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亂倫，接近權(quán)力中心的第一步

則天武后當(dāng)時正是太宗皇帝的一個侍女。依照唐朝皇室的規(guī)矩，皇帝有一后、四妃、九昭儀、九婕妤、四美人、五才人，三班低級宮女中每班又各有二十七人。以上所述統(tǒng)稱為后宮佳麗，皆可承受帝王的恩澤。武后當(dāng)時只不過是一個六級的才人。

她今年已經(jīng)二十七歲，從十四歲起就在宮廷里。以她那樣的能力與雄心，竟沒能升到較高的階級，她一定覺得郁郁寡歡，自不待言。太宗皇帝并不喜愛英明果斷的女人；他喜愛的女人要溫柔，要和順。太宗最初在武氏父親家看見她時（武氏父親武士彟曾隨太宗遠(yuǎn)征），遂將她選入宮中，因為這樣對她父親也是殊榮。武氏干練盡責(zé)，頭腦清晰，在宮中專管太宗皇帝的衣庫，自然非常稱職。武氏亭亭玉立，極其健碩，臉方，下頜秀美，兩眉明媚，兩鬢微寬，有自知之明，料事如神，治事有方。從武氏的作為上，太宗皇帝已經(jīng)看出來，女人如此，確屬可怕。武氏說過一個關(guān)于她自己的故事，十足可以表現(xiàn)她的個性。

武氏說：“我年輕的時候，伺候太宗皇帝。皇帝有一匹駿馬，叫獅鬃馬，無人能馴服。我向皇帝說，我能。只要給我三件東西：一根鐵鞭，一個鐵錘，一把利劍。我若不能用鐵鞭制伏它，我就用鐵錘，若還不能，我就用劍刺進(jìn)它的脖子?；噬虾芸湮业挠職??！?/p>

以一個二十幾歲的姑娘有這種勇氣，可謂難能！這真是武則天精神，這話一定會使皇帝為之一驚。并且，若不真?zhèn)€用鐵鞭利劍去使馬受傷，只是徒托空言，這也就不算個方法。用鐵錘制伏馬，這真是她的新花樣兒！用這種方法制伏的馬，瘸不了腿，就得喪命。在我老來這些年，常常思索這件事情。唐朝的皇室就是武氏要制伏的一匹馬，她終于把這匹馬弄殘廢了。

武氏這個女人智力非凡，頭腦冷靜，而野心無限。她對文學(xué)藝術(shù)并不十分愛好，她只曾受過普通的教育?；蕦m的事情，她很感興趣，朝廷上例行的公事，她似乎很懂，她對周圍的情形也很了然。以她那種英明干練的才具，她確有執(zhí)掌朝政之勢，只是太宗在位，不得其時而已。太宗看來，她不過一個才人，平而微方的臉，寬廣的前額，而太宗寵愛的卻是肌膚細(xì)白、綽約多姿的女人，要嬌媚娛人，卻不必練達(dá)能干。所以武氏只得在拘束限制之下過日子，局促若轅下之駒。以她那樣雄心萬丈，卻大才難展，百事拂意，身為皇帝近侍，一入皇宮十四年，而仍然屈居才人之位，她是確已失?。〔贿^她頭腦冷靜非常，抑郁不達(dá)之情，決不形諸聲色。

在眾多婢女之中，武氏之聰慧，絕非常人可及。她既不得意于老皇，乃另謀出路，專注意于太子。別的婢女若無所見，她卻慧眼獨具，利用時機(jī)。因為老皇千秋萬歲之后，太子登基稱帝，嗣承大統(tǒng)，自屬當(dāng)然。太子于是成了她的目標(biāo)，而這個目標(biāo)，又何其容易！她已經(jīng)把太子估量清楚。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軟弱、任性、多愁善感、不喜運動，玩弄過幾個女人，一見美色，心神顛倒，渴求新歡，欲壑難填。在太宗皇帝駕崩前兩個月，老皇染病在床，在宮中那樣熟悉的地方，太子常?？匆娢涫?。武氏年輕，雖不足言體態(tài)豐滿，亦可稱得上身體健碩，玉立亭亭。宮廷的化妝，宮廷的發(fā)式，她極其講究精致，從不疏忽。太子所愛慕于武氏身上的，正是他自己所沒有的——健碩、沉著、機(jī)敏，尤其是精神旺盛。

在父皇駕前要端莊矜持，不可失禮，求情之心，反而越發(fā)難制。可是，總不愁沒有機(jī)會，在走廊之下，在前堂之中，在花園之內(nèi)，遙遠(yuǎn)的一瞥，會心的一笑，身體有意的一觸，偷偷的一吻。當(dāng)這個成熟豐盈的女人，開始向那個腸柔心軟、青春年少的太子一調(diào)情，太子的劫數(shù)算是注定了。武氏言談，隨時一語雙關(guān)，意在言外。她說她渴望太子殿下特殊的“恩澤”，她當(dāng)竭其所能，“善待”殿下。所有宮廷中的辭藻像“獻(xiàn)身”“寵愛”“忠誠”等，若由一個談情求愛的少婦口中說出，都會另有意味，獨具色彩。日復(fù)一日，太子受了蠱惑，大起膽來，意亂神迷，戀情似火。于是在老皇背后，太子與這位不平凡的宮女，在小心戒備之下，恣情擁抱調(diào)笑。太子視禮法若耳旁風(fēng)，進(jìn)而想入非非，企圖把武氏據(jù)為己有，一切犧牲，在所不惜。

一天，太宗皇帝問武氏說：“你打算怎么辦呢？”

武氏兩眼噙著淚，苦笑說：“妾立誓削發(fā)為尼，為陛下念經(jīng)求福?！碑?dāng)時宮中風(fēng)俗如此：帝王駕崩，侍妾必到尼庵出家，以示潔身自持，為君守節(jié)。

太宗聽說很放心。大臣李淳風(fēng)，善觀星象，精通天文。他曾向太宗奏稱，三十年后，有武姓者起而滅唐?，F(xiàn)在誰不信命運呢？星象家的話，你縱然不深信，但在你頭腦里也不容易完全忘凈。當(dāng)然，一個尼姑總不會把大唐帝國滅亡的。

幾天之后，太宗駕崩，靈櫬運返長安。為防意外發(fā)生，褚遂良與長孫無忌使太子跪在太宗靈前，宣誓登基，是為高宗。然后詔告天下，太宗駕崩，新君嗣統(tǒng)。太宗靈櫬輿返長安時，六府甲士四千列隊街上，舉國上下，哀痛失聲。

在終南山的行宮里，在料理喪事當(dāng)中，武氏開始侍奉新君高宗，依照職責(zé)，猶如侍奉老皇一樣。她仍然位為才人，侍候皇帝梳妝。她曾看見太子在太宗靈前宣誓登基。太子年少怯懦，執(zhí)掌國家大政，瞻望將來，實感惶恐，難以勝任。高宗為太宗皇帝幼子，一向貼近父母，極受寵愛，現(xiàn)在君臨萬民，竟伏在遂良肩上，哭泣起來。武氏把這些情形都看在眼里了。

在那些守靈的長夜里，皇帝的靈櫬停放在黑黝黝的大殿內(nèi)，武氏的差事就是伺候新君。大殿之中，高燒巨大的素燭，點著真臘進(jìn)貢的名香，武氏與高宗兩人常常獨在殿里。大殿之中，按時念經(jīng)上供，緊忙一陣，就隨有一段閑靜。人人用腳尖輕輕地走，低聲細(xì)語。高宗身為孝子，大多時間，在殿中守靈。武氏按時進(jìn)去送茶，見皇帝過于疲倦時，請皇帝歇息。她低垂著頭，穿一身縞素孝服，出入侍候，哀痛之至。半為自己，半為服侍多年的老皇。自己時蹇運乖，心頭無限激憤。想到她最后的下場，以她的才干，將來竟要消磨在高墻深院的尼庵之內(nèi)，真是痛不堪言。

在只有武氏和高宗單獨在大殿里的時候，高宗趁機(jī)和武氏說話。武氏真是肝腸寸斷。

高宗說：“那么你真要離開我嗎？”

武氏說：“我不愿離開你，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我們的前途是命定分道揚鑣的。一走之后，我想再不能邁進(jìn)宮門一步了。不過我的心不會變，不管是在尼姑庵里還是在別的地方。我永遠(yuǎn)也不會變心的。”

“你當(dāng)然不愿意走，是不是？”

“誰愿意呢？我但愿在皇上左右，幫助皇上?？墒沁@只不過是癡人說夢，有什么用處？我愿意還能再見皇上?；噬先舨煌?，我就感恩無邊……”

“怎么會忘你呢？怎么會！”

“如蒙皇上不忘，請常到尼庵去，我可以看見皇上。此外別無所求。至于我，一輩子就此完了，跳出紅塵之外了?！?/p>

“不要說這種話，你還這么年輕。”

武氏眼里噙著淚，心里卻在暗笑：“你是皇上，萬民之主，我不過一個侍婢。”

“難道就毫無辦法嗎？”

“哪兒會有辦法？”

高宗默默不語。武氏這個年輕婦人往高宗身上打量。她知道高宗是愛感情用事的。于是用話激他說：“你雖然貴為一朝天子，也不會有啥辦法的。”

“沒辦法？我愿怎么樣就怎么樣。有什么不可以？”

“不可任意胡為。我只是說皇上若是想我，就到尼庵去看我。我的心是皇上的，皇上自然知道。我一定還要再見皇上?！?/p>

“我一定去看你。”

這是兩人最后一次的長談。再后幾天，高宗始終被臣仆包圍著，在喪儀中盡孝子之禮，辛勞萬分。殯禮完畢，先皇的侍妾們都預(yù)備往感恩寺。因為仆婢及各嬪妃都在眼前，高宗和武氏再沒得長談。只是在離別之時，高宗進(jìn)里屋去看她收拾東西。她偷偷小聲說了一句，擦了一下眼淚。

“皇上答應(yīng)的事要辦到哇！”

“皇上說得出就辦得到?！?/p>

武氏現(xiàn)在穿著滿身的孝服，隨著別的女人上了車。在廟里她和別的女人一樣，也剪了發(fā)。她深信年輕的帝王會如約來看她——因為一個皇帝要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她知道怎么樣才能讓皇帝墮其術(sh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