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家

家人閑坐,燈火可親 作者:汪曾祺 著


輯一 家人閑坐 燈火可親

我的家

十年前我回了一次家鄉(xiāng),一天閑走,去看了看老家的舊址,發(fā)現(xiàn)我們那個家原來是不算小的。我家的大門開在科甲巷(不知道為什么這條巷子起了這么個名字,其實這巷里除了我的曾祖父中過一名舉人,我的祖父中過拔貢外,沒有別的人家有過功名),而在西邊的竺家巷有一個后門。我的家即在這兩條巷子之間。臨街是鋪面。從科甲巷口到竺家口,計有這么幾家店鋪:一家豆腐店,一家南貨店,一家燒餅店,一家棉席店,一家藥店,一家煙店,一家糕店,一家剃頭店,一家布店。我們家在這些店鋪的后面,占地多少平米我不知道,但總是不小的,住起來是相當寬敞的。

這所老宅子分作東西兩截,或兩區(qū)。東邊住著祖父母(我們叫“太爺”“太太”)和大房——大伯父一家。西邊是二房(我的二伯母)和三房——我父親的一家。東西地勢相差約有三尺,由東邊到西邊要上幾層臺階。

東邊正屋的東邊的套間住著太爺、太太,西邊是大伯父和大伯母(我們叫“大爺”“大媽”)。當中是一個堂屋,因為敬神祭祖都在這間堂屋里,所以叫做“正堂屋”。正堂屋北面靠墻是一個很大的“老爺柜”,即神案,但我們那里都叫做“老爺柜”,這東西也確實是一個很長的大柜,當中和兩邊都有抽屜,下面還有釘了銅環(huán)的柜門。老爺柜上,當中供的是家神菩薩,左邊是文昌帝君神位,右邊是祖宗龕——一個細木雕琢的像小廟一樣的東西,里面放著祖宗的牌位——神主。這正堂屋大概是我的曾祖父手里蓋的,因為兩邊板壁上貼著他中秀才、中舉人的報條。有年頭了。原來大概是相當恢宏的。庭柱很粗,是“布灰布漆”的——木柱外涂瓦灰,裹以夏布,再施黑漆。到我記事時漆灰有多處已經(jīng)剝落。這間老堂屋的鋪地的籮底磚(方磚)的邊角都磨圓了,而且特別容易返潮。天將下雨,磚地上就是潮乎乎的。若遇連陰天,地面簡直像涂了一層油,滑的。我很小就知道“礎潤而雨”。用不著看柱礎,從正堂屋磚地,就知道雨一時半會晴不了。一想到正堂屋,總會想到下雨,有時接連下幾天,真是煩人。雨老不停,我的一個堂姐就會剪一個紙人貼在墻上,這紙人一手拿著簸箕,一手拿笤帚,風一吹,就搖動起來,叫“掃晴娘”。也真奇怪,掃晴娘掃了一天,第二天多少會放晴。

這間正堂屋的用處是:過年時敬神,清明祭祖。祭祖時在正中的方桌上放一大碗飯,這碗特別的大,有一個小號洗臉盆那樣大,很厚,是白色的古瓷的,除了祭祖裝飯外,不作別的用處。飯壓得很實,鼓起如墳頭,上面插了好多雙紅漆的筷子。筷子插多少雙,是有定數(shù)的,這事總是由我的祖母做。另有四樣祭菜。有一盤白切肉,一盤方塊粉,——綠豆粉,切成名片大小,三分厚。這方塊粉在祭祖后分給兩房。這粉一點味道都沒有,實在不好吃,所以我一直記得。其余兩樣祭菜已無印象。十月朝(舊歷十月初一)“燒包子”,即北方的“送寒衣”。一個一個紙口袋,內裝紙錢,包上寫明各代考妣冥中收用,一袋一袋排在祭桌前,下面鋪一層稻草??念^之后,由大爺點火焚化。每年除夕,要在這方桌上吃一頓團圓飯。我們家吃飯的制度是:一口鍋里盛飯,大房、三房都吃同一鍋飯,以示并未分家;菜則各房自炒,又似分爨。但大年三十晚上,祖父和兩房男丁要同桌吃一頓。菜都是太太手制的。照例有一大碗鴨羹湯,鴨丁、山藥丁、慈姑丁合燴。這鴨羹湯很好吃,平常不做,據(jù)說是徽州做法。我們的老家是徽州(姓汪的很多人的老家都是徽州),我們家有些菜的做法還保持徽州傳統(tǒng)。比如肉丸蘸糯米蒸熟,有些地方叫珍珠丸子或蓑衣丸子,我們家則叫“徽團”。

我對大堂屋有一點特殊的記憶,是我曾在這里當過一回孝子。我的二伯父(二爺)死得早,立嗣時經(jīng)過一番討論。按說應該由長房次子,我的堂弟曾煒過繼,但我的二伯母(二媽)不同意,她要我,因為她和我的生母感情很好,從小喜歡我。我是次房長子,長子過繼,不合古理。后來是定了一個折中方案,曾煒和我都過繼給二媽,一個是“派繼”,一個是“愛繼”。二媽死后,娘家提了一些條件,一是指定要用我的祖父的壽材盛殮。太爺五十歲時就打好了壽材,逐年加漆,漆皮已經(jīng)很厚了。因為二媽是年輕守節(jié),娘家提出,不能不同意。一是要在正堂屋停靈,也只好同意了(本來上有老人,是不該在正屋停靈的)。我和曾煒于是履行孝子的職責。親視含殮(圍著棺材走一圈),戴孝披麻,一切如制。最有意思的是逢七的時候得陪張牌李牌吃飯。逢七,鬼魂要回來接受燒紙,由兩個鬼役送回來。這兩個鬼役即張牌李牌。一個較大的方杌凳,兩副筷子,一碟白肉,一碟豆腐,兩杯淡酒。我和曾煒各用一個小板凳陪著坐一會。陪鬼役吃飯,我還是頭一回。六七開吊,我是孝子一直在場,所以能看到全部過程。家里辦喪事,氣氛和平常全不一樣,所有的人都變得莊嚴肅穆起來。開吊像是演一場戲,大家都演得很認真?!俺醌I”“亞獻”“終獻”,有條不紊,節(jié)奏井然。最后是“點主”。點主要一個功名高的人。給我的二伯母點主的是一個叫李芳的翰林,外號李三麻子?!包c主”是在神主上加點。神主(木制小牌位)事前寫好“× 孺人之神王”,李三麻子就位后,禮生喝道:“凝神,想象,請加墨主?!崩钊樽幽槠鹨恢鹿P在“王”字上加一墨點。禮生再贊:“凝神,想象,請加朱主。”李三麻子用朱筆在墨點上加一點。這樣死者的魂靈就進入神主了。我對“凝神,想象”印象很深,因為這很有點詩意。其實李三麻子對我的二伯母無從想象,因為他根本沒有見過我的二伯母。

正堂屋對面,隔一個天井,是穿堂。

穿堂對面原來有一排三開間的房子,是我的叔曾祖父的一個老姨太太住的。房子很舊了,屋頂上長了很多瓦松,隔扇上糊的白紙都已成了灰色。這位老姨太太多年衰病,總是躺著。這一排房子里聽不到一點聲音,非常寂靜,只有這位老姨太太的女兒——我們叫她小姑奶奶,帶著孩子來住一陣,才有一點活氣。

老姨太太死了,她沒有兒子,由我一個叔祖父過繼給她。這位叔祖父行六,我們叫他六太爺。這是個很有風趣的人,很喜歡孩子。老姨太太逢七,六太爺要來守靈燒紙。燒了紙,他弄一壺酒,慢慢喝著,給孩子講故事——說書,說“大俠甘鳳池”,一直說到深夜。因此,我們總是盼著老姨太太逢七。

祖父過六十歲的頭年,把東邊的房屋改建了一下。正堂屋沒動。穿堂加大了。老姨太太原來住的一排房子拆了,蓋了一個“敞廳”。房屋翻蓋的情況我還記得,先由瓦匠頭、木匠頭挖出整整齊齊的一方土,供在老爺柜上。破土后,請全體瓦木匠在正堂屋吃一次飯。這頓飯的特別處是有一碗泥鰍,泥鰍我們家是不進門的,但是請瓦木匠必得有這道菜,這是規(guī)矩。我覺得這規(guī)矩對瓦木匠頗有嘲諷意味。接著是上梁豎柱,放鞭炮,撒糕饅,如式。

敞廳的特點是敞,很寬敞。蓋得后,祖父的六十大壽在這里布置過壽堂,宴過客,此外就沒有怎么用過,平常總是空著。我的堂姐姐有時把兩張方桌拼起來,在上面縫被子。

敞廳對面,一道磚墻之外,是花園?;▓@原來沒有園名,祖父命之曰“民圃”,因為他字銘甫,取其諧音。我父親選了兩塊方磚,刻了“民圃”,兩個小篆,嵌在一個六角小門的額上。但是我們還是叫它花園,不叫民圃。祖父六十大壽時自撰了一副長聯(lián),末署“民圃叟六十自壽”,“民圃”字樣也只在長聯(lián)里出現(xiàn)過,別處沒有用過。

西邊半截的房屋大概是祖父手里蓋的,格局較小,主要房屋只是兩個堂屋,上堂屋和下堂屋。

上堂屋兩邊的套間,東側是三房,西側是二房。

我的二伯父早逝,我沒有見過。他房間里的板壁上掛著他的八寸放大照片,半側身,穿著一身古典燕尾服,前身無下擺,雪白的圓角硬領襯衫,一只胳臂夾著一根象牙頭的短手杖,完全是年輕的英國紳士派頭,很英俊。聽我父親說,二伯父是個性格很剛烈的人。他是新黨,但崇拜的不是孫文而是黃興。有一次歷史教員(那時叫做“教習”)在課堂上講了黃興幾句不恭敬的話,他上去就給了這個教員一個嘴巴。二伯父和我父親那時都在南京讀中學(舊制中學)。他的死也跟他的負氣任性的脾氣有關。放暑假從南京回來,路過鎮(zhèn)江,帶著行李,鎮(zhèn)江車站的搬運工人敲了他們一下,索價很高。二伯父一生氣,把幾個人的行李綁在一起,一個人就背了起來。沒有走幾步,一口血吐在地上,從此不起。

二伯母守節(jié)有年,她變得有些古怪。我的小說《珠子燈》里所寫的孫小姐的原型,就是我的二伯母。

她變得有點古怪了,她屋里的東西都不許人動。王常生活著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永遠是什么樣子,不許挪動一點。王常生用過的手表、座鐘、文具,還有他養(yǎng)的一盆雨花石,都放在原來的位置。孫小姐原是個愛潔成癖的人,屋里的桌子、椅子、茶壺茶杯,每天都要用清水洗三遍。自從王常生死后,除了過年之前,她親自監(jiān)督著一個從娘家陪嫁過來的女傭人大洗一天之外,平常不許擦拭。里屋炕幾上有一套茶具:一個白瓷的茶盤,一把茶壺,四個茶杯。茶杯倒扣著,上面落了細細的塵土。茶壺是荸薺形的扁圓的,茶壺的鼓肚子下面落不著塵土,茶盤里就清清楚楚留下一個干凈的圓印子。

她病了,說不清是什么病。除了逢年過節(jié)起來幾天,其余的時間都在床上躺著,整天地躺著,除了那個女傭人,沒有人上她屋里去。

有一個人是常上她屋里去的,我。我去了,坐在她床前的杌凳上,陪她一會兒。她精神好的時候,教我《長恨歌》《西廂記·長亭》。

春風桃李花開日,

秋雨梧桐葉落時。

碧云天,

黃花地,

西風緊,

北雁南飛。

曉來誰染霜林醉,

總是離人淚。

也有的時候,她也會講一點輕松一些的文學故事,念蘇東坡嘲笑小妹的詩:

人前走不上三五步,

額頭先到畫堂前。

這樣的時候,她臉上也會有一點笑意。她的記憶很好,教我念詩,都是背出來的。她背詩,抑揚頓挫,節(jié)奏很強,富于感情,因此她教過我的詩詞,我一直記得很清楚。她的詩詞,是邑中一個老名士教的。

她老是叫我坐在她床前吃東西,吃飯,吃點心。吃兩口,她就叫我張開嘴讓她看看。接著就自言自語:“王二娘個貓,王二娘個貓,王二娘個貓?!辈恢肋@是什么意思。她是王二娘,我是她的貓?有時我不在跟前,她一個人在屋里也叨咕:“王二娘個貓,王二娘個貓?!?/p>

每年夏天,她要回娘家住一陣。歸寧那天,且出不了房門哩??绯鰜?,轉身又跨進去,跨出來,又跨進去。轎子等在大門口(她回娘家都是坐轎子),轎前兩盞燈籠換了幾次蠟燭,她還沒跨出房門。

這種精神狀態(tài),我們那里叫做“魔”。

下堂屋左邊是我父親的畫室,右邊是“下房”,女傭人住的地方。

下堂屋南,一道花瓦墻外,即是花園,墻上也有一個小六角門。

開開六角門,是一片磚墁的平地。更南,是花廳?;◤d是我們這所住宅里最明亮的屋子,南邊一溜全是大玻璃窗,聽說我父親年輕時常請一些朋友來,在花廳里喝酒,唱戲,吹彈歌舞,到我記事的時候,就沒有看過這種熱鬧。花廳也總是閑著。放暑假,我們到花廳里來做假期作業(yè)。每年做醬的時候,我的祖母在花廳里攤晾煮熟的黃豆和烤過的發(fā)面餅,讓豆、餅長毛發(fā)酵。花廳外的磚地上有一口大缸,裝著豆醬,一口淺缸,裝著甜面醬。

磚地東面,是一個花臺,種著四棵很大的臘梅花,主干都有碗口粗,每年開很多花。這種臘梅的花心是紫檀色的。按說“磬口檀心”是臘梅的名種,但是我們那里重白心的,叫做“冰心臘梅”,而將檀心者起一個不好聽的名稱,叫“狗心臘梅”。下雪之后,上樹摘花,是我的事。臘梅的骨朵很密。相中一大枝,折下來,養(yǎng)在大膽瓶里,過年。

臘梅花的對面,是兩棵桂花。一棵金桂,一棵銀桂。每年秋天,吐蕊開花。桂花樹下,長了一片萱草,也沒人管它,自己長得很旺盛。萱花未盡開時摘下,陰干,我們那里叫做金針,北方叫做黃花菜。我小時最討厭黃花菜,覺得淡而無味。到了北方,學做打鹵面,才知道缺這玩意還不行。

桂花樹后,是南北向的花瓦墻,墻上開一圓門,即北方所說的月亮門。

出圓門,是一畦菜地。我的祖母每年在這里種烏青菜,即上海人所說的塌苦菜。這塊菜地土很瘦,烏青菜都不肥大,而莖葉液汁濃厚,旋摘煮食,味道極好,遠勝市上買來的,叫做“起水鮮”。經(jīng)霜后,葉緣皆作紫紅色,尤其甜美。

菜畦左側有一棵紫薇,一房多高,開花時亂紅一片,晃人眼睛。游蜂無數(shù),——齊白石愛畫的那種大個的黑蜂,穿花搶蕊,非常熱鬧。西側,有一座六角亭,可以小坐。

菜畦東邊有一條磚路。磚路盡處是一棵木瓜,一棵礬杏,一棵柿樹,都很少結果。

樹之外,是一座船亭。這是祖父六十大壽頭年蓋的。船頭向東,兩邊墻上各開了海棠形的窗戶。祖父蓋船亭,是為了“無事此靜坐”,但是他只來坐過幾次,平常不來,經(jīng)常鎖著。隔著正面的玻璃隔扇,可以看到里面鐵梨木琴幾上擺著幾件彝器,幾把檀木椅子,蕭蕭爽爽。

船亭對面,有一棵很大的柳樹。挨著柳樹,是一個高高的花壇?;▔显瓉硐胧窃粤瞬簧倩ǖ模驗闊o人料理,只剩下一棵石榴,一叢魚兒牡丹。魚兒牡丹開一串一串粉紅的花,花作雞心形,像是童話里的植物。

花壇對面,是土山。這座土山不知是哪年堆成的。這些土是從園里挖出的,還是從外面運進來的,均不知道。土山左腳,種了兩棵碧桃,一棵白的,一棵淺紅的。碧桃花其實是很好看的,花開得很繁茂,花期也長,應該對它珍貴一點,但是大家都不把它當回事,也許因為它花開得太多,也太容易養(yǎng)活了。土山正面,種了四棵香櫞,每年都要結很多。香櫞就是“橘逾淮南則為枳”的枳,但其實枳和橘是兩種植物。香櫞秋天成熟。香櫞的香氣很沖,不大好聞。但香櫞花的氣味是很好的,苦甜苦甜的?;ò咨?,瓣微厚,五出深裂,如小酒盞,很好看。山頂有兩 棵龍爪槐,一在東,一在西。西邊的一棵是我的讀書樹。我常常爬上去,在分杈的樹干上靠好,帶一塊帶筋的干牛肉或一塊榨菜,一邊慢慢嚼著,一邊看小說。土山外隔一道墻是一個尼庵,靠在樹上可以看見小尼姑從井里汲水澆菜。這尼庵的尼姑是帶發(fā)修行的,因此我看的小尼姑是一頭黑發(fā)。

從土山東邊下山,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一口很大的缸,養(yǎng)著很大的金魚,這是大伯父養(yǎng)的。因此,在我們的印象里這一邊是大爺?shù)牡胤?。但是我們并未分家,小孩子是可以自由來去的?/p>

金魚缸的西北邊有一架紫藤。盛花時,紫云拂地?;ㄖx,垂下一根一根長長的刀豆。

魚缸正北,一棵白丁香,一棵紫丁香。

丁香之左,一片紫鳶。

往南,墻邊一叢金雀花。

紫鳶的東邊,荒草而已。這片草地每年下面結不少甘露,我們那里叫做螺螄菜或寶塔菜。甘露洗凈后裝白布袋,可入甜面醬缸腌漬。

草地之東有一排很大的冬青樹。夏天開密密的小白花,也有香味。秋后結了很多紫色的胡椒粒大的果實。

冬青之外,是“草房”,堆草的屋子。我們那里燒草——蘆柴,一次要置很多擔草,垛積在一排空屋里。

冬青的北面,是花房,房頂南檐是玻璃蓋的,原是大爺養(yǎng)花的地方,但他后來不養(yǎng)花了,花房就空著。一壁掛著一個老鷹風箏。據(jù)我父親說這個老鷹是獨腦線的,——只有一根腦線。老鷹風箏是大爺年輕時放過的。聽我父親說,放上去之后,曾有真的老鷹和它打過架??湛盏幕ǚ坷镏挥袃膳桀H大的夾竹桃。夾竹桃紅花殷殷的,我忽然覺得有些緊張,因為天忽然黑下來了,只有我一個人,在空空的花園里。

聽大人說,這花園里有一個白胡子老頭。這白胡子老頭是神仙?還是妖怪?但是,晚上是沒有人到花園里去的,東邊和西邊的小六角門都上了鐵鎖。

我們這座花園實在很難叫做花園,沒有精心安排布置過,草木也都是隨意種植的,常有一點半自然的狀態(tài)。但是這確是我童年的樂園,我在這里掬過很多蟋蟀,捉過知了、天牛、蜻蜓,捅過馬蜂窩,——這馬蜂窩結在冬青樹上,有蒲扇大!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九日

我的家鄉(xiāng)

法國人安妮·居里安女士聽說我要到波士頓,特意退了機票,推遲了行期,希望和我見一面。她翻譯過我的幾篇小說。我們談了約一個小時,她問了我一些問題。其中一個是,為什么我的小說里總有水?即使沒有寫到水,也有水的感覺。這個問題我以前沒有意識到過。是這樣。這是很自然的。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個水鄉(xiāng),我是在水邊長大的,耳目之所接,無非是水。水影響了我的性格,也影響了我的作品的風格。

我的家鄉(xiāng)高郵在京杭大運河的下面。我小時候常常到運河堤上去玩(我的家鄉(xiāng)把運河堤叫做“上河堆”或“上河埫”。“埫”字一般字典上沒有,可能是家鄉(xiāng)人造出來的字,音淌。“堆”當是“堤”的聲轉)。我讀的小學的西面是一片菜園,穿過菜園就是河堤。我的大姑媽(我們那里對姑媽有個很奇怪的叫法,叫“擺擺”,別處我從未聽過有此叫法)的家,出門西望,就看見爬上河堤的石級。這段河堤有石級,因為地名“御碼頭”,康熙或乾隆曾在此泊舟登岸(據(jù)說御碼頭夏天沒有蚊子)。運河是一條“懸河”,河底比東堤下的地面高,據(jù)說河堤和墻垛子一般高,站在河堤上,可以俯瞰堤下街道房屋。我們幾個同學,可以指認哪一處的屋頂是誰家的。城外的孩子放風箏,風箏在我們腳下飄。城里人家養(yǎng)鴿子,鴿子飛起來,我們看到的是鴿子的背。幾只野鴨子貼水飛向東,過了河堤,下面的人看見野鴨子飛得高高的。

我們看船。運河里有大船。上水的大船多撐篙。弄船的脫光了上身,使勁把篙子梢頭頂上肩窩處,在船側窄窄的舷板上,從船頭一步一步走到船尾。然后拖著篙子走回船頭,欻的一聲把篙子投進水里,扎到河底,又頂著篙子,一步一步向船尾。如是往復不停。大船上用的船篙甚長而極粗,篙頭如飯碗大,有鋒利的鐵尖。使篙的通常是兩個人,船左右舷各一人;有時只一個人,在一邊。這條船的水程,實際上是他們用腳一步一步走出來的。這種船多是重載,船幫吃水甚低,幾乎要漫到船上來。這些撐篙男人都極精壯,渾身作古銅色。他們是不說話的,大都眉棱很高,眉毛很重。因為長年注視著流動的水,故目光清明堅定。這些大船常有一個舵樓,住著船老板的家眷。船老板娘子大都很年輕,一邊扳舵,一邊敞開懷奶孩子,態(tài)度悠然。舵樓大都伸出一支竹竿,晾曬著衣褲,風吹著拍拍作響。

看打魚。在運河里打魚的多用魚鷹。一般都是兩條船,一船八只魚鷹。有時也會有三條、四條,排成陣勢。魚鷹棲在木架上,精神抖擻,如同臨戰(zhàn)狀態(tài)。打魚人把篙子一揮,這些魚鷹就劈劈啪啪,紛紛躍進水里。只見它們一個猛子扎下去,眨眼工夫,有的就叼了一條鱖魚上來——魚鷹似乎專逮鱖魚。打魚人解開魚鷹脖子上的金屬的箍(魚鷹脖子上都有一道箍,否則它就會把逮到的魚吞下去),把鱖魚扔進船里,獎給它一條小魚,它就高高興興,心甘情愿地轉身又跳進水里去了。有時兩只魚鷹合力抬起一條大鱖魚上來,鱖魚還在掙蹦,打魚人已經(jīng)一手撈住了。這條鱖魚夠四斤!這真是一個熱鬧場面??创螋~的,魚鷹都很興奮激動,倒是打魚人顯得十分冷靜,不動聲色。

遠遠地聽見嘣嘣嘣嘣的響聲,那是在修船、造船。嘣嘣的聲音是斧頭往船板上敲釘。船體是空的,故聲音傳得很遠。待修的船翻扣過來,底朝上。這只船辛苦了很久,它累了,它正在休息。一只新船造好了,油了桐油,過兩天就要下水了。看看嶄新的船,叫人心里高興——生活是充滿希望的。船場附近照例有打船釘?shù)蔫F匠爐,叮叮當當。有碾石粉的碾子,石粉是填船縫用的。有賣牛雜碎的攤子。賣牛雜碎的是山東人。這種攤子上還賣鍋盔(一種很厚很大的面餅)。

我們有時到西堤去玩。我們那里的人都叫它西湖,湖很大,一眼望不到邊,很奇怪,我竟沒有在湖上坐過一次船。湖西是還有一些村鎮(zhèn)的。我知道一個地名,菱塘橋,想必是個大鎮(zhèn)子。我喜歡菱塘橋這個地名,引起我的向往,但我不知道菱塘橋是什么樣子。湖東有的村子,到夏天,就把耕牛送到湖西去歇伏。我所住的東大街上,那幾天就不斷有成隊的水牛在大街上慢慢地走過。牛過后,留下很大的一堆一堆牛屎。聽說是湖西涼快,而且湖西有茭草,牛吃了會消除勞乏,恢復健壯。我于是想象湖西是一片碧綠碧綠的茭草。

高郵湖中,曾有神珠。沈括《夢溪筆談》載:

嘉祐中,揚州有一珠甚大,天晦多見,初出于天長縣陂澤中,后轉入甓射湖,又后乃在新開湖中,凡十余年,居民行人常常見之。余友人書齋在湖上,一夜忽見其珠甚近,初微開其房,光自吻中出,如橫一金線,俄頃忽張殼,其大如半席,殼中白光如銀,珠大如拳,燦然不可正視,十余里間林木皆有影,如初日所照,遠處但見天赤如野火,倏然遠去,其行如飛,浮于波中,杳杳如日。古有明月之珠,此珠色不類月,熒熒有芒焰,殆類日光。崔伯易嘗為《明珠賦》。伯易高郵人,蓋常見之。近歲不復出,不知所往。樊良鎮(zhèn)正當珠往來處,行人至此,往往維船數(shù)宵以待觀,名其亭為“玩珠”。

這就是“秦郵八景”的第一景“甓射珠光”。沈括是很嚴肅的學者,所言鑿鑿,又生動細微,似乎不容懷疑。這是個什么東西呢?是一顆大珠子?嘉祐到現(xiàn)在也才九百多年,已經(jīng)不可究詰了。高郵湖亦稱珠湖,以此。我小時學刻圖章,第一塊刻的就是“珠湖人”,是一塊肉紅色的長方形圖章。

湖通常是平靜的,透明的。這樣一片大水,浩浩淼淼(湖上常常沒有一只船),讓人覺得有些荒涼,有些寂寞,有些神秘。

黃昏了。湖上的藍天漸漸變成淺黃,橘黃,又漸漸變成紫色,很深很濃的紫色。這種紫色使人深深感動。我永遠忘不了這樣的紫色的長天。

聞到一陣陣炊煙的香味,停泊在御碼頭一帶的船上正在燒飯。

一個女人高亮而悠長的聲音:

“二丫頭……回來吃晚飯來……”

像我的老師沈從文常愛說的那樣,這一切真是一個圣境。

高郵湖也是一個懸湖。湖面,甚至有的地方的湖底,比運河東面的地面都高。

湖是懸湖,河是懸河,我的家鄉(xiāng)隨時處在大水的威脅之中。翻開縣志,水災接連不斷。我所經(jīng)歷過的最大的一次水災,是民國二十年。

這次水災是全國性的。事前已經(jīng)有了很多征兆。連降大雨,西湖水位增高,運河水平了漕,坐在河堤上可以“踢水洗腳”。有許多很“瘆人”的不祥的現(xiàn)象。天王寺前,蝦蟆爬在柳樹頂上叫。老人們說:蝦蟆在多高的地方叫,大水就會漲得多高。我們在家里的天井里躺在竹床上乘涼,忽然撥剌一聲,從陰溝里蹦出一條大魚!運河堤上,龍王廟里香燭晝夜不熄。七公殿也是這樣。大風雨的黑夜里,人們說是看見“耿廟神燈”了。耿七公是有這個人的,生前為人治病施藥,風雨之夜,他就在家門前高旗桿上掛起一串紅燈,在黑暗的湖里打轉的船,奮力向紅燈劃去,就能平安到岸。他死后,紅燈還常在濃云密雨中出現(xiàn),這就是耿廟神燈——“秦郵八景”中的一景。耿七公是漁民和船民的保護神,漁民稱之為七公老爺,漁民每年要做會,謂之七公會。神燈是美麗的,但同時也給人一種神秘的恐怖感。陰歷七月,西風大作。店鋪都預備了高挑燈籠——長竹柄,一頭用火烤彎如鉤狀,上懸一個燈籠,輪流值夜巡堤。告警鑼聲不絕。本來平靜的水變得暴怒了。一個浪頭翻上來,會把東堤石工的丈把長的青石掀起來。看來堤是保不住了。終于,我記得是七月十三(可能記錯),倒了口子。我們那里把決堤叫做倒口子。西堤四處,東堤六處。湖水涌入運河,運河水直灌堤東。頃刻之間,高郵成為澤國。

我們家住進了竺家巷一個茶館的樓上(同時搬到茶館樓上的還有幾家),巷口外的東大街成了一條河,“河”里翻滾著箱箱柜柜,死豬死牛。“河”里行了船,會水的船家各處去救人(很多人家爬在屋頂上、樹上)。

約一星期后,水退了。

水退了,很多人家的墻壁上留下了水印,高及屋檐。很奇怪,水印怎么擦洗也擦洗不掉。全縣糧食幾乎顆粒無收。我們這樣的人家還不致挨餓,但是沒有菜吃。老是吃慈姑湯,很難吃。比慈姑湯還要難吃的是芋頭梗子做的湯。日本人愛喝芋梗湯,我覺得真不可理解。大水之后,百物皆一時生長不出,唯有慈姑芋頭卻是豐收!我在小學的教務處地上發(fā)現(xiàn)幾個特大的螞蟥,縮成一團,有拳頭大,踩也踩不破!

我小時候,從早到晚,一天沒有看見河水的日子,幾乎沒有。我上小學,倘不走東大街而走后街,是沿河走的。上初中,如果不從城里走,走東門外,則是沿著護城河。出我家所在的巷子南頭,是越塘。出巷北,往東不遠,就是大淖。我在小說《異秉》中所寫的老朱,每天要到大淖去挑水,我就跟著他一起去玩。老朱真是個忠心耿耿的人,我很敬重他。他下水把水桶弄滿(他兩腿都是筋疙瘩——靜脈曲張),我就揀選平薄的瓦片打水漂。我到一溝、二溝、三垛,都是坐船。到我的小說《受戒》所寫的庵趙莊去,也是坐船。我第一次離家鄉(xiāng)去外地讀高中,也是坐船——輪船。

水鄉(xiāng)極富水產(chǎn)。魚之類,鄉(xiāng)人所重者為鳊、白、(花魚即鱖魚)。蝦有青白兩種。青蝦宜炒蝦仁,嗆蝦(活蝦酒醉生吃)則用白蝦。小魚小蝦,比青菜便宜,是小戶人家佐餐的恩物。小魚有名“羅漢狗子”“貓殺子”者,很好吃。高郵湖蟹甚佳,以作醉蟹,尤美。高郵的大麻鴨是名種。我們那里八月中秋興吃鴨,饋送節(jié)禮必有公母鴨成對。大麻鴨很能生蛋。腌制后即為著名的高郵咸蛋。高郵鴨蛋雙黃者甚多。江浙一帶人見面問起我的籍貫,答云高郵,多肅然起敬,曰:“你們那里出咸鴨蛋。”好像我們那里就只出咸鴨蛋似的!

我的家鄉(xiāng)不只出咸鴨蛋。我們還出過秦少游,出過散曲作家王磐,出過經(jīng)學大師王念孫、王引之父子。

縣里的名勝古跡最出名的是文游臺。這是秦少游、蘇東坡、孫莘老、王定國文酒游會之所。臺基在東山(一座土山)上,登臺四望,眼界空闊,我小時常憑欄看西面運河的船帆露著半截,在密密的楊柳梢頭后面,緩緩移過,覺得非常美。有一座鎮(zhèn)國寺塔,是個唐塔,方形。這座塔原在陸上,運河拓寬后,為了保存這座塔,留下塔的周圍的土地,成了運河當中的一個小島。鎮(zhèn)國寺我小時還去玩過,是個不大的寺。寺門外有一堵紫色的石制的照壁,這堵照壁向前傾斜,卻不倒。照壁上刻著海水,故名水照壁。寺內還有一尊肉身菩薩的坐像,是一個和尚坐化后漆成的。寺不知毀于何時。另外還有一座凈土寺塔,明代修建。我們小時候記不住什么鎮(zhèn)國寺、凈土寺,因其一在西門,名之為西門寶塔;一在東門,便叫它東門寶塔。老百姓都是這么叫的。

全國以郵字為地名的,似只高郵一縣。為什么叫做高郵?因為秦始皇曾在高處建郵亭。高郵是秦王子嬰的封地,到今還有一條河叫子嬰河,舊有子嬰廟,今不存。高郵為秦代始建,故又名秦郵。外地人或以為這跟秦少游有什么關系,沒有。

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日

我的祖父祖母

我的祖父名嘉勛,字銘甫。他的本名我只在名帖上見過。我們那里有個風俗,大年初一,多數(shù)店鋪要把東家的名帖投到常有來往的別家店鋪。初一,店鋪是不開門的,都是天不亮由門縫里插進去。名帖是前兩天由店鋪的“相公”(學生)在一張一張八寸長、五寸寬的大紅紙上用一個木頭戳子蘸了墨汁蓋上去的,楷書,字有核桃大。我有時也愿意蓋幾張。蓋名帖使人感到年就到了。我蓋一張,總要端詳一下那三個烏黑的歐體正字:汪嘉勛,好像對這三個字很有感情。

祖父中過拔貢,是前清末科,從那以后就廢科舉改學堂了。他沒有能考取更高的功名,大概是終身遺憾的。拔貢是要文章寫得好的。聽我父親說,祖父的那份墨卷是出名的,那種章法叫做“夾鳳股”。我不知道是該叫“夾鳳”還是“夾縫”,當然更不知道是如何一種“夾”法。拔貢是做不了官的。功名道斷,他就在家經(jīng)營自己的產(chǎn)業(yè)。他是個創(chuàng)業(yè)的人。

我們家原是徽州人(據(jù)說全國姓汪的原來都是徽州人),遷居高郵,從我祖父往上數(shù),才七代。祠堂里的祖宗牌位沒有多少塊。高郵汪家上幾代功名似都不過舉人,所做的官也只是“教諭”“訓導”之類的“學官”,因此,在邑中不算望族。我的曾祖父曾在外地坐過館,后來做“鹽票”虧了本?!胞}票”亦稱“鹽引”,是包給商人銷售官鹽的執(zhí)照,大概是近似股票之類的東西,我也弄不清做鹽票怎么就會虧了,甚至把家產(chǎn)都賠盡了。聽我父親說,我們后來的家業(yè)是祖父幾乎是赤手空拳地創(chuàng)出來的。

創(chuàng)業(yè)不外兩途:置田地,開店鋪。

祖父手里有多少田,我一直不清楚。印象中大概在兩千多畝,這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但他的田好田不多。一部分在北鄉(xiāng)。北鄉(xiāng)田瘦,有的只能長草,謂之“草田”。年輕時他是親自管田的,常常下鄉(xiāng)。后來請人代管,田地上的事就不再過問。我們那里有一種人,專替大戶人家管田產(chǎn),叫做“田禾先生”。看青(估產(chǎn))、收租、完糧、丈地……這也是一套學問。田禾先生大都是世代相傳的。我們家的田禾先生姓龍,我們叫他龍先生。他給我留下頗深的印象,是因為他騎驢。我們那里的驢一般都是牽磨用,極少用來乘騎。龍先生的家不在城里,在五里壩。他每逢進城辦事或到別的鄉(xiāng)下去,都是騎驢。他的驢拴在檐下,我愛喂它吃粽子葉。龍先生總是關照我把包粽子的麻筋揀干凈,說是驢吃了會把腸子纏住。

祖父所開的店鋪主要是兩家藥店,一家萬全堂,在北市口,一家保全堂,在東大街。這兩家藥店過年貼的春聯(lián)是祖父自撰的。萬全堂是“萬花仙掌露,全樹上林春”,保全堂是“保我黎民,全登壽域”。祖父的藥店信譽很好,他堅持必須賣“地道藥材”。藥店一般倒都不賣假藥,但是常常不很地道。尤其是丸散,常言“神仙難識丸散”,連做藥店的內行都不能分辨這里該用的貴重藥料,麝香、珍珠、冰片之類是不是上色足量。萬全堂的制藥的過道上掛著一副金字對聯(lián):“修合雖無人見,存心自有天知”,并非虛語。我們縣里有幾個門面輝煌的大藥店,店里的店員生了病,配方抓藥,都不在本店,叫家里人到萬全堂抓。祖父并不到店問事,一切都交給“管事”(經(jīng)理)。只到每年臘月二十四,由兩位管事挾了總賬,到家里來,向祖父報告一年營業(yè)情況。因為信譽好,盈利是有保證的。我常到兩處藥店去玩,尤其是保全堂,幾乎每天都去。我熟悉一些中藥的加工過程,熟悉藥材的形狀、顏色、氣味。有時也參加搓“梧桐子大”的蜜丸、碾藥,攤膏藥。保全堂的“管事”“同事”(配藥的店員)、“相公”(學生意未滿師的)跟我關系很好。他們對我有一個很親切的稱呼,不叫我的名字,叫“黑少”——我小名叫黑子。我這輩子沒有人這樣稱呼過我。我的小說《異秉》寫的就是保全堂的生活。

祖父是很有名的眼科醫(yī)生。汪家世代都是看眼科的。他有一球眼藥,有一個柚子大,黑咕隆咚的。祖父給人看了眼,開了方子,祖母就用一把大剪子從黑柚子的窟窿摳出耳屎大一小塊,用紙包了交給病人,囑咐病人用清水化開,用燈草點在眼里。這一球眼藥不知道有多少年頭了,據(jù)說很靈。祖父為人看眼病是不收錢也不受禮的。

中年以后,家道漸豐,但是祖父生活儉樸,自奉甚薄。他愛喝一點好茶,西湖龍井。飯食很簡單。他總是一個人吃,在堂屋一側放一張“馬杌”——較大的方凳,便是他的餐桌。坐小板凳。他愛吃長魚(鱔魚)湯下面。面下在白湯里,湯里的長魚撈出來便是酒菜?!款D用一個五彩釉畫公雞的茶盅喝一盅酒。沒有長魚,就用咸鴨蛋下酒。一個咸鴨蛋吃兩頓。上頓吃一半,把蛋殼上掏蛋黃蛋白的小口用一塊小紙封起來,下頓再吃。他的馬杌上從來沒有第二樣菜。喝了酒,常在房里大聲背唐詩:“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汪銘甫的儉省,在我們縣是有名的。

但是他曾有一個時期舍得花錢買古董字畫。他有一套商代的彝鼎,是祭器。不大,但都有銘文。難得的是五件能配成一套。我們縣里有錢人家辦喪事,六七開吊,常來借去在供桌上擺一天。有一個大霽紅花瓶,高可四尺,是明代物。1986年我回鄉(xiāng)時,我的妹婿問我:“人家都說汪家有個大霽紅花瓶,是有過么?”我說:“有過!”我小時天天看見,放在“老爺柜”(神案)上,不過我們并不覺得它有什么名貴,和老爺柜上的錫香爐燭臺同等看待之。他有一個奇怪古董:渾天儀。不是陳列在南京紫金山天文臺和北京觀象臺的那種大家伙,只是一個直徑約四寸的銅的滴溜圓的圓球,上面有許多星星,下面有一個把,安在紫檀木座上。就放在他床前的小條桌上。我曾趴在桌上細細地看過,沒有什么好看。是明代御造的。其珍貴處在一次一共只造了幾個。祖父不知是從哪里買來的。他還為此起了一個齋名“渾天儀室”,讓我父親刻了一塊長方形的圖章。他有幾張好畫。有四幅馬遠的小屏條。他曾為這四張畫親自到蘇州去,請有名的細木匠做了檀木框,把畫嵌在里面。對這四幅畫的真?zhèn)?,我有點懷疑,畫的構圖頗滿,不像“馬一角”。但“年份”是很舊的。有一個高約八尺的絹地大中堂,畫的是“報喜圖”。一棵很大的柏樹,樹上有十多只喜鵲,下面臥著一頭豹子。作者是呂紀。我小時候不知呂紀是何許人,只覺得畫得很像,豹子的毛是一根一根都畫出來的,真虧他有那么多工夫!這幾幅畫平常是不讓人見的,只在他六十大壽時拿出來掛過。同時掛出來的字畫,我記得有鄭板橋的六尺大橫幅,紙本,畫的是蘭花;陳曼生的隸書對聯(lián);汪琬的楷書對聯(lián)。我對汪琬的對子很有興趣,字很端秀,尤其是對子的紙,真好看,豆綠色的蠟箋。他有很多字帖,是一次從夏家買下來的。夏家是百年以上的大家,號“十八鶴來堂夏家”(據(jù)說堂建成時有十八只仙鶴飛來)。夏家的房屋極多而大,花園里有合抱的大桂花,有曲沼流泉,人稱“夏家花園”。后來敗落了,就出賣藏書字畫。祖父把幾箱字帖都買了。我小時候寫的《圭峰碑》《閑邪公家傳》,以及后來獎勵給我的虞世南的《夫子廟堂碑》、褚遂良的《圣教序》、小字《麻姑仙壇》,都是初拓本,原是夏家的東西。祖父有兩件寶。一是一塊蕉葉白大端硯。據(jù)我父親說,顏色正如芭蕉葉的背面。是夏之蓉的舊物。一是《云麾將軍碑》,據(jù)說是個很早的拓本,海內無二,這兩樣東西祖父視為性命,每遇“兵荒”,就叫我父親首先用油布包了埋起來。這兩件寶物,我都沒有看見過。解放后還在,現(xiàn)在不知下落。

我弄不清祖父的“思想”是怎么回事。他是幼讀孔孟之書的,思想的基礎當然是儒家。他是學佛的,在教我讀《論語》的桌上有一函《南無妙法蓮華經(jīng)》。他是印光法師的弟子。他屋里的桌上放的兩部書,一部是顧炎武的《日知錄》,另一部是《紅樓夢》!更不可理解的是,他訂了一份雜志:鄒韜奮編的《生活周刊》。

我的祖父本來是有點浪漫主義氣質,詩人氣質的,只是因為所處的環(huán)境,使他的個性不可能得到發(fā)展。有一年,為了避亂,他和我父親這一房住在鄉(xiāng)下一個小廟里,即我的小說《受戒》所寫的菩提庵里,就住在小說所寫“一花一世界”那間小屋里。這樣他就常常讓我陪他說說閑話。有一天,他喝了酒,忽然說起年輕時的一段風流韻事,說得老淚縱橫。我沒怎么聽明白,又不敢問個究竟。后來我問父親:“是有那么一回事嗎?”父親說:“有!是一個什么大官的姨太太?!崩先思也恢獮槭裁匆膶O子說起他的艷遇,大概他的塵封的感情也需要宣泄宣泄吧。因此我覺得我的祖父是個人。

我的祖母是談人格的女兒。談人格是同光間本縣最有名的詩人,一縣人都叫他“談四太爺”。我的小說《徙》里所寫的談甓漁就是參照一些關于他的傳說寫的。他的詩我在小說《故里雜記·李三》的附注里引用過一首《警火》。后來又讀了友人從舊縣志里抄出寄來的幾首。他的詩明白曉暢,是“元和體”,所寫多與治水、修壩、筑堤有關,是“為事而發(fā)”,屬閑適一類者較少??磥硭且粋€關心世務的明白人,縣人所傳關于他的糊涂放誕的故事不怎么可靠。

祖母是個很勤勞的人,一年四季不閑著。做醬。我們家吃的醬油都不到外面去買。把醬豆瓣加水熬透,用一個牛腿似的布兜子“吊”起來,醬油就不斷由布兜的末端一滴一滴滴在盆里。這“醬油兜子”就掛在祖母所住房外的廊檐上。逢年過節(jié),有客人,都是她親自下廚。她做的魚圓非常嫩。上墳祭祖的祭菜都是她做的。端午,包粽子。中秋洗“連枝藕”——藕得有五節(jié),極肥白,是供月亮用的。做糟魚。糟魚燒肉,我小時候不愛吃那種味兒,現(xiàn)在想起來是很好吃的東西。腌咸蛋。入冬,腌菜。腌“大咸菜”,用一個能容五擔水的大缸腌“青菜”。我的家鄉(xiāng)原來沒有大白菜,只有青菜,似油菜而大得多。腌芥菜。腌“辣菜”,——小白菜晾去水分,入芥末同腌,過年時開壇,色如淡金,辣味沖鼻,極香美。自離家鄉(xiāng),我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咸菜。風雞,——大公雞不去毛,揉入粗鹽,外包荷葉,懸之于通風處,約二十日即得,久則愈佳。除夕,要吃一頓“團圓飯”,祖父與兒孫同桌。團圓飯必有一道鴨羹湯,鴨丁與山藥丁、慈姑丁同煮。這是徽州菜。大年初一,祖母頭一個起來,包“大圓子”,即湯團。我們家的大圓子特別“油”。圓子餡前十天就以洗沙豬油拌好,每天放在飯鍋頭蒸一次,油都“吃”進洗沙里去了,煮出,咬破,滿嘴油。這樣的圓子我最多能吃四個。

祖母的針線很好。祖父的衣裳鞋襪都是她縫制的。祖父六十歲時,祖母給他做了幾雙“挖云子”的鞋,——黑呢鞋面上挖出“云子”,內襯大紅薄呢里子。這種鞋我只在戲臺上和古畫上見過。老太爺穿上,高興得像個孩子。祖母還會剪花樣。我的小說《受戒》寫小英子的媽趙大娘會剪花樣,這細節(jié)是從我祖母身上借去的。

祖母對祖父照料得非常周到。每天晚上用一個“五更雞”(一種點油的極小的爐子)給他燉大棗。祖父想吃點甜的,又沒有牙,祖母就給他做花生酥,——花生用餅槌碾細,摻綿白糖,在一個針箍子(即頂針)里壓成一個個小圓糖餅。

祖母是吃長齋的。有一年祖父生了一場大病,她在佛前許愿,從此吃了長齋。她吃的菜離不了豆腐、面筋、皮子(豆腐皮)……她的素菜里最好吃的是香蕈(即冬菇)餃子。香蕈熬湯,薺菜餡包小餃子,油炸后傾入滾湯中,嗤拉一聲。這道菜她一生中也沒有吃過幾次。

她沒有休息的時候。沒事時也總在捻麻線。一個牛拐骨,上面有個小鐵鉤,續(xù)入麻絲后,用手一轉牛拐,就捻成了麻線。我不知道她捻那么多麻線干什么,肯定是用不完的。小時候讀歸有光的《先妣事略》:“孺人不憂米鹽,乃勞苦若不謀夕”,覺得我的祖母就是這樣的人。

祖母很喜歡我。夏天晚上,我們在天井里乘涼,她有時會摸著黑走過來,躺在竹床上給我“說古話”(講故事)。有時她唱“偈”,聲音啞啞的:“觀音老母站橋頭……”這是我聽她唱過的唯一的“歌”。

1991年10月,我回了一趟家鄉(xiāng),我的妹妹、弟弟說我長得像祖母。他們拿出一張祖母的六寸相片,我一看,是像,尤其是鼻子以下,兩腮,嘴,都像。我年輕時沒有人說過我像祖母。大概年輕時不像,現(xiàn)在,我老了,像了。

一九九二年一月二十二日

我的父親

我父親行三。我的祖母有時叫他的小名“三子”。他是陰歷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那天生的,故名菊生(我父親那一輩生字排行,大伯父名廣生,二伯父名常生),字淡如。他作畫時有時也題別號:亞癡、灌園生……他在南京讀過舊制中學。所謂舊制中學大概是十年一貫制的學堂。我見過他在學堂時用過的教科書,英文是納氏文法,代數(shù)幾何是線裝的有光紙印的,還有“修身”什么的。他為什么沒有升學,我不知道?!芭f制中學生”也算是功名。他的這個“功名”我在我的繼母的“銘旌”上見過,寫的是扁宋體的泥金字,所以記得。什么是“銘旌”,看《紅樓夢》賈府辦秦可卿喪事那回就知道,我就不嚕蘇了。

我父親年輕時是運動員。他在足球校隊踢后衛(wèi)。他是撐桿跳選手,曾在江蘇全省運動會上拿過第一。他又是單杠選手。我還見過他在天王寺外邊駐軍所設置的單杠上表演過空中大回環(huán)兩周,這在當時是少見的。他練過武術,腿上帶過鐵砂袋。練過拳,練過刀、槍。我見他施展過一次武功。我初中畢業(yè)后,他陪我到外地去投考高中。在小輪船上,一個初來的偵緝隊以檢查為名勒索乘客的錢財。我父親一掌,把他打得一溜跟頭,從船上退過跳板,一屁股坐在碼頭上。我父親平常溫文爾雅,我還沒見過他動手打人,而且,真有兩下子!我父親會騎馬。南京馬場有一匹烈馬,咬人,沒人敢碰它,平常都用一截粗竹筒套住它的嘴。我父親偷偷解開韁繩,一騙腿騎了上去。一趟馬道子跑下來,這馬老實了。父親還會游泳,水性很好。這些,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學的。

從南京回來后,他玩過一個時期樂器。他到蘇州去了一趟,買回來好些樂器,笙簫管笛、琵琶、月琴、拉秦腔的胡胡、揚琴,甚至還有大小嗩吶,嗩吶我從未見他吹過。這東西吵人,除了吹鼓手、戲班子,一般玩樂器人都不在家里吹。一把大嗩吶,一把小嗩吶(海笛)一直放在他的畫室柜櫥的抽屜里。我們孩子們有時翻出來玩。沒有哨子,吹不響,只好把銅嘴含在嘴里,自己嗚嗚作聲,不好玩!他的一枝洞簫、一枝笛子,都是少見的上品。洞簫簫管很細,外皮作殷紅色,很有年頭了。笛子不是纏絲涂了一節(jié)一節(jié)黑漆的,是整個笛管擦了荸薺紫漆的,比常見的笛子管粗。簫聲幽遠,笛聲圓潤。我這輩子吹過的簫笛無出其右者。這兩枝簫笛不是從樂器店里買的,是花了大價錢從私人手里買的。他的琵琶是很好的,但是拿去和一個理發(fā)店里換了。他拿回理發(fā)店的那面琵琶又臟又舊、油里咕嘰的。我問他為什么要換了這么一面臟琵琶回來,他說:“這面琵琶聲音好!”理發(fā)店用一面舊琵琶換了他的幾乎是全新的琵琶,當然樂意。不論什么樂器,他聽聽別人演奏,看看指法,就能學會。他彈過一陣古琴,說:都說古琴很難,其實沒有什么。我的一個遠房舅舅,有一把一個法國神父送他的小提琴,我父親跟他借回來,鼓揪鼓揪,幾天工夫,就能拉出曲子來。據(jù)我父親說:樂器里最難,最要功夫的,是胡琴。別看它只有兩根弦,很簡單,越是簡單的東西越不好弄。他拉的胡琴我拉不了,弓子硬,馬尾多,滴的松香很厚,松香拉出一道很窄的深槽,我一拉,馬尾就跑到深槽的外面來了。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我有時使勁拉一小段,我父親一看松香就知道我動過他的胡琴了。他后來不大擺弄別的樂器了,只有胡琴是一直拉著的。

摒擋絲竹以后,父親大部分時間用于畫畫和刻圖章。他畫畫并無真正的師承,只有幾個畫友。畫友中過從較密的是鐵橋,是一個和尚,善因寺的方丈。我寫的小說《受戒》里的石橋,就是以他為原型的。鐵橋曾在蘇州鄧尉山一個廟里住過,他作畫有時下款題為“鄧尉山僧”。我父親第二次結婚,娶我的第一個繼母,新房里就掛了鐵橋的一個條幅,泥金紙,上角畫了幾枝桃花,兩只燕子,款題“淡如仁兄嘉禮 弟鐵橋寫賀”。在新房里掛一幅和尚的畫,我的父親可謂全無禁忌;這位和尚和俗人稱兄道弟,也真是不拘禮法。我上小學的時候,就覺得他們有點“胡來”。這幅畫的兩邊還配了我的一個舅舅寫的一副虎皮宣的對子:“蝶欲試花猶護粉,鶯初學囀尚羞簧”,我后來懂得對聯(lián)的意思了,覺得實在很不像話!鐵橋能畫,也能寫。他的字寫石鼓,畫法任伯年。根據(jù)我的印象,都是相當有功力的。我父親和鐵橋常來往,畫風卻沒有怎么受他的影響。也畫過一陣工筆花卉。我們那里的畫家有一種理論,畫畫要從工筆入手,也許是有道理的。揚州有一位專畫菊花的畫家,這位畫家畫菊按朵論價,每朵大洋一元。父親求他畫了一套菊譜,二尺見方的大冊頁。我有個姑太爺,也是畫畫的,說:“像他那樣的玩法,我們玩不起!”興化有一位畫家徐子兼,畫猴子,也畫工筆花卉。我父親也請他畫了一套冊頁。有一開畫的是罌粟花,薄瓣透明,十分絢麗。一開是月季,題了兩行字:“春水蜜波為花寫照”。“春水”“蜜波”是月季的兩個品種,我覺得這名字起得很美,一直不忘。我見過父親畫工筆菊花,原來花頭的顏色不是一次敷染,要“加”幾道。揚州有菊花名種“曉色”,父親說這種顏色最不好畫。“曉色”,很空靈,不好捉摸。他畫成了,我一看,是曉色!他后來改了畫寫意,用筆略似吳昌碩,照我看,我父親的畫是有功力的,但是“見”得少,沒有行萬里路,多識大家真跡,受了限制。他又不會做詩,題畫多用前人陳句,故布局平穩(wěn),缺少創(chuàng)意。

父親刻圖章,初宗浙派,清秀規(guī)矩。他年輕時刻過一套《陋室銘》印譜,有幾方刻得不錯,但是過于著意,很拘謹。有“蘭帶”“折釘”,都是“做”出來的。有一方“草色入簾青”是雙鉤,我小時覺得很好看,稍大,即覺得纖巧小氣?!堵毅憽酚∽V只是他初學刻印的成績。三十多歲后,漸漸豪放,以治漢印為主。他有一套端方的《匋齋印存》,經(jīng)常放在案頭。有時也刻浙派小印。我記得他給一個朋友張仲陶刻過一塊青田凍石小長方印,文曰“中匋”,實在漂亮?!爸袆眱勺忠埠芎冒才拧?/p>

刻印的人多喜藏石。父親的石頭是相當多的,他最心愛的是三塊田黃。我在小說《歲寒三友》中寫的靳彝甫的三塊田黃,實際上寫的是我父親的三塊圖章。

他蓋章用的印泥是自己做的。用的是“大劈砂”,這是朱砂里最貴重的。大劈砂深紫色的,片狀,制成印泥,鮮紅奪目。他說見過一些明朝畫,紙色已經(jīng)灰暗,而印色鮮明不變。大劈砂蓋的圖章可以“隱指”,即用手指摸摸,印文是鼓出的。他的畫室的書櫥里擺了一列裝在玻璃瓶的大劈砂和陳年的蓖麻子油,蓖麻是調印色用的。

我父親手很巧,而且總是活得很有興致。他會做各種玩意。元宵節(jié),他用通草(我們家開藥店,可以選出很大片的通草)為瓣,用畫牡丹的西洋紅(西洋紅很貴,齊白石作畫,有一個時期,如用西洋紅,是要加價的)染出深淺,做成一盞荷花燈,點了蠟燭,比真花還美。他用蟬翼箋染成淺綠,以鐵絲為骨,做了一盞紡織娘燈,下安細竹棍。我和姐姐提了,舉著這兩盞燈上街,到鄰居家串門,好多人圍著看。清明節(jié)前,他糊風箏。有一年糊了一只蜈蚣(我們那里叫“百腳”),是絹糊的。他用藥店里稱麝香用的小戥子約蜈蚣兩邊的雞毛,——雞毛必須一樣重,否則上天就會打滾。他放這只蜈蚣不是用的一般線,是胡琴的老弦。我們那里用老弦放風箏的,家父實為第一人。(用老弦放風箏,風箏可以筆直地飛上去,沒有“肚子”。)他帶了幾個孩子在傅公橋麥田里放風箏。這時麥子尚未“起身”,是不怕踩的,越踩越旺。春服既成,惠風和暢,我父親這個孩子頭帶著幾個孩子,在碧綠的麥壟間奔跑呼叫,為樂如何?我想念我的父親(我現(xiàn)在還常常夢見他),想念我的童年,雖然我現(xiàn)在是七十二歲,皤然一老了。夏天,他給我們糊養(yǎng)金鈴子的盒子。他用鉆石刀把玻璃裁成一小塊一小塊,再合攏,接縫處用皮紙漿糊固定,再加兩道細蠟箋條,成了一只船、一座小亭子、一個八角玲瓏玻璃球,里面養(yǎng)著金鈴子。隔著玻璃,可以看到金鈴子在里面爬,吃切成小塊的梨,張開翅膀“叫”。秋天,買來拉秧的小西瓜,把瓜瓤掏空,在瓜皮上鏤刻出很細致的圖案,做成幾盞西瓜燈。西瓜燈里點了蠟燭,灑下一片綠光。父親鼓搗半天,就為讓孩子高興一晚上。我的童年是很美的。

我母親死后,父親給她糊了幾箱子衣裳,單夾皮棉,四時不缺。他不知從哪里搜羅來各種顏色,砑出各種花樣的紙。聽我的大姑媽說,他糊的皮衣跟真的一樣,能分出灘羊、灰鼠。這些衣服我沒看見過,但他用剩的色紙,我見過。我們用來折“手工”。有一種紙,銀灰色,正像當時時興的“慕本緞子”。

我父親為人很隨和,沒架子。他時常周濟窮人,參與一些有關公益的事情。因此在地方上人緣很好。民國二十年發(fā)大水,大街成了河。我每天看見他著齊胸的水出去,手里橫執(zhí)了一根很粗的竹篙,穿一身直羅褂,他出去,主要是辦賑濟。我在小說《釣魚的醫(yī)生》里寫王淡人有一次乘了船,在腰里系了鐵鏈,讓幾個水性很好的船工也在腰里系了鐵鏈,一頭拴在王淡人的腰里,冒著生命危險,渡過激流,到一個被大水圍困的孤村去為人治病。這寫的實際是我父親的事。不過他不是去為人治病,而是去送“華洋義賑會”發(fā)來的面餅(一種很厚的面餅,山東人叫“鍋盔”)。這件事寫進了地方上人送給我祖父的六十壽序里,我記得很清楚。

父親后來以為人醫(yī)眼為職業(yè)。眼科是汪家祖?zhèn)?。我的祖父、大伯父都會看眼科。我不知道父親懂眼科醫(yī)道。我十九歲離開家鄉(xiāng),離鄉(xiāng)之前,我沒見過他給人看眼睛。去年回鄉(xiāng),我的妹婿給我看了一冊父親手抄的眼科醫(yī)書,字很工整,是他年輕時抄的。那么,他是在眼科上下過功夫的。聽說他的醫(yī)術還挺不錯。有一個鄰居的孩子得了眼疾,雙眼腫得像桃子,眼球紅得像大紅緞子。父親看過,說不要緊。他叫孩子的父親到陰城(一片亂葬墳場,很大,很野,據(jù)說韓世忠在這里打過仗)去捉兩個大田螺來。父親在田螺里倒進兩管鵝翎眼藥,兩撮冰片,把田螺扣在孩子的眼睛上。過了一會田螺殼裂了。據(jù)那個孩子說,他睜開眼,看見天是綠的。孩子的眼好了,一生沒有再犯過眼病。田螺治眼,我在任何醫(yī)書上沒看見過,也沒聽說過。這個“孩子”現(xiàn)在還在,已經(jīng)五十幾歲了。是個理發(fā)師傅。去年我回家鄉(xiāng),從他的理發(fā)店門前經(jīng)過,那天,他又把我父親給他治眼的經(jīng)過,向我的妹婿詳細地敘述了一次。這位理發(fā)師傅希望我給他的理發(fā)店寫一塊招牌。當時我很忙,沒有來得及給他寫。我會給他寫的。一兩天就寫了托人帶去。

我父親配制過一次眼藥。這個配方現(xiàn)在還在,但是沒有人配得起,要幾十種貴重的藥,包括冰片、麝香、熊膽、珍珠……珍珠要是人戴過的。父親把祖母帽子上的幾顆大珠子要了去。聽我的第二個繼母說,他制藥極其虔誠,三天前就洗了澡(“齋戒沐浴”),一個人住在花園里,把三道門都關了,誰也不讓去。

父親很喜歡我。我母親死后,他帶著我睡。他說我半夜醒來就笑。那時我三歲(實年)。我到江陰去投考南菁中學,是他帶著我去的。住在一個茶莊的棧房里,臭蟲很多。他就點了一支蠟燭,見有臭蟲,就用蠟燭油滴在它身上。第二天我醒來,看見席子上好多好多蠟燭油點子。我美美地睡了一夜,父親一夜未睡。我在昆明時,他還在信封里用玻璃紙包了一小包“蝦松”寄給我過。我父親很會做菜,而且能別出心裁。我的祖父春天忽然想吃螃蟹。這時候哪里去找螃蟹?父親就用瓜魚(即水仙魚),給他偽造了一盤螃蟹,據(jù)說吃起來跟真螃蟹一樣?!拔r松”是河蝦剁成米大小粒,摻以小醬瓜丁,入溫油炸透。我也吃過別人做的“蝦松”,都比不上我父親的手藝。

我很想念我的父親?,F(xiàn)在還常常做夢夢見他。我的那些夢本和他不相干,我夢里的那些事,他不可能在場,不知道怎么會攙和進來了。

一九九二年五月二十八日

我的母親

我父親結過三次婚。

我的生母姓楊。我不知道她的學名。楊家不論男女都是排行的。我母親那一輩“遵”字排行,我母親應該叫楊遵什么。前年我寫信問我的姐姐,我們的母親叫什么。姐姐回信說:叫“強四”。我覺得很奇怪,怎么叫這么個名呢?是小名么?也不大像。我知道我母親不是行四。一個人怎么會連自己母親的名字都不知道呢?因為我母親活著的時候我太小了。

我三歲的時候,母親就故去了。我對她一點印象都沒有。她得的是肺病,病后即移住在一個叫“小房”的房間里,她也不讓人把我抱去看她。我只記得我父親用一個煤油箱自制了一個爐子,煤油箱橫放著,有兩個火口,可以同時為母親熬粥,熬參湯、燕窩,另外還記得我父親雇了一只船陪她到淮城去就醫(yī),我是隨船去的。我記得小船中途停泊時,父親在船頭釣魚,還記得船艙里掛了好多大頭菜。我一直記得大頭菜的氣味。

我只能從母親的畫像看看她。據(jù)我的大姑媽說,這張像畫得很像。畫像上的母親很瘦,眉尖微蹙。樣子和我的姐姐很相似。

我母親是讀過書的。她病倒之前每天還寫一張大字。我曾在我父親的畫室里找出一摞母親寫的大字,字寫得很清秀。

前年我回家鄉(xiāng),見著一個老鄰居,她記得我母親。看見過我母親在花園里看花?!@家鄰居和我們家的花園只隔一堵短墻。我母親叫她“小新娘子”?!靶⌒履镒?,過來過來,給你一朵花戴?!蔽矣谑呛孟窨匆娔赣H在花園里看花,并且覺得她對鄰居很和善。這位“小新娘子”已經(jīng)是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了!

我還記得我母親愛吃京冬菜。這東西我們家鄉(xiāng)是沒有的,是托做京官的親戚帶回來的,裝在陶制的罐子里。

我母親死后,她養(yǎng)病的那間“小房”鎖了起來,里面堆放著她生前用的東西,全部嫁妝,——“摞櫥”、皮箱和銅火盆、朱漆的火盆架子……我的繼母有時開鎖進去,取一兩樣東西,我跟著進去看過?!靶》俊蓖饷嬗幸粋€小天井??磕嫌幸粋€秋葉形的小花臺?;ㄅ_上開了一些秋海棠。這些海棠自開自落,沒人管它?;ê芰尕辏穷伾芗t。

我的第一個繼母娘家姓張。她們家原來在張家莊住,是個鄉(xiāng)下財主。后來在城里蓋了房子,才搬進城來。房子是全新的,新磚,新瓦,油漆的顏色也都很新。沒有什么花木,卻有一片很大的桑園。我小時就覺得奇怪,又不養(yǎng)蠶,種那么多桑樹做什么?桑樹都長得很好,干粗葉大,是湖桑。

我的繼母幼年喪母,她是跟姑媽長大的,姑媽家姓吳。繼母的姑媽年輕守寡。她住的房子二梁上掛著一塊匾,朱地金字:“松貞柏節(jié)”,下款是“大總統(tǒng)題”。這大總統(tǒng)不知是誰,是袁世凱?還是黎元洪?吳家家境不富裕,住的房子是張家的三間偏房。老姑奶奶有兩個兒子,一個叫大和子,一個叫小和子。兩個兒子都沒上學校,念了幾年私塾,專學珠算。同年齡的少年學“雞兔同籠”,他們卻每天打“歸除”“斤求兩,兩求斤”。他們是準備到錢莊去學生意的。

我的繼母歸寧,也到她的繼母屋里坐坐,但大部分時間都在這三間偏房里和姑媽在一起。我父親到老丈人那邊應酬應酬,說些淡話,也都在“這邊”陪姑媽閑聊。直到“那邊”來請坐席了,才過去。

繼母身體不好。她婚前咳嗽得很利害,和我父親拜堂時是服用了一種進口的杏仁露壓住的。

她是長女,但是我的外公顯然并不鐘愛她。她的陪嫁妝奩是不豐的。她有時準備出門作客,才戴一點首飾。比較好的首飾是副翡翠耳環(huán)。有一次,她要帶我們到外公家拜年,她打扮了一下,換了一件灰鼠的皮襖。我覺得她一定會冷。這樣的天氣,穿一件灰鼠皮襖怎么行呢?然而她只有一件皮襖。我忽然對我的繼母產(chǎn)生一種說不出來的感情。我可憐她,也愛她。

后娘不好當。我的繼母進門就遇到一個局面,“前房”(我的生母)留下三個孩子:我姐姐,我,還有一個妹妹。這對于“后娘”當然會是沉重的負擔。上有婆婆,中有大姑子、小姑子,還有一些親戚鄰居,她們都拿眼睛看著,拿耳朵聽著。

也許我和娘(我們都叫繼母為娘)有緣,娘很喜歡我。

她每次回娘家,都是吃了晚飯才回來。張家總是叫了兩輛黃包車,姐姐和妹妹坐一輛,娘摟著我坐一輛。張家有個規(guī)矩(這規(guī)矩是很多人家都有的),姑娘回自己婆家,要給孩子手里拿兩根點著了的安息香。我于是拿著兩根安息香,偎在娘懷里。黃包車慢慢地走著。兩旁人家、店鋪的影子向后移動著,我有點迷糊。聞著安息香的香味,我覺得很幸福。

小學一年級時,冬天,有一天放學回家,我大便急了,憋不住,拉在褲子里了(我記得我拉的屎是熱騰騰的)。我兜著一褲兜屎,一扭一扭地回了家。我的繼母一聞,二話沒說,趕緊燒水,給我洗了屁股。她把我擦干凈了,讓我圍著棉被坐著。接著就給我洗襯褲刷棉褲。她不但沒有說我一句,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我妹妹長了頭虱,娘煎了草藥給她洗頭,用篦子給她篦頭發(fā)。張氏娘認識字,念過《女兒經(jīng)》?!杜畠航?jīng)》有幾個版本,她念過的那本,她從娘家?guī)Я诉^來,我看過。里面有這樣的句子:“張家長,李家短,別人的事情我不管?!彼褪前凑者@一類道德規(guī)范做人的。她有時念經(jīng):《金剛經(jīng)》《心經(jīng)》《高王經(jīng)》。她是為她的姑媽念的。

她做的飯菜有些是鄉(xiāng)下做法,比如番瓜(南瓜)熬面疙瘩、煮百合先用油炒一下。我覺得這樣的吃法很怪。

她死于肺病。

我的第二個繼母姓任。任家是邵伯大地主,莊園有幾座大門,莊園外有壕溝吊橋。

我父親是到邵伯結的婚。那年我已經(jīng)十七歲,讀高二了。父親寫信給我和姐姐,叫我們去參加他的婚禮。任家派一個長工推了一輛獨輪車到邵伯碼頭來接我們。我和姐姐一人坐一邊。我第一次坐這種獨輪車覺得很有趣。

我已經(jīng)很大了,任氏娘對我們很客氣,稱呼我是“大少爺”。我十九歲離開家鄉(xiāng)到昆明讀大學。1986年回鄉(xiāng),這時娘才改口叫我“曾祺”?!疫@時已經(jīng)六十六歲,也不是什么“少爺”了。

我對任氏娘很尊敬,因為她伴隨我的父親度過了漫長的很艱苦的滄桑歲月。

她今年八十六歲。

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一日

多年父子成兄弟

這是我父親的一句名言。

父親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是畫家,會刻圖章,畫寫意花卉。圖章初宗浙派,中年后治漢印。他會擺弄各種樂器,彈琵琶,拉胡琴,笙簫管笛,無一不通。他認為樂器中最難的其實是胡琴,看起來簡單,只有兩根弦,但是變化很多,兩手都要有功夫。他拉的是老派胡琴,弓子硬,松香滴得很厚——現(xiàn)在拉胡琴的松香都只滴了薄薄的一層。他的胡琴音色剛亮。胡琴碼子都是他自己刻的,他認為買來的不中使。他養(yǎng)蟋蟀,養(yǎng)金鈴子。他養(yǎng)過花,他養(yǎng)的一盆素心蘭在我母親病故那年死了,從此他就不再養(yǎng)花。我母親死后,他親手給她做了幾箱子冥衣——我們那里有燒冥衣的風俗。按照母親生前的喜好,選購了各種花素色紙做衣料,單夾皮棉,四時不缺。他做的皮衣能分得出小麥穗羊羔、灰鼠、狐肷。

父親是個很隨和的人,我很少見他發(fā)過脾氣,對待子女,從無疾言厲色。他愛孩子,喜歡孩子,愛跟孩子玩,帶著孩子玩。我的姑媽稱他為“孩子頭”。春天,不到清明,他領一群孩子到麥田里放風箏。放的是他自己糊的蜈蚣(我們那里叫“百腳”),是用染了色的絹糊的。放風箏的線是胡琴的老弦。老弦結實而輕,這樣風箏可筆直的飛上去,沒有“肚兒”。用胡琴弦放風箏,我還未見過第二人。清明節(jié)前,小麥還沒有“起身”,是不怕踐踏的,而且越踏會越長得旺。孩子們在屋里悶了一冬天,在春天的田野里奔跑跳躍,身心都極其暢快。他用鉆石刀把玻璃裁成不同形狀的小塊,再一塊一塊逗攏,接縫處用膠水粘牢,做成小橋、小亭子、八角玲瓏水晶球。橋、亭、球是中空的,里面養(yǎng)了金鈴子。從外面可以看到金鈴子在里面自在爬行,振翅鳴叫。他會做各種燈。用淺綠透明的“魚鱗紙”扎了一只紡織娘,栩栩如生。用西洋紅染了色,上深下淺,通草做花瓣,做了一個重瓣荷花燈,真是美極了。用小西瓜(這是拉秧的小瓜,因其小,不中吃,叫做“打瓜”或“篤瓜”)上開小口挖凈瓜瓤,在瓜皮上雕鏤出極細的花紋,做成西瓜燈。我們在這些燈里點了蠟燭,穿街過巷,鄰居的孩子都跟過來看,非常羨慕。

父親對我的學業(yè)是關心的,但不強求。我小時了了,國文成績一直是全班第一。我的作文,時得佳評,他就拿出去到處給人看。我的數(shù)學不好,他也不責怪,只要能及格,就行了。他畫畫,我小時也喜歡畫畫,但他從不指點我。他畫畫時,我在旁邊看。其余時間由我自己亂翻畫譜,瞎抹。我對寫意花卉那時還不太會欣賞,只是畫一些鮮艷的大桃子,或者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瀑布。我小時字寫得不錯,他倒是給我出過一點主意。在我寫過一陣“圭峰碑”和“多寶塔”以后,他建議我寫寫“張猛龍”。這建議是很好的,到現(xiàn)在我寫的字還有“張猛龍”的影響。我初中時愛唱戲,唱青衣,我的嗓子很好,高亮甜潤。在家里,他拉胡琴,我唱。我的同學有幾個能唱戲的。學校開同樂會,他應我的邀請,到學校去伴奏。幾個同學都只是清唱。有一個姓費的同學借到一頂紗帽,一件藍官衣,扮起來唱《朱砂井》,但是沒有配角,沒有衙役,沒有犯人,只是一個趙廉,搖著馬鞭在臺上走了兩圈,唱了一段“郿塢縣在馬上心神不定”,便完事下場。父親那么大的人陪著幾個孩子玩了一下午,還挺高興。我十七歲初戀,暑假里,在家寫情書,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幾歲就學會了抽煙喝酒。他喝酒,給我也倒一杯。抽煙,一次抽出兩根,他一根,我一根。他還總是先給我點上火。我們的這種關系,他人或以為怪。父親說:“我們是多年父子成兄弟?!?/p>

我和兒子的關系也是不錯的。我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下放張家口農(nóng)村勞動,他那時還從幼兒園剛畢業(yè),剛剛學會漢語拼音,用漢語拼音給我寫了第一封信。我也只好趕緊學會漢語拼音,好給他寫回信?!拔幕蟾锩逼陂g,我被打成“黑幫”,關進“牛棚”。偶爾回家,孩子們對我還是很親熱。我的老伴告誡他們“你們要和爸爸‘劃清界限’”,兒子反問母親:“那你怎么還給他打酒?”只有一件事,兩代之間,曾有分歧。他下放山西忻縣“插隊落戶”。按規(guī)定,春節(jié)可以回京探親,我們等著他回來。不料他同時帶回了一個同學。他的這個同學的父親是一位正受林彪迫害,搞得人囚家破的空軍將領。這個同學在北京已經(jīng)沒有家,按照大隊的規(guī)定是不能回北京的,但是這孩子很想回北京,在一伙同學的秘密幫助下,我的兒子就偷偷地把他帶回來了。他連“臨時戶口”也不能上,是個“黑人”,我們留他在家住,等于“窩藏”了他。公安局隨時可以來查戶口,街道辦事處的大媽也可能舉報。當時人人自危,自顧不暇,兒子惹了這么一個麻煩,使我們非常為難。我和老伴把他叫到我們的臥室,對他的冒失行為表示很不滿,我責備他:“怎么事前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我的兒子哭了,哭得很委屈,很傷心。我們當時立刻明白了:他是對的,我們是錯的。我們這種怕?lián)上档乃枷胧怯顾椎?。我們對兒子和同學之間的義氣缺乏理解,對他的感情不夠尊重。他的同學在我們家一直住了四十多天,才離去。

對兒子的幾次戀愛,我采取的態(tài)度是“聞而不問”。了解,但不干涉。我們相信他自己的選擇,他的決定。最后,他悄悄和一個小學時期女同學好上了,結了婚,有了一個女兒,已邁七歲。

我的孩子有時叫我“爸”,有時叫我“老頭子!”連我的孫女也跟著叫。我的親家母說這孩子“沒大沒小”。我覺得一個現(xiàn)代化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有意思。

兒女是屬于他們自己的。他們的現(xiàn)在,和他們的未來,都應由他們自己來設計。一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而且,可惡!另外作為一個父親,應該盡量保持一點童心。

一九九〇年九月一日

大蓮姐姐

大蓮姐姐可以說是我的保姆。她是我母親從娘家?guī)н^來的。她在楊家伺候大小姐——我母親,到了我們家“帶”我。我們那里把女傭人都叫做“蓮子”,“大蓮子”“小蓮子”。伺候我的二伯母的女傭人,有一個奇怪稱呼,叫“高腳牌大蓮子”。不知道怎么會這樣稱呼,可能是她的腳背特別高。全家都叫我的保姆為“大蓮子”,只有我叫她“大蓮姐姐”。

我小時候是個“慣寶寶”。怕我長不大,于是認了好幾個干媽,在和尚廟、道士觀里都記了名,我的法名叫“海鰲”。我還記得在我父親的臥室的一壁墻上貼著一張八寸高五寸寬的梅紅紙,當中一行字“三寶弟子求取法名海鰲”,兩邊各有一個字,一邊是“皈”,一邊是“依”。我大概是從這張記名紅紙上才認得這個“皈”字的。因為是“慣寶寶”,才有一個保姆專門“看”我。大蓮姐姐對我的姐姐和妹妹是不大管的,就管照看我一個人。

大蓮姐姐對我母親很有感情,對我的繼母就有一種敵意。繼母還沒有過門,嫁妝先發(fā)了過來,新房布置好了。她拍拍一張小八仙桌,對我的姐姐說:“這是紅木的,不是海梅的!”“海梅”別處不知叫什么,在我們那里是最貴重的木料。我母親的嫁妝就是海梅的。她還教我們唱:

“小白菜呀

地里黃呀……”

我雖然很小,也覺得這不好。

大蓮姐姐對我是很好。我小時不好好吃飯,老是圍著桌子轉,她就圍著桌子追著喂我。不知要轉多少圈,才能把半碗飯喂完。

晚上,她帶著我睡。

我得了小腸疝氣,有時發(fā)作,就在床上叫:“大蓮姐姐,我疼?!彼桶玖瞬菟?,倒在一個痰盂里,抱我坐在上面熏。熏一會,墜下來的小腸就能收縮回去。她不知從哪里學到一些偏方,都試過。煮了胡蘿卜,讓我吃。我天天吃胡蘿卜,弄得我到現(xiàn)在還不喜歡胡蘿卜的味兒。把雞蛋打勻了,用個秤錘燒紅了,放在雞蛋里,嗤啦一聲,雞蛋熟了。不放鹽,吃下去。真不好吃!

我上小學后,大蓮姐姐辭了事,離開我們家。她好像在別的人家做了幾年。后來,就不幫人了,住在臭河邊一個白衣庵里。她信佛,聽我姐姐說,她受過戒,并未剃去頭發(fā),只在頭頂上剃了一塊,燒的戒疤也少,頭發(fā)長長了,攏上去,看不出來。她成了個“道婆子”。我們那里有不少這種道婆子。她們每逢哪個廟的香期,就去“坐經(jīng)”,——席地坐著,一坐一天。不管什么廟,是廟就“坐”。東岳廟、城隍廟,本來都是道士住持,她們不管,一屁股坐下就念“南無阿彌陀佛”,我放學回家,路過白衣庵,她有時看著我走過,有時也叫我到她那里去玩。白衣庵實在沒有什么好“玩”的。這是一個小庵,殿上塑著一尊白衣觀音。天井東西各有一間小屋,大蓮姐姐住東屋,西屋住的也是一個“帶發(fā)修行”的道婆子。

她后來又和同善社、“理教勸戒煙酒會”的一些人混在一起。我們那里沒有一貫道。如果有,她一定也會入一貫道的。她是什么都信的。

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二日

冬天

天冷了,堂屋里上了槅子。槅子,是春暖時卸下來的,一直在廂屋里放著?,F(xiàn)在,搬出來,刷洗干凈了,換了新的粉連紙,雪白的紙。上了槅子,顯得嚴緊,安適,好像生活中多了一層保護。家人閑坐,燈火可親。

床上拆了帳子,鋪了稻草。洗帳子要撿一個睛朗的好天,當天就曬干。夏布的帳子,晾在院子里,夏天離得遠了。稻草裝在一個布套里,粗布的,和床一般大。鋪了稻草,暄騰騰的,暖和,而且有稻草的香味,使人有幸福感。

不過也還是冷的。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難受,屋里不升火。晚上脫了棉衣,鉆進冰涼的被窩里,早起,穿上冰涼的棉襖棉褲,真冷。

放了寒假,就可以睡懶覺。棉衣在銅爐子上烘過了,起來就不是很困難了。尤其是,棉鞋烘得熱熱的,穿進去真是舒服。

我們那里生燒煤的鐵火爐的人家很少。一般取暖,只是銅爐子,腳爐和手爐。腳爐是黃銅的,有多眼的蓋。里面燒的是粗糠。粗糠裝滿,鏟上幾鏟沒有燒透的蘆柴火(我們那里燒蘆葦,叫做“蘆柴”)的紅灰蓋在上面。粗糠引著了,冒一陣煙,不一會,煙盡了,就可以蓋上爐蓋。粗糠慢慢延燒,可以經(jīng)很久。老太太們離不開它。閑來無事,抹抹紙牌,每個老太太腳下都有一個腳爐。腳爐里粗糠太實了,空氣不夠,火力漸微,就要用“撥火板”沿爐邊挖兩下,把粗糠撥松,火就旺了。

腳爐暖人。腳不冷則周身不冷。焦糠的氣味也很好聞。仿日本俳句,可以作一首詩:“冬天,腳爐焦糠的香?!笔譅t較腳爐小,大都是白銅的,講究的是銀制的。爐蓋不是一個一個圓窟窿,大都是鏤空的松竹梅花圖案。手爐有極小的,中置炭墼(煤炭研為細末,略加蜜,筑成餅狀),以紙煤頭引著。一個炭墼能經(jīng)一天。

冬天吃的菜,有烏青菜、凍豆腐、咸菜湯。烏青菜塌棵,平貼地面,江南謂之“塌苦菜”,此菜味微苦。我的祖母在后園辟小片地,種烏青菜,經(jīng)霜,菜葉邊緣作紫紅色,味道苦中泛甜。烏青菜與“蟹油”同煮,滋味難比。“蟹油”是以大螃蟹煮熟剔肉,加豬油“煉”成的,放在大海碗里,凝成蟹凍,久貯不壞,可吃一冬。豆腐凍后,不知道為什么是蜂窩狀?;_,切小塊,與鮮肉、咸肉、牛肉、海米或咸菜同煮,無不佳。凍豆腐宜放辣椒、青蒜。我們那里過去沒有北方的大白菜,只有“青菜”。大白菜是從山東運來的,美其名曰“黃芽菜”,很貴?!扒嗖恕彼朴筒硕?,高二尺,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家家都吃的菜。咸菜即是用青菜腌的。陰天下雪,喝咸菜湯。

冬天的游戲:踢毽子,抓子兒,下“逍遙”?!板羞b”是在一張正方的白紙上,木版印出螺旋的雙道,兩道之間印出八仙、馬、兔子、鯉魚、蝦……;每樣都是兩個,錯落排列,不依次序。玩的時候各執(zhí)銅錢或象棋子為子兒,擲骰子,如果骰子是五點,自“起馬”處數(shù)起,向前走五步,是兔子,則可向內圈尋找另一個兔子,以子兒押在上面。下一輪開始,自里圈兔子處數(shù)起,如是六點,進六步,也許是鐵拐李,就尋另一個鐵拐李,把子兒押在那個鐵拐李上。如果數(shù)數(shù)至里圈的什么圖上,則到外圈去找,退回來。點數(shù)夠了,子兒能進終點(終點是一座宮殿式的房子,不知是月宮還是龍門),就算贏了。次后進入的為“二家”“三家”?!板羞b”兩個人玩也可以,三個四個人玩也可以。不知道為什么叫做“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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