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海集
你的眼力達不到對岸連天上、地下都不能分辨就好像掛在天空的中央或者是浮在碧藍的深淵——密茨凱維支家譜中的臆造和偽冒
中國的家譜、族譜是合書、圖、史、表為一體的記載中國古代宗法社會中各家族發(fā)展史的寶貴文獻,其中保存了不少政治、經(jīng)濟、宗教、文學(xué)、風(fēng)俗、人口方面的史料。近年來,岳飛、施耐庵、洪秀全、張竹坡等著名歷史人物家譜的發(fā)現(xiàn),為研究歷史、文學(xué)提供了珍貴的資料。作為中國古代典籍一個獨特的部分,家譜的文獻價值正日益受到學(xué)界的重視。專門從事譜牒學(xué)研究的學(xué)者已撰文論述這一點。但有一個問題似乎還未引起人們的注意:家譜是宗法氏族社會的產(chǎn)物,其編纂每因某些人為因素的干預(yù)而喪失歷史記述的純潔性,從而留下大量偽造的和被篡改的家族史。
通常情況下,修譜總是由族中最有勢力的人物來主持的,每一次修譜的主旨都體現(xiàn)了修譜人的要求,他的支系在譜中的位置、所占的比重必然要被強調(diào)、被突出。因此,歷次的修譜客觀上就成為家族勢力關(guān)系的重新確認,像劉勰說的,“勛榮之家,雖庸夫而盡飾;迍敗之士,雖令德而嗤埋”(《文心雕龍·史傳》)。這意味著家譜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宗族的權(quán)力話語。鑒于這層原因,修譜有個規(guī)矩,就是新譜修成,舊譜必須毀去?,F(xiàn)存家譜中,很少見到同一家譜的不同版本,就是這個道理。這是家族內(nèi)部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造成的譜系失真狀況,而更為常見的則是臆造宗系,攀附名人。
宋濂《嚴陵汪氏家譜序》云:“譜者,記其名以傳,不亡其先之義也?!币虼送蹶柮鳌吨匦匏稳妩S文肅公家譜序》說:“有征而不書,則為棄其祖;無征而書之,則為誣其祖。兢兢焉尊其所知,闕其所不知,詳其所可征,不強述其所難考,則庶乎近之矣?!秉S庭堅族譜,七世以上遠不可知者,一概略而不書,這是很謹慎的例子。但很多家譜并非如此。唐代顏師古就曾感嘆,家譜之偽濫不可據(jù)信,其來已久。清人李慎儒《鴻軒隨筆》卷三有“補撰家諱”條,云:“《梁書》載侯景僣位,當(dāng)立七廟,祖以上諱不復(fù)記憶,王偉為制其名位,后世以為笑?!端问贰份d劉廷翰官貴,當(dāng)封三代,大父以上忘其家諱,太宗為撰名,親書賜之,后世以為榮。美惡不嫌同辭,因乎其人而已?!妒畤呵铩罚耗咸铺胬顣N,欲祖吳王恪。有司議以恪孫祎有功,祎子峴為宰相,遂祖恪。自峴至父榮五世,榮父志,志父超,超早卒,志為徐州判官,卒官。其名率皆有司所撰,蓋假托唐室宗支,以見得統(tǒng)之正也。”這都可以證實,顏師古的感嘆確非無的放矢。
侯景本為鮮卑化羯人,出身低賤,不知祖先名諱,這屬于特殊的例子。六朝門閥甚嚴,譜牒之學(xué)最盛,寒族攀附門閥根本無望,更不要說偽冒宗系了。經(jīng)隋唐間戰(zhàn)亂,士族遷徙,譜牒淪亡,姓氏遂亂,崔姓必稱博陵,韋姓必稱京兆,李姓必稱趙郡,張姓必稱清河。宋以后竟有冒稱林和靖、包孝肅后人的笑話。而修譜者不悉世系,更只能杜撰世系。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所藏《歸衡軒詩集》稿本,有《吳江宗人與京刻新譜見寄余因持昆山舊譜往訪之有贈三首》,其三曰:“太仆當(dāng)年修譜慎,止詳近世闕其余。子虛無是今淆亂,怪殺吾宗不讀書!”自注:“近有子京者妄以宋朝無稽姓名混入,幸未流傳耳?!边@便是明代修譜杜撰祖先名諱的例子。耐人尋味的是,歸莊將這種荒唐行為歸結(jié)于后人不讀書。這是很有道理的,我便遇到過一個很典型的例子。
早年我研究唐代詩人戴叔倫,權(quán)德輿《戴公墓志銘》(四部叢刊本《權(quán)載之文集》卷二四)敘其世系曰:“其先在宋為公族,于漢為儒宗。東漢則有司徒涉,西晉則有司農(nóng)遁(原本作逵,誤)。遁后南渡,始居丹徒。八葉至宋臨湘侯明寶,明寶曾孫梁左丞暠。暠玄孫皇德州司士好問,公之曾王父也。王父修譽,父慎用。”這里所提到的先人,包括了正史有傳的大部分戴姓名人,其可靠程度已不免令人懷疑。好在戴氏六朝時即有宗譜,戴叔倫本人也編過族譜,我們姑且還可以相信其來有據(jù)。而后世的戴氏宗譜就編得十分離譜了。民國十六年(1917)刊《重修戴氏宗譜》是奉戴叔倫為始祖的金沙戴氏族譜,不僅補上漢到六朝時期的許多著名人物為祖先,還補出了叔倫前的名臣戴至德、叔倫后的名詩人戴復(fù)古?!杜f唐書·戴胄傳》稱胄相州人,無子,以兄子至德為后。史載戴明寶為佞臣,權(quán)德輿都未隱其名,如果戴叔倫先世有戴胄這么一位名臣,權(quán)德輿決不會不提到的。戴復(fù)古則是浙江天臺人,也不知什么緣故成為戴叔倫的后裔。此外,還有一種光緒七年(1881)刊《新安戴氏支譜》,就更令人驚奇了。它列出了微子九世孫宋戴公以降,到戴喈安七十代祖先的世系名諱,一代不缺。我在北京圖書館初看到此譜,很是興奮,以為發(fā)掘到珍貴史料。但一翻閱,不覺啞然失笑。它所列戴氏入唐后的世系是:胄—至德(至圣)—洪正—休顏—翔—存理—慎德(慎禮、慎仁)—叔倫(簡、通),全與戴叔倫墓志銘不符。再看戴遁祖名封、父名荊,也與《世說新語》劉孝標注引《戴氏譜》所載遁祖碩、父綏不合,必出于臆造無疑。這個世系表據(jù)說錄自鈔本“休寧舊譜”,淵源何自不詳,但其編者也太不學(xué)無術(shù)了,連《世說新語》都不熟悉,一味向壁虛構(gòu),結(jié)果明白留下作偽的痕跡!如果他能用上劉孝標所引的材料,補上幾代祖先名諱,該世系就會顯得可信得多。明清兩代許多家族都請著名學(xué)者來主持修譜,應(yīng)該避免了不少類似的荒唐記載。學(xué)者起碼可以像修史一樣,以考證功夫來彌補文獻的不足征。但要不攀附名人,終究是不可能的。
戴姓自漢戴德、戴圣以來,歷代多有名人,畢竟是個望族。那些無名人可稱的寒族小姓,一旦發(fā)跡而要修譜,又想自大其宗族由來,就只能攀附名人。陸云錦《芝庵雜記》卷三“通譜”條引《菽園雜記》云:“今世富家有起自微寒者,往往依附名族,誣人以及其子孫,而不知迕理忘親,其犯不韙甚矣。吳中此風(fēng)尤甚,如太倉有孔淵字世升者,孔子五十三世孫,(中略)子克讓、孫士學(xué)皆能世其業(yè)。士學(xué)家甚貧,常州某縣一富家欲求同譜,士學(xué)力拒之。歿后無子,家人不能自存,富家乃以米一船易譜去。以此觀之,則圣賢之后為小人妄冒以欺世者多矣?!蔽以婑R星翼《東泉詩話》卷一記鄒縣孟氏譜載孟浩然子云卿、庭玢,庭玢子郊,這也未免太貪心了,幾乎要將唐代姓孟的詩人悉數(shù)網(wǎng)羅到他家去。宋濂《題壽昌胡氏譜后》云:“族之有譜,所以紀所自出,實則為尊祖,偽則為誣其先而亂其類,不孝莫甚焉。近世之士,不察乎此,多務(wù)華而衒博。或妄為字名,加于千載以上不可知之人;或援它郡異族之貴顯者,以為觀美。其心非不以為智,卒陷于至愚而弗悟也?!边@種被王陽明斥為“誣其祖”的行徑,后代修譜中在在多有。我們在使用家譜材料時,絕對要審慎地檢驗其可信度,不能輕易地相信其中的記載和保留的文獻。
1993.6
2009.7修訂政治恐怖下的生存策略——漫話阮籍的詩與酒
阮籍(210—263)是歷史上少有的奇人之一,在專門記載中古人物軼事的《世說新語》一書中,阮籍的故事占了最醒目的位置,而且多收錄在帶有負面色彩的欄目像《簡傲》、《任誕》中。將這些佚事略一匯集,當(dāng)時人眼中的阮籍形象就立體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
首先,阮籍是個嗜酒的人,酒在他的生活中占有異常重要的位置,仿佛他的全部生活都圍繞著飲酒而展開:
步兵校尉缺,廚中有貯酒數(shù)百斛,阮籍乃求為步兵校尉。
王孝伯問王大:“阮籍何如司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
他好像沒有什么生活目標,做什么官、任什么職都無所謂,只有酒是他全部興趣所在。他內(nèi)心有巨大的抑郁,要靠酒來化解,這一點他的朋友們都看得很清楚。
其次,無論在什么場合,阮籍都按自己的方式我行我素,毫不在乎別人的感覺:
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
晉文公就是路人皆知其心的司馬昭,從歷史記載看,他似乎秉承了父親司馬懿謹慎而有涵養(yǎng)的品性。楊修如果為他做事,或許就不會被殺掉。也正因為如此,阮籍沒有成為第二個楊修。在一般朋友間,阮籍更是率心而行,不講常禮。有一次年輕后生王戎來訪,正好劉公榮在座,阮籍對王戎說:“正好有二斗美酒,我同你喝,公榮就算了。”兩人交觴酬酢,公榮一杯也喝不到,但三人談笑自若,盡歡而散。有人問阮籍為什么不讓公榮喝酒,阮籍答道:“勝公榮者,不得不與飲酒;不如公榮者,不可不與飲酒;唯公榮,可不與飲酒?!边@就是他的待客之道,而周圍的人似乎也能理解和接受。他不給劉公榮喝酒,劉無所謂,照樣安坐談笑,歡洽無間。
再者,阮籍根本無視世俗的禮法,行為率意,有時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他在司馬昭座席間,不僅平時酣放自若,而且居母喪時也依然故我,照常吃酒肉。司隸何曾也在座,說:“明公正提倡孝道,阮籍居喪母,竟公然在您宴席上喝酒吃肉,應(yīng)該將他流放海外,以正風(fēng)教?!彼抉R昭說:“嗣宗毀頓如此,你不能分憂,還說什么呢?況且,有病在身喝酒吃肉,不是喪禮允許的么!”阮籍好像沒聽到,飲啖不停,神色自若。
阮籍墓
居母喪不是因為健康原因(古喪禮允許健康狀況不好時食肉)而飲酒食肉,確是很過分的行為,雖然司馬昭曲為回護,但阮籍本人恐怕是完全沒有任何禮法意識的。那么我們不禁要問,阮籍難道是全無心肝的人么,喪母就毫不悲痛?還是看看這段記載吧:
阮籍當(dāng)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然后臨訣。直言:“窮矣!”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
看來,阮籍有他自己表達情感的方式:接受朋友吊唁時不哭,直到母親下葬臨訣之際,所有的絕望和悲傷都在那一聲“窮矣”的慟號中傾瀉出來,以致吐血哀毀。這完全是一種欲壓抑、疏導(dǎo)而不能,最終不得不以更劇烈的形態(tài)爆發(fā)出來的悲傷,因此有著遠過于通常情感表達的強度和自我消耗的意味。明白這一點,就不難理解何以他自己如此放達,卻不許兒子從而仿效:“阮渾長成,風(fēng)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曰:‘仲容已預(yù)之,卿不得復(fù)爾。’”這一意味深長的記載暗示了他內(nèi)心深處對自己行為的否定。也就是說,他的行為是出于迫不得已的一種無奈選擇而非本性自然,就像精神苦悶者吸食毒品,雖然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卻決不愿子女步其后塵。由此透視當(dāng)時的士人心態(tài),就不難把握魏晉之際的時代精神,理解其風(fēng)流放達背后的悲患隱憂。
阮籍對待女性的態(tài)度也很驚世駭俗,禮教規(guī)定“叔嫂不通問”,但阮籍嫂子要還家時,阮籍去送別。有人以此相譏諷,阮籍說:“禮教豈是為我輩設(shè)的?”他鄰居有家酒店,老板娘頗有姿色,阮籍與朋友經(jīng)常在那兒喝酒,醉了便睡在老板娘旁邊。店主開始頗疑心,伺察再三,發(fā)現(xiàn)阮籍從來沒有異常舉止。當(dāng)時有一位名士裴楷之說:“阮籍是方外之人,不崇禮制;我輩是世俗中人,故以儀軌自居。”時人嘆為各得其所。這說明當(dāng)時的社會還是相當(dāng)寬容的,有一個承認和容忍名士們的放達行為的輿論空間。名士們既以方外之人自處,社會便不再以世俗禮法約束和要求他們,甚至還認為他們的生活方式是“達生”,即看透了人生的道理。名士王孝伯有句名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边@是放達語,也是激憤語,更是絕望語,同時映照出他們表面的沉醉放達與內(nèi)心的清醒隱憂難以調(diào)和的精神世界的兩面,讓我們體會到那放浪背后的深沉痛苦。
阮籍少有大志,常傲然有不可一世之概?!稌x書》本傳載:“嘗登廣武,觀楚、漢爭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钡@種豪氣隨著他年齒漸長,經(jīng)歷漫長的黑暗世道而日漸消磨。從黃初元年(220)曹丕誅丁儀、丁廙兄弟,到景元三年(262)司馬昭殺嵇康、呂安。四十年間接連發(fā)生的一連串血腥殺戮,一次又一次地重演著可怕的夢魘,讓包括阮籍在內(nèi)的士大夫群體不能不對政治的變幻無常感到莫名的恐懼。
對《世說新語》所載的許多故事細加玩味,能讓我們更深刻地理解那個時代的生存環(huán)境。比如《言語》篇載:
司馬景王東征,取上黨李喜,以為從事中郎。因問喜曰:“昔先公辟君不就,今孤召君,何以來?”喜對曰:“先公以禮見待,故得以禮進退;明公以法見繩,喜畏法而至耳。”
這就是常言說的“易卻偽君子,難對真小人”的道理。刀架在脖子上,還有什么逶迤周旋的余地?所以阮籍只有以酣醉來逃避那些他不愿面對的人、不愿面對的事。
《晉書》本傳又說:“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彼蛔砹?,以拒絕司馬昭為子求婚。然而即便在醉中,他也是半睜著眼的。因為他清楚,真正要命的事,即便酣醉也躲不過。魏元帝景元四年(263),司馬昭進位相國,封晉公,加九錫,完成了“禪讓”的準備。而最后勸說司馬昭接受殊禮的《為鄭沖勸晉王箋》,便是阮籍的手筆,現(xiàn)在還保存在《昭明文選》中?!妒勒f新語·文學(xué)》敘述阮籍寫勸進箋的過程是極富戲劇性的,魏國封司馬昭為公,備禮九錫,司馬假意辭讓不受。文武官員都往其宅敦勸,司空鄭沖遣人找阮籍求勸進文。阮籍正醉臥袁孝尼家,被人扶起,隨手書之,文不加點,時人以為神筆。明白了阮籍的心境,這則記載就可以當(dāng)作他深謀遠慮的機智故事來讀:魏賜司馬昭九錫是遲早的事,而以阮籍的地位和文才,勸進文的手筆又非他莫屬,他自然冀望以大醉躲過,但又清楚多半是躲不過的,因此作了最壞的準備,以至鄭沖使至?xí)r能扶醉寫出宿構(gòu)的“神筆”,無所點定。
這么說不免有些煞風(fēng)景,抹殺了阮籍的才華和生平行事的奇特性。但參照當(dāng)時的歷史記載,卻絕對是順理成章的。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提道:“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至性過人,與物無傷,唯飲酒過差耳,至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仇。幸賴大將軍保持之耳。”《晉書·阮籍傳》也說他“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于色”。他的謹慎,甚至連司馬昭都很贊賞,說:“阮嗣宗至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嘗臧否人物。”當(dāng)時鐘會常以時事相咨詢,企圖套他的話來羅織罪名,但阮籍都以酣醉應(yīng)付過去。
不過智者千慮,難免一失。阮籍盡管吐辭至慎,偶然也有失言的時候?!稌x書》本傳載:
有司言有子殺母者,籍曰:“嘻!殺父乃可,至殺母乎!”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殺父,天下之極惡,而以為可乎?”籍曰:“禽獸知母而不知父,殺父,禽獸之類也;殺母,禽獸之不若?!北娔藧偡?。
這是極危險的一次失誤,若非阮籍機智辯給,恐怕難逃一劫。有關(guān)阮籍與司馬氏政權(quán)的關(guān)系,一向有不同說法,但只要設(shè)身處地體會一下阮籍的險境和苦心,我們就只能說他是在最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中選擇了最低限度的明哲保身的生存策略。由于總是處在這種臨深履薄、禍機莫測的兇險環(huán)境中,因此過度謹慎的壓抑只能通過異常的行為方式來宣泄,據(jù)說他“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返”。
李善《文選注》論及阮籍《詠懷》詩,說阮籍身仕亂朝,??质苤r遇禍,因此詩中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推測其意旨。今存八十二首《詠懷》中,除少數(shù)諷世之作,多數(shù)篇章都是以自我為本位,表達作者對人生之不圓滿的體驗。由于一概抽掉現(xiàn)實的政治、社會背景,就使得詩中的抒情主人公“我”與真實的自我拉開了距離,而詩中傳達的內(nèi)容也就被抽象為一般的人生經(jīng)驗,雖感觸萬端,但要之不出對生命不幸的體認及由此引發(fā)的感傷。
說到底,阮籍最大的問題就在于太清醒,這一點他自己也很清楚:“有悲則有情,無情亦無悲。茍非嬰網(wǎng)罟,何必萬里畿?”同為“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曾說:“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正因為有情,便難以忘我遺世,這是所有問題的關(guān)鍵,而且靠自我意志絕對無法解決。于是阮籍只能借酒逃世,沉酣于醉忘境界。后人不能體會阮籍所處的環(huán)境之險惡,難免會批評、貶斥他放浪形骸的頹廢作風(fēng),比如哲學(xué)家王夫之。但好在阮籍的苦心后人多半還是能理解的,清代學(xué)者焦袁熹曾有一段議論,見識最為精到:
國初天兵至我郡,一卒遇一婦人,以刃脅之。此婦既懼死,又不肯從順,旁有糞坑極深,即投之,裁露其面,此卒乃舍之去,志與身竟得兩全焉。在尋常時過之恐不速,近之若將凂者,糞坑也。此婦豈異于人哉?今而若是焉,何哉?所惡者小,所欲者大也。正使不獲免,求免之路舍是焉則無之矣。謂此婦非智可不可也?吾以是觀阮籍諸人處魏晉之際,豈不亦由是道乎?
(唐)孫位繪《竹林七賢圖》(局部)
為免受污而先自污,確實就是阮籍希求全生于亂世的策略。他之所以作出這樣的選擇,實在有著社會現(xiàn)實和思想背景兩方面的原因。諸多名士罹禍遭戮的殷鑒在前,他要想躲避司馬氏的網(wǎng)羅,只有這一條路可走。聯(lián)系《世說新語》那些記載來看,阮籍可以說就是一個借助于酒精來逃避人生苦難的遁世者。
我初讀《詠懷》詩,有一點深感不解:其中竟絕口不提他日常借以遁世的酒!雖然這頗符合他拉開抒情主人公“我”與真實自我距離的表現(xiàn)方式,但比起后來高唱出世情懷的詩人,如陶淵明、王績、李白的言不離酒來,終究有些奇怪。后來我終于想通了,飲酒于阮籍既屬于對人生苦難的逃避,就必不是快樂的行為。在飲酒中忘卻痛苦,也就意味著憂生之嗟的消解,套用他的詩來說,就是“既得忘我意,乃知嘿自遺”。只有從酒精的麻痹中醒來,憂生之嗟重又占據(jù)胸臆,才一度一度泛濫于詩歌。而此刻,鎮(zhèn)痛作用既已失效,作為麻醉劑的酒精便不再有意義,詩人也就懶得提它了。這不是很自然的么?
由此我忽然解悟,成天將飲酒掛在嘴邊、寫進詩里的五柳先生陶淵明、詩仙李太白,其實都清醒得很哩,或者說他們的痛苦還遠不到阮籍那種不可克服的程度。是啊,為五斗米折腰于督郵,為皇帝寫寫歌詞,比起殺身之禍、室家性命之危,又算得了什么呢!那種“借酒澆愁愁更愁”的熱烈言說,適足表明那愁之輕漫,尚可作審美的玩味;若真正痛苦到阮籍的地步,那就真的“但愿長醉不復(fù)醒”,也就沒有關(guān)于酒的閑話了。
2009.12關(guān)于《詩家一指》與《二十四詩品》
1994年新昌唐代文學(xué)研討會上,陳尚君、汪涌豪兩位發(fā)表了一個石破天驚的論斷:歷來被視為唐代詩學(xué)最重要成果之一的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不是司空圖的作品,而是明代景泰間懷悅所作,在明末被偽托于司空圖名下。盡管在會上這個問題沒能得到討論,但它立刻就在學(xué)術(shù)界引起了強烈反響。兩位的《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辨?zhèn)巍?以下簡稱《辨?zhèn)巍?的詳盡考證表明,他們的考辨是嚴謹而有說服力的,無論在文獻的取證還是在結(jié)論的推斷上都顯示出嚴肅的態(tài)度和科學(xué)的工作方法。但是,由于問題本身的復(fù)雜與涉及文獻的廣泛,有關(guān)問題與結(jié)論還有待進一步推考。
我的看法,首先,《二十四詩品》不是司空圖作,除了《辨?zhèn)巍匪e的證據(jù)外,還可以再補劉躍進兄見告的一個論據(jù):王應(yīng)麟《小學(xué)紺珠》未收二十四詩品一條。我覺得這是一條有力的論據(jù)。《小學(xué)紺珠》列舉有關(guān)詩的名詞,有“六詩”、“六義”、“四始”、“四詩”、“九引”、“十二操”、“詩八病”、“八詩”、“詩六對”、“六對”、“三十六體”、“詩評三品”、“詩二十四名”;有關(guān)“品”的名詞,也有“群臣書四品”、“古法七品”、“諸州五品”、“性三品”、“武舞九品”、“錢三品”、“功五品”、“六人三品”,還有“五品”、“九品”、“十八品”等,獨沒有“二十四詩品”。尤其是他已舉了“詩評三品”、“詩二十四名”,如果他見過“二十四詩品”,不會不列出的??磥硖枮闇Y博的王應(yīng)麟也沒見過《二十四詩品》,這只能說明《二十四詩品》是南宋以后的產(chǎn)品。我讀許彥周《詩話》,有云:“韋蘇州詩云:‘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東坡用其韻曰:‘寄語庵中人,飛空本無跡。’此非才不逮,蓋絕唱不當(dāng)和也。如東坡《羅漢贊》云‘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八字,還許人再道否?”這里推許“空山”八字獨步,不容摹擬。如果“水流花開”是本自《二十四詩品·縝密》“水流花開,清露未晞”的話,則坡公已屬剿襲唐人,許彥周怎能更不許人再道呢?我曾經(jīng)撰文考溯“含蓄”一詞的來歷,從唐代到北宋都用作動詞“包含”之義,直到南宋才漸用為形容詞,“含蓄”不可能在唐代成為詩美的一品。這也間接證明《二十四詩品》是南宋以后的作品。
張健《<詩家一指>的產(chǎn)生時代與作者》(1)一文考出,《詩家一指》已見于洪武間趙謙《學(xué)范》中,它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明初以前的作品,絕非懷悅所撰。在陳、汪兩位證偽的幾大理由中,歷代無著錄一條我覺得可以置而不論,因為《二十四詩品》正如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一樣,只是一組論詩詩,如果出現(xiàn)在唐代,它是不會像胡曾《詠史詩》那樣被著錄的。有個同樣的例子可為旁證,清代黃鉞《壹齋集》中有《廿四畫品》,仇福昌《靜修齋詩集未定稿》中有仿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作的《文品》二十四則,它們都不曾單獨著錄,所以一般人不知道。這樣看來,不見著錄作為理由,就可以歸并到《一鳴集》不收與不見征引中了。明代以前不見收錄與征引及楊慎、胡應(yīng)麟、胡震亨、許學(xué)夷列舉司空圖詩論時不及《二十四詩品》,我認為是《辨?zhèn)巍纷钣辛Φ睦碛?。它使得在明末叢書里將《二十四詩品》寄托于司空圖名下豁然暴露出極大的疑點。
張健在考察明代詩法著作中發(fā)現(xiàn)了《二十四詩品》的另一個來源,即史潛輯刊《新編名賢詩法》中的《虞侍書詩法》。他根據(jù)自己對《詩家一指》與《虞侍書詩法》本文及結(jié)構(gòu)完整性的研究,認為《詩家一指》應(yīng)是由《虞侍書詩法》改編而成,至于《虞侍書詩法》則疑為虞集所撰,也有可能出于偽托。這樣,《二十四詩品》就與虞集的名字聯(lián)系起來。從現(xiàn)傳一批元四大家的詩論《杜陵詩律》偽托楊載、《木天禁語》等書偽托范德機(參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千帆師《杜詩偽書考》)來看,我們自然有理由懷疑《虞侍書詩法》是偽托?!缎略贰肪矶摺段脑穫鳌吩疲骸?楊)載與虞集友善,每言集不能作詩。一日,集載酒問詩法于載酒酣盡為集言之。后集作詩送袁桷扈駕上都,介他人質(zhì)于載。載曰:‘此詩非伯生不能作也?!騿枺骸^伯生不能作詩,何以有此?‘載曰:‘伯生學(xué)問高,予以詩法授之,余莫能及也?!闭\如千帆先生所說,楊載、虞集等固“侈談詩法者,造序托名于彼,良非偶然也”。不過據(jù)我看,《詩家一指》原是題作范德機撰的。楊成刊本《詩法》于卷一《木天禁語》題下標“內(nèi)篇”,署名為“清江范德機”,卷二《詩家一指》題下標“外篇”,不署撰人。據(jù)張健說,除黃省曾本外,其他屬于楊成刊本系統(tǒng)的《詩家一指》莫不如此。這不免讓人懷疑兩書原署同一作者范德機。張健根據(jù)楊成刊本《詩法》卷三題注說宋代嚴羽見過《一指》,而《木天禁語》則題為范德機,認為這就否定了兩書為同一人所作。其實嚴羽見過《一指》的說法不過是沿襲《新刻滄浪詩法》那種流俗相傳的無知說法,不足為憑。阮元文選樓刻《天一閣書目》中《詩家一指》敘錄云:
《中國詩學(xué)》舊履痕《詩家一指》一卷刊本明懷悅編集。敘云:禪家有一指之傳,非取義于指,蓋以明夫心之無二也。詩家有一指之喻,亦以詩法之傳本乎正宗,而貴乎心法之好也。善哉,余偶獲是編,其法以唐律之精粹者采其關(guān)鍵以立則焉。若曰雙拋、單拋、內(nèi)剝、外剝、鉤鎖連環(huán)、一字貫穿之類,深有得乎詩格之體,可為學(xué)者之矩度。今不敢匿,命工繡梓,與四方學(xué)者共之。
現(xiàn)傳《詩家一指》中并沒有雙拋、單拋等內(nèi)容,它們都見于范德機《木天禁語》中。張健認為“懷悅所編集之《詩家一指》有可能是與楊成本《詩家一指》同名的另一種書,而此書與《木天禁語》有交叉”。現(xiàn)他已找到朝鮮翻刻成化二年(1466)懷悅刊本《詩家一指》,原來是一部詩法匯編,因首篇為《詩家一指》,因以名全書。我看這一題署不是出于懷悅,而是原本如此,因為據(jù)張健說,《學(xué)范》所引《詩家一指》有兩處不見于今本,而見于《木天禁語》與《詩法家數(shù)》,可見趙謙所據(jù)的《詩家一指》也是包括《木天禁語》等在內(nèi)的匯編詩法。我在北京圖書館還看到一部《詩法正論》,署“嘉禾懷悅用和編集”,卷首列至治壬戌(1322)四月楊載《詩法源流》序,內(nèi)除傅與礪《詩法正論》外,還收有楊載《詩法家數(shù)》、虞集《虞學(xué)士述詩解》?!对娊狻方舛鸥Α肚锱d八首》及一些七律,殆即托名虞集《杜律七言注解》的內(nèi)容。這也是首篇名以冠全書的標題法,看來元代確實有過這樣一種刻書方式。不過懷悅所得《詩家一指》很可能是一種后出的本子,而較多地保留了《詩家一指》署名原貌的,應(yīng)是楊成所據(jù)的以《木天禁語》為內(nèi)篇、《詩家一指》為外篇的一種詩法匯編本,前篇署范德機,后篇無署名,應(yīng)為同一人。朱紱刊《名家詩法匯編》中《詩家一指》還署名范德機,可以說是一個旁證。我們知道,元代詩法詩格著作的內(nèi)容和署名一直很亂,明代高儒《百川書志》著錄楊載《杜陵詩律》、范梈《詩林要語》、元人《詩法源流》、懷悅《詩家一指》、佚名《詩家指要》、《木天禁語》(此亦范梈所著)六書,曾說:“以上六種,俱相出入,當(dāng)削其重復(fù),定成一集,以便觀覽。不然則紛無定格矣。”可見《詩家一指》這類詩格著作內(nèi)容的交叉錯出,在明代即為學(xué)者注意到。張健也指出,《新編明賢詩法》中的《虞先生金陵詩講》在王用章《詩法源流》中題為揭曼碩《詩法正宗》,陶宗儀《輟耕錄》所引的盧摯《文章宗旨》在《詩法源流》中題為傅與礪《詩文正法》。似此之類,大體以偽托居多。傅與礪《詩法正論》曰:“大德中有臨江范德機,獨能以清拔之才、卓異之識,始專師李杜以上溯三百篇。其在京師也,與子昂趙公、伯生虞公、仲弘楊公、曼石揭公、仲容丁公諸先生倡明雅道,以追古人,由是詩學(xué)丕變,范先生之功為多?!奔热环兜聶C在當(dāng)時被推為復(fù)興詩道第一人,詩格偽托于他的名下,就不足為奇了。至于《虞侍書詩法》與《詩家一指》的關(guān)系,還有待文獻的進一步發(fā)掘。《詩家一指》經(jīng)明初趙謙《學(xué)范》引用,已可肯定是明以前之作,而《虞侍書詩法》出于明嘉靖間,究竟誰是原本很難說。張健認為《虞侍書詩法》結(jié)構(gòu)完整,《詩家一指》明顯經(jīng)過改竄,固然有理,但如果假設(shè)《詩家一指》原書編纂較粗糙,經(jīng)《虞侍書詩法》的編者整理,遂臻完密,不也說得通嗎?畢竟編書的人都愿意將書編得好些,把好好的書弄得亂七八糟總是少見的。在沒有發(fā)現(xiàn)新材料前,對《虞侍書詩法》與《詩家一指》的關(guān)系問題還是以存疑為好,我們可以做的是弄清其理論是否出自元人。
《虞侍書詩法》文本的原貌已不可推測,估計史潛刊本保留了它的主要內(nèi)容。而《詩家一指》有云:“中篇秘本,謂之發(fā)思篇。以發(fā)思者,動蕩性情,使之若此類也?!边@“中篇秘本”即指《二十四詩品》,既稱秘本,則承受有自可知。這表明《詩家一指》本身是一部匯輯之書,秘本云云正是編輯整理者的話,矜其秘以圖速售也。編者于雄渾、沉著、高古、勁健諸品下注杜少陵,沖淡、自然下注孟浩然,纖秾下注王維,典雅下注揭曼碩,綺麗下注趙松雪,洗煉、清奇下注范德機,含蓄下注孟郊,精神下注趙松雪、虞伯生,尤為確鑿地表明它是元人的手筆。明人論詩言必稱盛唐,像錢謙益說的“近世耳食者至謂唐有李杜,明有李何,自大歷以迄成化,上下千載,無余子焉”(《列朝詩集小傳》丙集李夢陽傳)。宋且不論,何況元人?只有元人,才會將虞、范、揭、趙這四位元代大詩人與盛唐大家相提并論,而四家所系的風(fēng)格類型,也與元人的看法相吻合?!陡裰聟矔繁尽缎驴虦胬嗽娫挕芬R仲常評四家即曰:“揭君典重,楊君雄渾,虞君雅麗,范君清高?!庇?,“四則”中“法”一則有云:“漢晉高古,盛唐風(fēng)流,西昆秾冶,晚唐華藻,宋氏乘鎪,洎西江諸家造立不等,氣象差殊,亦各求其似者耳?!边@里所述詩史傳統(tǒng)下及宋代,也是出于元人的見解??傊?,許學(xué)夷說《詩家一指》的內(nèi)容出于元人看來是有根據(jù)的,關(guān)鍵在于確定《二十四詩品》也是元人所造??滴醵?1687)高士奇刊《信天巢遺稿》,附高鵬飛《林湖遺稿》,收有南宋寧宗嘉泰四年(1204)甲子九月望后三日王晞序一篇,稱高鵬飛詩“其始其終,絕無蔬筍氣味,無斧鑿痕跡,可見其能參高妙之格,極豪逸之氣,包沖淡之趣,兼峻潔之姿,得藻麗之妙,誠能全十體,備四則,該二十四品,具一十九格,非淺陋粗疏者之能竊也”。束景南先生論證此序乃偽造,理由十分充足,我完全同意他的結(jié)論。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三六《信天巢遺稿序》也說:“翰林侍讀學(xué)士正公實先生裔孫,求遺詩于宗祠,所存無幾。繼借得宋本,則臨安府陳解元書鋪刊行者,凡百余篇,合以他書所采,鏤諸棗木。”可見高士奇刊此書,乃東拼西湊而成,并無很可靠的文獻根據(jù),王序很可能也在“缺略不全”之列,由高氏后人補綴而成,故不宜作為《二十四詩品》成書于南宋之前的力證?,F(xiàn)在我們可以斷言的只有《二十四詩品》最早見于元人所編《詩家一指》,在明末以前還找不到能將它與司空圖聯(lián)系在一起的證據(jù)。不過,這一點的確定也隨之帶來一個問題:既然從所見文獻來看,《二十四詩品》一直收在《詩家一指》中,未曾單獨流傳,那么它在明末突然橫空出世,為何沒有引起任何懷疑呢?
《詩家一指》除以懷悅刊本流傳外,成化十六年(1480)庚子楊成曾得《詩法》五卷鈔本刊之,序云:“唐宋以來詩人所著詩法非一家,近世板行者,范德機《木天禁語》、楊仲宏《古今詩法》二集,人皆寶之不啻拱璧。余承乏淮陽之明年,偶得寫本詩法一部,不知何人所編,如德機、仲宏之集亦皆載之,中間略有隱括。其后又有《金針集》、《詩學(xué)禁臠》、《沙中金》等集,皆人所罕見卓者?!贝藭惺篮?,至嘉靖二年(1523)有邵銳重刊本,嘉靖二十四年(1545)有黃省曾編刻《名家詩法》,萬歷五年(1577)有朱紱編刻《名家詩法匯編》,萬歷三十一年(1603)胡文煥編刻《格致叢書》復(fù)收之,謝天瑞又增擴為十卷,逐漸成為佚名之作廣為流傳。但博識者還是知道它的來歷,許學(xué)夷《詩源辯體》卷三五曾說:“《詩家一指》,出于元人,中有十科、四則、二十四品……二十四品以典雅歸揭曼碩,綺麗歸趙松雪,洗煉、清奇歸范德機,其卑淺不足言矣。”許氏萬歷間人,當(dāng)時《詩家一指》正流行于世,他獨說出于元人,想必有根據(jù)。所以盡管在明末《二十四詩品》已被冠以司空圖之名,但在匯輯類詩話中它仍保留著佚名遺說的形態(tài)。清初游藝輯《詩法入門》,吳霷、吳銓鑨輯《詩書畫匯辨》,葉葆輯《應(yīng)試詩法淺說詳解》收《二十四詩品》都不注司空圖之名,也不說明所出。蓋此類匯編詩法,皆屬村塾蒙學(xué)之書,猶如今日的概論、教材,匯集前人之說而條貫之,嚴謹者會說明出處,輾轉(zhuǎn)抄摘者就干脆連出處也不說明了?!对娂乙恢浮凡粌H收入上述眾多的叢刻,還有懷悅刊本流傳。隆慶四年(1570)編成的朱睦《萬卷堂書目》卷四、《天一閣藏書目》歲字號廚、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均有著錄;《格致叢書》本《新刻滄浪詩法》也提到《詩家一指》有印本,大概就指懷悅刊本。應(yīng)該說,《詩家一指》并不像《辨?zhèn)巍匪f的“在明代流布不廣”,而是頗為人所重視、版刻甚多的詩話。它甚至普及到淺學(xué)不知《滄浪詩話》的人,都本末倒置地以為《滄浪詩話》“要論多出《一指》中”,邵銳序刊本《詩法》、《格致叢書》本《新刻滄浪詩法》均有這樣的說法。這就產(chǎn)生一個問題:連《滄浪詩話》這么有名的書,人們都會誤認為出于《詩家一指》,而真正出自《詩家一指》的《二十四詩品》,突然被冠以司空圖之名出現(xiàn)在叢書中,何以反而不見人質(zhì)疑它的來歷呢?《詩家一指》的幾種版本到明末不至于湮沒,許學(xué)夷經(jīng)眼、胡震亨引證、黃虞稷收藏,乃至乾隆元年(1736)張潛編《詩法醒言》時征引,至少表明它在明末清初一直是流行于世的。見聞廣博如王漁洋,談到他心愛的司空表圣《詩品》時,何以竟也沒有一點疑問?這是很讓人費解的。
王漁洋康熙初評宗元鼎詩,就提到司空圖的“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之語,但他所見的《二十四詩品》,顯然是叢書本而非表圣文集。他讀司空圖《一鳴集》是在康熙二十二年(1683),深賞其論詩“味在酸咸之外”之說,記錄于筆記《池北偶談》卷十八:“唐司空圖《一鳴集》十卷,雜著八卷,碑版二卷。前有自序云所撰《密史別編》,又有《絕麟集述》,亦其自著也。其與王駕論詩曰:‘國初雅風(fēng)特盛,沈宋始興之后,杰出于江寧,宏肆于李杜。右丞、蘇州氣味澄夐,如清沇之貫逵;大歷十?dāng)?shù)公,抑又其次。元白力勁而氣孱,乃都市豪估耳。’又與李生論詩曰:‘江嶺之南,凡是資于適口者,若醢,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鹺,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酸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王右丞、韋蘇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豈妨于遒舉哉?’晚唐詩以表圣為冠,觀此二書持論,可見其所詣矣?!边@里只提到“味在酸咸之外”,未及《二十四詩品》片言只語,足見文集中并無這組作品。
就現(xiàn)有材料看,《二十四詩品》與司空圖的名字聯(lián)系到一起的契機,很可能就是蘇東坡《書黃子思詩集后》那段話,他稱司空圖“自列其詩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韻”,很容易被誤解為指《二十四詩品》。鄭鄤《峚陽草堂文集》卷九《題詩品》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東坡云,唐末司空圖崎嶇兵亂之間,而詩文高雅,猶有承平之遺風(fēng)。其論詩曰:梅止于酸,鹽止于咸,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蓋自列其詩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韻,恨當(dāng)時不識其妙。予三復(fù)其言而悲之。嗟乎,千百世上下,凡有得于詩文之中者,未有不悲之者也。四言體自《三百篇》后,獨淵明一人耳。此二十四韻悠遠深逸,乃復(fù)獨步,可以情生于文,可以想見其人,以《詩品》題署,亦猶之樂天之賦賦也?!庇纱瞬浑y理解《二十四詩品》托名于司空圖的致誤之由。
1996.6一條景德鎮(zhèn)唐代白瓷史料的辨正
熊寥先生《中國陶瓷與中國文化》(2)第四章“顏真卿、陸士修云門教院詩會與景德鎮(zhèn)唐代白瓷”,論證唐代建中年間顏真卿、陸士修在饒州浮梁縣新平鎮(zhèn)(景德鎮(zhèn)的前身)云門教院詩會所詠“素瓷”,實際上是景德鎮(zhèn)白瓷,宣稱“由此解決了陶瓷學(xué)界圍繞景德鎮(zhèn)唐代勝梅亭、石虎灣和黃泥頭窯場所產(chǎn)的白瓷和青瓷,究竟是唐代還是五代產(chǎn)品的爭執(zhí)問題”(3)。因他舉的材料是孤證,事關(guān)重大,有必要認真考究一下。
觀熊先生的考證,主要是依據(jù)顏真卿、陸士修聯(lián)句中的“素瓷傳靜夜,芳氣滿閑軒”一聯(lián),引清代吳極《昌南歷記》云:“唐陸士修,官太子賓客;顏魯公建中時守郡,行部新平,修與公友善,游新平,同止云門教院數(shù)日。中宵茗飲聯(lián)詠,有‘素瓷傳靜夜,芳氣滿閑軒’載云門教院斷碑。云門今(景德鎮(zhèn))馬鞍山西麓?!庇忠忋v《景德鎮(zhèn)陶歌》“云門教院讀殘碑,靜夜閑庭品素瓷。記得新平行部日,魯公詩酒建中時”,證明云門斷碑是有歷史根據(jù)的。他考證顏真卿官饒州刺史在建中元年至二年(780—781)間,又查到顏真卿、陸士修聯(lián)句收在《全唐詩》卷七七八,題作《五言啜茶聯(lián)句》,以為詩的內(nèi)容與顏真卿生平行跡皆符,最終得出該詩是中國陶瓷史上第一首詠唱景德鎮(zhèn)白瓷之作的結(jié)論。
唐代景德鎮(zhèn)是否能生產(chǎn)白瓷,這是另一個問題。但熊先生以為顏、陸聯(lián)句在饒州,“素瓷傳靜夜”是詠景德鎮(zhèn)白瓷,則顯然是判斷有誤的。首先,顏真卿牧饒州并非如熊先生考證的在建中年間。宋留元剛撰《顏魯公年譜》明載乾元元年(758)十月顏真卿除饒州刺史,赴洛陽拜掃先墓,翌年六月調(diào)昇州刺史,實際在饒州任沒有多少時間。其次,顏真卿和陸士修聯(lián)句也不在饒州,而是在湖州(今屬浙江)。顏真卿于大歷七年(772)九月除湖州刺史,翌年正月抵任,至十二年(777)四月離任。其間他集文士三十余人編纂《韻海鏡源》一書,經(jīng)常觴詠聯(lián)唱,今顏真卿《文忠集》和皎然《杼山集》保留當(dāng)時的聯(lián)句之作甚多。參加《五言啜茶聯(lián)句》的作者,陸士修時任嘉興縣尉;李崿時在顏真卿幕中任團練副使;張薦尚未出仕,從其兄右衛(wèi)兵曹著居湖州;崔萬亦后生未仕,曾參與兩次聯(lián)句;晝(熊文誤作畫)即詩僧皎然,時居湖州。賈晉華《皎然年譜》將這次聯(lián)句編于大歷八年(773),確鑿無疑。我在《大歷詩人研究》中對顏真卿幕中文士的聯(lián)唱也有詳細的考述,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看。
既然顏、陸等聯(lián)句不作于饒州,“素瓷傳靜夜”與景德鎮(zhèn)白瓷也就沒有直接關(guān)系了。唐代景德鎮(zhèn)是否能生產(chǎn)白瓷,仍只能說文獻無征。
熊先生所以取顏、陸聯(lián)句這一孤證,顯然是輕信了云門教院斷碑。該碑我記得出自元代僧人之手,幾年前我曾見一書提到該碑,遂撰文論及此事,稿成投《故宮博物院院刊》,如泥牛入海,后投書詢問,則“君之門兮九重”,竟要不回拙稿。現(xiàn)在已記不清那部書的名字,謹記于此以似博雅。無論如何,云門教院斷碑引顏陸聯(lián)句屬于附會,是可以肯定的。前人修方志及講論地方掌故,每好掠前賢文字,附會鄉(xiāng)里山川風(fēng)物。謝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詩,如此清楚的題目,尚且為《宣州圖經(jīng)》及方志藝文志收入,州人附會為城東十里新林浦板橋(見《北江詩話》卷四)。顏真卿聯(lián)句無時地可考,則饒人之附會,又何譏焉。以涉及陶瓷史重要結(jié)論,故不得不予以辨正。
2003.6有關(guān)《鴿經(jīng)》刊印經(jīng)過的一點補證
讀到《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學(xué)報》2002年第2期召玉先生《蒲松齡的<鴿異>與<鴿經(jīng)>及其作者》一文,考證《鴿異》一篇本事,以鄒平張幼量為王漁洋岳父張萬鐘,文末又推測《鴿經(jīng)》刊入《檀幾叢書》可能出于王漁洋的推薦,以未獲實證資料為憾。今按:康熙元年盛符升刊本《阮亭詩選》卷七收《內(nèi)叔幼量先生招同紀伯紫袁宣四集藥圃》,則張幼量并非化名或假托,而是漁洋夫人張氏叔,即張萬鐘弟,以詩題中人俱稱字,知幼量亦字也。吳之振刊《八家詩選·荔裳詩選》亦有《張幼量古劍歌》,可見其交游甚廣。漁洋詩云:“相思江水外,十月采芙蓉?!弊宰ⅲ骸按耸茁Z贈伯紫,末句兼及余澹心也?!币詽O洋生平考之,此詩作于順治十五年(1658)十月,張幼量時應(yīng)在金陵,故詩曰“相思江水外”。紀映鐘(1609—?),字伯紫,江南上元人。清初著名隱士。有《戇叟詩鈔》。袁藩字宣四,號松籬,山東淄川人。嘗于東海獲秦鏡,有詩題之,一時和者累累,輯刊為《古鏡詩》。張幼量既實有其人,以張萬鐘家多良品,精于鴿道,弟有此奇談亦宜矣。至于《鴿經(jīng)》之刊入《檀幾叢書》,則確出于王漁洋所寄稿本。我數(shù)年前編著《王漁洋事跡征略》(4),偶見張潮編《友聲集》中涉及此事,今聊為補證,供召玉先生及讀者參考。
大約在康熙三十四年(1695)十一月,孔尚任與張潮書,說王漁洋見到其與王晫(召文誤作卓)所輯《檀幾叢書》,稱賞不置,欲將《長白山錄》等雜著小品付刊入續(xù)集中,托孔尚任寄達致意。此札見存于張潮輯《友聲后集·辛集》,云:“結(jié)冰萬里,尺鯉難通。東華紅塵中,忽憶高標,如天半明霞,褰裳莫就。自恨沉溺,受教無地矣。閔左兄南旋,敬以便翰候近況。特托者,阮亭先生久慕博雅,每對弟咨嗟,以未獲識韓為悵。近見《檀幾叢書》,尤擊節(jié)不置。偶撿雜著數(shù)種,欲求續(xù)入。其無擇可否,一聽尊裁。惟望早付梓人,借巨手以垂不朽。弟忝聲氣之末,亦有榮施。”康熙三十五年丙子(1696)正月初七,張潮接孔尚任信及漁洋托付諸書,立即答復(fù)漁洋,擬將諸書刊入《昭代叢書》中,《池北偶談》中《劍俠》一篇,將刻入《虞初新志》中(見張潮《尺牘友聲偶存》卷五《與王阮亭先生》)。漁洋得函,因奉命祭告西岳西鎮(zhèn)江瀆啟程在即,不遑報書,僅以家刊《皇華紀聞》、《廣州游覽小志》、《蜀道驛程記》三書托孔尚任寄張潮。《友聲前集·壬集》載漁洋與張潮第一書云:“承垂注惠以瑤音,因撿家塾所刻小書數(shù)種,付東塘奉寄典簽。未幾有秦蜀祭告之役。”第二書云:“前奉寄《皇華紀聞》、《廣州游覽小志》、《蜀道驛程記》三書,不知尚可節(jié)錄以入尊撰否?”時尚未言及《鴿經(jīng)》。八月,漁洋使還經(jīng)山東,順道回鄉(xiāng)省親;二十六日,張潮有書告漁洋諸書已刻入《檀幾叢書》二集中,并以刻樣呈覽。九月漁洋還京,答張潮書,囑勿刪刻《長白山錄》,附寄西樵《然脂集凡例》、《宮閨待訪略》二種及別搜得《二戎志統(tǒng)》、《華山經(jīng)》、《鴿經(jīng)》等,請刻入集中。《友聲后集·壬集》載漁洋與張潮書云:“昔尊大人老公祖視學(xué)海右,先兄輩皆荷國士之知,其托孔李通家者四十余年矣。頃聞老年世翁僑寓廣陵,銳志著述,心殊向往。承垂注惠以瑤音,因撿家塾所刻小書數(shù)種,付東塘奉寄典簽。未幾有秦蜀祭告之役,間關(guān)萬里,遄返經(jīng)年,久乖鱗羽。適拜良書,兼頒大刻,慰藉無量。其中《長白山錄》只見三葉,似未刊完,伏祈留神將此卷全刻,庶有可觀。且所載二碑皆《集古》《金石》諸錄之所未睹者,亦足以廣異聞也,唯加意焉。如刻竣,每種祈印百本寄下。先長兄西樵所著說部數(shù)種,京邸無從尋覓,故僅以笥中所存《然脂集凡例》《宮閨待訪略》請正,并祈留神表章之。臨池溯洄不盡?!睆埑彪S即復(fù)函,告《檀幾叢書》所收著作悉尊原本,不曾刪削?!度A山經(jīng)》等亦已付梓。十一月,漁洋得張潮九月書,有書報謝,并寄新刻《隴蜀余聞》、《秦蜀驛程后記》二書,文見《友聲后集·壬集》:“前奉良書,兼寄示刻樣,隨有數(shù)行報謝雅誼,當(dāng)久達典簽矣。再承手教,并讀新制洎《長白山錄》續(xù)刻數(shù)紙,深用慰藉。近有《隴蜀余聞》、《秦蜀驛程后記》二書刻成,請正。前奉寄《皇華紀聞》、《廣州游覽小志》、《蜀道驛程記》三書,不知尚可節(jié)錄以入尊撰否?又先兄《然脂集例》亦求采取集,其《宮閨待訪略》不記刻凡例之后否?并希留神,一加檢點,甚荷甚荷?!而澖?jīng)》、《華山經(jīng)》祈各先惠五十本,《二戎志統(tǒng)》祈刻入以廣見聞為祝。”是即王漁洋寄《鴿經(jīng)》付張潮刊入《檀幾叢書》之經(jīng)過,有關(guān)資料之系年可參看《王漁洋事跡征略》考證。
2004.3話說《唐詩三百首》
歲月滄桑,一切都在消逝,而唐代文學(xué)永存。輝煌的唐代文學(xué)留給后人無比豐富的精神財富,是華夏民族美育和文學(xué)教養(yǎng)的經(jīng)典,是哺育中國詩人的偉大傳統(tǒng),也是各種藝術(shù)創(chuàng)作挹之不竭的靈感源泉。古往今來,附庸風(fēng)雅的帝王以御選的方式欽定唐代文學(xué)作品,以賣弄他們的文學(xué)趣味,規(guī)范一種正統(tǒng)的審美理想;士大夫們從牙牙學(xué)語就誦讀唐詩,束發(fā)受書,學(xué)試帖、古文,在唐代文學(xué)的浸潤中培養(yǎng)起他們的寫作才能,借此由科舉踏上仕途。即使濩落無成,設(shè)塾坐館,也須憑借滿腹辭章,課徒講習(xí),冬烘度日。到今天,無論是學(xué)者的文學(xué)史研究還是啟蒙教育中的古詩誦讀,唐詩都作為古代文學(xué)中最燦爛的經(jīng)典,被研究、接受和傳誦,在培養(yǎng)我們的審美感受、模塑我們的藝術(shù)趣味、陶冶我們的生命情調(diào)等方面發(fā)揮著巨大的影響力。
前輩傳下兩句老話:“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贝苏Z不知所出。民國間趙元禮《藏齋詩話》卷上記諺語曰:“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亦會謅?!笨梢娪蓙硪丫?。
其實這個意思早見于古人詩評中。金圣嘆《選批唐詩》評溫庭筠《經(jīng)李征君故居》“一院落花無客醉,五更殘月有鶯啼”一聯(lián),道是:“逐字皆人手邊筆底尋常慣用之字,而合來便成先生妙詩。若知果然學(xué)做不得,便須千遍爛熟讀之也?!边@是說學(xué)詩無他法,唯有熟讀、再熟讀而已。熟讀不是隨便亂讀,而是要讀經(jīng)典。唐詩自其本朝人所選《河岳英靈集》、《才調(diào)集》以降,經(jīng)宋代王安石《唐百家詩選》、洪邁《萬首唐人絕句》,元代周弼《三體詩》、方回《瀛奎律髓》、楊仲弘《唐音》,金代元好問《唐詩鼓吹》,明代高棅《唐詩品匯》、李攀龍《唐詩選》、鐘惺《唐詩歸》,清代王士禛《唐賢三昧集》、王堯衢《唐詩解》等著名選本的反復(fù)遴選,以及無數(shù)詩話、評點的品評賞鑒,到清代中葉大體已完成其經(jīng)典化過程。蘅塘退士編的《唐詩三百首》正是這一詩學(xué)背景下的產(chǎn)物,這個選詩篇數(shù)與《詩經(jīng)》相埒、題名明顯模仿《詩三百》的唐詩選本,自乾隆二十九年(1764)板行后,以遴選精當(dāng)、篇幅適中而廣為世人喜愛,“風(fēng)行海內(nèi),幾至家置一編”(四藤吟社主人《唐詩三百首補注序》)。因市場需求量大,該書被一再翻刻,影響之大,流傳之廣,古來任何文學(xué)選本都無法同它相比。
《唐詩三百首》封面一種
《唐詩三百首》雖盛傳于世,但編者蘅塘退士的事跡卻一直晦而不彰,連姓甚名誰也不清楚。直到20世紀30年代,朱自清先生由一種刊本題字下押有“孫洙”印章,推測可能是編者的名字(5),才引起學(xué)界注意。后經(jīng)學(xué)者們多方考證,大致獲知:孫洙(1711—1778),字臨西,一作苓西,號蘅塘。江蘇無錫人。乾隆十六年(1751)進士,歷官知縣、山東鄉(xiāng)試同考官、江寧府儒學(xué)教授。為官清廉,有政聲。詩學(xué)杜甫,著有《蘅塘漫稿》,似已不傳。其繼室徐玉蘭也工書善畫,雅好吟詠,《唐詩三百首》乃是他夫婦二人共同編成。(6)
由自序可見,孫洙編選《唐詩三百首》的動機,是不滿于《千家詩》收詩太隨意,良莠不分,唐宋雜出,且有律無古,于是他“專就唐詩中膾炙人口之作,擇其尤要者”,編成這部優(yōu)中選優(yōu),收詩310首的小型選本。別看它收詩數(shù)量有限,卻包含了77位詩人(含兩位佚名作者)流傳最廣的名篇。
僅就詩仙李白、詩圣杜甫和詩佛王維三家而言:詩仙選了28首,包括《月下獨酌》、《夢游天姥吟留別》、《金陵酒肆留別》、《蜀道難》、《渡荊門送別》、《送友人》、《登金陵鳳凰臺》、《玉階怨》、《早發(fā)白帝城》、《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等名篇;詩圣選了35首,包括《望岳》、《夢李白》、《丹青行贈曹將軍霸》、《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兵車行》、《麗人行》、《月夜》、《春望》、《旅夜書懷》、《登岳陽樓》、《蜀相》、《客至》、《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詠懷古跡》(二首)、《登高》、《八陣圖》、《江南逢李龜年》等;詩佛選了29首,包括《渭川田家》、《西施詠》、《過香積寺》、《山居秋暝》、《終南別業(yè)》、《終南山》、《漢江臨眺》、《積雨輞川莊作》、《竹里館》、《送別》、《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渭城曲》等。從體式上看,五律正宗王維、孟浩然各選了五律9首,七絕圣手王昌齡和杜牧分別選了七絕5首和9首,歌行名家岑參選歌行3首、李頎選6首,五古名家韋應(yīng)物選五古詩7首,七律名家李商隱選七律10首,都可以說是各取所長。因而這300多首作品也是唐詩偉大傳統(tǒng)的一個縮影,是宏偉冰山的一角,蘊涵著無比豐富的藝術(shù)寶藏。只要讀者恬吟密詠,潛心品味每首詩作,就足以感受唐詩的藝術(shù)魅力,領(lǐng)略古典詩歌豐富的藝術(shù)技巧和完美的聲律形式。而我們?nèi)A夏民族的審美趣味和美感經(jīng)驗,很大程度上就是由包括唐詩三百首在內(nèi)的藝術(shù)經(jīng)典陶鑄的。不管你是從什么途徑讀到這些詩作,請想想,其中所蘊涵的精神情操、生活趣味和藝術(shù)美感,不是從小就左右著我們對社會和自然的認知,誘導(dǎo)著我們對外部世界的感覺嗎?
線裝《唐詩三百首》
孫洙自然不會想到《唐詩三百首》將如此風(fēng)靡于世。他編此書本是作家塾課本用的,所以名也不署,只稱蘅塘退士編。古人編詩選,大抵著眼于“世次之先后,篇章之短長,音律之和協(xié),詞語之精粹”(楊仲弘《唐音序》),《唐詩三百首》也不外如此。但作為一部普及性選本,它之所以盛行不衰,當(dāng)然還因為具備選目精當(dāng)、編排合理、注釋明晰、篇幅適中等適合于初級讀者的優(yōu)點。孫洙原本只有少量注釋,道光間章燮為它作了較為完整的注解,金陵閨秀陳婉俊又加以補注,并撰寫了凡例。著名文學(xué)家姚瑩為陳婉俊注本作序,稱贊它“考核援據(jù),俱能精當(dāng)”?,F(xiàn)在看來,陳婉俊的注釋也還是較簡略的,但閨秀為普及經(jīng)典而做注釋,歷來還沒有先例,所以我更愿意假設(shè),或許是“美女經(jīng)濟”效應(yīng),使得《唐詩三百首》最終以一個閨秀的補注本流行于世,成為近代唐詩第一選本。(7)它對讀者的影響力和對市場的壟斷,以往大概只有明代李攀龍的《唐詩選》可以比擬,以后就沒有什么選本能相提并論了。
到今天,《唐詩三百首》依然是公認的優(yōu)秀選本、出版社競相版行的暢銷讀物,各種影印、排印、注釋、評析、今譯本多得已難以枚舉。(8)它還被譯成多國文字,光日本出版的翻譯、音注、詳解本就不下六七種,編纂者包括著名學(xué)者鹽谷溫、目加田誠、田部井文雄等。在近代以來繁多的注本中,管見所及,喻守真《唐詩三百首詳析》對章法的分析非常細膩,兼顧詩作的音律特征,很有特點;金性堯《唐詩三百首新注》考訂翔實,注釋精細,是包含當(dāng)代研究成果和自家心得的注本,內(nèi)容精當(dāng)可靠;趙昌平《唐詩三百首全解》評析最為精到,講析作品的精神內(nèi)涵和藝術(shù)技巧都獨具手眼,是近年新刊《唐詩三百首》評注本中的佼佼者。
歷史進入21世紀,社會生活和閱讀環(huán)境都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信息密集型的社會和圖像處理技術(shù)的普及,給我們帶來雙重的閱讀愉悅,即伴著知識充盈還有視覺享受。最近出版的《百科圖說唐詩三百首》,不僅有慣常的注釋評點,還有“數(shù)風(fēng)流人物”、“源遠流長”、“史海鉤沉”、“品詩必備”、“詩詞典故”、“鳥獸草木”、“天文地理”、“琴棋書畫”、“異曲同工”、“萬花筒”等眾多知識性欄目,并配有豐富的科學(xué)、藝術(shù)圖片,為《唐代三百首》設(shè)計出一種知識豐富、圖文并茂的新型讀本,也是一個很好的嘗試。
經(jīng)典是永遠不會過時的,它總是在一代人一代人的承傳中再生,在創(chuàng)造性的接受中煥發(fā)新容?!短圃娙偈住凡恢皇沁^去的經(jīng)典,也是永遠的經(jīng)典。它將熏陶未來的一代又一代人,同時也將在一代代的研究和注解乃至出版中豐富、刷新它自己。
2008.6新見王漁洋暮年事跡重要史料——讀王士驪《幔亭公漫錄》札記
2011年2月,我在山東圖書館查閱資料,翻卡片看到一種王士驪撰《幔亭公漫錄》。王士驪是王漁洋親族中感情最親密的從弟。印象中此書未見人提到過,我急忙調(diào)出閱覽。原來是一冊巾箱本大小的青絲欄鈔本,以每半頁八行、行二十字的格式書寫。前有康熙五十七年(1718)孟夏瑯琊侄沛思序、昆山金奇玉序、康熙四十九年(1710)閏七日自序。自序首言“余庚寅生,今年周花甲”,則應(yīng)作于康熙四十九年庚寅,時幔亭年六十。王沛思序云:“吾叔幔亭先生為司寇公從弟,友愛不啻如同懷,其嗜學(xué)不倦,性情亦復(fù)與同,相依數(shù)十年,見聞講貫,亦極博洽而精詳矣?!蓖跏矿P字貤西,號幔亭,系王之猷曾孫。曾官諸城縣儒學(xué)訓(xùn)導(dǎo)。王漁洋著述與同時人著述中經(jīng)??梢娪嘘P(guān)他的記載,我已輯入《王漁洋事跡征略》。漁洋門人惠周惕《硯溪先生詩集》卷七《謫居集》有《贈別王幔亭先生兼寄清遠公子》詩略云:“吾師天際人,夫子亦絕俗。來從官舍居,日把一編讀。懷古有遠思,于世了無欲。蕭然擁布被,日暮對脫粟?!边@就是他在時人眼中的形象,一個蕭然遠世的高士。
覽竟全帙,大致可知此冊是作者幾種雜著的匯鈔。開篇類似訓(xùn)蒙格言,論修身、處世、為學(xué)之道,平實有得。后附錄一卷,顯系晚年所作,述老人居處、養(yǎng)生之要。此后逐年記事,迄康熙五十六年(1717)丁酉撰《東廓記辨二則》。其中載康熙五十年(1711)王漁洋下世前后事跡最為詳核。后錄任諸城訓(xùn)導(dǎo)時所撰《司訓(xùn)約言八條》;康熙五十三年(1714)甲午課兒數(shù)則,也是家訓(xùn)之屬。末為《跋齊音小記》,述漁洋所選祖先諸集刊布未果的經(jīng)過。從全書的內(nèi)容來看,它無疑是研究新城王氏家族盛衰史及其家族文化的一種重要史料。其中論修身、處世、為學(xué)之道的格言、《司訓(xùn)約言八條》、甲午年課兒家訓(xùn)乃至晚年所述老人居處、養(yǎng)生之要,都可借以考察王氏家族的文化內(nèi)涵和家族傳統(tǒng)。這些內(nèi)容有待于專門研究,這里僅就涉及王漁洋的記載,略述其史料價值。
正如王沛思序所說,王士驪是王氏家族中與王漁洋感情最親近的從弟,這部《幔亭公漫錄》中記王漁洋事跡最詳,內(nèi)容也涉及多個方面。比如,其中論及王漁洋學(xué)問指歸,說:
本朝如睢州湯尚書斌、孝感熊相公賜履、蔚州魏尚書象樞、漪氏衛(wèi)中丞既齊、洪洞范進士鄗鼎、中牟冉編修覲祖、柘城竇編修克勤,皆闡發(fā)理學(xué)者,余亦指不勝屈。吾兄漁洋先生獨稱為詩文宗匠,名滿天下,朝野奔赴者眾。不以理學(xué)名,但是無書不讀,嗜學(xué)之癖,未有出其右者。然合孔孟心傳,日麗中天,雖不無異同之見,究其指歸則一也。
他首先舉出康熙以來的理學(xué)名家,然后說王漁洋為詩文宗匠,不以理學(xué)名,但平生讀書極博,其學(xué)與理學(xué)不無異同,但究其指歸則沒什么不同。事實上,我們知道,上面所舉的這些理學(xué)名家,多與王漁洋有密切關(guān)系。魏象樞是獎掖王漁洋的前輩,湯斌為王漁洋所薦舉,衛(wèi)既齊、冉覲祖為漁洋門生,范鄗鼎曾以所著寄贈漁洋,由此也可見王漁洋之學(xué)并不與理學(xué)相牴觸。又如,其中記載了王漁洋生平的佚事:“新城舊尹史公諱能仁,河南鹿邑人,明末之賢父母也。先司寇公曾于黃學(xué)使蒞任之始,坐間談及史公未入名宦祠祀,實為缺事,囑其留心表彰,以不泯公論。”據(jù)《漁洋山人自撰年譜》卷下的記載,這應(yīng)是康熙四十八年(1709)秋間的事,黃叔琳后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春使王士驪等查核情實,公具事實,呈請入祀,終被憲臺批準。這件軼事再次說明王漁洋平生樂于表彰先賢、成人之美的天性。《跋齊音小記》則因王象春《齊音》而敘及王漁洋生前編選祖先詩集的情況:
《齊音》百首,乃《問山亭詩集》之一,皆是濟南城中城外之故跡,隨地隨人物,境內(nèi)所關(guān)者,即記一絕句,實是紀載之要筆。而每首加以小記,又最有關(guān)于地方事跡之略。當(dāng)年舊刻是先叔武科公同淄川門人姜子柔刊劂者,其版草草,今剝落甚夥。先漁洋兄在京師,閑中將《問山亭》各集刪選近千首,欲刻,偶以他事未諧,遂付兒子啟座收存。后有更選八先伯祖姚安公《思止園集》,曁十八叔祖大寧公《來鶴園集》,與《問山亭》合為一集,為《三王詩選》,附有先六伯封公《籠鵝館詩》,具付剞劂而未逮。隨歸田,后又托寄朱竹垞先生選入《明詩選》內(nèi),亦聊聊不多?!洱R音》百首,使余手錄一冊,數(shù)錄而為人借抄而未返。
王漁洋也曾在《居易錄》卷十四述說過自己編選祖先詩集的情況:
十七從叔祖季木(象春)仕南吏部考功郎中,以詩名萬歷間,與文光祿天瑞翔鳳齊名。(中略)今所傳《問山亭集前后》汰其蕪雜,擷其菁英,可傳者尚可得什之二、三也。少時詩如“故人江漢絕,疏雨戶庭過”之句,不減大復(fù)、蘇門。八叔祖伯石(象艮),仕為姚安府同知,著《迂園詩集》。詩名遠出考功下,然謹守唐人矩矱,不失尺寸,如詠魯仲連云:“孤城一飛矢,六國有心人?!庇郑骸笆挆l兩岸柳,怊悵五更雞?!薄棒~藏蘆底穴,雪壓竹間廬?!薄扒酂擅┥峄?,縹緲竹林煙?!薄澳涎阌ㄔ?,東風(fēng)帶雪多?!薄霸旅鞑攀眨瞬∫呀?jīng)旬?!苯晕逖灾x也。后人不振,予購其板刻藏之。十八叔祖晦甫(象明)著《鶴隱》《雨蘿》諸集,才不逮考功,而欲馳驟從之,故時有銜蹶之患,未能成家。今克刻版僅有存者。予有三公詩選,頗有可傳。
與《幔亭公漫錄》相對照,王象艮和王象明的詩集題名都不同?!夺Mす洝愤€提到附錄的六伯《籠鵝館詩》,這些記載都可以補充《居易錄》的敘述。
當(dāng)然,《幔亭公漫錄》中最重要的資料我認為還是關(guān)于漁洋下世前后經(jīng)歷的記述:
辛卯年元旦,拜天地、祖宗、神祠之后,家人陳忠自城回,報司寇公賜環(huán)之旨下,在歲前瑣(鎖)印之日。何翰林澹庵家人于元旦送到邸抄,日已夕矣。初二日早起,欲入城看司寇兄喜兼賀新節(jié),而風(fēng)沙逼人,不可出門,至夕未已。初三早如城,而吾兄已走役來催速進城。門迎諸侄謂曰:大人待叔至甚急,欲急赴京謝恩,而近例禁邸抄,當(dāng)是候部文方可行。叔斷不可即應(yīng)其赴京。則余一段興致已索冷難言問。
吾兄拜家廟之后,在西城大椿軒,俟我一見,兄弟握手情親,悲喜交集,云:“弟聞此信,自倍喜,但謝恩之本,我以瘡毒不能躬赴,有負圣恩,須速赍奏本章去?!庇嘈刂杏M之言,不能陳說,掣肘不可行矣,唯唯而已。總皆由我識見不廣,退縮不前,其負吾兄期待之意,罪愆真不可逭,又何言哉?兄言:“辛卯中鄉(xiāng)魁第六名,年才十八,今則七十八歲。汝看我西堂之聯(lián)耶?”余即應(yīng)曰:“得意重逢辛卯歲,刪詩斷自丙申年?!毙衷唬骸扒‘?dāng)乎?”余曰然,又曰:“丙申以前,詩未嘗不多,但正肄業(yè),似非耑學(xué),雖已有刻本,而乙未以前者,盛珍示、王我建請刻前集之時,皆刪去幼年之作,所以斷自丙申年也。六十年之遭逢,閱歷已盡,而況位至尚書,一生不好貨財,惟守祖業(yè),積書至數(shù)萬卷。吾富貴已極,夫復(fù)何求于世?祖方伯公壽至九十三歲,乃甲午中舉,癸巳年棄世,而不及見中舉之年,以中時三十余耳。我今竟見辛卯,是七十八歲,乃曾祖司徒公棄世之年也,贈尚書公亦不過七十七歲,余今過矣,而況又復(fù)官?但腹下此毒瘡,大是我累。弟其謂我何如?”兄弟兩人握手,襟裾相依,自辰及酉,皆喜慶之詞,所言者家世之興廢,六十余年之際遇,而孰知永訣之詞皆寓于此耶?
忽忽至二月六日,始同侄啟汸入都,詣通政,上謝表,而命下:‘覽卿奏謝,知道了?!醯?。余心知其奏謝之遲矣,雖吾兄瀕行,付有宋板書及字畫十三種,而侄逡巡不敢貢,阨于小心太過不能行。亦見吾家忠厚,謹守癡拙之故爾。旋于三月三日抵里,晤吾兄于西堂,相見凄然,日日聚首而談,其呻吟苦狀,不可言喻,而又以庸醫(yī)郝某療治無術(shù)。十九日下午欲入內(nèi),呼我云:今日似覺瘥好,汝明日到石橋看看即回城來。二十日,余欲上馬,又使二十二侄囑云:到鄉(xiāng)中即喚啟座來。次日啟座如城。二十三日座回鄉(xiāng),伯父云:父親壽光之行,速去速來。余二十五日至壽光縣,游李氏園亭,止覺燦燦射人眼目,殊少雅人深致耳。翰墨留題,無所睹見,徒有朱欄粉壁而已。視昔魏宅之盛名何如耶?二十七日,家人急走而至,知兄病增劇,日行百八十里,到兄榻前,而已大非前比。從此日日有增無損,奄忽月余。五月日有聲自東南迄西北,云是星隕,十一日未時升天矣。
應(yīng)即詣闕上遺疏,而又稽遲事多,延至二十二日,赍奏北行,六月朔日入廣寧門,遇長班李盛大哭來迎,云云。知澤州復(fù)相矣。以京江相公薨于行在之熱河,暫以澤州入閤辦事,而疏上止批“用該部知道”,則恤典謚法不可問矣。以昭代盛名之大文人,于身后不能邀圣恩,其福亦薄矣。抑扼于一時,尚有待耶?余之負吾兄者,此又一大罪案也。
余自五月二十二日,在長山西關(guān)外犯痼疾,住京城二十日,病不可支,勉強周旋,未能有懈,于□日周策銘、繆湘芷、顧俠君、蔣靜山、林吉人等設(shè)家兄位,祭于黑龍?zhí)赌斥?,遙奠拜哭,皆失聲。祭之頃,有一人徒步慟哭,來與祭者,則宜興謝皆人,名芳連,與司寇公并未謀面,止有聲氣之通,才一二次,其知己之感,慟切悲思,更甚于素好。其人藹藹吉士也。帶病同劉靜修歸,途至德水不能行,寓于田子益之?dāng)?shù)帆亭,七月朔日,遇李少司馬于河干,七夕日至新城,與諸侄痛哭于吾兄靈次,言及世事人情,已不可問矣。遂謀窀穸之期,于十二月七日送吾兄于系水北岸祖塋之次。黃學(xué)使公點主之后,拜奠哭位失聲,亦見門人之厚者。
壬辰年二月初三日,奉司寇公神主入文廟右偏鄉(xiāng)賢祠內(nèi),于五月初六日求太倉相公為司寇公神道碑文,又商丘宋冢宰為墓志文,具交涑、汸、汧,尚未刊行,聞鄉(xiāng)賢崇祀錄已刊版,尚未得見印本,擬為司寇公家祠專祀,有其說而未能行。
我昔年編纂《王漁洋事跡征略》,苦于資料之少,對漁洋逝世的康熙五十年(1711)的記載最為簡略?!夺Mす洝返倪@些文字不僅敘述了王漁洋去世前后發(fā)生的事,也記載了漁洋病歿喪葬的經(jīng)過,其中一些記述能讓我們感受到王氏家風(fēng)的謹重,同時覺察到當(dāng)時政治氣候的冷暖。
第一節(jié)文字記載了康熙五十年辛卯歲初發(fā)生的一件事。七十八歲的王漁洋里居臥病,正月元旦日暮,門人何世璂使家人送來邸抄,告訴王漁洋詔許復(fù)官的消息。士驪得知其事,初三入城祝賀,本來他以為漁洋會囑他入京上謝恩疏。但漁洋諸子卻迎門攔著他,勸囑道:“大人待叔至甚急,欲急赴京謝恩,而近例禁邸抄,當(dāng)是候部文方可行。叔斷不可即應(yīng)其赴京。”漁洋諸子得知當(dāng)時朝廷禁止邸抄流傳,所以囑叔不可助漁洋之興,立即入京,須等候吏部正式文書下來再行。這一細節(jié)足以見漁洋諸子行事謹慎,不敢越雷池一步。
第二節(jié)文字記載了士驪與漁洋老兄弟間的一次深談。首先是漁洋要士驪速代己入京奏謝疏:“弟聞此信,自倍喜,但謝恩之本,我以瘡毒不能躬赴,有負圣恩,須速赍奏本章去。”士驪受諸侄之囑,不便答應(yīng),結(jié)果導(dǎo)致日后君上對漁洋的冷遇,他將責(zé)任歸結(jié)于自己識見不廣,退縮不前,辜負了漁洋所托。其實事情遠為復(fù)雜,與謝恩疏赍送遲速沒多大關(guān)系。其次是漁洋自己對“刪詩斷自丙申年”的解釋:“丙申以前,詩未嘗不多,但正肄業(yè),似非耑學(xué),雖已有刻本,而乙未以前者,盛珍示、王我建請刻前集之時,皆刪去幼年之作,所以斷自丙申年也。”然后漁洋回顧平生經(jīng)歷,說了一番帶有自我總結(jié)意義的話:“六十年之遭逢,閱歷已盡,而況位至尚書,一生不好貨財,惟守祖業(yè),積書至數(shù)萬卷。吾富貴已極,夫復(fù)何求于世?”他比較祖上幾輩人的年壽、功名,覺得自己已是非常幸運和順利的了。最后對腹下毒瘡非常無奈。由這段文字可以看出,復(fù)官對漁洋來說實在是極大的安慰,他似乎還有入京復(fù)職的興頭,只不過礙于腹下毒瘡,難以成行罷了。兄弟兩人幾個時辰所談的都是喜慶之詞,言及家世的興廢、六十余年的際遇,漁洋顯然將復(fù)官視為重振家門的一個契機,這是研究王漁洋晚年心態(tài)所不能忽視的。不幸的是現(xiàn)實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經(jīng)過與理密親王酬倡一事后,圣祖內(nèi)心對漁洋已有很深的芥蒂,后來態(tài)度一直就很冷淡,只怕復(fù)官也不會有什么更好的結(jié)局。
第三節(jié)文字敘述了二月士驪攜啟汸入都上謝表的經(jīng)過。見旨批很冷淡,士驪認為是奏謝太遲,而且漁洋讓他們帶去進呈的宋版書及字畫十三種,啟汸也猶豫未敢貢的緣故。他將這種小心太過、不能成事的品性,歸結(jié)為家風(fēng)忠厚、謹守癡拙的結(jié)果。等到他于三月歸里,漁洋病已不支,連日病情有增無減,直到漁洋辭世。這部分記載雖多為生活細節(jié),但可補年譜之闕。
第四節(jié)文字敘述了士驪詣闕上遺疏的經(jīng)過。疏上,止批“用該部知道”,心知恤典謚法是沒有希望了。他又將這一結(jié)果歸結(jié)于自己事多稽遲而致,感嘆:“以昭代盛名之大文人,于身后不能邀圣恩,其福亦薄矣。抑扼于一時,尚有待耶?”他不知道這與漁洋罷官一樣,都緣于當(dāng)時政治氣候的冷暖莫測。
第五節(jié)文字記錄了漁洋門人祭拜先師、痛哭失聲的感人一幕。尤其令人動容的是宜興人謝芳連,他康熙四十五年(1706)才與漁洋通書,以詩集求序,漁洋一氣為他寫了兩篇序,兩人始終未謀面。此刻謝芳連懷著知己之感,慟切悲思過于素好,足見漁洋樂善好士之風(fēng),感人之深。謝芳連后來應(yīng)乾隆元年(1736)博學(xué)鴻詞之征,同應(yīng)征召的袁枚曾見過他。《隨園詩話》卷七載:“丙辰入都,一時耆士中,得見前輩甚少。惟翁霽堂照曾見西河、竹坨,謝皆人芳蓮曾見阮亭。謝風(fēng)調(diào)和雅,如春風(fēng)中人。阮亭有《香祖筆記》,故自號香祖?!彼蜐O洋的交往,包括其號取自《香祖筆記》,可能都是他告訴袁枚的,足見他對漁洋的感情歷久彌深。最后提到,漁洋下葬時,神主的名諱是門人黃叔琳所點,叔琳拜奠哭位失聲,也可見門人之篤于師誼。黃叔琳任山東提學(xué)使時曾刊刻《漁洋詩話》,是傳播漁學(xué)的功臣之一。漁洋下世后,黃叔琳也來新城看望過先師后人。
第六節(jié)文字提到漁洋的神主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二月初三日安放于文廟右偏鄉(xiāng)賢祠內(nèi),士驪于五月初六日求太倉相公即王掞為撰神道碑文,又請商丘宋冢宰即宋犖為墓志文,又說鄉(xiāng)賢崇祀錄已刊版,這都是有關(guān)漁洋身后故事的資料,可補記載之闕。
《幔亭公漫錄》涉及的內(nèi)容非常廣泛,是研究王氏家族文化的第一手資料,其中涉及漁洋晚年心跡及下世前后的經(jīng)過,是現(xiàn)有年譜及傳記中不曾記載的,這些材料為我們了解王漁洋晚年的生活及其師門關(guān)系提供了豐富的細節(jié)。以上根據(jù)自己的閱讀,寫下一點感想,聊為引玉。希望此書能盡快得到整理出版,為研究者所用。
2011.6新發(fā)現(xiàn)的吳敬梓生平資料
《儒林外史》的作者吳敬梓雖秉絕世才華,但生前未享大名,交游也不很廣,所以除幾位摯友如程廷祚、金兆燕的題贈之作外,世傳酬贈、唱和之作并不多。頃讀清代文籍,見若干與吳敬梓有關(guān)的詩文未收入李漢秋編《儒林外史研究資料》(9),也未見陳美林《吳敬梓評傳》(10)等研究專著征引,似乎不為學(xué)界所知,特錄出略作介紹。
葉舒璐《分干詩鈔》卷四有《吳敬梓索題周益山畫冊六詠》云:
杏花春燕
鬧紅十里散芳塵,堂燕銜將卜壘新。
趁取舊巢還未掃,馬蹄休負曲江春。
白描牡丹
亭北春風(fēng)夢不長,繁華總屬瓦溝霜。
洗空幻色開生面,合領(lǐng)清銜是素王。
鶯啄榴實
裂破紅房呷乳膏,笑伊瞇眼認櫻桃。
把竿不放金衣入,阿醋從占結(jié)子牢。
夾寫菊竹
秋容淡抹何瀟灑,添入風(fēng)梢更穆如。
依約圭峰詩句好,黃花香老竹籬疏。
魚啖蕖影
花蔭唼水碎紋香,泛綠依紅有底忙。
不信錦城濃艷地,也分清賞到濠梁。
梅干棲禽
月落空林翠羽迷,誰沖深雪短筇攜。
寒禽豈是孤山鶴,偏揀疏香冷處棲。
葉舒璐字景鴻,一字鏡泓,號分干。江南吳江人,葉燮從侄。歲貢生。著有《月珮詞》。舒璐少從葉燮學(xué),與沈德潛同窗,德潛曾為其詩集作序?!读仭反斡凇度梢Α吩姾?,《緱山寄閏七夕詩索和》之前。壬寅為康熙六十一年(1722),雍正七年(1729)為閏七月,則詩必作于此數(shù)年間,時吳敬梓二十余歲。
寧楷《修潔堂集略》中也有一些有關(guān)吳敬梓的資料。該集前有序六首,第三首為吳敬梓序,為《文木山房集》所不載。文云:
水國斜陽,影亂鴨頭之舫;板橋明月,香霏鵲尾
之爐。正笙歌鼎沸之場,誰耽寂寞?值羅綺喧闐之窟,且廢謳吟。賤子方倚枕以高眠,良友乃款扉而惠問。
手持一卷,光逾照乘之珍;篋貯千函,秀奪縹紅之色。挑燈展誦,行間則虎仆盤拿;啜茗清吟,字里則龍賓郁崛。具說大毒高牙之上,盡慕奇才;何況談林翰藪之中,咸稱畏友。洵人才之極致,命相知以定文。屬在老夫,為談往事。鉤雨飛兔,楊子云曾是知音;翔鳥驅(qū)驢,馮敬通每為嘉嘆。英才踔甚,平原不數(shù)禰衡;逸氣奔騰,洛下何知賈誼?覽莊周之著作,笑其了不異人;聞在思之篇章,詫作此間滄父。既乃笙簧六籍,漁獵百家,偶翻雅舞安歌,即裕經(jīng)綸以名世;暫造義府理窟,已成醇邃之儒宗。才擅三長,班馬定當(dāng)卻步;文高五色,韓歐俱在后塵。元白雖號詩家,久經(jīng)壓倒;屈宋縱工騷賦,不過衙官。是以赫赫重名,枳棘棲之鸞鳳;紛紛諸子,大樹撼以蚍蜉。快藻鑒之無私,昌黎束帶;看赍函之有日,貢禹彈冠。六一公謂能窮人,知其免矣;二百年竟無此作,豈不然乎?仆與寧君,交稱密契,昔親蘭臭,今托絲蘿,因讀名篇,益增余憾。仆也久荒學(xué)殖,兼乏友聲。早歲襤衫,已作半枯之葉;頻年燈火,終無太喜之花。抱蠹簡以閑居,羞見詞同尬駱;守蕓窗以永日,愁聞文道真豬。
《儒林外史》書影
大雅云亡,百身何贖,古人不作,七圣途迷。觀仕進之門,犀皆禿角;問神仙之路,鼠盡拖腸。獨寐寤歌,愿言則嚏。何期吾友,具此絕倫超群之才;幸在同時,見斯空古軼今之制。自合懸金于市上,豈宜韞玉于山中。記我讕言,恕予故態(tài)。
乾隆十有三年五月既望秦淮寓客吳敬梓拜題
此文作于乾隆十三年(1748),時作者四十八歲。《文木山房集》僅存文四篇,加后人所輯《玉巢詩草序》、《玉劍緣傳奇敘》、《尚書私學(xué)序》才七篇。這篇駢文序的發(fā)現(xiàn),對研究吳敬梓的文才和交游可以說是很重要的材料與線索。
《修潔堂集略》中還有幾首關(guān)于吳敬梓的詩,是記載作家晚年生活、寫作與論述其為人的較早資料,也值得重視。卷二《病中雜感又八首》之五“吳敬梓敏軒”云:半生落拓見天真,曾撿殘書散故人。昨日北來音信好,玉臺詩格又翻新。
這組詩的末一首“吳烺荀叔”,是吳敬梓的長子:鳳臺闕上晚煙青,醉指江山入畫屏。一自玉皇宣召后,南郊花柳暗旗亭。
這組詩后次《詠鶴》、《九日同友人登雨花臺二首》、《夢》、《夙昔》、《春雨夜憶上乘庵海棠四首》、《秦淮雜詩十首》、《癸酉鄉(xiāng)試后寫懷四首》,以編次考之,《病中雜感又八首》當(dāng)作于乾隆十七年(1752)壬申,距吳敬梓去世僅兩年。同卷后又有《挽吳贈君敏軒四首》:
空羨揚州好墓田,斷魂寂歷返江天。
煙花不待愁三月,云笈何嘗補七箋(贈君方欲注《云笈七箋》未果)。
紙帳含風(fēng)蕭寺里,夕陽吹雨亂山前。
人生到此誰知己,綠竹紅梅是舊緣(停柩處有綠竹數(shù)十竿紅梅一樹正放)。
不隨丹詔赴瑤京(贈君曾膺博學(xué)鴻詞之薦,召試未與),為愛名山老石城。
曾見貼黃呼鯉對,更聞浮白詠雞鳴。
道窮豈是儒冠誤,金盡常教食客輕。
一夢他鄉(xiāng)真撒手,幾人揮淚憶平生。
瞥眼風(fēng)燈照鬼村,可真簪筆上天門。
傳家枉憶青囊術(shù)(贈君先世為良醫(yī)),著體空銜紫誥恩。
禪智寺前云黯淡,玉鉤斜處月黃昏。
由來杜牧傷心地,不賦招魂賦禮魂。
秦淮波漲板橋通,風(fēng)雨論文萬慮空。
老去漸疑豪興減,秋來初覺鬢華同。
誰教跨鶴全無跡,可惜雕龍未有終(贈君方著
《史漢記疑》未畢)。
哭向?qū)嬮T余別淚,他年還為灑(原誤作酒)青楓。
這些詩的作者寧楷(1712—1801),字端文,號櫟山。世居江西南城,康熙十四年(1675),其父奠宗以耿精忠之亂遷輾轉(zhuǎn)流亡江寧,雍正十三年(1735)以知縣張嘉綸薦就學(xué)于鐘山書院。后受教于楊繩武,乾隆十八年(1753)鄉(xiāng)試中舉。翌年授涇縣教諭,未幾罷歸,先后掌教菊江、敬亭、潛川、正誼、蜀山五書院。年八十閉戶不出,享年九十。除《修潔堂全集》外,還參與修纂方志數(shù)種?!缎逎嵦眉浴酚谐掏㈧瘛⒋饕碜有?,集中有懷涂長卿、陶衡川、嚴長明、馮祚泰、樊明征、戴翼子諸人詩,又有程廷祚、馮祚泰、戴翼子三人傳。顯然,吳敬梓父子的摯友同時也是寧楷的摯友。寧楷平生最感銘的恩師楊繩武也是吳烺的老師,由此可知寧楷與吳氏父子的關(guān)系必不尋常,他的記述無疑是研究吳敬梓的可靠材料。從以上幾首詩中我們首先可以獲得兩點認識。
第一,吳敬梓晚年確實對道家典籍發(fā)生興趣,并不像陳美林先生說的“直到晚年傳主對釋道并無好感?!f時代的文人,在自己的理想不能實現(xiàn)時,談釋道就成為一種時髦的避世話題:其中有的真心皈依釋道,也有借談釋說道表達冷寂的心緒。并非真的是學(xué)佛修仙。傳主顯然屬于后者”(11)。從第一首詩自注看,吳敬梓暮年曾有注《云笈七箋》的計劃,終未實現(xiàn)?!对企牌吖{》是道教最重要的典籍之一,涉及道教各方面內(nèi)容,注此書無疑是需要有充分的知識準備的。吳敬梓能注《云笈七箋》,說明他對道教的確有過潛心研究,而且可以想見,這種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某種觀念的認同的。
第二,吳敬梓的著作,除《文木山房集》外,只知有《詩說》,何澤翰先生《吳敬梓著述考》(12)據(jù)平步青《霞外捃屑》卷九言吳敬梓有“《史漢記疑》未成書”。平步青是清末人,其說較晚出。寧楷詩自注“方著《史漢記疑》未畢”,此乃信史。
1996.9
2008.6修訂生不逢時的天才黃仲則
“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fēng)騷數(shù)百年?!?《論詩》)趙翼這首詩,無論你喜歡不喜歡,都必須承認它有一點是說得很對的,那就是每個時代都有天才。王國維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我們同樣也可以說一代有一代之天才,只不過他們的命運不一樣而已。我這里說的命運不只是出處窮通、功名利祿等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與否,還包括“文章千古事”,包括天才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所享有的價值及人們對它的估量。假設(shè)有兩個水平相當(dāng)?shù)奶觳?,寫出同樣美妙的詩,一個生活在一千年前,一個生活在當(dāng)下,那么后者的創(chuàng)造是絕對不可能享有前者的價值的。這就是后來者的不幸,天才的命運有時決定于他生活的年代。清初詩人孫枝蔚就曾說過:“夫士風(fēng)騷自命,幸而生于古人之后,亦不幸而生于古人之后也。祖習(xí)諸家,采其所長,如謝靈運之?dāng)M七子、江淹之雜擬,規(guī)矩當(dāng)前,取攜由我,斯可謂之幸矣;然極盛者難為繼,博取者慮不耑,鐘嶸謂源出于某體,遜于某,元稹謂效齊梁則不逮于魏晉,工樂府則力屈于五言,沾溉殘膏,有志羞為,蚍蜉撼樹,復(fù)取譏前輩,幾于無一可焉。斯又可謂之不幸矣?!?《詩志序》)乾隆間詩人丁珠《遣懷》詩寫道:“我口所欲言,已言古人口。我手所欲書,已書古人手。不生古人前,偏生古人后!”生為后人,這實在是無法擺脫的無奈,以至于詩人有“恨不奮身千載上,趁古人未說,吾先說”(管學(xué)洛《賀新郎》)的牢騷!
在清代詩人中,黃仲則可以說是一個生不逢時的天才。如果他不是生在乾隆年間,而是生在開元、天寶年間,或許會和李白一樣出名,和杜甫一樣重要。不幸的是他晚生了一千年,中國古典詩歌已快走到它的盡頭。在一千年的作品積累面前,他的天才再也閃現(xiàn)不出耀眼的光亮,甚至在當(dāng)時也沒有袁枚、趙翼、蔣士銓、翁方綱等人那么知名。他的一生充滿苦難,窮困和疾病的折磨、功名和愛情追求的失敗,在他敏感的心靈中醞釀出深沉的悲哀。他忽而氣勢磅礴、忽而纏綿悱惻的詩章,深刻地傳達了一個早慧天才的敏感、失路書生的悲哀,成為展示封建社會后期知識分子命運和心態(tài)的典型范本。
黃景仁(1749—1783),江蘇武進人,字仲則,一字漢鏞,號鹿菲子。四歲就失去父親,家道衰落,隨祖父生活。七八歲已能寫文章,尤其迷戀詩歌。毛慶善《黃仲則先生年譜》記載:“九歲應(yīng)學(xué)使者試,寓江陰小樓,臨期猶蒙被臥,同試者趣之起,曰:‘頃得“江頭一夜雨,樓上五更寒”句,欲足成之,毋相擾也。’”由此可見他作詩的用功。這以后的幾年不幸踵至,十二歲祖父下世,翌年祖母亡故,三年后唯一的哥哥又罹病夭折。詩人早慧的心靈過早地承受了憂患的重壓:“人生處天地,纖塵棲弱草。風(fēng)至草動搖,微軀不自保?!边@是他十幾歲時所作《雜詠》中的詩句,一種濃厚的憂郁氣質(zhì)已滲透到他孤傲性格的深處,致使他未來的生活和詩歌,總是憂多于樂,愁過于喜,歡笑總浸含著苦澀,豪邁常伴隨著悲哀。
仲則十六歲應(yīng)童子試,在三千人中名列第一,這應(yīng)該說是個輝煌的開始。但隨后多次應(yīng)舉失敗,迫使他只能走上幕客的道路,先后依附于湖南按察使王太岳、太平知府沈業(yè)富、安徽學(xué)政朱筠。乾隆三十七年(1772)上巳日,朱筠張宴于采石磯太白樓,賦詩者十?dāng)?shù)人,“君年最少,著白袷,立日影中,頃刻數(shù)百言,遍示座客,座客咸輟筆。時八府士子以詞賦就試當(dāng)涂,聞學(xué)使者高會,畢集樓下,至是咸從奚童乞白袷少年詩競寫,一時紙貴焉”(洪亮吉《黃君行狀》)。這次詩會讓仲則才名大著,更激發(fā)了他的意氣。雖然朱筠等都是風(fēng)雅中人,也賞識仲則的才華,但生性高傲的詩人久寄人籬下,終不免有“長鋏依人游未已,短衣射虎氣難平”(《雜感四首》之二)之嘆。乾隆四十年(1775)冬,二十七歲的詩人來到北京,翌年以乾隆東巡召試二等,得充武英殿書簽官,名動于公卿間,自翁方綱、紀曉嵐以下皆以青眼相加。這是他一生中最快意的一段時光。但不久隨著家眷來京,俸薄口眾,生計又成問題。乾隆四十六年(1781),陜西巡撫畢沅讀到仲則《都門秋思四首》,對“全家都在秋風(fēng)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一聯(lián)擊節(jié)不已,以為價值千金,先寄五百,邀詩人西游。仲則得畢沅資助,這才捐了個縣丞,在京候補。此后的一年多時間,他在京中“落落寡合,每有虞仲翔青蠅之感,權(quán)貴人莫能招之。日惟從伶人乞食,時或竟于紅氍俞上現(xiàn)種種身說法,粉墨淋漓,登場歌哭,謔浪笑傲,旁若無人”(《京塵雜錄》)。這放浪形骸的生活無疑是內(nèi)心深重痛苦的絕望的宣泄。不久,他被債主所逼,扶病西行,準備再度入陜投靠畢沅,途中不幸病逝于山西解州。他的隕落,使乾隆詩壇的星空黯然失色,引發(fā)無數(shù)詩人刻骨銘心的哀悼。
黃仲則短暫的一生充滿艱辛與苦難,《兩當(dāng)軒集》存詩一千七百多首,絕大部分都在描寫個人的愁苦生活。春雨、秋風(fēng)、雁鳴、子規(guī)啼固然引他愁思,就是面對浩蕩長江,他也會覺得“滔滔江漢不勝愁”(《黃鶴樓用崔韻》)。這濃重的傷感情緒形成他詩作的基調(diào),詩人將這種傷感表達得十分纏綿而透徹,讓讀他詩作的人無不切身感受到一個天才的悲哀與絕望。詩人最親密的朋友洪亮吉形容他的詩“如咽露秋蟲,舞風(fēng)病鶴”(《北江詩話》),孤傲而高貴的氣質(zhì),幽抑而凄苦的情調(diào),正是仲則詩最突出的特征。詩人在十七歲時就寫下《雜感》一詩:
黃景仁《兩當(dāng)軒集》封面
仙佛茫茫兩未成,祗知獨夜不平鳴。風(fēng)蓬飄盡悲歌氣,泥絮沾來薄倖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
此時他初入名利場,尚未經(jīng)歷坎坷,卻已意識到自己與世俗不可調(diào)和的尖銳對立,更預(yù)感到日后路途的艱辛。詩中對自身與群體命運的終極體認,在無數(shù)不遇才人心中引起深深的共鳴,成為他最早為人傳誦的名篇。說起來,懷才不遇雖一直是中國文學(xué)的基本主題,但人們所處的時代不同,感受的強度也不一樣,所謂“千秋放逐同時命,一樣牢愁有盛衰”(《屈賈祠》)。仲則生活于乾隆盛世,不遇對他來說顯得格外的悲哀,并使得他對生活情境常有異于他人的獨特體驗:
有酒有花翻寂寞,不風(fēng)不雨倍凄涼。(《重九夜偶成》)相對無猜惟酒盞,等閑難著是漁蓑。(《夜坐寫懷》)不禁多病聰明減,詎慣長閑意氣消。(《言懷》)
這些詩句,無論是反話也好,翻案文章也好,都會讓讀者在驚異之余深深玩索,別有一番滋味留在心頭。應(yīng)該指出,憂怨和哀傷本身并不一定就能動人,仲則詩的魅力在于深刻入骨地表達了那個時代讀書人心底的孤獨、悲哀和絕望。“百無一用是書生”是對才華的絕望,“豈宜便絕風(fēng)云路,但悔不為田舍郎”(《移家南旋是日報罷》)是對科舉的絕望,“汝輩何知吾自悔,枉拋心力作詩人”(《癸巳除夕偶成》之二)是對詩人命運的絕望,“結(jié)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綺懷》之十六)是對愛情的絕望,“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同上)更是對生命本身的絕望,就像一個已知比賽結(jié)果的選手,不想再作無謂的掙扎。難怪人們從他的詩中讀出“千古傷心人語”,它們的確道出了一代乃至千百代讀書人的心聲!
千家笑語漏遲遲,憂患潛從物外知。
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癸巳除夕偶成》之一)
這首普通的小詩,之所以萬口傳誦,感人至深,也就在于它是一篇杜甫《與諸公登慈恩寺塔》式的盛世危言。“萬物有同命,先見為之悲”(《雜詩》),吐露了某種對盛極衰來之危機的天才預(yù)感。那種先知先覺的孤獨,令人感同身受。
在黃仲則的創(chuàng)作中,七言歌行占有相當(dāng)大的比例。他的許多名篇,如前后《觀潮行》、《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樓醉中作歌》、《游九華山放歌》、《俞忠宣祠》等都是七言歌行。他最傾慕李白,在太白墓前曾高詠“我所師者非公誰”,“死當(dāng)埋我茲山麓”(《太白墓》)。李白的歌行對他有很大影響,《二十三夜偕稚存廣心杏莊飲大醉作歌》令人想到李白《將進酒》、《襄陽歌》,《太白墓》則明顯有脫胎于《夢游天姥吟留別》的痕跡。至于化用李白詩意境、沿襲李白詩意象之例,則更是舉不勝舉。李白最愛酒,仲則也耽飲,他寫酒的歌行大有李白那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神氣。如《元夜獨登天橋酒樓醉歌》寫道:
天公謂我近日作詩少,滿放今宵月輪好。
天公憐我近日飲不狂,為造酒樓官道旁。
我時薄疴臥仰屋,忽聞清歌起相逐。
心如止水遭微飆,復(fù)似葭灰動寒谷。
千門萬戶燈炬然,三條五劇車聲喧。
忽看有月在空際,眾人不愛我獨憐。
回鞭卻指城南路,一線天街入云去。
攬衣擲杖登天橋,酒家一燈紅見招。
登樓一顧望,莽莽何迢迢。
雙壇郁郁樹如薺,破空三道垂虹腰。
長風(fēng)一卷市聲去,更鼓不聞來麗譙。
此樓此月此客可一醉,誰共此樂獨與清影相嬉遨?
回頭卻望望燈市,十萬金虬半天紫。
初疑脫卻大火輪,翻身躍入冰壺里。
謫仙騎鯨碧海頭,千余年來無此游。
不知當(dāng)年董糟丘,天津橋南之酒樓,亦有風(fēng)景如茲不?
古人不可作,知交更零落。
少年里闬同追歡,拋我今作孤飛鶴。
不知此曹今夜何處樂?酒盡悲來氣蕭索。
典衣更酌鸕鶿杯,莫遣纖芥填胸懷。
天上星辰已堪摘,人間甲子休相催。
然藜太乙游傍誰,吃虀宰相何人哉?
黃仲則書法
甕邊可睡亦逕睡,陶家可埋應(yīng)便埋。
只愁高處難久立,乘風(fēng)我亦歸去來。
明朝市上語奇事,昨夜神仙此游戲。
通篇意氣橫溢,聲情亢爽,由登樓所見寫到憶舊,歸結(jié)于曠達語,頗有太白歌行的格調(diào)。末聯(lián)尤為刻意追踵太白。然而終究以身世困頓,少有快意之時,即便是慷慨高歌之際,內(nèi)心的悲愴仍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來,于是他的放曠雋逸中總透出一絲蒼涼哀感,一絲悲苦郁抑。這是不同于太白的地方。
七言歌行之外,仲則寫得最多也寫得最好的是七律。在歌行中,他任才使氣,盡情地吐露自己的志向、情懷,淋漓地宣泄自己的悲哀、愁苦。而在七律中,由于體裁的規(guī)定,他的情緒、感觸似乎都經(jīng)過壓縮,變得較為沉郁,同時也更為細膩,更為豐富。
靜里風(fēng)懷元度月,愁邊心血子胥潮。(《言懷》之一)
最怕難醒惟獨醉,生憎易中是輕寒。(《初春》)
似水才名難療渴,投閑芳序易消魂。(《夜坐述懷呈思復(fù)》)
這種曲折幽微的情緒與表現(xiàn)在七言歌行中是看不到的。同樣,類似如下詩句的低回凝重或清逸名雋也只有在七律中才能看到:
花月即今猶似夢,江山從古不宜秋。(《金陵雜感》)
偶看芳草思名馬,每見青山想異書。(《發(fā)蕪湖》)
翁方綱論仲則詩的風(fēng)格曰“沉郁清壯”,這于歌行未必恰當(dāng),但用于七律卻非常貼切。仲則七律的藝術(shù)淵源不像歌行那么單純,看得出他對杜甫、杜牧乃至蘇東坡、黃庭堅、元好問都有取法,但給人印象最深的還是對李商隱的追摹。相似的失意境遇、相似的幕僚經(jīng)歷,相似的孤傲性格,都使仲則對李商隱詩情有獨鐘。當(dāng)他也同樣經(jīng)歷了無望的愛戀,經(jīng)受了長久的情感折磨后,他的詩心就不期然地醞釀出了李商隱式的纏綿詩句,而這樣的詩句他都是用七律的體裁寫出的:
別后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感舊》)
心如蓮子常含苦,愁似春蠶未斷絲。(《秋夕》)
自過百花生日日,一分春是一分愁。(《十六日》)
不過最容易讓人將他與李商隱聯(lián)系起來的還是《綺懷》十六首。這組詩從所寫的內(nèi)容、情境到表現(xiàn)手法,都可以看出對李商隱《無題》的模仿。比如第七首:
檢點相思灰一寸,難拋密約錦千重。
何須更說蓬山遠,一角屏山便不逢。
但仲則寫那段刻骨銘心的戀愛,沒有義山《無題》的隱晦和裝飾味道,顯得非常明朗、健康。他回憶當(dāng)時與戀人在一起的情景,是那么的純凈和美麗:
記得酒闌人散后,共搴珠箔數(shù)春星。(之二)
而寫自己的孤獨,又是如此的幽抑和凄涼:
有情皓月憐孤影,無賴閑花照獨眠。(之十六)
最膾炙人口的第十五首寫道: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墻入望遙。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
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zhuǎn)心傷剝后蕉。
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首聯(lián)回憶少年癡戀情景;頷聯(lián)翻用李商隱《無題》詩句,刻畫出一個纏綿而執(zhí)著的主人公形象;頸聯(lián)再化用《無題》的意象,通過兩個不尋常的比喻使詩人痛苦的情感經(jīng)歷赫然袒露在讀者面前;末以今昔對照,點明戀情持續(xù)的年月與它帶給自己的深刻創(chuàng)痛。通篇的藝術(shù)表現(xiàn),無論感情的強烈還是體驗的深刻,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使無數(shù)有過類似情感經(jīng)歷的人感動不已。翁方綱說仲則詩“試摘一二語,可通風(fēng)云而泣鬼神”(《悔存詩鈔序》),這樣的詩句大多是在七律中。
黃仲則五言詩學(xué)漢魏,尚有未融化處,為人傳誦者也少。絕句多信手寫來,不事雕琢,除上引《癸巳除夕偶成》外,《聞子規(guī)》、《冬日過西湖》、《醉醒》、《別內(nèi)》也是耐人尋味的佳作。仲則詩純以直抒胸臆為主,較少用比興手法,也不太用典。感情深沉,寄意窈遠,語言明快暢達而工穩(wěn)洗練,富有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從他留下的幾則詩評看,他對唐宋以來名家詩下過很深工夫。他曾勸洪亮吉:“多讀前人詩,于庸庸無奇者思其何以得傳,而吾輩嘔出心血,傳否未必,其故何在?”(《與洪稚存書》)他的詩確實能博采眾長,“出精入能,刻琢沉摯,不以蹈襲剽竊為能”(王昶《黃仲則墓志銘》)。而“詣前人所未造之地”(翁方綱《悔存詩鈔序》),給人耳目一新之感。
黃仲則也能詞,但為詩名所掩。后人收其詞作二百余首,編為《竹眠詞》二卷。其中既有風(fēng)情旖旎之作,也有悲歌慷慨之句,內(nèi)容豐富,風(fēng)格多樣,時人以為“出入辛、柳間,新警略如其詩”(王昶《黃仲則墓志銘》)。近代章衣萍則說仲則詞勝于詩,甚至超過專門名家納蘭性德(《黃仲則評傳》)。此言或許有點過甚其詞,但仲則詞的確有相當(dāng)高的水準。且看當(dāng)時最為人傳誦的《丑奴兒慢·春日》:
日日登樓,一換一番春色,者似卷如流春日,誰道遲遲?一片野風(fēng)吹草,草背白煙飛。頹墻左側(cè),小桃放了,沒個人知。
徘徊花下,分明認得,三五年時。是何人、挑將竹淚,黏上空枝。請試低頭,影兒憔悴浸春池。此間深處,是伊歸路,莫學(xué)相思。詞中將春色易老、春意闌珊的景致落落寫來,作者寂寞的失意的心境不言自喻。而《賀新郎·太白墓和稚存韻》則完全是別一副筆墨:
何事催人老?是幾處、殘山剩水,閑憑閑吊。此是青蓮埋骨地,宅近謝家之朓??傄粯印⑽娜怂薏?。只為先生名在上,問青天、有句何能好?打一幅,思君稿。
夢中昨夜逢君笑。把千年、蓬萊清淺,舊游相告。更問后來誰似我,我道才如君少。有亦是、寒郊瘦島。語罷看君長揖去,頓身輕、一葉如飛鳥。殘夢醒,雞鳴了。
詞之立意奇,取境奇,造語也奇,正與他詩的精神相通,別具特色。仲則性格兼有豪邁與纏綿兩重傾向,其詞與詩一樣,也能自如地出入于豪放與婉約兩種風(fēng)格。這在詩也許很平常,但在詞就不一般了。
黃仲則的詩歌創(chuàng)作以鮮明的獨創(chuàng)性在清代詩壇占有重要位置。他的才華在他生前就獲得廣泛的推崇,去世后聲譽愈高,“乾隆六十年間,論詩者推為第一”(包世臣《齊民四術(shù)》)。當(dāng)時吳錫麒就有“傳之千世,斯人不死”(《與劉松嵐書》)的定論,近代以來,張維屏、譚獻、文廷式、張恨水、瞿秋白、郁達夫、阿英等著名文學(xué)家都十分欣賞黃仲則詩。然而,盡管他有不凡的天才,也再難取得李白那樣的第一流大詩人的地位,因為詩到清代,可供展現(xiàn)創(chuàng)造性的地方已實在太少,前人每有甫擱筆便覺陳腐滿眼之嘆。同樣是寫歌行,仲則發(fā)揮天才要比李白難得多,因為無數(shù)名家在前,他要花更多的力氣才能臻于獨造之境。這正是后生者的不幸。但相信隨著歲月的推移,仲則的詩歌會愈益呈現(xiàn)出它的心態(tài)史意義與藝術(shù)魅力,人們終究會承認,他是李白以后最有才華的詩人之一。
仲則死于三十五歲,蘇曼殊也死于三十五歲。世界上的天才,作曲家莫扎特死于三十五歲,詩人拜倫、雪萊、濟慈都死于三十六歲前。以至近代文人張慧劍說:“天才合當(dāng)于三十六歲便死,過此而留戀遲徊不能死者,皆混蛋也!”(《辰子說林》)我們當(dāng)然不能期望天才到三十六歲便自絕于人世,但縱觀百年來的文壇,天才的確早逝者多,連海子也在二十五歲作古了。黃仲則肯定是斯世有數(shù)的天才之一。
1996.6一代才女汪端
中國自古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xùn),但實際上女子的才華一直是文士津津樂道的美談,而左芬、鮑令暉、上官婉兒那樣的才女更是他們贊美的偶像、傾慕的好逑。到明清時代,簪纓之家、書香門第,無不教女子讀書,女性才華的開發(fā)已是婚姻預(yù)算中一項重要的投資。毛奇齡、袁枚、陳文述等文人還招女弟子,一般男性詩人也無不由衷地欣賞女性的創(chuàng)作,贊美女性的才華。才女輩出成為明清兩代文壇十分引人注目的景觀。不過,由于社會的原因,她們才華的表現(xiàn)和傳播遠較男性為困難,誠如張云璈所言,“天之生一才人也不易,生一閨閣之才更不易;閨閣有才而又得全家之多才以張其才,則尤不易”(《自然好學(xué)齋詩鈔序》)。許多閨秀詩人、畫家由此就被埋沒了,只有少數(shù)人能幸免。清代中葉的女詩人汪端可以說是一個尤為幸運的才女。
汪端(1793-1838),字允莊,號小韞,出生于浙江錢塘一個書香世家。祖父名憲,字千波,號魚亭。是著名藏書樓振綺堂主人。父名瑜,字季懷,自號天潛山人。博學(xué)多才,隱居不仕。工詩善琴,并精于醫(yī)道。母梁應(yīng)鋗,也出于書香門第,一門多著名作家。汪端來到世間時,家族長輩享有盛名的有外伯祖梁同書、表舅祖張云璈、姨母梁德繩、姨父許宗彥、表舅錢杜等著名人物。汪端母親早逝,父不再娶,教兩子兩女,都能讀書作詩。汪端最幼,乃父視同掌珠,延秀才高邁庵課她讀書。她的聰慧很早便顯露出來。在杜甫“開口詠鳳凰”的年齡,汪端也應(yīng)父親之命,賦《詠春雪》一首:
寒意遲初燕,春聲靜早鴉。
未應(yīng)吟柳絮,漸欲點桃花。
微濕融鴛瓦,新泥殢鈿車。
何如謝道韞,群從詠芳華。
盡管尾聯(lián)的切題略顯得生硬,但前三聯(lián)煉字造句都已不俗,甚至可以說很老練,讓人難以相信是出自七歲女童之手。當(dāng)時以為不減“柳絮因風(fēng)”之作,因呼為“小韞”。汪端十歲以前的詩作,風(fēng)格明顯處在有意識的模仿中。《擬太白鳳凰臺置酒》的題目顯然是太難為她了,有些力不能支。《秋夕次伯兄問樵初韻》“菊荒彭澤冷,波遠洞庭秋;落葉隨鴉起,孤云帶雁流”數(shù)句如明人學(xué)唐,一派空腔大套。不過《田家》一首學(xué)得還不錯:
一夜梨花雨,田疇新水生。
鄰家飯黃犢,荷鍤出柴荊。
婦子供晨饁,兒童話午晴。
蕭蕭竹林外,布谷又催耕。
構(gòu)思取景雖無甚新意,但造語閑適自然,顯示出良好的詩歌修養(yǎng)和寫作能力。如此早慧殊為鮮見,難怪一家長輩驚為奇才,贊嘆不已。她誦木華《海賦》,兩遍即能背誦,不遺一字。讀書更是過目不忘,而且極有主見。父親見她喜歡詩,便取宋元明及本朝人詩集給她讀。她一過目輒棄去,獨留高青丘、吳梅村兩家,既而去吳留高。父親問是何故,答:“梅村濃而無骨,不若青丘澹而有品?!睆拇朔睢肚嗲鸺窞楣玺?/p>
父親不僅為幼女的教養(yǎng)付出心血,而且為她未來的幸福也作了妥善安排。夙有知人之鑒的他,聽友人華秋槎稱贊陳文述之子裴之才華出眾,特地到蘇州訪察。一閱裴之《春藻堂初集》,嘆為雋才,當(dāng)即屬華秋槎做媒,與陳文述結(jié)秦晉之好。嘉慶十二年(1807),汪端與陳裴之訂婚,當(dāng)時汪端十五歲。正當(dāng)汪端對未來充滿憧憬時,不幸繼踵而至。嘉慶十四年(1809),長兄初卒于四川軍營,未幾父親也因悲傷過度而奄逝。孤露的汪端被接到姨母梁德繩家。梁德繩(1771-1847),字楚生,以詩名于時,著有《古春軒詩鈔》,并主持風(fēng)雅,號為閨秀龍門。汪端在姨母家,終日獨坐一室默誦唐詩,遇意得處,溘然而笑,一家上下咸目為書癡。她的聰敏強記再次表現(xiàn)出來,讀庾信《哀江南賦》兩遍,即能背誦不誤。梁德繩見甥女有異才,便悉心授以詩,后來汪端選明詩就出于姨母的引導(dǎo)。
嘉慶十五年(1810)二月初五,十八歲的汪端歸于陳氏,成了著名詩人陳文述的冢媳。夫君裴之(1794-1826),字孟楷,又字朗玉,以父字云伯,故又字小云。小云幼承家學(xué),聲名早著,人稱“神清似衛(wèi)叔寶,才略似溫太真,文章經(jīng)濟似賈長沙,風(fēng)流儒雅似周公瑾”,有國士無雙之目,汪家長輩梁同書、許宗彥都激賞其才。故汪端之歸裴之,一時有金童玉女之譽,擬于祁彪佳商景蘭。陳文述為人一向追慕袁枚,風(fēng)流自賞,“一門之中,人人有集”,又有女弟子三十多人,當(dāng)時擬于袁枚。汪端歸于陳氏,更如魚得水,當(dāng)時閨秀自前輩詩人李佩金、歸懋儀、王瓊以降都折節(jié)下交,約為姊妹。平日家居讀書作詩,與裴之琴彈瑟應(yīng),伉儷甚篤。嘉慶二十一年(1816)初,她有《丙子孟陬上旬與小云夜坐以澄懷堂集自然好學(xué)齋詩互相商榷偶成二首》,不僅流露出對“花落琴床春展卷,香溫簫局夜談詩”的滿足之情,還宣明了“不將艷體斗齊梁,不騖虛名競漢唐”、“明珠翠羽非吾好,善病工愁未是癡”的寫作態(tài)度,分明可見一對青年詩人胸有主見且充滿自信的神采。
汪端夫婦的婚姻生活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李清照和趙明誠,情投意合,恩愛而風(fēng)雅。但這只是明亮的表面,在它背后有著濃厚的陰影。裴之才大難用,功名之途頗為坎坷。初以通判筮仕,江南大吏異其才,請留江南補用,吏部以格于例,改選云南府南關(guān)通判。裴之以地過僻遠,不愿赴任,一直在乃父縣署中行走,又參河道幕府,輾轉(zhuǎn)不寧。汪端自幼喪母,及笄喪父與長兄,嘉慶二十一年姊筠復(fù)徂謝,痛何可言。所生兩子,長男孝如早夭;嘉慶十八年(1813)生次子孝先(后改名葆庸),形質(zhì)孱弱,為此汪端居常悒悒寡歡。嘉慶二十四年(1819),為翁姑雙病,汪端與裴之一同齋禱,立愿持齋三年,誦《觀音經(jīng)》,從此夫婦分室。其間汪端因選明詩而患神經(jīng)衰弱,經(jīng)常失眠,服參芪也無效。自以體弱不任中饋,又以子嗣不廣,遂請為裴之納妾,娶秣陵王姬紫湘。而紫湘入門兩年即病卒,令汪端為之傷慟,作《紫湘詞》八律哭之。
憂親傷逝的接連打擊,使汪端形勞神瘁,到道光六年(1826),三十四歲的她已早生華發(fā)。而更大的不幸接踵又至,歲暮裴之客死漢皋,葆庸聞父訃,驚悸失常,久治不愈。親族勸汪端為娶婦納婢,以續(xù)后嗣,她不忍誤人之女,想等葆庸病痊再作計議,終竟不果。喪失家族天倫之樂的汪端,最終只得在宗教中尋求寄托。公公陳文述本是個篤誠的道教信徒,師從金蓋山道士閔小艮,從妹羲也是在家修行的道姑,為長春真人龍門派第十二代弟子。汪端后皈依陳羲為龍門派第十三代弟子,法名來涵。案頭常置《神仙通鑒》、《金華宗旨》等道教典籍十余種,于西王母《女修正宗》、李泥丸《女宗雙修寶筏》參究不輟。因巫言小云身后有孽,又遵從閔真人言,日對小云遺像誦《玉章經(jīng)》。據(jù)說她“不參語錄,不事元功,禮誦七年”,或閉關(guān)數(shù)月不出。禮玉皇懺及朝真斗以千計,誦《玉章經(jīng)》以數(shù)十萬卷計,誠信逾常。她曾對人說“名士牢愁,美人幽怨,都非究竟,不如學(xué)道”,頗耐人尋味。
汪端原本蔑視九流家言,以為不足學(xué),奉道后乃喜讀《易》。夫亡子疾、翁姑年邁的情勢,不容她不考慮修習(xí)一種實用技藝,以為異日孤寡生計。為此她又通習(xí)星命之學(xué),“于納音衰旺生克別有會心,取古今名流八字推算之,以證其生平出處,曰太極玄機”。汪端曾為阮元、潘奕雋推算庚甲,當(dāng)時兩人尚未入閣,她就斷言:“兩公皆太平宰相。他日相業(yè)可方唐之姚宋,宋之韓范。惟阮為飛天祿馬格,能久任封疆而不能久處臺?。慌藶椴束P朝天格,但入贊絲綸而不外膺節(jié)鉞也?!焙蠖顺鎏幑缢?。其他測算也無不奇中,令精于此道者大為嘆服。后來她病篤時曾說:“余生寄死歸,亦無所苦,所自惜者腹笥耳。記誦之學(xué),自問不愧行秘書,至如神霄玉府之職司,元始靈寶之譜系,正乙全真之派別,《參同》《悟真》之得失,不特非儒家所能言,即道家亦無人能言者。惜不及勒為一書矣!”汪端自幼熟讀史傳,深諳人情物理,持論極為老成。當(dāng)年居姨母家,姨父許宗彥與她論史,常為所絀,呼為端老虎,比之禪家西余獅子。古往今來,才女何限,博學(xué)女子也不少,但像汪端這樣經(jīng)史滿腹,而又旁通曲學(xué)、無奇不有的女子卻罕見其儔。陳文述對這位兒媳也愛重逾常,晚年倚為左右臂,事無大小都聽取她的意見,還準備將平生著作付之刪定。孰料天不憐才,道光十八年(1838)冬,汪端竟因脾臟疾病所導(dǎo)致的腹瀉,于十二月十八日不治而終,享年僅四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