,能清晰地看到她臉上細小的絨毛。她的眼睫毛忽閃忽閃地眨著,單眸中透著柔情碧波,唇紅齒白,美得不可方物。
“當然啦,問吧。”
“你喜歡的那個林楓今天來了嗎?”
聽到我的問題,她明顯慌亂了幾秒,不過很快就恢復了常態(tài),笑著說:“來了啊?!?/p>
“和你一起照畢業(yè)照了嗎?”
“沒有,他不太喜歡和太多人接觸,一個人坐到一邊去了?!?/p>
“哦,那他……”我還想問林楓在哪,看她怎么去圓這個謊。
“小和,”她突然站了起來,打斷了我的話,開始從包里翻找著什么,最后她拿出一支筆,“我媽給我買了個手機,這是電話號碼,以后你上了高中,感覺日子苦了,或者……或者想我了,就給我打電話。”說著,她把一連串數(shù)字寫在了我的手心里。
我小心翼翼地半握拳頭,不敢攥得太緊,害怕把數(shù)字弄花。
“我們回家吧?!彼f。
“嗯,好。”我伸手把她拉了起來,“你看,風來了。”
這時,刮起了一陣微風,那片爬山虎輕微晃動了一下,像個少女嬌羞地扭動了一下腰肢。隨即夏季的風開始源源不斷地吹來。
爬山虎的綠浪又一次滾動起來,像是波瀾浩瀚的一片綠海下有暗流涌動著,潮漲潮落,每一次綠浪掀起的高潮,都伴隨著藤蔓刷刷作響。
我們靜靜地看著,恍惚間,我們好像回到了小學畢業(yè)的那天,在花壇處,看著成群的蝴蝶翩翩起舞。
留戀完最后一眼,我們終于轉(zhuǎn)身,慢慢往家走去。
在那條我們一起走過了無數(shù)次的岔路口處,我們將要分別,她向右轉(zhuǎn),我繼續(xù)向前走。
我對她說:“那我找到陳老師后,給你打電話。最后,無論將來在哪兒,我祝你都能快樂。”
她點點頭:“嗯,那我祝你……”她想了一會兒,說,“祝你幸福?!?/p>
和馮靜分開后,我回到了家里,找了五六個電話本抄下了她寫在我手心里的已經(jīng)有點模糊的手機號,然后又死死地記在腦海中。
如果哪一天我老了,糊涂了,那幾個電話本或許能夠提醒我,在我的回憶里還有一個叫馮靜的人,年輕時,我曾喜歡過她。
我沒吃飯,躺到床上就睡,睡了很久,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夢,醒來時已經(jīng)是半夜,胡亂吃了點東西后,我又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是王俊。
中考結束后,我們也沒有預習高中知識的打算,每天就是絞盡腦汁地琢磨怎么揮霍時間,我想這小子又準是想叫我出去玩兒了。
“喂!”我拿起電話,很夸張地喊了一聲。
電話那頭,他的聲音很急促:“出大事兒了,你知道教6班英語的那個女老師嗎?”
“知道啊?!蔽耶斎恢懒?,我正想找陳老師,和她說我考上高中的事兒呢。
“她,前天晚上去世了。”
“你說什么?!”晴空中一個霹靂炸響,我腦袋里嗡嗡的,仿佛周圍的一切都停止了運轉(zhuǎn)。
“她去世了,就在我家附近的一個居民樓上。我剛才下樓,看見了花圈,才知道她前天晚上心臟驟停,救護車把她送到醫(yī)院的時候,她已經(jīng)沒了呼吸,今天出殯?!?/p>
我抽泣著沖電話喊了一聲:“不!”
“你怎么了?”王俊不知道我和陳老師的關系,他只是把這件事當成一條新聞告訴了我。
我沒跟他解釋,就掛掉了電話,急忙穿好衣服,邊哭邊往王俊家那邊跑。
一路上,我腦袋里全都是往昔的景象。
我被三毛從教室里趕出去,一個人來到了教學樓的天臺,留下了委屈的淚水。陳老師貓著腰從門外鉆了進來,安慰著我,并且從那之后她一直鼓勵我努力學習,我們像朋友一樣輕松地開玩笑,一切都恍如昨日。
淚水被風吹得蹭著我的雙頰向后飛去。
我終于知道昨天在學校為什么沒有看見她的原因了,原來那時,她已經(jīng)……
跑了幾百米,我的腳步慢慢地停了下來,看到了最不希望看到的場景,眼前的一座居民樓下果然擺著幾個花圈,挽聯(lián)上寫著“陳老師千古,同事王紅梅敬獻”,王紅梅是三毛的真名。
我頹然地坐在了地上,泣不成聲,心房像被什么東西不斷地重擊,肺里也憋得難受,必須張開嘴大口呼吸才不會那么難受。我想,肝腸寸斷應該也就是這種感覺吧?
我埋怨上帝的不公,為什么不讓好人長壽?她還那么年輕,那么美麗。
我回到了家里,和我媽說了這件事,邊說邊哭:“陳老師雖然沒教過我,但她是我見過的最好的老師,別的老師都欺負我,瞧不起我,只有她毫無偏見地對待我,嗚嗚……”
我媽轉(zhuǎn)身從抽屜里拿了兩百塊錢給我,認真地看著我說:“小和,拿著這錢,去送送你陳老師吧?!?/p>
我又回到了陳老師居住的地方,打聽到她的房間號,扶著樓梯欄桿爬到了四樓,只有一個房間的門開著,門上卡著一摞黃紙。
客廳里設了靈堂,陳老師的黑白遺像照擺在案子的正中央,照片里的她微笑著看著前方,恬靜自然。
形形色色的人站在客廳狹小的空間中,他們對我這個不速之客的出現(xiàn)感到很意外,喧囂吵鬧的屋里一下沉寂了下來。
三毛看到了我,哆嗦著問:“你來干什么?”
我沒有理會他們異樣的目光,徑直走到記賬人的桌前,把兩百塊錢遞了過去。
隨后,我走到遺像前面,心里默念著:“陳老師,我考上高中了,當初說好的,你還欠我一頓飯,我還要把馮靜介紹給你認識呢。你回來啊,回來啊?!?/p>
一對中年夫婦走到我身邊,把我扶到一邊,他們是陳老師的父母。
陳老師還沒有談男朋友,得知她出事的消息后,她的父母連夜從縣城里的老家趕來,早就哭腫了雙眼,哭干了淚水。
他們說女兒能有我這么懂事的學生,也算沒有白白教書,她就是太操勞了,才導致了猝死,說著,他們又流下了淚水。
我不愿再糾結上帝究竟是否公平的問題,也許,他天生就不喜歡讓人們享有公平。
陳老師全心全意地對待學生,卻香消玉殞,而曹花、范琳、貝老頭、三毛這些人卻活得好好的,逢年過節(jié)還能從學校里領走兩盒帶魚,談什么公平?
從靈堂出來后,我回了趟學校,盛夏的天氣溫度很高,但我的心卻如墜冰窖。
初三幾個班的教室早已人去樓空,只有四處散落的試卷和標準答案再向來者訴說著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群少年為了中考而努力拼搏的青春故事。
我走進了4班,搬了把椅子,坐在講臺上。講桌下有一本布滿灰塵的《唐詩宋詞》,我撿起來后隨意翻看著。
“結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書的中間有一首蘇武寫的《留別妻》,唉,他果然是個長情的詞人。
全詩的最下面寫著一行關于“嬿婉”的注解:嬿婉,漢語詞匯,釋義為美好貌,借指美女。
我想,用“嬿婉”來形容陳老師再合適不過了,不僅是容貌,還有靈魂。
靈魂?本來我是不相信世界上有這種東西存在的,但一想到陳老師,好像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是唯一能夠用來緬懷她的了。
或許,我不應該過于悲傷,而是寧愿相信她已經(jīng)飛去了天堂,進入了一個沒有痛苦的地方,成了天使,繼續(xù)著她神圣的使命。
我在教室里坐了很久,手里握著那本《唐詩宋詞》,時而發(fā)呆,時而陷入回憶。
下午6點,夕陽的余暉照進了教室,打在了光滑的黑板上。我推開了教室的門,面朝操場站在了門口。
我終于要離開這個和我糾纏了九年之久的學校了,這段時間里,我說不出自己究竟有沒有獲得在別人眼里有用的東西,比如知識和做人的道理,我想可能有,也可能沒有。
我只是覺得,如果讓我用一個詞來概括這些年在學校里我到底成了一個什么樣的人,我會說,我是一個很倔的人,一個很另類的人,一個很叛逆的人,一個心存美好卻總是被誤解的人。
如果將這些特性雜糅在一起,那么我會說,我,是一個很純粹的人。
嬿婉易逝,純粹留痕。
陳老師離開之后,我更要繼續(xù)純粹下去,在這個污濁紛擾的世界中,獨自守著一份純真與寧靜。
兩個月后,我們西城中學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