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小時候我極頑皮,這頑皮就常常惹出些事端來。每每這時,父親便氣咻咻地教訓(xùn)道:“再頑皮,看我不捶你!鐵我都錘扁了,捶扁不了你??!”
父親是鐵匠。
父親從小就跟他的三叔學(xué)鐵匠活計。雖然是本家,他學(xué)手藝也是遵循師徒古訓(xùn)的。三年沒有工錢,還倒貼三叔家?guī)讚?dān)稻子,閑時還幫他家打零雜工。父親倒是很勤快很聰明,沒學(xué)好長時間就出了師,輕重巨細的鐵匠活計,他都做得很出色。尤其是木匠用的斧子,曾惹得幾百里路遠的手藝人慕名央他做。有人勸他,以后你在斧子上打上一枚印章吧!
他沒打,但名氣卻在我們那個小鎮(zhèn)漸漸打響了。
父親打了一生的鐵,在家鄉(xiāng)一帶就這樣慢慢鍛造出了一種德望。他從不為活計的價錢與主顧們討價還價,主顧們也總是有理由缺他一塊兩塊的錢,他一擺擺手就算了。輪到他自己帶徒弟了,本家人勸他:“莫帶路近的,同行是冤家!”他似乎沒聽見,后來他帶的四個徒弟都是本隊的。我小時是個“小皇帝”。一家人都寵我,他的徒弟每月與他結(jié)算工錢時,都客套地留下五毛、塊把的票子叫我買寫字簿、糖果之類的。但父親沒有一次讓我接下那錢。父親的鐵匠鋪設(shè)在離家不遠的嶺頭街上,街上常有過路的行人短了路費,或者干脆就是行乞的,但到了他的鋪子上,他從未虧過人家。家里總有陌生人吃飯,母親也只當(dāng)全是他的主顧。因為每逢來人,他手里總拎些肉、雞蛋什么的,便十分客氣地招待一餐。
事后才知道,有的人哪里是他的主顧,根本就是在街上乞討的。但家鄉(xiāng)有“一閹豬,二打鐵,三捉黃鱔四叉鱉”的俗語,外人只當(dāng)他有的是活路錢,才敢那樣做。
父親也曾狡猾過一回——那是“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時候。公社里不準(zhǔn)私人開鐵匠鋪,便把父親吸收進公社綜合廠,但工錢壓得很低。其時我家中已有七八口人吃飯,兄妹一個挨一個,全仗著父親那把錘。父親找姓周的公社書記希望通融一點,就有人給他出點子,說:“仗著你的手藝,擺他兩天?!庇谑歉赣H就擺他兩天,結(jié)果弄巧成拙,擺了兩天,他的大徒弟自告奮勇地進了綜合廠。聽罷消息,父親臉陰沉沉了許多天,成天嘆氣怨天。那次的打擊對他太沉重、太意外了。
我中學(xué)畢業(yè)后,有一段時間成天待在房里看書、寫小說。父親見那時能夠自主地開個鐵匠鋪,就希望我能學(xué)個手藝,或者干脆就跟他學(xué)打鐵。我說,現(xiàn)在年輕人沒有人愿意干這呆板而又繁重的營生。父親好像發(fā)了一通火,說:“皇天餓不死手藝人!不學(xué)門手藝,你混什么飯吃!”為了平平老人心火,我捧起照相機,串村鉆巷,以照相聊以掙錢糊口。以致后來我進城,這在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上曾引起了一場不小的轟動,鄉(xiāng)親們恭維他生了個兒子,能編縣志寫小說,云云……家鄉(xiāng)是出過寫小說的張恨水先生的,父親大概這時才知曉我鼓搗的是些什么。
父親念過年把私塾?!度纸?jīng)》《百家姓》《千家詩》之類的,他至今還背得滾瓜爛熟。一家人聚集在一起的時候,他便“趙錢孫李,周吳鄭王”,或“人之初,性本善”地背誦一遍。我有時從縣城回家,躲在書房里看書寫作,他歇工回來就踅進我的書房,訥訥地問:“你寫么個?”然后就肘著寫字臺邊坐下,默默地看著我,我就被這種慈愛攝得心馳神動,就怎么也寫不下去。
終于有一天,父親在書房里與我搭訕了起來,他說:“我年紀大了,爐火旁怕烤不下去,還是你說的,現(xiàn)在這吃力的營生又無人學(xué),一個人活不起一盤爐。你看看,我是不是找點生意做做?”最后,他竟用商量的口吻問著我。
“……”
我知道父親心里是清楚他的手藝將要失傳,心里酸得不行??粗赣H吸了一口煙,煙霧涌上他那黝黑的臉龐,他的眼里露出的是一副十分憂郁的神情。但說實在的,鐵匠鋪如今真的是漸漸地少了,村里人修打農(nóng)具也只能是找他。他呢,大概長年累月地干鐵匠活,身子骨繃得緊緊的,一旦輕松下來,渾身就像散了架一般地難受。
我們終是沒有商量出什么好的辦法。
——他呢,也到底還是忍不住去打鐵了。
1988年6月30日,安徽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