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病
這夢好像是個先兆。此后不久,這夢以及那一曲“流氓之歌”,便攜手在丁一制造了另一種殘酷的現(xiàn)實。
先是“流氓”這可怕的字眼,這殘忍的稱號,自丁一少年之末尾便沙塵暴般橫行肆虐,歷數(shù)年而不停歇,繼之又有那條素白衣裙的不斷襲擾,或丁一對那朦朧女子的魂牽夢縈,結(jié)果,抑郁積累并欲望煎熬,此丁終于病倒。
這就又要說到新陳代謝了。丁一的病,正是由于“代”與“謝”的失衡。據(jù)說是因其某一部分組織不明緣由地失控,迅猛繁衍,瘋狂擴張,不由分說地一股勁代、代、代……營養(yǎng)都被它搶占,邊鄰器官抵抗不利,一味退避,一味地謝、謝、謝……結(jié)果一方面代不及謝,一方面代而不謝,這丁于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寢,整體中唯某一局部空前昌盛,余者皆與時俱衰……我于其中自也是難得安逸,靠什么什么不給你支持,用什么什么不給你好臉色——就好比一部汽車,擋也掛不住,油也給不足,閘也踩不死,搖搖晃晃搖搖晃晃,我總好像要從丁一中甩出去似的——忽悠悠脫離,或虛飄飄飛散。
這便如何是好?望著遠山,望著飛霞,我正自走得意趣盎然心潮澎湃,走得懸念疊起春風得意,可怎么丁一他卻忽然就要放棄?
他倚在路邊長吁短嘆:完了完了,哥們兒我可能是走不動了!
我說:要不,咱歇會兒再走?
他說:看來不……不那么簡單。
我問他:你覺著哪兒不對勁兒?
他摸摸肚子:里頭,八成是這里頭出……出了什么事。
我扶著他走,推著他走——見沒見過半路拋錨的司機?就那樣!我捶他,踹他,央告他,軟硬兼施企圖激勵他。但都不行。怎么都不行。最后他干脆躺下了,泣嘆連聲地說:哥們兒,看來是得你自己走了。
這有多不講理!這多么令人憤怒!這玩笑開得是不是有點兒大?
我說:兄弟,咱講好的不棄不離,怎么半道兒你給我來個若即若離?我說:好比你坐飛機回家,可半道兒飛機要把你扔下去,你說這合不合適?
他不吭聲,光是喘,不吃不喝一連數(shù)日,弄得我也是徹夜的噩夢,早晨醒來見他還是一蹶不振,臉色日益灰暗。
我沖他嚷:跟你說吧,要散伙咱就散個徹底!膩膩歪歪的這算怎么回事?
我心想:我所以看上你,不過因為你能跑能跳、能思能想、能說能笑,要是連這點兒事你都辦不到了,蒼天在上,我憑什么非守著你不可?
他哭喪著臉抗議:喊什么喊?要走你走!
再細看他的那一部分瘋狂的組織,唉唉,還是那么不管不顧地昂首闊步!再看看鏡子里的丁一,已然是形銷骨立,蒼白得近乎透明。我心里重重地一沉,暗想:這可真是麻煩大了,本來我就嫌他笨得像輛囚車,現(xiàn)在可倒好,車也不車了。
我陪他去醫(yī)院。
我陪他去看醫(yī)生。
就像我已經(jīng)說過的:數(shù)不盡的醫(yī)生,哪個好?都說自己好,都說自己認為好的那個好,但是你聽誰的?終于還是得由不通醫(yī)道的病人自己來做決定!
我陪他去檢查——X光,B超,CT,核磁共振……這個聰明的人間發(fā)明的這些愚蠢的玩意兒!
膠片上顯示一簇花蕾,蒼白,丑陋,但是含苞欲放。
沒白費心,我們領到了一個“癌”字。
病房外春光無限,病房內(nèi)昏暗沉悶有如鼠巢。我倆每天就在那阡阡陌陌的迷宮中奔走求告。一間間莫名其妙的屋子里,閃耀著一團團仿佛機密又仿佛饑餓的燈光。黑暗處,有些巨大的機器緩緩運轉(zhuǎn)。醫(yī)生們的臉像一張張鋪平的紙。寂靜中總有些“嘀嘀嗒嗒”的響動。白虛虛的燈光里一個個影子無聲地游來蕩去。其中一個——就像童話中的那個“格格巫”——用玻璃棒在盛滿液體的杯中“當啷”一攪:黃的;“當啷”一攪:紅的;“當啷”又一攪:黑的……讓丁一喝下去。于是我們眼前就有金蛇狂舞,就有紅星閃爍,就有凄風苦雨,而丁一的臉色便漸漸發(fā)藍。
“什么藥?”
醫(yī)生不答。醫(yī)生要丁一跟他走。
這讓我想起傳說中的“拍花的”——被施了迷魂藥的孩子自覺自愿地跟他走。
丁一跟緊前面那件飄搖的白衣,余者視而不見。
走過無數(shù)條暗道,無數(shù)間洞窟,無數(shù)的門窗與門窗中凄厲的叫喊,走過無數(shù)吵鬧或是迷狂的人群……在一個相對安靜的地方丁一被命令脫光。
丁一光著屁股任人擺弄。我發(fā)現(xiàn)他那朵已然成熟的花朵依舊敏感,時而羞怯地蔫垂著,時而被觸及得蠢蠢欲動——我想這會不會是他的一線生機?
醫(yī)生熟視無睹。醫(yī)生用些看不見的光照射丁一腹部,那兒早有些紅筆圈定的鮮明區(qū)域。
“這能行?”
醫(yī)生置若罔聞,平白的紙上浮出一個笑,又讓人想起那個詭詐的斯芬克斯。
唉,丁一呀你這輛破車!我唯暗自叫苦,后悔還是來錯了地方——發(fā)動機倒還是轟轟隆隆地響著,外人旁觀,仍一副完整人形,可我受得了嗎?尤其當那丁悲聲大作、怒從心起、摔東摔西之時,仍一副熱血青年的脾氣??晌倚睦镉械?,他怕已是兇多吉少。癌是什么?那玩意兒可不比“流氓”,那東西外表不顯山不露水,可內(nèi)里早讓它攪和亂了——血壓低下去,心動快起來,體溫一日之中屢經(jīng)四季,正所謂“熱來熱得蒸籠里坐,冷來冷得冰凌上臥”。我想我與其跟他一塊兒這么混著,莫如早早分手另謀前程吧,便開門見山地跟他說:兄弟我干脆送你走吧,一了百了大家好過。我是想干脆把這輛破車報廢,銷毀,回爐,長痛不如短痛。車嘛,有得是,常言道“天涯何處無芳草”——人間處處有“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