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3.馥的故事

史鐵生作品全編 作者:史鐵生 著


73.馥的故事

“現(xiàn)在,除了我和老劉,”姑父嘆道,“沒人知道她到底是誰了?!?/p>

“現(xiàn)在,除了老劉,”姑父又說,“也沒人能證明她是誰了?!?/p>

“她,不是烈士嗎?”丁一問。

“只有我這么看。”姑父說,“只有我認為她應該是烈士?!?/p>

“她怎么死的?”

“可我的話沒用。一個叛徒,怎么能證明一個烈士呢?”

“那老劉呢,老劉在哪兒?”

姑父沏一壺茶,請丁一坐下。

姑父說有一朵曇花就快開了,不是今夜就是明天一早。

姑父說丁一猜得不錯,照片上那女人是他的戀人。但馬上姑父又改口說不對不對,應該說他是照片上那女人的戀人。

“到底該怎么算呢?”姑父問丁一,“我是她的呢,還是她是我的?”

“互相的。戀人嘛,當然是互相的。”

“唉——”姑父長嘆一聲,苦笑道,“可要是你愛著一個姑娘,可她至死都不知道,你說,這可怎么算呢?”

那女人名叫馥,姑父高中時的同學。真可謂是一見鐘情,姑父說自打他第一眼看見馥他就愛上馥了,一直到現(xiàn)在。但是馥并不知道,姑父從來沒跟她說過。那時的馥短發(fā)齊耳,一身素白的衣裙,除了歌聲就是笑聲,純潔得就像個天使。姑父說:“你連多看她一眼都會覺得是褻瀆,可怎么跟她說呢?”終于有一天,姑父下決心無論如何也得跟她說了,鼓足勇氣都走到她跟前了,寒暄之后話都到了嘴邊了,可就這工夫來了個別人……姑父說什么叫命呢,這就是命!這一沒說可就再也沒機會說了,此后馥忽然就不見了。

“不見了?”

“不見了?!?/p>

也許有三四年,也許更要久些,馥就像是沒了。哪兒都找不到她。姑父到處打聽,逢人就問,可是沒用,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什么她的消息也沒有。這個人真的就像是蒸發(fā)了,憑空地就沒了。

“老劉呢,他該知道吧?”

“爺們兒!”姑父不合適跟丁一論哥們兒,既是男人對男人,那就叫爺們兒吧,“爺們兒你要是信得過我,就聽我慢慢兒跟你嘮嘮?!?/p>

我能聽懂姑父這話中的苦澀,他是說:哪怕屁都不頂呢,也讓我痛痛快快說一回吧!

姑父說后來,有一天,老劉跟他說馥要是死了呢?姑父說不可能,死也不能死得誰也不知道!再后來,老劉又說:就算馥還活著,那種無情無義的人你也不如就當她死了吧。姑父還是不能接受,姑父不信馥會是那種人。姑父想不出她能去了哪兒。最讓姑父想不通的是,不管去了哪兒,她也不會忍心就這么一句話都不留下。

“那,她到底是去了哪兒呢?”

“好幾年之后我才知道,她去了一個高官的府上?!?/p>

“高官?她是不是嫁給那家伙了?”

“別急,爺們兒,你聽我說?!?/p>

噢,我懂了!我碰碰丁一,同時對姑父說:“準是她被派到敵人內(nèi)部去臥底了,比如說當個秘書什么的……”

“你怎么會想到的?”姑父臉上露出孩子似的驚喜,就好像如果他發(fā)現(xiàn)得早歷史原是可以推翻重來的,只可惜他不曾有丁一這般敏捷的反應。

“要不,”我說,“她怎會成了烈士的呢?”我捅捅丁一:忘了嗎,有個電影不就是這樣嗎?

但姑父的笑容漸漸消失,一臉的懊悔隨即深重:“唉,我可真是笨哪!我當時怎就沒想到會是這樣呢?事后想想,老劉一直都在暗示我呀,可我這豬腦子偏就一根筋?!?/p>

我心說這老頭真也是夠笨的!——我那是從謎底推出謎面的,你當時又不知道馥的結局嘛。

對,臥底,或者叫地下工作者,總之,就是打進敵人內(nèi)部。不過呢,姑父說馥當?shù)牟皇敲貢?,是保姆?/p>

“怎么是保姆?”

“說得好聽點兒是家庭教師,其實就是保姆。再說得不好聽點兒,就是老媽子。管著仨孩子,一個小姐倆少爺,都還不懂什么事呢?!?/p>

姑父實在是不能理解。姑父心說怎么了這是,馥你平時不糊涂呀?至少說這是大材小用,莫非你不明白?馥聰明漂亮又能干,有思想有志向,在姑父心中她簡直就是公主,就是女王,就是真理!上學時馥的功課門門名列前茅,姑父暗暗使勁也總是趕不上她。干嗎你非要去當什么家庭教師呀?干嗎你非去當個老媽子呢?所以姑父就不停地去找馥,勸她離開那兒。你上哪兒不好?你干嗎不行?馥,你就聽我句勸行不?但馥總是東拉西扯地搪塞他,表情也似多了幾分神秘或警惕,沒有了以前的明朗,好像從頭到腳換了個人。

姑父說:“我可真是笨哪!”

姑父是在一條小街的拐角處找到馥的。完全的不期而遇,完全是芝麻掉進了針眼里,說句粗話:完全是姑父的一泡屎給憋出來的。那天姑父去逛舊書攤,逛著逛著忽覺下緊,不行,非得找個地方解決一下不可。姑父就鉆進一條小巷,鉆了一條又一條,謝天謝地總算有個公廁了。痛快完了,姑父慢慢在小巷中走,藍天白云,紅桃綠柳,小巷幽幽,兼有童歌陣陣……好一派太平景象。姑父正自感慨,誰知就走到了命運要他走到的那個地方?!?!正站在一家大宅門前,跟兩個天真爛漫的孩子一起唱著歌謠:

“打花巴掌呔,正月正,老太太要看蓮花燈……打花巴掌呔,五月五,老太太要吃烤白薯……”

姑父說他至死忘不了那聲音,忘不了馥驀然回首時那一臉驚愣的神情。藍天白云之下,紅桃綠柳之間,馥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站著,微風飄起她一身素白的衣裙……那情景至今也還常常走進姑父的夢中。

兩個人互相看了老半天。沒等姑父開口,馥急忙領著孩子進了身后的大宅門。倆孩子正在興頭上,“吳媽,吳媽”地叫個不停,“吳媽咱再玩會兒吧!”

哈,吳媽!——姑父差點沒暈過去。

自那以后,姑父便總去那條小街上等她。姑父說:馥,你一輩子就這么給人當保姆了?姑父說你原來是多么有理想、有志向?。∧闳卞X嗎?缺錢也犯不上干這個呀!姑父說你應該上大學繼續(xù)深造,錢不夠我去跟我爹說。姑父他爹是家商號的老板,但在家里,姑父敢說是他爹的老板??墒丘ヒ桓啪芙^,也不說為什么。馥說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只求你一件事:再也別來找我了。馥說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馥說我壓根兒就是個俗人,只圖過個安生日子。但姑父還是總去找她。馥不出來,他就在那小街拐角上等。馥一整天都不出來,他就在那兒等一整天。但姑父從不進那個大宅門,怕給馥惹事。

這么著,直到有一天老劉來跟姑父說:你別再去找馥了。姑父說咋啦,這有你啥事嗎?老劉說沒我事,是組織上讓我跟你說的。姑父說我喜歡什么樣的女人也得由組織上說嗎?老劉說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組織上希望你斷了跟那個女人的關系,不信你去問!姑父就沖老劉喊:我還能去問誰?我只有你這個上級!老劉板起面孔道:知道就好,我也只有一個上級,他怎么跟我說我就怎么跟你說!

“你說我有多笨吧,”姑父說,“就這,我也沒想到馥是打進敵人內(nèi)部的。”

“沒有比我更笨的啦,”姑父說,“就這,我也沒想到馥早就是我的同志了。”

“不過呢,”姑父說,“好像有那么一陣兒我也懷疑了一下,可我怎么也不會相信,那么天真爛漫的馥會瞞著我跟老劉他們認識?!?/p>

“笨死了呀我都快!”姑父說,“從此我就強使自己不去想她,再也不要去想她,就當那個庸俗的女人、墮落的女人,那個敵人家的老媽子已經(jīng)死了吧!”

當然,姑父卻一直都不能忘記她。

臨快勝利了,有天老劉給姑父一個地址,讓姑父扮成磨剪子磨刀的,到一條什么街什么巷多少號,去跟一個叫“吳媽”的人接頭。姑父問什么事?老劉說暫時沒事,先接上頭再說。姑父再叮問一句:是不是吳媽?老劉說對,那家的保姆。

“沒準兒是天意,除非是天意,”姑父懊喪地拍一下自己的腦門兒,“直到這會兒我都沒想到這個‘吳媽’會是誰!”

姑父找到了那條街,找到了那條巷,找到了那個門牌。姑父在那大宅門前一聲一聲地吆喝“磨剪子磨刀”時這才一愣:哎喲,這是哪兒呀?小巷幽幽,紅桃綠柳,吳媽?吳媽是誰?不是領著倆孩子唱“打花巴掌”的那個女人還能是誰?姑父“撲通”一下坐在臺階上,足足愣了有半點鐘。

姑父說:“我這么一算哪,爺們兒你猜怎么著?都七年啦!自打我最后一次去找她,已經(jīng)又過去好幾年啦!”

“那您,”丁一問,“一直就沒結婚?”

咳咳,丁一你可添的什么亂呀!

“不結,你能叫我姑父?”姑父呆滯的臉上又浮現(xiàn)一縷酸楚。

“那么姑,是馥嗎?”丁一仍不識趣。

“可是馥已經(jīng)死啦!”

“啥時候?”

姑父望著那個大宅門,使勁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姑父叮囑自己:千萬不能露出一點激動,一點特別的表情都不行,都會給馥帶來危險。姑父又跟自己說一遍:馥,現(xiàn)在還是吳媽;我,一個磨剪子磨刀的而已。姑父長出了幾口氣,感覺沒問題了,這才又一聲一聲地吆喝起來。

可大宅門里出來的不是馥,是個男人,遞兩把菜刀給姑父。姑父埋下頭來磨刀,輕聲問那男人:怎么,吳媽正忙著?那男人反問:您跟吳媽熟?姑父說是老鄉(xiāng):吳媽照顧我,總把磨刀的活兒給我留著。那男人瞄姑父一眼:這么說您還不知道哪?姑父說不知道什么?那男人說:吳媽歿啦。什么?!吳媽歿啦。姑父手里的刀差點沒掉在腳上。上個月,那男人說,是上個月的事。

“怎么回事?”丁一問。

當時姑父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差點說漏了嘴:馥……馥……馥死了?幸虧那男人聽擰了:富死了?這年頭還有富死的?說她是窮死的還差不多。那男人告訴姑父:吳媽病了好幾年了,整宿整宿地干咳,后來就吐血。吳媽掙的那點兒錢全都看了大夫了,可就是治不好。這家人怕她的病傳染,想辭了她,吳媽就托人買了藥,頂著,她說她無論如何不能丟了這份差事。

“你該知道是為什么!”姑父一臉苦笑,望天望地,望著丁一。

“這是她的任務呀!”姑父說,“這好些年她為了什么?除了侍候小姐少爺和收拾屋子別的事她什么也不干,這都是為了什么?為的就是裝得像個大字不識的文盲,啥也不懂,啥也不問,啥也不關心,只有這樣敵人才能放棄對她的警惕。”

“可這樣,”丁一問,“她還有什么用呢?”

“等到最后,最關鍵的時候,組織上會給她指示。到那時候,比如說她就可能接觸到一些機密……而誰也不會懷疑到這么個老媽子身上?!?/p>

可她沒想到她會生病呀,姑父說,人都是會生病的呀!地下工作者也是人,也一樣有病不治是會死的!而馥又知道,她不能跟組織上要錢去治病,一個老媽子要是花好些錢去治病,你說,是不是會引起敵人的懷疑?

“什么???”

“這不重要。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那,后來呢?”

姑父連喝幾口酒,瞇縫起眼睛,好像在端詳正前方的一朵花,表情變得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仿佛無奈,仿佛自嘲,仿佛陷入深深的荒誕……

“馥留下一個紙條,五個字:我到底是誰?”

“啥意思?”

“丁一你聰明,非讓我說破了嗎?”

姑父說,終于有一天馥覺得自己是不行了,活不了幾天了,不死大概也做不了什么工作了,可組織上還沒有派人來——磨刀人依舊杳無音訊。可能是深夜沒人的時候吧,馥左思右想,就寫下了這句話,把紙條藏進了一把菜刀的刀把。姑父說我猜她一定是想:磨刀人要是真來了,要是聰明,也許能發(fā)現(xiàn)這個紙條。

“可她這話是啥意思呢?”

要是不巧這紙條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別人也不會明白這是啥意思。要是組織上來人發(fā)現(xiàn)了呢,這話就是說:我一直都在這兒等候任務,死不甘心呀!要是到底也沒人發(fā)現(xiàn)這紙條呢?姑父說:我想這話就只能是對她自己說的了。

“對自己說的?”

“或者,是對著天問的?!?/p>

“姑父,我還是沒懂。”

喂喂丁一,你比這老頭兒還笨嗎?

姑父沉了沉,問丁一:“爺們兒你說,馥,她應該算是什么人呢?”

“不是烈士嗎?”

“那是我說??伤⒉皇潜粩橙藲⒑Φ难??”

“那就算是一個……一個普通的地下工作者?”

“可她壓根兒又沒能提供任何一點兒情報。”

“那,那她就是馥,就是她自己不行嗎?”

“是呀,她上了十二年學,門門功課都學得好,可在隨后的七年里,直到離開這個世界,她總共就寫了那五個字?!?/p>

“至少,她是您的戀人。”

“可我從來都沒告訴過她?!?/p>

“但是您永遠都記得她,都愛著她,不是嗎?”

姑父,丁一,還有我,我們一起看那墻上的照片,仰望馥,仰望那一張年輕、純真但是朦朧、愁苦的臉。她是一個真實的人呢,還是只是一幅照片?她是一個傳說呢,還是一段確曾有過的心魂?當她拍下這幅照片的時候我在哪兒?歷史正走到了哪一個環(huán)節(jié)?這美麗的人形已然消散,但那一縷確鑿、虔誠、堅定、執(zhí)著并且焦灼著的心魂也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嗎?——我看出,丁一正陷入這漫無邊際的疑問中,或正在這無盡無休的歷史長途上跋涉。

好啊丁一!我悄悄對他說,這樣你就會懂得我是誰了。

這跟你有啥關系?

譬如你走過一年就長大一歲,我呢,經(jīng)歷一種事件,聽聞一種消息,便豐盈了一步我的存在……怎么,你不信?

丁一猶豫,似信非信。

好吧,你會信的??傆幸惶炷銜诺?。

是嗎,哪天?

這時候姑父猛地一拍大腿,驚叫道:“哎喲喂,我的花!”

不知何時,有朵曇花已經(jīng)開過,已經(jīng)凋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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