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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與老

花巷 作者:馮驥才


舊與老

在京城的一次活動中,經(jīng)人介紹結識一位德國女子。她通漢學,尤愛中國的歷史人文,對當下備受摧殘的古老建筑的痛惜之情,不亞于我們。她說她看過我為搶救津城遺存而主編的《舊城遺韻》,跟著馬上問我:“你為什么叫‘舊’,不叫‘老’?”

這個問題使我一怔。

有時一個問題,會逼著你去想,去自審。我感到這個問題里有值得思辨的東西。一時不及細想。我找到自己當初使用這個“舊”字的緣故,便說:“天津人習慣把那古老的城區(qū)叫作舊城,我們就沿用了。”

她聽罷,搖搖頭,說:“不好,不好。”便扭頭走去。這個德國女子直來直去,一點也不客氣,卻叫我由此認真地深思了關于文化的兩個重要的字,就是“舊”與“老”。

一件東西,使用久了,變得深黯、陳舊、褪去光澤,甚至還會松動、開裂、破損、缺失。我們習慣稱之為“舊東西”。按照一種習慣性的潛意識,舊東西是過時的,不受用的,不招人喜歡的。所以舊東西的出路只有一條,就是扔掉——以舊換新。俗語便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我們有一種“厭舊”的心理。

這種心理來源于農(nóng)耕文明。農(nóng)人們的生活節(jié)律是一年四季為一個周期,所謂春種、夏耕、秋收和冬藏。春天是開頭,冬天是結尾。春天里萬象更新,一年之計在于春;對生活的期望全部孕育在春天的全新的事物里。故此,逢到過年,也就是冬去春來之際,人們最大的愿望就是除舊迎新。

于是,舊東西必定是在鏟除之列。這種厭舊心理根深蒂固地潛在人們的血液里,便成了長久以來農(nóng)耕文明中在文化上缺乏積淀與自珍的深刻的緣故。到了今天,自然就成了中華大地“建設性破壞”的無形而廣泛的基礎。這“建設性破壞”——建設是新,破壞是舊,對于我們多么地順理成章!

然而,相對于“舊”,“老”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概念。

“舊”是物質性的,而且含有貶義,比如陳舊,破舊,等等;“老”卻有非物質的一面。老是一種時間的內(nèi)容。比如老人、老朋友、老房子。時間是一種歷史。所以“老”中間不含貶義。甚至還含著一種記憶,一種情感,一種割舍不得的具有精神價值的內(nèi)涵。

比方說某件東西是“舊東西”,似乎就是過時的,需要更新的;若說是“老東西”,那就含有歷史的成分。應當考察它,認識它,鑒別它,對于有意味的老東西還要珍惜它。

由此往下說,對于一座城,我們說它是“舊城”還是“老城”,不就全然不一樣了嗎?

舊城,破破爛爛,危房陋屋,又臟又潮,設施簡陋,應當拆去;老城,歷史悠久,遺存豐厚,風情別具,應當下力氣整治和倍加愛惜。這一切不都與這兩個字有關嗎?應該說,這兩個字代表著兩種觀念,也是不同時代的文化觀。

在寧波,一次關于歷史文化遺存保護的談話中,我遇到了阮儀三教授。我對阮教授人品學品都十分敬重。談話間,我提出了一個話題,就是“舊城改造”。

因為現(xiàn)在中國各地都在進行大規(guī)模的“舊城改造”。中國人是喜歡喊口號的。好像沒有口號,就沒了主心骨。因此常常由于口號偏差,鑄成大錯,壞了大事。我依照上邊的這些思辨,便說:

“現(xiàn)在看來,‘舊城改造’中這個‘舊’字問題很大。一座城,如果說是舊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那就拆掉了事;如果換成‘老’字,叫作‘老城’就不同了。老城里邊有歷史,不能輕易大動干戈。當然,法國人是連‘老城’也不叫的,他們叫‘古城’!”

看來,這個問題在阮儀三教授的腦袋里早有思考。他說:“‘改造’這個詞兒也不好。因為‘改造’這兩個字一向都是針對不好的事情。比如‘思想改造’‘勞動改造’‘知識分子改造’等等。怎么能把自己的歷史當作不好的東西呢?我認為應當把‘改造’也換了。換成‘老城整治’,或者干脆就叫作‘古城保護’!”

這一席談話真是收獲不小。居然把當今中國最流行的一句話“舊城改造”給推翻了。而且換上一個詞兒,叫作“老城整治”——或者痛痛快快就叫作“古城保護”了??墒莿e小看這幾個字的改動。這里邊有個“文明的覺醒”的問題。但這只是書生們的一廂情愿。關鍵還是城市的管理者們,有誰贊成這樣的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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