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至味滿人間

今天應該快活 作者:汪曾祺 著


至味滿人間

故鄉(xiāng)的食物

炒米和焦屑

小時讀《板橋家書》:“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覺得很親切。鄭板橋是興化人,我的家鄉(xiāng)是高郵,風氣相似。這樣的感情,是外地人們不易領會的。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買了,咯咯地嚼著。四川有“炒米糖開水”,車站碼頭都有得賣,那是泡著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專業(yè)的作坊做的,不像我們那里。我們那里也有炒米糖,像別處一樣,切成長方形的一塊一塊。也有搓成圓球的,叫作“歡喜團”。那也是作坊里做的。但通常所說的炒米,是不加糖黏結(jié)的,是“散裝”的;而且不是作坊里做出來,是自己家里炒的。

說是自己家里炒,其實是請了人來炒的。炒炒米也要點手藝,并不是人人都會的。入了冬,大概是過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篩子,手執(zhí)長柄的鐵鏟,大街小巷地走,這就是炒炒米的。有時帶一個助手,多半是個半大孩子,是幫他燒火的。請到家里來,管一頓飯,給幾個錢,炒一天。或二斗,或半石;像我們家人口多,一次得炒一石糯米。炒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齊,沒有零零碎碎炒的。過了這個季節(jié),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著。一炒炒米,就讓人覺得,快要過年了。

裝炒米的壇子是固定的,這個壇子就叫“炒米壇子”,不做別的用途。舀炒米的東西也是固定的,一般人家大都是用一個香煙罐頭。我的祖母用的是一個“柚子殼”。柚子——我們那里柚子不多見,從頂上開一個洞,把里面的瓤掏出來,再塞上米糠,風干,就成了一個硬殼的缽狀的東西。她用這個柚子殼用了一輩子。

我父親有一個很怪的朋友,叫張仲陶。他很有學問,曾教我讀過《項羽本紀》。他薄有田產(chǎn),不治生業(yè),整天在家研究易經(jīng),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只有他一個人用蓍草算卦。據(jù)說他有幾卦算得極靈。有一家,丟了一只金戒指,懷疑是女用人偷了。這女用人蒙了冤枉,來求張先生算一卦。張先生算了,說戒指沒有丟,在你們家炒米壇蓋子上。一找,果然。我小時就不大相信,算卦怎么能算得這樣準,怎么能算得出在炒米壇蓋子上呢?不過他的這一卦說明了一件事,即我們那里炒米壇子是幾乎家家都有的。

炒米這東西實在說不上有什么好吃。家常預備,不過取其方便。用開水一泡,馬上就可以吃。在沒有什么東西好吃的時候,泡一碗,可代早晚茶。來了平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是點心。鄭板橋說“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也是說其省事,比下一碗掛面還要簡單。炒米是吃不飽人的。一大碗,其實沒有多少東西。我們那里吃泡炒米,一般是抓上一把白糖,如板橋所說“佐以醬姜一小碟”,也有,少。我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如有人請我吃泡炒米,我倒寧愿來一小碟醬生姜,——最好滴幾滴香油,那倒是還有點意思的。另外還有一種吃法,用豬油煎兩個嫩荷包蛋——我們那里叫作“蛋癟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這種食品是只有“慣寶寶”才能吃得到的。誰家要是老給孩子吃這種東西,街坊就會有議論的。

我們那里還有一種可以急就的食品,叫作“焦屑”。煳鍋巴磨成碎末,就是焦屑。我們那里,餐餐吃米飯,頓頓有鍋巴。把飯鏟出來,鍋巴用小火烘焦,起出來,卷成一卷,存著。鍋巴是不會壞的,不發(fā)餿,不長霉。攢夠一定的數(shù)量,就用一具小石磨磨碎,放起來。焦屑也像炒米一樣,用開水沖沖,就能吃了。焦屑調(diào)勻后成糊狀,有點像北方的炒面,但比炒面爽口。

我們那里的人家預備炒米和焦屑,除了方便,原來還有一層意思,是應急。在不能正常煮飯時,可以用來充饑。這很有點像古代行軍用的“糒”。有一年,記不得是哪一年,總之是我還小,還在上小學,黨軍(國民革命軍)和聯(lián)軍(孫傳芳的軍隊)在我們縣境內(nèi)開了仗,很多人都躲進了紅十字會。不知道出于一種什么信念,大家都以為紅十字會是哪一方的軍隊都不能打進去的,進了紅十字會就安全了。紅十字會設在煉陽觀,這是一個道士觀。我們一家?guī)Я艘稽c行李進了煉陽觀。祖母指揮著,特別關照,把一壇炒米和一壇焦屑帶了去。我對這種打破常規(guī)的生活極感興趣。晚上,爬到呂祖樓上去,看雙方軍隊槍炮的火光在東北面不知什么地方一陣一陣地亮著,覺得有點緊張,也覺得好玩。很多人家住在一起,不能煮飯,這一晚上,我們是沖炒米、泡焦屑度過的。沒有床鋪,我把幾個道士誦經(jīng)用的蒲團拼起來,在上面睡了一夜。這實在是我小時候度過的一個浪漫主義的夜晚。

第二天,沒事了,大家就都回家了。

炒米和焦屑和我家鄉(xiāng)的貧窮和長期的動亂是有關系的。

端午的鴨蛋

家鄉(xiāng)的端午,很多風俗和外地一樣。

系百索子。五色的絲線擰成小繩,系在手腕上。絲線是掉色的,洗臉時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紅一道綠一道的。

做香角子。絲線纏成小粽子,里頭裝了香面,一個一個串起來,掛在帳鉤上。

貼五毒。紅紙剪成五毒,貼在門檻上。

貼符。這符是城隍廟送來的。城隍廟的老道士還是我的寄名干爹,他每年端午節(jié)前就派小道士送符來,還有兩把小紙扇。符送來了,就貼在堂屋的門楣上。一尺來長的黃色、藍色的紙條,上面用朱筆畫些莫名其妙的道道,這就能辟邪么?

喝雄黃酒。用酒和的雄黃在孩子的額頭上畫一個王字,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

有一個風俗不知別處有不:放黃煙子。黃煙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里面灌的不是硝藥,而是雄黃。點著后不響,只是冒出一股黃煙,能冒好一會兒。把點著的黃煙子丟在櫥柜下面,說是可以熏五毒。小孩子點了黃煙子,常把它的一頭抵在板壁上寫虎字。寫黃煙虎字筆畫不能斷,所以我們那里的孩子都會寫草書的“一筆虎”。

還有一個風俗,是端午節(jié)的午飯要吃“十二紅”,就是十二道紅顏色的菜。十二紅里我只記得有炒紅莧菜、油爆蝦、咸鴨蛋,其余的都記不清,數(shù)不出了。也許十二紅只是一個名目,不一定真湊足十二樣。不過午飯的菜都是紅的,這一點是我沒有記錯的,而且,莧菜、蝦、鴨蛋,一定是有的。這三樣,在我的家鄉(xiāng),都不貴,多數(shù)人家是吃得起的。

我的家鄉(xiāng)是水鄉(xiāng)。出鴨。高郵大麻鴨是著名的鴨種。鴨多,鴨蛋也多。高郵人也善于腌鴨蛋。高郵咸鴨蛋于是出了名。我在蘇南、浙江,每逢有人問起我的籍貫,回答之后,對方就會肅然起敬:“哦!你們那里出咸鴨蛋!”上海的賣腌臘的店鋪里也賣咸鴨蛋,必用紙條特別標明:“高郵咸蛋”。高郵還出雙黃鴨蛋。別處鴨蛋有偶有雙黃的,但不如高郵的多,可以成批輸出。雙黃鴨蛋味道其實無特別處。還不就是個鴨蛋!只是切開之后,里面圓圓的兩個黃,使人驚奇不已。我對異鄉(xiāng)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不過高郵的咸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xiāng)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他鄉(xiāng)咸鴨蛋,我實在瞧不上。袁枚的《隨園食單·小菜單》有“腌蛋”一條。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食單》好些菜的做法是聽來的,他自己并不會做菜。但是《腌蛋》這一條我看后卻覺得很親切,而且“與有榮焉”。文不長,錄如下:

腌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細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間,先夾取以敬客。放盤中,總宜切開帶殼,黃白兼用;不可存黃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郵咸蛋的特點是質(zhì)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fā)干、發(fā)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咸蛋的黃是通紅的。蘇北有一道名菜,叫作“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咸鴨蛋,蛋黃是淺黃色的,這叫什么咸鴨蛋呢!

端午節(jié),我們那里的孩子興掛“鴨蛋絡子”。頭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絲線打好了絡子。端午一早,鴨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個,鴨蛋有什么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殼的。鴨蛋殼有白的和淡青的兩種。二要挑形狀好看的。別說鴨蛋都是一樣的,細看卻不同。有的樣子蠢,有的秀氣。挑好了,裝在絡子里,掛在大襟的紐扣上。這有什么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愛的飾物。鴨蛋絡子掛了多半天,什么時候孩子一高興,就把絡子里的鴨蛋掏出來,吃了。端午的鴨蛋,新腌不久,只有一點淡淡的咸味,白嘴吃也可以。

孩子吃鴨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頭,不把蛋殼碰破。蛋黃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鴨蛋里面洗凈,晚上捉了螢火蟲來,裝在蛋殼里,空頭的地方糊一層薄羅。螢火蟲在鴨蛋殼里一閃一閃地亮,好看極了!

小時讀囊螢映雪的故事,覺得東晉的車胤用練囊盛了幾十只螢火蟲,照了讀書,還不如用鴨蛋殼來裝螢火蟲。不過用螢火蟲照亮來讀書,而且一夜讀到天亮,這能行么?車胤讀的是手寫的卷子,字大,若是讀現(xiàn)在的新五號字,大概是不行的。

咸菜慈姑湯

一到下雪天,我們家就喝咸菜湯,不知是什么道理。是因為雪天買不到青菜?那也不見得。除非大雪三日,賣菜的出不了門,否則他們總還會上市賣菜的。這大概只是一種習慣。一早起來,看見飄雪花了,我就知道:今天中午是咸菜湯!

咸菜是青菜腌的。我們那里過去不種白菜,偶有賣的,叫作“黃芽菜”,是外地運去的,很名貴。一般黃芽菜炒肉絲,是上等菜。平常吃的,都是青菜,青菜似油菜,但高大得多。入秋,腌菜,這時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擔地買來,洗凈,晾去水氣,下缸。一層菜,一層鹽,碼實,即成。隨吃隨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

腌了四五天的新咸菜很好吃,不咸,細、嫩、脆、甜,難可比擬。

咸菜湯是咸菜切碎了煮成的。到了下雪的天氣,咸菜已經(jīng)腌得很咸了,而且已經(jīng)發(fā)酸,咸菜湯的顏色是暗綠的。沒有吃慣的人,是不容易引起食欲的。

咸菜湯里有時加了慈姑片,那就是咸菜慈姑湯。或者叫慈姑咸菜湯,都可以。

我小時候?qū)Υ裙脤嵲跊]有好感。這東西有一種苦味。民國二十年,我們家鄉(xiāng)鬧大水,各種作物減產(chǎn),只有慈姑卻豐收。那一年我吃了很多慈姑,而且是不去慈姑的嘴子的,真難吃。

我十九歲離鄉(xiāng),輾轉(zhuǎn)漂流,三四十年沒有吃到慈姑,并不想。

前好幾年,春節(jié)后數(shù)日,我到沈從文老師家去拜年,他留我吃飯,師母張兆和炒了一盤慈姑肉片。沈先生吃了兩片慈姑,說:“這個好!格比土豆高?!蔽页姓J他這話。吃菜講究“格”的高低,這種語言正是沈老師的語言。他是對什么事物都講“格”的,包括對于慈姑、土豆。

因為久違,我對慈姑有了感情。前幾年,北京的菜市場在春節(jié)前后有賣慈姑的。我見到,必要買一點回來加肉炒了。家里人都不怎么愛吃。所有的慈姑,都由我一個人“包圓兒”了。

北方人不識慈姑。我買慈姑,總要有人問我:“這是什么?”——“慈姑?!薄按裙檬鞘裁??”這可不好回答。

北京的慈姑賣得很貴,價錢和“洞子貨”(溫室所產(chǎn))的西紅柿、野雞脖韭菜差不多。

我很想喝一碗咸菜慈姑湯。

我想念家鄉(xiāng)的雪。

虎頭鯊、昂嗤魚、硨螯、螺螄、蜆子

蘇州人特重塘鱧魚。上海人也是,一提起塘鱧魚,眉飛色舞。塘鱧魚是什么魚?我向往之久矣。到蘇州,曾想嘗嘗塘鱧魚,未能如愿。后來我知道:塘鱧魚就是虎頭鯊,嗐!

塘鱧魚亦稱土步魚?!峨S園食單》:“杭州以土步魚為上品,而金陵人賤之,目為虎頭蛇,可發(fā)一笑?!被㈩^蛇即虎頭鯊。這種魚樣子不好看,而且有點兇惡。渾身紫褐色,有細碎黑斑,頭大而多骨,鰭如蝶翅。這種魚在我們那里也是賤魚,是不能上席的。蘇州人做塘鱧魚有清炒、椒鹽多法。我們家鄉(xiāng)通常的吃法是汆湯,加醋、胡椒?;㈩^鯊汆湯,魚肉極細嫩,松而不散,湯味極鮮,開胃。

昂嗤魚的樣子也很怪,頭扁嘴闊,有點像鲇魚,無鱗,皮色黃,有淺黑色的不規(guī)整的大斑。無背鰭,而背上有一根很硬的尖銳的骨刺。用手捏起這根骨刺,它就發(fā)出昂嗤昂嗤小小的聲音。這聲音是怎么發(fā)出來的,我一直沒弄明白。這種魚是由這種聲音得名的。它的學名是什么,只有去問魚類學專家了。這種魚沒有很大的,七八寸長的,就算難得的了。這種魚也很賤,連鄉(xiāng)下人也看不起。我的一個親戚在農(nóng)村插隊,見到昂嗤魚,買了一些,農(nóng)民都笑他:“買這種魚干什么!”昂嗤魚其實是很好吃的。昂嗤魚通常也是汆湯?;㈩^鯊是醋湯,昂嗤魚不加醋,湯白如牛乳,是所謂“奶湯”。昂嗤魚也極細嫩,鰓邊的兩塊蒜瓣肉有大拇指大,堪稱至味。有一年,北京一家魚店不知從哪里運來一些昂嗤魚,無人問津。顧客都不識這是啥魚。有一位賣魚的老師傅倒知道:“這是昂嗤?!蔽铱吹?,高興極了,買了十來條?;丶乙蛔?,滿不是那么一回事!昂嗤要吃活的(虎頭鯊也是活殺)。長途轉(zhuǎn)運,又在冷庫里冰了一些日子,肉質(zhì)變硬,鮮味全失,一點意思都沒有!

硨螯,我的家鄉(xiāng)叫饞螯,硨螯是揚州人的叫法。我在大連見到花蛤,我以為就是硨螯,不是。形狀很相似,入口全不同?;ǜ蛉獯侄?,咬不動。硨螯極柔軟細嫩。硨螯好像是淡水里產(chǎn)的,但味道卻似海鮮。有點像蠣黃,但比蠣黃味道清爽。比青蛤、蚶子味厚。硨螯可清炒,燒豆腐,或與咸肉同煮。硨螯燒烏青菜(江南人叫塌苦菜),風味絕佳。烏青菜如是經(jīng)霜而現(xiàn)拔的,尤美。我不食硨螯四十五年矣。

硨螯殼稍呈三角形,質(zhì)堅,白如細磁,而有各種顏色的弧形花斑,有淺紫的,有暗紅的,有赭石、墨藍的,很好看。家里買了硨螯,挖出硨螯肉,我們就從一堆硨螯殼里去挑選,挑到好的,洗凈了留起來玩。硨螯殼的鉸合部有兩個突出的尖嘴子,把尖嘴子在糙石上磨磨,不一會兒就磨出兩個小圓洞,含在嘴里吹,嗚嗚地響,且有細細顫音,如風吹窗紙。

螺螄處處有之。我們家鄉(xiāng)清明吃螺螄,謂可以明目。用五香煮熟螺螄,分給孩子,一人半碗,由他們自己用竹簽挑著吃,孩子吃了螺螄,用小竹弓把螺螄殼射到屋頂上,喀啦喀啦地響。夏天“檢漏”,瓦匠總要掃下好些螺螄殼。這種小弓不做別的用處,就叫作螺螄弓,我在小說《戴東匠》里對螺螄弓有較詳細的描寫。

蜆子是我所見過的貝類里最小的了,只有一粒瓜子大。蜆子是剝了殼賣的。剝蜆子的人家附近堆了好多蜆子殼,像一個墳頭。蜆子炒韭菜,很下飯。這種東西非常便宜,為小戶人家的恩物。

有一年修運河堤。按工程規(guī)定,有一段堤面應鋪碎石,包工的貪污了款子,在堤面鋪了一層蜆子殼。前來檢收的委員,坐在汽車里,向外一看,白花花的一片,還抽著雪茄煙,連說:“很好!很好!”

我的家鄉(xiāng)富水產(chǎn)。魚之中名貴的是鳊魚、白魚(尤重翹嘴白)、鯚花魚(即鱖魚),謂之“鳊、白、鯚”。蝦有青蝦、白蝦。蟹極肥。以無特點,故不及。

野鴨、鵪鶉、斑鳩、鵽

過去我們那里野鴨子很多。水鄉(xiāng),野鴨子自然多。秋冬之際,天上有時“過”野鴨子,黑乎乎的一大片,在地上可以聽到它們鼓翅的聲音,呼呼的,好像刮大風。野鴨子是槍打的(野鴨肉里常常有很細的鐵砂子,吃時要小心),但打野鴨子的人自己不進城來賣。賣野鴨子有專門的攤子。有時賣魚的也賣野鴨子,把一個養(yǎng)活魚的木盆翻過來,野鴨一對一對地擺在盆底,賣野鴨子是不用秤約的,都是一對一對地賣。野鴨子是有一定分量的。依分量大小,有一定的名稱,如“對鴨”、“八鴨”。哪一種有多大分量,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了。賣野鴨子都是帶毛的。賣野鴨子的可以代客當場去毛,拔野鴨毛是不能用開水燙的。野鴨子皮薄,一燙,皮就破了。干拔。賣野鴨子的把一只鴨子放入一個麻袋里,一手提鴨,一手拔毛,一會兒就拔凈了——放在麻袋里拔,是防止鴨毛飛散。代客拔毛,不另收費,賣野鴨子的只要那一點鴨毛——野鴨毛是值錢的。

野鴨的吃法通常是切塊紅燒。清燉大概也可以吧,我沒有吃過。野鴨子肉的特點是:細、酥,不像家鴨每每肉老。野鴨燒咸菜是我們那里的家常菜。里面的咸菜尤其是佐粥的妙品。

現(xiàn)在我們那里的野鴨子很少了。前幾年我回鄉(xiāng)一次,偶有,賣得很貴。原因據(jù)說是因為縣里對各鄉(xiāng)水利做了全面綜合治理,過去的水蕩子、荒灘少了,野鴨子無處棲息。而且,野鴨子過去是吃收割后遺撒在田里的谷粒的,現(xiàn)在收割得很干凈,顆粒歸倉,野鴨子沒有什么可吃的,不來了。

鵪鶉是網(wǎng)捕的。我們那里吃鵪鶉的人家少,因為這東西只有由鄉(xiāng)下的親戚送來,市面上沒有賣的。鵪鶉大都是用五香鹵了吃。也有用油炸了的。鵪鶉能斗,但我們那里無斗鵪鶉的風氣。

我看見過獵人打斑鳩。我在讀初中的時候。午飯后,我到學校后面的野地里去玩。野地里有小河,有野薔薇,有金黃色的茼蒿花,有蒼耳(蒼耳子有小鉤刺,能掛在衣褲上,我們管它叫“萬把鉤”),有才抽穗的蘆荻。在一片樹林里,我發(fā)現(xiàn)一個獵人。我們那里獵人很少,我從來沒有見過獵人,但是我一看見他,就知道:他是一個獵人。這個獵人給我一個非常猛厲的印象。他穿了一身黑,下面卻纏了鮮紅的綁腿。他很瘦。他的眼睛黑而冷。他握著槍。他在干什么?樹林上面飛過一只斑鳩。他在追逐這只斑鳩。斑鳩分明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獵人了。它想逃脫。斑鳩飛到北面,在樹上落一落,獵人一步一步往北走。斑鳩連忙往南面飛,獵人揚頭看了一眼,斑鳩落定了,獵人又一步一步往南走,非常冷靜。這是一場無聲的,然而非常緊張的、堅持的較量。斑鳩來回飛,獵人來回走。我很奇怪,為什么斑鳩不往樹林外面飛。這樣幾個來回,斑鳩慌了神了,它飛得不穩(wěn)了,歪歪倒倒的,失去了原來均勻的節(jié)奏。忽然,砰——槍聲一響,斑鳩應聲而落。獵人走過去,拾起斑鳩,看了看,裝在獵袋里。他的眼睛很黑,很冷。

我在小說《異秉》里提到王二的熏燒攤子上,春天,賣一種叫作“鵽”的野味。鵽這種東西我在別處沒看見過?!谤z”這個字很多人也不認得。多數(shù)字典里不收。《辭?!防锏褂羞@個字,標音為duó(又讀zhu?。?。zhuā與我鄉(xiāng)讀音較近,但我們那里是讀入聲的,這只有用國際音標才標得出來。即使用國際音標標出,在不知道“短促急收藏”的北方人也是讀不出來的。《辭?!贰谤z”字條下注云:“見鵽鳩”,似以為“鵽”即“鵽鳩”。而在“鵽鳩”條下注云:“鳥名。雉屬。即‘沙雞’?!边@就不對了。沙雞我是見過的,吃過的。內(nèi)蒙、張家口多出沙雞?!稜栄拧め岠B》郭璞注:“出北方沙漠地”,不錯。北京冬季偶爾也有賣的。沙雞嘴短而紅,腿也短。我們那里的鵽卻是水鳥,嘴長,腿也長。鵽的滋味和沙雞有天淵之別。沙雞肉較粗,略有酸味;鵽肉極細,非常香。我一輩子沒有吃過比鵽更香的野味。

蔞蒿、枸杞、薺菜、馬齒莧

小說《大淖記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蔽以跁撓路郊恿艘粭l注:“蔞蒿是生于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jié),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作‘蔞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蔞蒿”的“蔞”字,我小時不知怎么寫,后來偶然看了一本什么書,才知道的。這個字音“呂”。我小學有一個同班同學,姓呂,我們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蔞蒿薹子”(蔞蒿薹子家開了一爿糖坊,小學畢業(yè)后未升學,我們看見他坐在糖坊里當小老板,覺得很滑稽)。但我查了幾本字典,“蔞”都音“樓”,我有點恍惚了?!皹恰?、“呂”一聲之轉(zhuǎn)。許多從“婁”的字都讀“呂”,如“屢”、“縷”、“褸”……這本來無所謂,讀“樓”讀“呂”,關系不大。但字典上都說蔞蒿是蒿之一種,即白蒿,我卻有點不以為然了。我小說里寫的蔞蒿和蒿其實不相干。讀蘇東坡《惠崇春江晚景》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贝耸V蒿生于水邊,與蘆芽為伴,分明是我的家鄉(xiāng)人所吃的蔞蒿,非白蒿?;蛘摺凹窗纵铩钡氖V蒿別是一種,未可知矣。深望懂詩、懂植物學,也懂吃的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我的小說注文中所說的“極清香”,很不具體。嗅覺和味覺是很難比方,無法具體的。昔人以為荔枝味似軟棗,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我所謂“清香”,即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這是實話,并非故作玄言。

枸杞到處都有。開花后結(jié)長圓形的小漿果,即枸杞子。我們叫它“狗奶子”,形狀頗像。本地產(chǎn)的枸杞子沒有入藥的,大概不如寧夏產(chǎn)的好。枸杞是多年生植物。春天,冒出嫩葉,即枸杞頭。枸杞頭是容易采到的。偶爾也有近城的鄉(xiāng)村的女孩子采了,放在竹籃里叫賣:“枸杞頭來……”枸杞頭可下油鹽炒食;或用開水焯了,切碎,加香油、醬油、醋,涼拌了吃。那滋味,也只能說“極清香”。春天吃枸杞頭,云可以清火,如北方人吃苣荬菜一樣。

“三月三,薺菜花賽牡丹?!彼字^是日以薺菜花置灶上,則螞蟻不上鍋臺。

北京也偶有薺菜賣。菜市上賣的是園子里種的,莖白葉大,顏色較野生者淺淡,無香氣。農(nóng)貿(mào)市場間有南方的老太太挑了野生的來賣,則又過于細瘦,如一團亂發(fā),制熟后強硬扎嘴??偛蝗缒戏揭吧挠形?。

江南人慣用薺菜包春卷、包餛飩,甚佳。我們家鄉(xiāng)有用來包春卷的,用來包餛飩的沒有——我們家鄉(xiāng)沒有“菜肉餛飩”。一般是涼拌。薺菜焯熟剁碎,界首茶干切細丁,入蝦米,同拌。這道菜是可以上酒席做涼菜的。酒席上的涼拌薺菜都用手摶成一座尖塔,臨吃推倒。

馬齒莧現(xiàn)在很少有人吃。古代這是相當重要的菜蔬。莧分人莧、馬莧。人莧即今莧菜,馬莧即馬齒莧。我們祖母每于夏天摘肥嫩的馬齒莧晾干,過年時做餡兒包包子。她是吃長齋的,這種包子只有她一個人吃。我有時從她的盤子里拿一個,蘸了香油吃,挺香。馬齒莧有點淡淡的酸味。

馬齒莧開花,花瓣如一小囊。我們有時捉了一個啞巴知了——知了是應該會叫的,捉住一個啞巴,多么掃興!于是就摘了兩個馬齒莧的花瓣套住它的眼睛——馬齒莧花瓣套知了眼睛正合適,一撒手,這知了就拼命往高處飛,一直飛到看不見!

三年自然災害,我在張家口沙嶺子吃過不少馬齒莧。那時候,這是寶物!

家常酒菜

家常酒菜,一要有點新意,二要省錢,三要省事。偶有客來,酒渴思飲。主人卷袖下廚,一面切蔥姜,調(diào)佐料,一面仍可陪客人聊天,顯得從容不迫、若無其事,方有意思。如果主人手忙腳亂,客人坐立不安,這酒還喝個什么勁!

拌菠菜

拌菠菜是北京大酒缸最便宜的酒菜。菠菜焯熟,切為寸段,加一勺芝麻醬、蒜汁,或要芥末,隨意。過去(一九四八年以前)才三分錢一碟。現(xiàn)在北京的大酒缸已經(jīng)沒有了。

我做的拌菠菜稍為細致。菠菜洗凈,去根,在開水鍋中焯至八成熟(不可蓋鍋煮爛),撈出,過涼水,加一點鹽,剁成菜泥,擠去菜汁,以手在盤中摶成寶塔狀。先碎切香干(北方無香干,可以熏干代),如米粒大,泡好蝦米,切姜末、青蒜末。香干末、蝦米、姜末、青蒜末,手捏緊,分層堆在菠菜泥上,如寶塔頂。好醬油、香醋、小磨香油及少許味精在小碗中調(diào)好。菠菜上桌,將調(diào)料輕輕自塔頂淋下。吃時將寶塔推倒,諸料拌勻。

這是我的家鄉(xiāng)制拌枸杞頭、拌薺菜的辦法。北京枸杞頭不入饌,薺菜不香。無可奈何,代以菠菜。亦佳。清饞酒客,不妨一試。

拌蘿卜絲

小紅水蘿卜,南方叫“楊花蘿卜”,因為是楊花飄時上市的。洗凈,去根須,不可去皮。斜切成薄片,再切為細絲,愈細愈好。加少糖,略腌,即可裝盤,輕紅嫩白,顏色可愛。揚州有一種菊花,即叫“蘿卜絲”。臨吃,澆以三合油(醬油、醋、香油)。

或加少量海蜇皮細絲同拌,尤佳。

家鄉(xiāng)童謠曰:“人之初,鼻涕拖,油炒飯,拌蘿菠?!笨梢娖淦毡?。

若無小水蘿卜,可以心里美或衛(wèi)青代,但不如楊花蘿卜細嫩。

干絲

干絲是揚州菜。北方買不到揚州那種質(zhì)地緊密,可以片薄片、切細絲的方豆腐干,可以豆腐片代。但須選色白,質(zhì)緊,片薄者。切極細絲,以涼水拔二三次,去鹽鹵味及豆腥氣。

拌干絲,拔后的豆腐片細絲入沸水中煮兩三開,撈出,瀝去水,置淺湯碗中。青蒜切寸段,略焯,蝦米發(fā)透,并堆置豆腐絲上。五香花生米搓去皮膜,撒在周圍。好醬油、小磨香油,醋(少量),淋入,拌勻。

煮干絲。雞湯或骨頭湯煮。若無雞湯骨湯,用高壓鍋煮幾片肥瘦肉取湯亦可,但必須有葷湯。加火腿絲、雞絲。亦可少加冬菇絲、筍絲。或入蝦仁、干貝,均無不可。欲湯白者入鹽?;蛏约俞u油(萬不可多),少量白糖,則湯色微紅。拌干絲宜素,要清爽;煮干絲則不厭濃厚。

無論拌干絲,煮干絲,都要加姜絲,多多益善。

扦瓜皮

黃瓜(不太老即可)切成寸段,用水果刀從外至內(nèi)旋成薄條,如帶,成卷。剩下帶籽的瓜心不用,醬油、糖、花椒、大料、桂皮、胡椒(破粒)、干紅辣椒(整個)、味精、料酒(不可缺)調(diào)勻。將扦好的瓜皮投入料汁,不時以筷子翻動,使瓜皮沾透料汁,腌約一小時,取出瓜皮裝盤。先裝中心,然后以瓜皮面朝外,層層碼好,如一小饅頭,仍以所余料汁自饅頭頂淋下。扦瓜皮極脆,嚼之有聲,諸味均透,仍有瓜香。此法得之海拉爾一曾治過國宴的廚師。一盤瓜皮,所費不過四五角錢耳。

炒苞谷

昆明菜。苞谷即玉米。嫩玉米剝出粒,與瘦豬肉同炒,少放鹽。略用蔥花煸鍋亦可,但蔥花不能煸得過老,如成黑色,即不美觀。不宜用醬油,醬油會掩蓋苞谷的清香。起鍋時可稍烹水,但不能多,多則成煮苞谷矣!我到菜市買玉米,挑嫩的,別人都很奇怪:

“挑嫩的干什么?”——“炒肉?!薄坝衩啄艹戳顺??”北京人真是少見多怪。

松花蛋拌豆腐

豆腐入開水焯過,俟冷,切為小骰子塊,加少許鹽。松花蛋(要腌得較老的),亦切為骰子塊,與豆腐同拌。老姜在蒜臼中搗爛,加水,潷去渣,淋入。不宜用姜米,亦不加醋。

芝麻醬拌腰片

拌腰片要領:一、先不要去腰臊,只用快刀兩面平片,剩下腰臊即可扔掉。如先將腰子平剖兩半,剝出腰臊,再用平刀片,則腰片易殘破不整。二、腰片須用涼水拔,頻頻換水,至腰片血水排凈,方可用。三、焯腰片要鍋大水多。等水大開,將腰片推下,旋即用笊籬抄出,不可等腰片復開。將第一次焯腰片的水潑去,洗凈鍋,再坐鍋,水大開,將焯過一次的腰片投入再焯,旋即撈出,放涼水盆中。兩次焯,則腰片已熟,而仍脆嫩。如一次焯,待腰片大開,即成煮矣。腰片涼透,擠去水,入盤,澆以芝麻醬、剁碎的郫縣豆瓣、蔥末、姜米、蒜泥。

拌里脊片

以四川制水煮牛肉法制豬肉,亦可。里脊或通脊斜切薄片,以芡粉抓過。燒開水一鍋,投入肉片,以笊籬翻攏,至肉片變色,即可撈出,加調(diào)料。

如熱吃,即可傾入水煮牛肉的調(diào)料:郫縣豆瓣(剁碎)炒至出香味,加醬油、少量糖、料酒。最后撒碾碎的生花椒、芝麻。

焯過肉的湯,撇去浮沫,可做一個紫菜湯。

塞餡回鍋油條

油條兩股拆開,切成寸半長的小段。拌好豬肉(肥瘦各半)餡。餡中加鹽、蔥花、姜末。如加少量榨菜末或醬瓜末、川冬菜末,亦可。用手指將油條小段的窟窿捅通,將肉餡塞入,逐段下油鍋炸至油條挺硬,肉餡已熟,撈出裝盤。此菜嚼之酥脆。油條中有礬,略有澀味,比炸春卷味道好。

這道菜是本人首創(chuàng),為任何菜譜所不載。很多菜都是饞人瞎捉摸出來的。

其他酒菜

鳳尾魚、廣東香腸,市上可以買到;茶葉蛋、油炸花生米、五香煮栗子、煮毛豆,人人會做;鹽水鴨、水晶肘子,做起來太費事,皆不及。

昆明的吃食

幾家老飯館

東月樓。東月樓在護國路,這是一家地道的云南飯館。其名菜是鍋貼烏魚。烏魚兩片,去其邊皮,大小如云片糕,中夾宣威火腿一片,于平鐺上文火烙熟,極香美。宜酒宜飯,也可做點心。我在別處未吃過,在昆明別家飯館也未吃過,信是人間至味。

東月樓另一名菜是醬雞腿。入味,而雞肉不“柴”。

映時春。映時春在武成路東口,這是一家不大不小的飯館。最受歡迎的菜是油淋雞。生雞剁為大塊,以熱油反復澆灼,至熟,盛以一尺二寸的大盤,蘸花椒鹽吃,皮酥肉嫩。一盤上桌,頃刻無余。

映時春還有兩道菜為別家所無。一是雪花蛋。乃以溫油慢炒雞蛋清,上撒火腿細末。雪花蛋比北方飯館的芙蓉雞片更為細嫩。然無宣腿細末則無以發(fā)其香味。如用蛋黃,以同法炒之,則名桂花蛋。

這是一個兩層樓的飯館。樓下散座,賣冷葷小菜,樓上賣熱炒。樓上有兩張圓桌,六張大八仙桌,座位經(jīng)常總是滿的。招呼那么多客人,卻只有一個堂倌。這位堂倌真是能干。客人點了菜,他記得清清楚楚(從前的飯館是不記菜單的),隨即向廚房里大聲報出菜名。如果兩桌先后點了同一樣菜,就大聲追加一句:“番茄炒雞蛋一做二”(一鍋炒兩盤)。聽到廚房里鍋鏟敲炒的聲音,知道什么菜已經(jīng)起鍋,就飛快下樓(廚房在樓下,在店堂之里,菜炒得了,由墻上一方窗口遞出),轉(zhuǎn)眼之間,又一手托一盤菜,飛快上樓,腳踩樓梯,噔噔噔噔,麻溜之至。他這一天上樓下樓,不知道有多少趟。累計起來,他一天所走的路怕有幾十里??腿顺酝炅?,他早已在心里把賬算好,大聲向樓下賬桌報出錢數(shù):下來幾位,幾十元幾角。他的手、腳、嘴、眼一刻不停,而頭腦清晰靈敏,從不出錯,這真是個有過人精力的堂倌??吹揭粋€精力旺盛的人,是叫人高興的。

過橋米線、汽鍋雞

這似乎是昆明菜的代表作,但是今不如昔了。

原來賣過橋米線最有名的一家,在正義路近文廟街拐角處,一個牌樓的西邊。這一家的字號不大有人知道,但只要說去吃過橋米線,就知道指的是這一家,好像“過橋米線”成了這家的店名。這一家所以有名,一是湯好。湯面一層雞油,看似毫無熱氣,而湯溫在一百度以上。據(jù)說有一個“下江人”司機不懂吃過橋米線的規(guī)矩,湯上來了,他咕咚喝下去,竟燙死了。二是片料講究,雞片、魚片、腰片、火腿片,都切得極薄,而又完整無殘缺,推入湯碗,即時便熟,不生不老,恰到好處。

專營汽鍋雞的店鋪在正義路近金碧路處。這家的字號也不大有人知道,但店堂里有一塊匾,寫的是“培養(yǎng)正氣”,昆明人碰在一起,想吃汽鍋雞,就說:“我們?nèi)ヅ囵B(yǎng)一下正氣?!敝袊顺噪u之法有多種,其最著明者有廣州鹽焗雞、常熟叫花雞,而我以為應數(shù)昆明汽鍋雞為第一。汽鍋雞的好處在哪里?曰:最存雞之本味。汽鍋雞須少放幾片宣威火腿,一小塊三七,則雞味越“發(fā)”。走進“培養(yǎng)正氣”,不似走進別家飯館,五味混雜,只是清清純純,一片雞香。

為什么現(xiàn)在的汽鍋雞和過橋米線不如從前了?從前用的雞不是一般的雞,是“武定壯雞”。“壯”不只是肥壯而已,這是經(jīng)過一種特殊的技術處理的雞。據(jù)說是把母雞騸了。我只聽說過公雞有騸了的,沒有聽說母雞也能騸。母雞騸了,就使勁長肉,“壯”了。這種手術只有武定人會做。武定現(xiàn)在會做的人也不多了,如不注意保存,可能會失傳的。我對母雞能騸,始終有點將信將疑。不過武定雞確實很好。前年在昆明,佤族女作家董秀英的愛人,特意買到一只武定壯雞,做出汽鍋雞來,跟我五十年前在昆明吃的還是一樣。

甬道街雞?。雞?之名甚怪。為什么叫“雞?”,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人解釋清楚。這是一種菌子,它生長的地方也怪,長在田野間的白蟻窩上。為什么專在白蟻窩上生長,到現(xiàn)在也還沒有人解釋清楚。雞?的菌蓋不大,而下面的菌把甚長而粗。一般菌子中吃的部分多在菌蓋,而雞?好吃的地方正在菌把。雞?可稱菌中之王。雞?的味道無法比方。不得已,可以說這是“植物雞”。味似雞,而細嫩過之,入口無渣,甚滑,且有一股清香。如果用一個字形容雞?的口感,可以說是:腴。甬道街有一家中等本地飯館,善做雞?,極有名。

這家還有一個特別處,用大鍋煮了一鍋苦菜湯。這苦菜湯是奉送的,顧客可以自己拿了大碗去盛。湯甚美,因為加了一些洗凈的小腸同煮。

昆明是菌類之鄉(xiāng)。除雞?外,干巴菌、牛肝菌、青頭菌,都好吃。

小西門馬家牛肉館。馬家牛肉館只賣牛肉一種,亦無煎炒烹炸,所有牛肉都是頭天夜里蒸煮熟了的,但分部位賣。凈瘦肉切薄片,整齊地在盤子里碼成兩溜,謂之“冷片”,蘸甜醬油吃。甜醬油我只在云南見過,別處沒有。冷片盛在碗里澆以熱湯,則為“湯片”,也叫“湯冷片”。牛肉切成骨牌大的塊,帶點筋頭巴腦,以紅曲染過,亦帶湯,為“紅燒”。有的名目很奇怪,外地人往往不知道這是什么部位的。牛肚叫作“領肝”,牛舌叫“撩青”?!傲们唷敝鯙樾蜗蟆EI囝^的用處可不是撩起青草往嘴里送么?不大容易吃到的是“大筋”,即牛鞭也。有一次我陪一位女同學上馬家牛肉館,她問:“這是什么東西?”我真沒法兒回答她。

馬家隔壁是一家醬園。不時有人托了一個大搪瓷盤,擺七八樣醬菜,放在小碟子里,蕌頭、韭菜花、腌姜……供人下飯(馬家是賣白米飯的)??粗心膸讟?,即可點要,所費不多。這頗讓人想起《東京夢華錄》之類的書上所記的南宋遺風。

護國路白湯羊肉。昆明一般飯館里是不賣羊肉的。專賣羊肉的只有不多的幾家,也是按部位賣,如“拐骨”(帶骨腿肉)、“油腰”(整羊腰,不切)、“燈籠”(羊眼)……都是用紅曲染了的。只有護國路一家賣白湯羊肉,帶皮,湯白如牛乳,蘸花椒鹽吃。

奎光閣面點。奎光閣在正義路,不賣炒菜、米飯,只賣面點,昆明似只此一家。賣蔥油餅(直徑五寸,蔥甚多,豬油煎,兩面焦黃)、鍋貼、片兒湯(白菜絲、蛋花、下面片)。

玉溪街蒸菜。玉溪街有一家玉溪人開的飯館,只賣蒸菜,不賣別的。好幾摞小籠,一屋子熱氣騰騰。蒸雞、蒸骨、蒸肉……“瓤(讀去聲)小瓜”甚佳。小南瓜挖去瓤(此讀平聲),塞入切碎的豬肉,蒸熟去籠蓋,瓜香撲鼻。這家蒸菜的特點是襯底不用洋芋、白薯,而用皂角仁。皂角仁這東西,我的家鄉(xiāng)女人繡花時用來“光”(去聲)絨,絨沾皂仁黏液,則易入針,且繡出的花有光澤。云南人都拿來吃,真是聞所未聞。皂仁吃起來細膩軟糯,很有意思。皂角仁不可多吃。我們過騰沖時,宴會上有一道皂角仁做的甜菜,一位河北老兄一勺又一勺地往下灌。我警告他:這樣吃法不行,他不信。結(jié)果是這位老兄才離座席,就上廁所。皂角仁太滑了,到了腸子里會飛流直下。

米線、餌塊

米線屬米粉一類。湖南米粉、廣東的沙河粉,都是帶狀,扁而薄。云南的米線是圓的,粗細如線香,是用壓饸饹似的辦法壓出來的。這東西本來就是熟的,臨吃加湯及配料,煮兩開即可。昆明講究“小鍋米線”。小銅鍋,置炭火上,一鍋煮兩三碗,甚至只煮一碗。

米線的配料最常見的是“燜雞”。燜雞其實不是雞,而是加醬油、花椒、大料煮出的小塊凈瘦肉(可能過油炒過)。本地人愛吃燜雞米線。我們剛到昆明時,昆明的電影院里放的都是美國電影,有一個略懂英語的人坐在包廂(那時的電影院都有包廂)的一角以意為之地加以譯解,叫作“演講”。有一次在大眾電影院,影片中有一個情節(jié),是約翰請瑪麗去“開餐”,“演講”的人說:“瑪麗呀,你要哪樣?”樓下觀眾中有一個西南聯(lián)大的同學大聲答了一句:“兩碗燜雞米線!”這本來是開開玩笑,不料“演講”人立即把電影停往,把全場的燈都開了,厲聲問:“是哪個說的?哪個說的!”差一點打了一次群架?!把葜v”人認為這是對云南人的侮辱。其實燜雞米線是很好吃的。

另一種常見的米線是“爨肉米線”,即在米線鍋中放入肉末。這個“爨”字實在難寫。但是昆明的米線店的價目表上都是這樣寫的。大概云南有《爨寶子》、《爨龍顏》兩塊名碑,云南人對它很熟悉,覺得這樣寫很親切。

巴金先生在寫懷念沈從文先生的文章中,說沈先生請巴老吃了兩碗米線,加一個雞蛋,一個西紅柿,就算一頓飯。這家賣米線的鋪子,就在沈先生住的文林街宿舍的對面。沈先生請我吃過不止一次。他們吃的大概是“爨肉米線”。

米線也還有別的配料。文林街另一家賣米線的就有:鱔魚米線,鱔魚切片,醬油湯煮,加很多蒜瓣;葉子米線,豬肉皮晾干油炸過,再用溫水發(fā)開,切成長片,入湯煮透,這東西有的地方叫“響皮”,有的地方叫“假魚肚”,昆明叫“葉子”。

藎忠寺坡有一家賣“肉米線”。大塊肥瘦豬肉,煮極爛,置大瓷盤中,用竹片刮下少許,置米線上,澆以滾開的白湯。

青蓮街有一家賣羊血米線。大鍋煮羊血,米線煮開后,舀半生羊血一大勺,加芝麻醬、辣椒、蒜泥。這種米線吃法甚“野”,而鄙人照吃不誤。

護國路有一家賣炒米線。鍋,放很多豬油,少量的湯汁,加大量辣椒炒。甚咸而極辣。

涼米線。米線加一點綠豆芽之類的配菜,澆佐料。加佐料前堂倌要問“吃酸醋嘛甜醋”?一般顧客都說:“酸甜醋。”即兩樣醋都要。甜醋別處未見過。

米粉揉成小枕頭狀的一坨,蒸熟,是為餌塊。切成薄片,可加肉絲青菜同炒,為炒餌塊;加湯煮,為煮餌塊。云南人認為騰沖餌塊最好。騰沖人把炒餌塊叫作“大救駕”。據(jù)說明永歷帝被吳三桂追趕,將逃往緬甸,至騰沖,沒吃的,餓得走不動了,有人給他送了一盤炒餌塊,萬歲爺狼吞虎咽,吃得精光,連說:“這可救了駕了!”我在騰沖吃過大救駕,沒吃出所以然,大概我那天也不太餓。

餌塊切成火柴棍大小的細絲,叫作餌絲。餌絲緬甸也有。我曾在中緬交界線上吃過一碗餌絲。那地方的國界沒有山,也沒有河,只是在公路上用白粉畫一道三寸來寬的線,線以外是緬甸,線以內(nèi)是中國。緊挨著國境線,有一個緬甸人擺的餌絲攤子。這邊把錢(人民幣)遞過去,那邊就把餌絲遞過來。手過國界沒關系,只要腳不過去,就不算越境。緬甸餌絲與中國餌絲味道一樣!

還有一種餌塊是米面的餅,形狀略似北方的牛舌餅,但大一些,有一點像鞋底子。用一盆炭火,上置鐵箅子,將餌塊餅攤在箅子上烤,不停地用油紙扇扇著,待餌塊起泡發(fā)軟,用竹片涂上芝麻醬、花生醬、甜醬油、油辣子,對折成半月形,謂之“燒餌塊”。入夜之后,街頭常見一盆紅紅的炭火,聽到一聲悠長的吆喚:“燒餌塊!”給不多的錢,一“塊”在手,邊走邊吃,自有一種情趣。

點心和小吃

火腿月餅。昆明吉慶祥火腿月餅天下第一。因為用的是“云腿”(宣威火腿),做工也講究。過去四個月餅一斤,按老秤說是四兩一個,稱為“四兩砣”。前幾年有人從昆明給我?guī)Я藘珊小八膬身取眮?,還能保持當年的質(zhì)量。

破酥包子。油和的發(fā)面做的包子。包子的名稱中帶一個“破”字,似乎不好聽。但也沒有辦法,因為蒸得了皮面上是有一些小小裂口。糖餡、肉餡皆有,吃是很好吃的,就是太“油”了。你想想,油和的面,剛揭籠屜,能不“油”么?這種包子,一次吃不了幾個,而且必須喝很濃的茶。

玉麥粑粑。賣玉麥粑粑的都是苗族的女孩。玉麥即苞谷。昆明的漢人叫苞谷,而苗人叫玉麥。新玉麥,才成粒,磨碎,用手拍成燒餅大,外裹玉麥的籜片(粑粑上還有手指的印子),蒸熟,放在漆木盆里賣,上復楊梅樹葉。玉麥粑粑微有咸味,有新玉麥的清香。苗族女孩子吆喚:“玉麥粑粑……”聲音嬌嬌的,很好聽。如果下點小雨,尤有韻致。

洋芋粑粑。洋芋學名馬鈴薯,山西、內(nèi)蒙叫山藥,東北、河北叫土豆,上海叫洋山芋,云南叫洋芋。洋芋煮爛,搗碎,入花椒鹽、蔥花,于鐵勺中按扁,放在油鍋里炸片時,勺底洋芋微脆,粑粑即漂起,撈出,即可拈吃。這是小學生愛吃的零食,我這個大學生也愛吃。

摩登粑粑。摩登粑粑即烤發(fā)面餅,不過是用松毛(馬尾松的針葉)烤的,有一種松針的香味。這種面餅只有鳳翥街一家現(xiàn)烤現(xiàn)賣。西南聯(lián)大的女生很愛吃。昆明人叫女大學生為“摩登”,這種面餅也就被叫成“摩登粑粑”,而且成了正式的名稱。前幾年我到昆明,提起這種杷粑,昆明人說:現(xiàn)在還有,不過不在鳳翥街了,搬到另外一條街上去了,還叫作“摩登粑粑”。

魚我所欲也

石斑

我第一次吃石斑魚是一九四七年,在越南海防一家華僑開的飯館里。那吃法很別致。一條很大的石斑,紅燒,同時上一大盤生的薄荷葉。我仿照鄰座人的辦法,吃一口石斑魚,嚼幾片薄荷葉。這薄荷可把口中殘余的魚味去掉,再吃第二口,則魚味常新。這種吃法,國內(nèi)似沒有。越南人愛吃薄荷,華僑飯館這樣的搭配,蓋受越南人之影響。

石斑魚有紅斑、青斑——即灰鼠斑?;沂蟀哂葹槊F,清蒸最好。

鱖魚

可以和石斑相媲美的淡水魚,其謂鱖魚乎?張志和《漁父》詞:“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一經(jīng)品題,身價十倍。我的家鄉(xiāng)是水鄉(xiāng),產(chǎn)魚,而以“鳊、白、鯚”為三大魚名:“鯚”是鯚花魚,即鱖魚。徐文長以為“鯚”字應作“”?!?img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8/04/22573744871022.jpg" alt="" />”是古代的花毯。鯚花魚身上有黃黑的斑點,似“”。但“”字今人多不識,如果飯館的菜單上出現(xiàn)這個字,顧客將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鱖魚肉細,是蒜瓣肉,刺少,清蒸、汆湯、紅燒、糖醋皆宜。蘇南飯館做“松鼠鱖魚”,甚佳。

一九三八年,我在淮安吃過干炸鯚花魚?;铟Z魚,重三斤,加花刀,在大油鍋中炸熟,外皮酥脆,魚肉白嫩,蘸花椒鹽吃,極妙。和我一同吃的有小叔父汪蘭生、表弟董受申。汪蘭生、董受申都去世多年了。

鰣魚、刀魚、鮰魚

這都是江魚。

鰣魚現(xiàn)在賣到二百多塊錢一斤,成了走后門送禮的東西,“吃的人不買,買的人不吃”。

刀魚極鮮,肉極細,但多刺。金圣嘆嘗以刀魚刺多是人生恨事之一。不會吃刀魚的人是很容易卡到嗓子的。鎮(zhèn)江人以刀魚煮至稀爛,用紗布濾去細刺,以做湯,下面,即謂“刀魚面”,很美。

我在江陰讀南菁中學時,常常吃到鮰魚,學校食堂里常做這東西。在江陰是很便宜的。鮰魚本名鮠魚,但今人只叫它鮰魚。鮰魚大概也能紅燒。但我在中學時吃的鮰魚都是白燒。后來在漢口的璇宮飯店吃的,也是白燒。魚肉厚,切塊放在碗里,沒有吃過的人會以為這是雞塊。魚幾乎無刺,大塊入口,吃起來很過癮,宜于饞而懶的人?;蛘f鮰魚是吃死人的。江里哪有那么多的死人?!魚吃魚,是確實的。凡吃魚的魚都好吃。鱖魚也是吃魚的。養(yǎng)魚的池塘里是不能有鱖魚的,見鱖魚,即捕去。

黃河鯉魚

我不愛吃鯉魚,因為肉粗,且有土腥氣,但黃河鯉魚除外。在河南開封吃過黃河鯉魚,后來在山東水泊梁山下吃過黃河鯉魚,名不虛傳。辨黃河鯉魚與非黃河鯉魚,只須看鯉魚剖開后內(nèi)膜是白的還是黑的。白色者是真黃河鯉,黑色者是假貨。梁山一帶人對鯉魚很重視,酒席上必須有鯉魚,“無魚不成席”?;檠缬炔豢缮?。梁山一帶人對即將結(jié)婚的青年男女,不說是“等著吃你的喜酒”,而說“等著吃你的魚”!鯉魚要吃三斤左右的,價也最貴?!端疂G傳·吳學究說三阮撞籌》中吳用說他“在一個大財主家做門館教學,今來要對付十數(shù)尾金色鯉魚,要重十四五斤的”。鯉魚大到十四五斤,不好吃了,寫《水滸傳》的施耐庵、羅貫中對吃鯉魚外行。

虎頭鯊和昂嗤魚

虎頭鯊和昂嗤魚原來都是賤魚,在我的家鄉(xiāng)是上不得席的,現(xiàn)在都變得名貴了。

蘇州人特重塘鱧魚,談起來眉飛色舞。我到蘇州一看:嘻,原來就是我們那里的虎頭鯊。虎頭鯊頭大而硬,鱗色微紫,有小黑斑,樣子很兇惡,而肉極嫩。我們家鄉(xiāng)一般用來汆湯,湯里加醋。昂嗤魚闊嘴有須,背黃腹白,無背鰭,背上有一根硬骨,捏住硬骨,它會“昂嗤昂嗤”地叫。過去也是汆湯,不放醋,湯白如牛乳。近年家鄉(xiāng)興起炒昂嗤魚片,謂之“炒金銀片”,亦佳。

鱔魚

淮安人能做全鱔席,一桌子菜,全是鱔魚。除了烤鱔背、熗虎尾等名堂,主要的做法一是炒,二是燒。鱔魚燙熟切絲再炒,叫作“軟兜”;生炒叫炒脆鱔。紅燒鱔段叫“火燒馬鞍橋”,更粗的鱔段叫“燜張飛”。制鱔魚都要下大量姜蒜,上桌后撒胡椒,不厭其多。

肉食者不鄙

獅子頭

獅子頭是淮安菜。豬肉肥瘦各半,愛吃肥的亦可肥七瘦三,要“細切粗斬”,如石榴米大?。ńg肉機絞的肉末不行),荸薺切碎,與肉末同拌,用手摶成招柑大的球,入油鍋略炸,至外結(jié)薄殼,撈出,放進水鍋中,加醬油、糖,慢火煮,煮至透味,收湯放入深腹大盤。

獅子頭松而不散,入口即化,北方的“四喜丸子”不能與之相比。

周總理在淮安住過,會做獅子頭,曾在重慶紅巖八路軍辦事處做過一次,說:“多年不做了,來來來,嘗嘗!”想必做得很成功,因為語氣中流露出得意。

我在淮安中學讀過一個學期,食堂里有一次做獅子頭,一大鍋油,獅子頭像炸麻團似的在油里翻滾,撈出,放在碗里上籠蒸,下襯白菜。一般獅子頭多是紅燒,食堂所做卻是白湯,我覺最能存其本味。

鎮(zhèn)江肴蹄

鎮(zhèn)江肴蹄,鹽漬,加硝,放大盆中,以巨大石塊壓之,至肥瘦肉都已板實,取出,煮熟,晾去水氣,切厚片,裝盤。瘦肉顏色殷紅,肥肉白如羊脂玉,入口不膩。

吃肴肉,要蘸鎮(zhèn)江醋,加嫩姜絲。

乳腐肉

乳腐肉是蘇州松鶴樓的名菜,制法未詳。我所做乳腐肉乃以意為之。豬肋肉一塊,煮至六七成熟,撈出,俟冷,切大片,每片須帶肉皮,肥瘦肉,用煮肉原湯入鍋,紅乳腐碾爛,加冰糖、黃酒,小火燜。乳腐肉嫩如豆腐,顏色紅亮,下飯最宜。湯汁可蘸銀絲卷。

腌篤鮮

上海菜。鮮肉和咸肉同燉,加扁尖筍。

東坡肉

浙江杭州、四川眉山,全國到處都有東坡肉。蘇東坡愛吃豬肉,見于詩文。東坡肉其實就是紅燒肉,功夫全在火候。先用猛火攻,大滾幾開,即加作料,用微火慢燉,湯汁略起小泡即可。東坡論煮肉法,云須忌水,不得已時可以濃茶、烈酒代之。完全不加水是不行的,會焦煳粘鍋,但水不能多。要加大量黃酒。揚州燉肉,還要加一點高粱酒。加濃茶,我試過,也吃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傳東坡有一首詩:“無竹令人俗,無肉令人瘦,若要不俗與不瘦,除非天天筍燒肉?!蔽幢乜煽浚K東坡有時是會寫這種打油體的詩的。冬筍燒肉,是很好吃。我的大姑媽善做這道菜,我每次到姑媽家,她都做。

霉干菜燒肉

這是紹興菜,全國各處皆有,但不似紹興人三天兩頭就要吃一次,魯迅一輩子大概都離不開霉干菜?!讹L波》里所寫的蒸得烏黑的霉干菜很誘人,那大概是不放肉的。

黃魚鲞燒肉

寧波人愛吃黃魚鲞(黃魚干)燒肉,廣東人愛吃咸魚燒肉,這都是外地人所不能理解的口味,其實這種搭配是很有道理的。近幾年因為違法亂捕,黃魚產(chǎn)量銳減,連新鮮黃魚都很難吃到,更不用說黃魚鲞了。

火腿

浙江金華火腿和云南宣威火腿風格不同。金華火腿味清,宣威火腿味重。

昆明過去火腿很多,哪一家飯鋪里都能吃到火腿。昆明人愛吃肘棒的部位,橫切成圓片,外裹一層薄皮,里面一圈肥肉,當中是瘦肉,叫作“金錢片腿”。正義路有一家火腿莊,專賣火腿,除了整只的、零切的火腿,還可以買到火腿腳爪,火腿油?;鹜扔蜔醵垢芎贸?。護國路原來有一家本地館子,叫“東月樓”,有一道名菜“鍋貼烏魚”,乃以烏魚片兩片,中夾火腿一片,在平底鐺上烙熟,味道之鮮美,難以形容。前年我到昆明去,向本地人問起東月樓,說是早就沒有了,“鍋貼烏魚”遂成《廣陵散》。

華山南路吉慶祥的火腿月餅,全國第一。一個重舊秤四兩,名曰“四兩砣”。吉慶祥還在,而且有了分號,所制四兩砣不減當年。

臘肉

湖南人愛吃臘肉。農(nóng)村人家殺了豬,大部分都腌了,掛在廚灶房梁上,煙熏成臘肉。我不怎樣愛吃臘肉,有一次在長沙一家大飯店吃了一回蒸臘肉,這盤臘肉真叫好。通常的臘肉是條狀,切片不成形,這盤臘肉卻是切成頗大的整齊的方片,而且蒸得極爛,我沒有想到臘肉能蒸得這樣爛!入口香糯,真是難得。

夾沙肉、芋泥肉

夾沙肉和芋泥肉都是甜的,夾沙肉是川菜,芋泥肉是廣西菜。厚膘豚肩肉,煮半熟,撈出,瀝去湯,過油灼肉皮起泡,候冷,切大片,兩片之間不切通,夾入豆沙,裝碗籠蒸,蒸至四川人所說“而不爛”倒扣在盤里,上桌,是為夾沙肉。芋泥肉做法與夾沙肉相似,芋泥較豆沙尤為細膩,且有芋香,味較夾沙肉更勝一籌。

白肉火鍋

白肉火鍋是東北菜。其特點是肉片極薄,是把大塊肉凍實了,用刨子刨出來的,故入鍋一涮就熟,很嫩。白肉火鍋用海蠣子(蠔)做鍋底,加酸菜。

烤乳豬

烤乳豬原來各地都有,清代滿漢餐席上必有這道菜,后來別處漸漸沒有,只有廣東一直盛行,大飯店或燒臘攤上的烤乳豬都很好。烤乳豬如果抹一點甜面醬卷薄餅吃,一定不亞于北京烤鴨??上V東人不大懂得吃餅,一般烤乳豬只作為冷盤。

宋朝人的吃喝

唐宋人似乎不怎么講究大吃大喝。杜甫的《麗人行》里列敘了一些珍饈,但多系夸張想象之辭。五代顧閎中所繪《韓熙載夜宴圖》主人客人面前案上所列的食物不過八品,四個高足的淺碗,四個小碟子。有一碗是白色的圓球形的東西,有點像外面滾了米粒的蓑衣丸子。有一碗顏色是鮮紅的,很惹眼,用放大鏡細看,不過是幾個帶蒂的柿子!其余的看不清是什么。蘇東坡是個有名的饞人,但他愛吃的好像只是豬肉。他稱贊“黃州好豬肉”,但還是“富者不解吃,貧者不解煮”。他愛吃豬頭,也不過是煮得稀爛,最后澆一勺杏酪——杏酪想必是酸里咕嘰的,可以解膩。有人“忽出新意”以山羊肉為玉糝羹,他覺得好吃得不得了。這是一種什么東西?大概只是山羊肉加碎米煮成的糊糊罷了。當然,想象起來也不難吃。

宋朝人的吃喝好像比較簡單而清淡。連有皇帝參加的御宴也并不豐盛。御宴有定制,每一盞酒都要有歌舞雜技,似乎這是主要的,吃喝在其次。幽蘭居士《東京夢華錄》載《宰執(zhí)親王宗室百官入內(nèi)上壽》,使臣諸卿只是“每分列環(huán)餅、油餅、棗塔為看盤,次列果子。惟大遼加之豬羊雞鵝兔連骨熟肉為看盤,皆以小繩束之。又生蔥、韭、蒜、醋各一碟。三五人共列漿水一桶,立杓數(shù)枚”?!翱幢P”只是擺樣子的,不能吃的?!胺灿缰恋谌K,方有下酒肉、咸豉、爆肉、雙下鴕峰角子?!钡谒谋K下酒是?子骨頭、索粉、白肉胡餅;第五盞是群仙?、天花餅、太平畢羅、干飯、縷肉羹、蓮花肉餅;第六盞假圓魚、密浮酥捺花;第七盞排炊羊、胡餅、炙金腸;第八盞假沙魚、獨下饅頭、肚羹;第九盞水飯、簇饤下飯。如此而已。

宋朝市面上的吃食似乎很便宜?!稏|京夢華錄》云:“吾輩入店,則用一等玻璃淺棱碗,謂之‘碧碗’,亦謂之‘造羹’,菜蔬精細,謂之‘造齏’,每碗十文?!薄稌蓸恰窏l載:“止兩人對坐飲酒……即銀近百兩矣。”初看嚇人一跳。細看,這是指餐具的價值——宋人餐具多用銀。

幾乎所有記兩宋風俗的書無不記“市食”。錢塘吳自牧《夢粱錄·分茶酒店》最為詳備。宋朝的肴饌好像多是“快餐”,是現(xiàn)成的。中國古代人流行吃羹?!叭杖霃N下,洗手作羹湯”,不說是洗手炒肉絲?!端疂G傳》林沖的徒弟說自己“安排得好菜蔬,端整得好汁水”,“汁水”也就是羹?!稏|京夢華錄》云“舊只用匙今皆用筋矣”,可見本都是可喝的湯水。其次是各種菜,熝雞、熝鴨、熝鵝。再次是半干的肉脯和全干的肉豝。幾本書里都提到“影戲豝”,我覺得這就是四川的燈影牛肉一類的東西。炒菜也有,如炒蟹,但極少。

宋朝人飲酒和后來有些不同的,是總要有些鮮果干果,如柑、梨、蔗、柿,炒栗子、新銀杏,以及萵苣、“姜油多”之類的菜蔬和瑪瑙餳、澤州餳之類的糖稀?!端疂G傳》所謂“鋪下果子按酒”,即指此類東西。

宋朝的面食品類甚多。我們現(xiàn)在叫作主食,宋人卻叫“從食”。面食主要是餅?!端疂G傳》動輒說“回些面來打餅”。餅有門油、菊花、寬焦、側(cè)厚、油鍋、新樣滿麻……《東京夢華錄》載武成王廟海州張家、皇建院前鄭家最盛,每家有五十余爐。五十幾個爐子一起烙餅,真是好家伙!

遍檢《東京夢華錄》、《都城紀勝》、《西湖老人繁勝錄》、《夢粱錄》、《武林舊事》,都沒有發(fā)現(xiàn)宋朝人吃海參、魚翅、燕窩的記載。吃這種滋補性的高蛋白的海味,大概從明朝才開始。這大概和明朝人的縱欲有關系,記得魯迅好像曾經(jīng)說過。

宋朝人好像實行的是“分食制”?!稏|京夢華錄》云“用一等玻璃淺棱碗……每碗十文”,可證?!俄n熙載夜宴圖》上畫的也是各人一份,不像后來大家合坐一桌,大盤大碗,筷子勺子一起來。這一點是頗合衛(wèi)生的,因不易傳染肝炎。

蘿卜

楊花蘿卜即北京的小水蘿卜。因為是楊花飛舞時上市賣的,我的家鄉(xiāng)名之曰:“楊花蘿卜”。這個名稱很富于季節(jié)感。我家不遠的街口一家茶食店的屋下有一個歲數(shù)大的女人擺一個小攤子,賣供孩子食用的便宜的零吃。楊花蘿卜下來的時候,賣蘿卜。蘿卜一把一把地碼著。她不時用炊帚灑一點水,蘿卜總是鮮紅的。給她一個銅板,她就用小刀切下三四根蘿卜。蘿卜極脆嫩,有甜味,富水分。自離家鄉(xiāng)后,我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蘿卜?;蛘卟蝗缯f自我長大后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蘿卜。小時候吃的東西都是最好吃的。

除了生嚼,楊花蘿卜也能拌蘿卜絲。蘿卜斜切的薄片,再切為細絲,加醬油、醋、香油略拌,撒一點青蒜,極開胃。小孩子的順口溜唱道:

人之初,

鼻涕拖;

油炒飯,

拌蘿菠。

油炒飯加一點蔥花,在農(nóng)村算是美食,所以拌蘿卜絲一碟,吃起來是很香的。

蘿卜絲與細切的海蜇皮同拌,在我的家鄉(xiāng)是上酒席的,與香干拌薺菜、鹽水蝦、松花蛋同為涼碟。

北京的拍水蘿卜也不錯,但宜少入白糖。

北京人用水蘿卜切片,汆羊肉湯,味鮮而清淡。

燒小蘿卜,來北京前我沒有吃過(我的家鄉(xiāng)楊花蘿卜沒有熟吃的),很好。有一位臺灣女作家來北京,要我親自做一頓飯請她吃。我給她做了幾個菜,其中一個是燒小蘿卜。她吃了贊不絕口。那當然是不難吃的:那兩天正是小蘿卜最好的時候,都長足了,但還很嫩,不糠;而且我是用干貝燒的。她說臺灣沒有這種小蘿卜。

我們家鄉(xiāng)有一種穿心紅蘿卜,粗如黃酒盞,長可三四寸,外皮深紫紅色,里面的肉有放射形的紫紅紋,紫白相間。若是橫切開來,正如中藥里的檳榔片(賣時都是直切),當中一線貫通,色極深,故名穿心紅。賣穿心紅蘿卜的挑擔,與山芋(紅薯)同賣,山芋切厚片。都是生吃。

紫蘿卜不大,大的如一個大衣扣子,扁圓形,皮色烏紫。據(jù)說這是五倍子染的。看來不是本色,因為它掉色,吃了,嘴唇牙肉也是烏紫烏紫的。里面的肉卻是嫩白的。這種蘿卜非本地所產(chǎn),產(chǎn)在泰州。每年秋末,就有泰州人來賣紫蘿卜,都是女的,挎一個柳條籃子,沿街吆喝:“紫蘿——卜!”

我在淮安第一回吃到青蘿卜。曾在淮安中學借讀過一個學期,一到星期日,就買了七八個青蘿卜,一堆花生,幾個同學,盡情吃一頓。后來我到天津吃過青蘿卜,覺得淮安青蘿卜比天津的好。大抵一種東西第一回吃,總是最好的。

天津吃蘿卜是一種風氣。五十年代初,我到天津,一個同學的父親請我們到天華景聽曲藝。座位之前有一溜長案,擺得滿滿的,除了茶壺茶碗,瓜子花生米碟子,還有幾大盤切成薄片的青蘿卜。聽“玩意兒”吃蘿卜,此風為別處所無。天津諺云:“吃了蘿卜喝熱茶,氣得大夫滿街爬?!背蕴}卜喝茶,此風亦為別處所無。

心里美蘿卜是北京特色。一九四八年冬天,我到了北京,街頭巷尾,每聽到吆喝:“哎——蘿卜,賽梨來——辣來換……”聲音高亮打遠??磥碓诒本┳鲂≠I賣的,都得有條好嗓子。賣“蘿卜賽梨”的,蘿卜都是一個一個挑選過的,用手指頭一彈,當當?shù)模灰坏肚邢氯?,咔嚓嚓地響?/p>

我在張家口沙嶺子勞動,曾參加過收心里美蘿卜。張家口土質(zhì)于蘿卜相宜,心里美皆甚大。收蘿卜時是可以隨便吃的。和我一起收蘿卜的農(nóng)業(yè)工人起出一個蘿卜,看一看,不怎么樣的,隨手就扔進了大堆。一看,這個不錯,往地下一扔,叭嚓,裂成了幾瓣,“行!”于是各拿一塊啃起來。甜、脆、多汁,難可名狀。他們說:“吃蘿卜,講究吃‘棒打蘿卜’?!?/p>

張家口的白蘿卜也很大。我參加過張家口地區(qū)農(nóng)業(yè)展覽會的布置工作,送展的白蘿卜都特大。白蘿卜有象牙白和露八分。露八分即八分露出土面,露出土面部分外皮淡綠色。

我的家鄉(xiāng)無此大白蘿卜,只是粗如小兒臂而已。家鄉(xiāng)吃蘿卜只是紅燒,或素燒,或與臀尖肉同燒。

江南人特重白蘿卜燉湯,常與排骨或豬肉同燉。白蘿卜耐久燉,久則出味?;蛉氲?,味尤厚。沙汀《淘金記》寫幺吵吵每天用牙巴骨燉白蘿卜,吃得一家臉上都是油光光的。天天吃是不行的,隔幾天吃一次,想亦不惡。

四川人用白蘿卜燉牛肉,甚佳。

揚州人、廣東人制蘿卜絲餅,極妙。北京東華門大街曾有外地人制蘿卜絲餅,生意極好。此人后來不見了。

北京人炒蘿卜條,是家常下飯菜?;蛉脶u炒,則為南方人所不喜。

白蘿卜最能消食通氣。我們在湖南體驗生活,有位領導同志,接連五天大便不通,吃了各種藥都不見效,憋得他難受得不行。后來生吃了幾個大白蘿卜,一下子暢通了。奇效如此,若非親見,很難相信。

蘿卜是腌制咸菜的重要原料。我們那里,幾乎家家都要腌蘿卜干。腌蘿卜干的是紅皮圓蘿卜。切蘿卜時全家大小一齊動手。孩子切蘿卜,覺得這個一定很甜,嘗一瓣,甜,就放在一邊,自己吃。切一天蘿卜,每個孩子肚子里都裝了不少。蘿卜干鹽漬后須在蘆席上攤曬,水氣干后,入缸,壓緊、封實,一兩月后取食。我們那里說在商店學徒(學生意)要“吃三年蘿卜干飯”,謂油水少也。學徒不到三年零一節(jié),不滿師,吃飯須自覺,筷子不能往葷菜盤里伸。

揚州一帶醬園里賣蘿卜頭,乃甜面醬所腌,口感甚佳。孩子們愛吃,一半也因為它的形狀很好玩,圓圓的,比一個鴿子蛋略大。此北地所無,天源、六必居都沒有。

北京有小醬蘿卜,佐粥甚佳。大腌蘿卜咸得發(fā)苦,不好吃。

四川泡菜什么蘿卜都可以泡,紅蘿卜、白蘿卜。

湖南桑植賣泡蘿卜。走幾步,就有個賣泡蘿卜的攤子。蘿卜切成大片,泡在廣口玻璃瓶里,給毛把錢即可得一片,邊走邊吃。峨眉山道邊也有賣泡蘿卜的,一面涂了一層稀醬。

蘿卜原產(chǎn)中國,所以中國的為最好。有春蘿卜、夏蘿卜、秋蘿卜、四秋蘿卜,一年到頭都有??缮?、煮食、腌制。蘿卜所惠于中國人者亦大矣。美國有小紅蘿卜,大如元宵,皮色鮮紅可愛,吃起來則淡而無味,異域得此,聊勝于無。愛倫堡小說寫幾個藝術家吃奶油蘸蘿卜,喝伏特加,不知是不是這種紅蘿卜。我在愛荷華南朝鮮人開的菜鋪的倉庫里看到一堆心里美,大喜,買回來一吃,味道滿不對,形似而已。日本人愛吃蘿卜,好像是煮熟蘸醬吃的。

豆腐

豆腐點得比較老的,為北豆腐。聽說張家口地區(qū)有一個堡里的豆腐能用秤鉤鉤起來,扛著秤桿走幾十里路。這是豆腐么?點得較嫩的是南豆腐。再嫩即為豆腐腦。比豆腐腦稍老一點的,有北京的“老豆腐”和四川的豆花。比豆腐腦更嫩的是湖南的水豆腐。

豆腐壓緊成型,是豆腐干。

卷在白布層中壓成大張的薄片,是豆腐片。東北叫干豆腐。壓得緊而且更薄的,南方叫百頁或千張。

豆?jié){鍋的表面凝結(jié)的一層薄皮撩起晾干,叫豆腐皮,或叫油皮。我的家鄉(xiāng)則簡單地叫作皮子。

豆腐最簡便的吃法是拌。買回來就能拌?;蛉腴_水鍋略燙,去豆腥氣。不可久燙,久燙則豆腐收縮發(fā)硬。香椿拌豆腐是拌豆腐里的上上品。嫩香椿頭,芽葉未舒,顏色紫赤,嗅之香氣撲鼻,入開水稍燙,梗葉轉(zhuǎn)為碧綠,撈出,揉以細鹽,候冷,切為碎末,與豆腐同拌(以南豆腐為佳),下香油數(shù)滴。一箸入口,三春不忘。香椿頭只賣得數(shù)日,過此則葉綠梗硬,香氣大減。其次是小蔥拌豆腐。北京有歇后語:“小蔥拌豆腐——一青二白?!笨梢娺@是北京人家家都吃的小菜。拌豆腐特宜小蔥,小蔥嫩、香。蔥粗如指,以拌豆腐,滋味即減。我和林斤瀾在武夷山,住一招待所。斤瀾愛吃拌豆腐,招待所每餐皆上拌豆腐一大盤,但與豆腐同拌的是青蒜。青蒜炒回鍋肉甚佳,以拌豆腐,配搭不當。北京人有用韭菜花、青椒糊拌豆腐的,這是侉吃法,南方人不敢領教。而南方人吃的松花蛋拌豆腐,北方人也覺得豈有此理。這是一道上海菜,我第一次吃到卻是在香港的一家上海飯館里,是吃陽澄湖大閘蟹之前的一道涼菜。北豆腐、松花蛋切成小骰子塊,同拌,無姜汁蒜泥,只少放一點鹽而已。好吃么?用上海話說:蠻嶄格!用北方話說:旱香瓜——另一個味兒。咸鴨蛋拌豆腐也是南方菜,但必須用敝鄉(xiāng)所產(chǎn)“高郵咸蛋”。高郵咸蛋蛋黃色如朱砂,多油,和豆腐拌在一起,紅白相間,只是顏色即可使人胃口大開。別處的咸鴨蛋,尤其是北方的,蛋黃色淺,又無油,卻不中吃。

燒豆腐大體可分為兩大類:用油煎過再加料燒的;不過油煎的。

北豆腐切成厚二分的長方塊,熱鍋溫油兩面煎。油不必多,因豆腐不吃油。最好用平底鍋煎。不要煎得太老,稍結(jié)薄殼,表面發(fā)皺,即可鏟出,是名“虎皮”。用已備好的肥瘦各半熟豬肉,切大片,下鍋略煸,加蔥、姜、蒜、醬油、綿白糖,兌入原豬肉湯,將豆腐推入,加蓋猛火煮二三開,即放小火咕嘟。約十五分鐘,收湯,即可裝盤。這就是“虎皮豆腐”。如加冬菇、蝦米、辣椒及豆豉即是“家鄉(xiāng)豆腐”?;蚣泳停词呛嫌忻摹熬投垢薄投垢灿胁挥糜图宓摹?/p>

“文思和尚豆腐”是清代揚州有名的素菜,好幾本菜譜著錄,但我在揚州一帶的寺廟和素菜館的菜單上都沒有見到過。不知道文思和尚豆腐是過油煎了的,還是不過油煎的。我無端地覺得是油煎了的,而且無端地覺得是用黃豆芽吊湯,加了上好的口蘑或香蕈、竹筍,用極好秋油,文火熬成。什么時候材料湊手,我將根據(jù)想象,試做一次文思和尚豆腐。我的文思和尚豆腐將是素菜葷做,放豬油,放蝦子。

虎皮豆腐切大片,不過油煎的燒豆腐則宜切塊,六七分見方。北方小飯鋪里肉末燒豆腐,是常備菜。肉末燒豆腐亦稱家常豆腐。燒豆腐里的翹楚,是麻婆豆腐。相傳有陳婆婆,臉上有幾粒麻子,在鄉(xiāng)場上擺一個飯攤,挑油的腳夫路過,常到她的飯攤上吃飯,陳婆婆把油桶底下剩的油刮下來,給他們燒豆腐。后來大人先生也特意來吃她燒的豆腐。于是麻婆豆腐聞名遐邇。陳麻婆是個值得紀念的人物,中國烹飪史上應為她大書一筆,因為麻婆豆腐確實很好吃。做麻婆豆腐的要領是:一要油多。二要用牛肉末。我曾做過多次麻婆豆腐,都不是那個味兒,后來才知道我用的是瘦豬肉末。牛肉末不能用豬肉末代替。三是要用郫縣豆瓣。豆瓣須剁碎。四是要用文火,俟湯汁漸漸收入豆腐,才起鍋。五是起鍋時要撒一層川花椒末。一定得用川花椒,即名為“大紅袍”者。用山西、河北花椒,味道即差。六是盛出就吃。如果正在喝酒說話,應該把說話的嘴騰出來。麻婆豆腐必須是:麻、辣、燙。

昆明最便宜的小飯鋪里有小炒豆腐。豬肉末,肥瘦,豆腐捏碎,同炒,加醬油,起鍋時下蔥花。這道菜便宜,實惠,好吃。不加醬油而用鹽,與番茄同炒,即為番茄炒豆腐。番茄須燙過,撕去皮,炒至成醬,番茄汁滲入豆腐,乃佳。

砂鍋豆腐須有好湯,骨頭湯或肉湯,小火燉,至豆腐起蜂窩,方好。砂鍋魚頭豆腐,用花鰱(即胖頭魚)頭,劈為兩半,下冬菇、扁尖(腌青筍)、海米,湯清而味厚,非海參魚翅可及。

“汪豆腐”好像是我的家鄉(xiāng)菜。豆腐切成指甲蓋大的小薄片,推入蝦子醬油湯中,滾幾開,勾薄芡,盛大碗中,澆一勺熟豬油,即得。叫作“汪豆腐”,大概因為上面泛著一層油。用勺舀了吃。吃時要小心,不能性急,因為很燙。滾開的豆腐,上面又是滾開的油,吃急了會燙壞舌頭。我的家鄉(xiāng)人喜歡吃燙的東西,語云:“一燙抵三鮮。”鄉(xiāng)下人家來了客,大都做一個汪豆腐應急。周巷汪豆腐很有名。我沒有到過周巷,周巷汪豆腐好,我想無非是蝦子多,油多。近年高郵新出一道名菜:雪花豆腐,用鹽,不用醬油。我想給家鄉(xiāng)的廚師出個主意:加入蟹白(雄蟹白的油即蟹的精子),這樣雪花豆腐就更名貴了。

不知道為什么,北京的老豆腐現(xiàn)在見不著了,過去賣老豆腐的攤子是很多的。老豆腐其實并不老,老,也許是和豆腐腦相對而言。老豆腐的作料很簡單:芝麻醬、腌韭菜末。愛吃辣的澆一勺青椒糊。坐在街邊攤頭的矮腳長凳上,要一碗老豆腐,就半斤旋烙的大餅,夾一個薄脆,是一頓好飯。

四川的豆花是很妙的東西,我和幾個作家到四川旅游,在樂山吃飯。幾位作家都去了大館子,我和林斤瀾鉆進一家只有穿草鞋的鄉(xiāng)下人光顧的小店,一人要了一碗豆花。豆花只是一碗白湯,啥都沒有。豆花用筷子夾出來,蘸“味碟”里的佐料吃。味碟里主要是豆瓣。我和斤瀾各吃了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很美。豆花湯里或加切碎的青菜,則為“菜豆花”。北京的豆花莊的豆花乃以雞湯煨成,過于講究,不如鄉(xiāng)壩頭的豆花存其本味。

北京的豆腐腦過去澆羊肉口蘑渣熬成的鹵。羊肉是好羊肉,口蘑渣是碎黑片蘑,還要加一勺蒜泥水?,F(xiàn)在的鹵,羊肉極少,不放口蘑,只是一鍋稠糊糊的醬油黏汁而已。即便是過去澆鹵的豆腐腦,我覺得也不如我們家鄉(xiāng)的豆腐腦。我們那里的豆腐腦溫在紫銅扁缽的鍋里,用紫銅平勺盛在碗里,加秋油、滴醋、一點點麻油,小蝦米、榨菜末、芹菜(藥芹即水芹菜)末。清清爽爽,而多滋味。

中國豆腐的做法多矣,不勝記載。四川作家高纓請我們在樂山的山上吃過一次豆腐宴,豆腐十好幾樣,風味各別,不相雷同。特別是豆腐的質(zhì)量極好。掌勺的老師傅從磨豆腐到烹制,都是親自為之,絕不假手旁人。這一頓豆腐宴可稱寰中一絕!

豆腐干南北皆有。北京的豆腐干比較有特點的是熏干。熏干切長片拌芹菜,很好。熏干的煙熏味和芹菜的芹菜香相得益彰?;ǜ?、蘇州干是從南邊傳過來的,北京原先沒有。北京的蘇州干只是用味精取鮮,蘇州的小豆腐干是用醬油、糖、冬菇湯煮出后晾得半干的,味長而耐嚼。從蘇州上車,買兩包小豆腐干,可以一直嚼到鄭州。香干亦稱茶干。我在小說《茶干》中有較細的描述:

……豆腐出凈渣,裝在一個小蒲包里,包口扎緊,入鍋,碼好,投料,加上好香油,上面用石頭壓實,文火煨煮,要煮很長時間。

煮得了,再一塊一塊從蒲包里倒出來,這種茶干是圓形的,周圍較厚、中間較薄,周身有蒲包壓出來的細紋……這種茶干外皮是深紫色的,掰開了,里面是淺褐色的。很結(jié)實,嚼起來很有咬勁,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品,所以,叫作“茶干”。

茶干原出界首鎮(zhèn),故稱“界首茶干”。據(jù)說乾隆南巡,過界首,曾經(jīng)品嘗過。

干絲是淮揚名菜。大方豆腐干,快刀橫披為片,刀工好的師傅一塊豆腐干能片十六片;再立刀切為細絲。這種豆腐干是特制的,極堅致,切絲不斷,又綿軟,易吸湯汁。舊本只有拌干絲。干絲入開水略煮,撈出后裝高足淺碗,澆麻油醬醋。青蒜切寸段,略焯,五香花生米搓去皮,同拌,尤妙。煮干絲的興起也就是五六十年的事。干絲母雞湯煮,加開陽(大蝦米)、火腿絲。我很留戀拌干絲,因為味道清爽,現(xiàn)在只能吃到煮干絲了。干絲本不是“菜”,只是吃包子燒麥的茶館里,在上點心之前喝茶時的閑食?,F(xiàn)在則是全國各地淮揚菜系的飯館里都預備了。我在北京常做煮干絲,成了我們家的保留節(jié)目。北京很少遇到大白豆腐干,只能用豆腐片或百頁切絲代替??诟猩圆?,味道卻不遜色,因為我的煮干絲里下了干貝。煮干絲沒有什么訣竅,什么鮮東西都可往里擱。干絲上桌前要放細切的姜絲,要嫩姜。

臭豆腐是中國人的一大發(fā)明。我在上海、武漢都吃過。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毛澤東年輕時常去吃。后來回長沙,又特意去吃了一次,說了一句話:“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這就成了“最高指示”,寫在照壁上。火宮殿的臭豆腐遂成全國第一。油炸臭豆腐干,宜放辣椒醬、青蒜。南京夫子廟的臭豆腐干是小方塊,用竹簽像冰糖葫蘆似的串起來賣,一串八塊。昆明的臭豆腐不用油炸,在炭火盆上擱一個鐵箅子,臭豆腐干放在上面烤焦,別有風味。

在安徽屯溪吃過霉豆腐,長條豆腐,長了二寸長的白色的絨毛,在平底鍋中煎熟,蘸醬油辣椒青蒜吃。凡到屯溪者,都要去嘗嘗。

豆腐乳各地都有。我在江西進賢參加土改,那里的農(nóng)民家家都做腐乳。進賢原來很窮,沒有什么菜吃,頓頓都用豆腐乳下飯。做豆腐乳,放大量辣椒面,還放柚子皮,味道非常強烈,廣西桂林、四川忠縣、云南路南所出豆腐乳都很有名,各有特點。腐乳肉是蘇州松鶴樓的名菜,肉味濃醇,入口即化。廣東點心很多都放豆腐乳,叫作“南乳××餅”。

南方人愛吃百頁。百頁結(jié)燒肉是寧波、上海人家常吃的菜。上海老城隍廟的小吃店里賣百頁結(jié):百頁包一點肉餡,打成結(jié),煮在湯里,要吃,隨時盛一碗。一碗也就是四五只百頁結(jié)。北方的百頁缺韌性,打不成結(jié),一打結(jié)就斷。百頁可入臭鹵中腌臭,謂之“臭千張”。

杭州知味觀有一道名菜:炸響鈴。豆腐皮(如過干,要少潤一點水),瘦肉剁成細餡,加蔥花細姜末,入鹽,把肉餡包在豆腐皮內(nèi),成一卷,用刀剁成寸許長的小段,下油鍋炸得餡熟皮酥,即可撈出。油溫不可太高,太高豆皮易煳。這菜嚼起來發(fā)脆響,形略似鈴,故名響鈴。做法其實并不復雜。肉剁極碎,成泥狀(最好用刀背剁),平攤在豆腐皮上,折疊起來,如小錢包大,入油炸,亦佳。不入油炸,而以醬油冬菇湯煮,豆皮層中有汁,甚美。北京東安市場拐角處解放前有一家肉店寶華春,兼賣南味熟肉,賣一種酒菜:豆腐皮切細條,在醬肉湯中煮透,撈出,晾至微干,很好吃,不貴?,F(xiàn)在寶華春已經(jīng)沒有了。豆腐皮可做湯。燉酥腰(豬腰燉湯)里放一點豆腐皮,則湯色雪白。

干絲

南京、鎮(zhèn)江、揚州、高郵、淮安都有干絲。發(fā)源地我想是揚州。這是淮揚菜系的代表作之一,很多菜譜都著錄。但其實這不是“菜”。干絲不是下飯的,是佐茶的。

揚州一帶人有吃早茶的習慣。人說揚州人“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水包皮”是洗澡,“皮包水”是喝茶?!皳P八屬”各縣都有許多茶館。上茶館不只是喝茶,是要吃包子點心。這有點像廣東的“飲茶”。不過廣東的茶樓是由服務員(過去叫“伙計”)推著小車,內(nèi)置包點,由茶客手指索要,揚州的茶館是由客人一次點齊,陸續(xù)搬上。包點是現(xiàn)做現(xiàn)蒸,總是等一些時候,一般上茶館的大都要一個干絲。一邊喝茶,吃干絲,既消磨時間,也調(diào)動胃口。

一種特制的豆腐干,較大而方,用薄刃快刀片成薄片,再切為細絲,這便是干絲。講究一塊豆腐干要片十六片,切絲細如馬尾,一根不斷。最初似只有燙干絲。干絲在開水鍋中燙后,潷去水,在碗里堆成寶塔狀,澆以麻油、好醬油、醋,即可下箸。過去盛干絲的碗是特制的,白地青花,碗足稍高,碗腹較深,敞口,這樣拌起干絲來好拌?,F(xiàn)在則是一只普通的大碗了。我父親常帶了一包五香花生米,搓去外皮,攜青蒜一把,囑堂倌切寸段,稍燙一燙,與干絲同拌,別有滋味。這大概是他的發(fā)明。干絲噴香,茶泡兩開正好,吃一箸干絲,喝半杯茶,很美!揚州人喝茶愛喝“雙拼”,傾龍井、香片各一包,入壺同泡,殊不足取??偹氵€好,沒有把烏龍茶和龍井摻和在一起。

煮干絲不知起于何時,用小蝦米吊湯,投干絲入鍋,下火腿絲、雞絲,煮至入味,即可上桌。不嫌奪味,亦可加冬菇絲。有冬筍的季節(jié),可加冬筍絲??傊疇C干絲味要清純,煮干絲則不妨濃厚。但也不能擱螃蟹、蛤蜊、海蠣子、蟶,那樣就是喧賓奪主,吃不出干絲的味了。

北京沒有適于切干絲的豆腐干。偶有“大白干”,質(zhì)地松泡,切絲易斷。不得已,以高碑店豆腐片代之,細切下?lián)P州方干一菜,但要選片薄而有韌性者。這道菜已經(jīng)成了我偶設家宴的保留節(jié)目。

美籍華人女作者聶華苓和她的丈夫保羅·安格爾來北京,指名要在我家吃一頓飯,由我親自做。我給她配了幾個菜。幾個什么菜,我已經(jīng)忘了,只記得有一大碗煮干絲。華苓吃得淋漓盡致,最后端起碗來把剩余的湯汁都喝了。華苓是湖北人,年輕時是吃過煮干絲的。但在美國不易吃到。美國有廣東館子、四川館子、湖南館子,但淮揚館子似很少。我做這個菜是有意逗引她的故國鄉(xiāng)情!我那道煮干絲自己也感覺不錯,是用干貝吊的湯。前已說過,煮干絲不厭濃厚。

貼秋膘

人到夏天,沒有什么胃口,飯食清淡簡單,芝麻醬面(過水,抓一把黃瓜絲,澆點花椒油);烙兩張蔥花餅,熬點綠豆稀粥……兩三個月下來,體重大都要減少一點。秋風一起,胃口大開,想吃點好的,增加一點營養(yǎng),補償補償夏天的損失,北方人謂之“貼秋膘”。

北京人所謂“貼秋膘”有特殊的含義,即吃烤肉。

烤肉大概源于少數(shù)民族的吃法。日本人稱烤羊肉為“成吉思汗料理”(青木正兒《中華腌菜譜》里提到),似乎這是蒙古人的東西。但我看《元朝秘史》,并沒有看到烤肉。成吉思汗當然是吃羊肉的,“秘史”里幾次提到他到了一個什么地方,吃了一只“雙母乳的羊羔”。羊羔而是“雙母乳”(兩只母羊喂奶)的,想必十分肥嫩。一頓吃一只羊羔,這食量是夠可以的。但似乎只是白煮,即便是烤,也會是整只地烤,不會像北京的烤肉一樣。如果是北京的烤肉,他吃起來大概也不耐煩,覺得不過癮。我去過內(nèi)蒙古幾次,也沒有在草原上吃過烤肉。那么,這是不是蒙古料理,頗可存疑。北京賣烤肉的,都是回民館子?!翱救馔稹痹瓉碛旋R白石寫的一塊小匾,寫得明白:“清真烤肉宛”,這塊匾是寫在宣紙上的,嵌在鏡框里,字寫得很好,后面還加了兩行注腳:“諸書無烤字,應人所請自我作古?!蔽以鴮懶艈栠^語言文字學家朱德熙,是不是古代沒有“烤”字,德熙復信說古代字書上確實沒有這個字。看來“烤”字是近代人造出來的字了。這是不是回民的吃法?我到過回民集中的蘭州,到過新疆的烏魯木齊、伊犁、吐魯番,都沒有見到如北京烤肉一樣的烤肉。烤羊肉串是到處有的,但那是另外一種。北京的烤肉起源于何時,原是哪個民族的,已不可考。反正它已經(jīng)在北京生根落戶,成了北京“三烤”(烤肉、烤鴨、烤白薯)之一,是“北京吃兒”的代表作了。

北京烤肉是在“炙子”上烤的?!爸俗印笔且桓桓F條釘成的圓板,下面燒著大塊的劈柴,松木或果木。羊肉切成薄片(也有烤牛肉的,少),由堂倌在大碗里拌好作料——醬油、香油、料酒、大量的香菜,加一點水,交給顧客,由顧客用長筷子平攤在炙子上烤?!爸俗印钡蔫F條之間有小縫,下面的柴煙火氣可以從縫隙中透上來,不但整個“炙子”受火均勻,而且使烤著的肉帶柴木清香;上面的湯鹵肉屑又可填入縫中,增加了烤炙的焦香。過去吃烤肉都是自己烤。因為炙子頗高,只能站著烤,或一只腳踩在長凳上。大火烤著,外面的衣裳穿不住,大都脫得只穿一件襯衫。足蹬長凳,解衣盤礴,一邊大口地吃肉,一邊喝白酒,很有點剽悍豪霸之氣。滿屋子都是烤炙的肉香,這氣氛就能使人增加三分胃口。平常食量,吃一斤烤肉,問題不大。吃斤半,二斤,二斤半的,有的是。自己烤,嫩一點,焦一點,可以隨意。而且烤本身就是個樂趣。

北京烤肉有名的三家:烤肉季,烤肉宛,烤肉劉??救馔鹪谛溟T里,我住在國會街時,幾步就到了,常去。有時懶得去等炙子(因為顧客多,炙子常不得空),就派一個孩子帶個飯盒烤一飯盒,買幾個燒餅,一家子一頓飯,就解決了。烤肉宛去吃過的名人很多。除了齊白石寫的一塊匾,還有張大千寫的一塊。梅蘭芳題了一首詩,記得第一句是“宛家烤肉舊馳名”,字和詩當然是許姬傳代筆??救饧驹谑矂x海,烤肉劉在虎坊橋。

從前北京人有到野地里吃烤肉的風氣。玉淵潭就是個吃烤肉的地方。一邊看看野景,一邊吃著烤肉,別是一番滋味。聽玉淵潭附近的老住戶說,過去一到秋天,老遠就聞到烤肉香味。

北京現(xiàn)在還能吃到烤肉,但都改成由服務員代烤了端上來,那就沒勁了。我沒有去過。內(nèi)蒙古也有“貼秋膘”的說法,我在呼和浩特就聽到過。不過似乎只是漢族干部或說漢語的蒙古族干部這樣說。蒙語有沒有這說法,不知道。呼市的干部很愿意秋天“下去”考察工作或調(diào)查材料。別人就會說:“哪里是去考察,調(diào)查,是去‘貼秋膘’去了。”呼市干部所說“貼秋膘”是說下去吃羊肉去了。但不是去吃烤肉,而是去吃手把羊肉。到了草原,少不了要吃幾頓羊肉。有客人來,殺一只羊,這在牧民實在不算什么。關于手把羊肉,我曾寫過一篇文章,收入《蒲橋集》,茲不重述。那篇文章漏了一句很重要的話,即羊肉要秋天吃才好,大概要到陰歷九月,羊才上膘,才肥。羊上了膘,人才可以去“貼”。

果蔬秋濃

中國人吃東西講究色香味。關于色味,我已經(jīng)寫過一些話,今只說香。

水果店

江陰有幾家水果店,最大的是正街正對壽山公園的一家,水果多,個大,飽滿,新鮮。一進門,撲鼻而來的是濃濃的水果香。最突出的是香蕉的甜香。這香味不是時有時無,時濃時淡,一陣一陣的,而是從早到晚都是這么香,一種長在的、永恒的香。香透肺腑,令人欲醉。

我后來到過很多地方,走進過很多水果店,都沒有這家水果店的濃厚的果香。這家水果店的香味使我常常想起,永遠不忘。

那年我正在戀愛,初戀。

果蔬秋濃

今天的活是收蘿卜。收蘿卜是可以隨便吃的——有些果品不能隨便吃,頂多嘗兩個,如二十世紀明月(梨)、柔丁香(葡萄),因為產(chǎn)量太少了,很金貴。蘿卜起出來,堆成小山似的。農(nóng)業(yè)工人很有經(jīng)驗,一眼就看出來,這是一般的,過了磅賣出去;這幾個好,留下來自己吃。不用刀,用棒子打它一家伙,“棒打蘿卜”嘛。咔嚓一聲,蘿卜就裂開了。蘿卜香氣四溢,吃起來甜、酥、脆。我們種的是心里美。張家口這地方的水土好像特別宜于蘿卜之類作物生長,苤藍有籃球大,疙瘩白(圓白菜)像一個小銅盆。蘿卜多汁,不艮,不辣。

紅皮小水蘿卜,生吃也很好(有蘿卜我不吃水果),我的家鄉(xiāng)叫作“楊花蘿卜”,因為楊樹開花時賣。過了那幾天就老了。小紅蘿卜氣味清香。

江青一輩子只說過一句正確的話:“小蘿卜去皮,真是煞風景!”我們有時陪她看電影,開座談會,聽她東一句西一句地漫談。開會都是半夜(她白天睡覺,夜里辦公),會后有一點夜宵。有時有涼拌小蘿卜。人民大會堂的廚師做小蘿卜都是削皮的。蘿卜去皮,吃起來不香。

南方的黃瓜不如北方的黃瓜,水嘰嘰的,吃起來沒有黃瓜香。

都愛吃夏初出的頂花帶刺的嫩黃瓜,那是很好吃,一咬滿口香,嫩黃瓜最好攥在手里整咬,不必拍,更不宜切成細絲。但也有人愛吃二茬黃瓜——秋黃瓜。

呼和浩特有一位老八路,官稱“老李森”。此人保留了很多農(nóng)民的習慣,說起話來滿嘴粗話。我們請他到賓館里來介紹情況,他脫下一只襪子來,一邊搖著這只襪子,一邊談,嘴里隔三句就要加一個“我操你媽!”他到一個老朋友曹文玉家來看我們。曹家院里有幾架自種的黃瓜,他進門就摘了兩條嚼起來。曹文玉說:“你洗一洗!”——“洗它做啥!”

我老是想起這兩句話:“寧吃一斗蔥,莫逢屈突通?!边@兩句話大概出自楊升庵的《古謠諺》。屈突通不知是什么人,印象中好像是北朝的一個很兇惡的武人。讀書不隨手做點筆記,到要用時就想不起來了。我為什么老是要想起這兩句話呢?因為我每天都要吃蔥,愛吃蔥。

“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每年小蔥下來時我都要吃幾次小蔥拌豆腐,鹽,香油,少量味精。

羊角蔥蘸醬卷煎餅。

再過幾天,新蔥——新鮮的大蔥就下來了。

我在一九五八年定為“右派”,尚未下放,曾在西山八大處干了一陣活,為大蔥裝箱。是山東大蔥,出口的,可能是出口到東南亞的。這樣好的大蔥我真沒有見過,蔥白夠一尺長,粗如搟面杖。我們的任務是把大蔥在大箱里碼整齊,釘上木板。聞得出來,這大蔥味甜不辣,很香。

新山藥(土豆,馬鈴薯)快下來了,新山藥入大籠蒸熟,一揭屜蓋,噴香!山藥說不上有什么味道,可是就是有那么一種新山藥氣。羊肉鹵蘸莜面卷,新山藥,塞外美食。

苤藍、茄子,口外都可以生吃。

逐臭

“臭豆腐、醬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過去賣臭豆腐、醬豆腐是由小販擔子沿街串巷吆喝著賣的。王致和據(jù)說是有這么個人的。皖南屯溪人,到北京來趕考,不中,窮困落魄,流落在北京,百無聊賴,想起家鄉(xiāng)的臭豆腐,遂依法炮制,沿街叫賣,生意很好,干脆放棄功名,以此為生。這個傳說恐怕不可靠,一個皖南人跑到北京來趕考,考的是什么功名?無此道理。王致和臭豆腐家喻戶曉,世代相傳,現(xiàn)在成了什么“集團”,廠房很大,但是商標仍是“王致和”。王致和臭豆腐過去賣得很便宜,是北京最便宜的一種貧民食品,都是用筷子夾了賣,現(xiàn)在改用方瓶碼裝,賣得很貴,成了奢侈品。有一個僑居美國的老人,晚年不斷地想北京的臭豆腐,再來一碗熱湯面,此生足矣。這個愿望本不難達到,但是臭豆腐很臭,上飛機前檢查,絕對通不過,老華人恐怕將帶著他的懷鄉(xiāng)病,抱恨以終。

臭豆腐聞起來臭,吃起來香。有一位女同志,南京人。愛人到南京出差,問她要帶什么東西——“臭豆腐”。她愛人買了一些,帶到火車上。一車廂都大叫:“這是什么味道?什么味道!”我們在長沙,想嘗嘗毛澤東在火宮殿吃過的臭豆腐,循味跟蹤,臭味漸濃,“快了,快到了,聞到臭味了嘛!”到了眼前,是一個公共廁所!

其實油炸臭豆腐干不只長沙有。我在武漢、上海、南京,都吃過。昆明的是烤臭豆腐,把臭油豆干放在下置炭火的鐵箅子上烤。南京夫子廟賣油炸臭豆腐干用竹簽子串起來,十個一串,像北京的冰糖葫蘆似的,穿了薄紗的旗袍或連衣裙的女郎,描眉畫眼,一人手里拿了兩三串臭豆腐,邊走邊吃,也是一種景觀,他處所無。

吃臭,不只中國有,外國也有,我曾在美國吃過北歐的臭啟司。招待我們的詩人保羅·安格爾,以為我吃不來這種東西。我連王致和臭豆腐都能整塊整塊地吃,還在乎什么臭啟司!待老夫吃一個樣兒叫你們見識見識!

不臭不好吃,越臭越好吃,口之于味并不都是“有同嗜焉”。

葵·薤

小時讀漢樂府《十五從軍征》,非常感動。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xiāng)里人,“家中有阿誰?”——“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蓖脧墓犯]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詩寫得平淡而真實,沒有一句迸出呼天搶地的激情,但是慘切沉痛,觸目驚心。詞句也明白如話,不事雕飾,真不像是兩千多年前的人寫出的作品,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也完全能讀懂。我未從過軍,接觸這首詩的時候,也還沒有經(jīng)過長久的亂離,但是不止一次為這首詩流了淚。

然而有一句我不明白,“采葵持作羹”??绾慰梢詾楦??我的家鄉(xiāng)人只知道向日葵,我們那里叫作“葵花”。這東西怎么能做羹呢?用它的葉子?向日葵的葉子我是很熟悉的,很大,葉面很粗,有毛,即使是把它切碎了,加了油鹽,煮熟之后也還是很難下咽的。另外有一種秋葵,開淡黃色薄瓣的大花,葉如雞腳,又名雞爪葵。這東西也似不能做羹。還有一種蜀葵,又名錦葵,內(nèi)蒙、山西一帶叫作“蜀薊”。我們那里叫作端午花,因為在端午節(jié)前后盛開。我從來也沒聽說過端午花能吃——包括它的葉、莖和花。后來我在濟南的山東博物館的庭院里看到一種戎葵,樣子有點像秋葵,開著耀眼的朱紅的大花,紅得簡直嚇人一跳。我想,這種葵大概也不能吃。那么,持以作羹的葵究竟是一種什么東西呢?

后來我讀到吳其浚的《植物名實圖考長編》和《植物名實圖考》。吳其浚是個很值得叫人佩服的讀書人。他是嘉慶進士,自翰林院修撰官至湖南等省巡撫。但他并沒有只是做官,他留意各地物產(chǎn)豐瘠與民生的關系,依據(jù)耳聞目見,輯錄古籍中有關植物的文獻,寫成了《長編》和《圖考》這樣兩部巨著。他的著作是我國十九世紀植物學極重要的專著。直到現(xiàn)在,西方的植物學家還認為他繪的畫十分精確。吳其浚在《圖考》中把葵列為蔬類的第一品。他用很激動的語氣,幾乎是大聲疾呼,說葵就是冬莧菜。

然而冬莧菜又是什么呢?我到了四川、江西、湖南等省,才見到。我有一回住在武昌的招待所里,幾乎餐餐都有一碗綠色的葉菜做的湯。這種菜吃到嘴是滑的,有點像莼菜。但我知道這不是莼菜,因為我知道湖北不出莼菜,而且樣子也不像。我問服務員:“這是什么菜?”——“冬莧菜!”第二天我過到一個巷子,看到有一個年輕的婦女在井邊洗菜。這種菜我沒有見過。葉片圓如豬耳,顏色正綠,葉梗也是綠的。我走過去問她洗的這是什么菜——“冬莧菜!”我這才明白:這就是冬莧菜,這就是葵!那么,這種菜作羹正合適——即使是旅生的。從此,我才算把《十五從軍征》真正讀懂了。

吳其浚為什么那樣激動呢?因為在他成書的時候,已經(jīng)幾乎沒有人知道葵是什么了。

蔬菜的命運,也和世間一切事物一樣,有其興盛和衰微,提起來也可叫人生一點感慨,葵本來是中國的主要蔬菜?!对姟め亠L·七月》:“七月烹葵及菽”,可見其普遍。后魏《齊民要術》以《種葵》列為蔬菜第一篇?!安煽獋?,“松下清齋折露葵”,時時見于篇詠。元代王禎的《農(nóng)書》還稱葵為“百菜之主”。不知怎么一來,它就變得不行了。明代的《本草綱目》中已經(jīng)將它列入草類,壓根兒不承認它是菜了!葵的遭遇真夠慘的!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想是因為后來全國普遍種植了大白菜。大白菜取代了葵。齊白石題畫中曾提出:“牡丹為花之王,荔枝為果之王,獨不論白菜為菜中之王,何也?”其實大白菜實際上已經(jīng)成“菜之王”了。

幸虧南方幾省還有冬莧菜,否則吳其浚就死無對證,好像葵已經(jīng)絕了種似的。吳其浚是河南固始人,他的家鄉(xiāng)大概早已經(jīng)沒有葵了,都種了白菜了。他要是不到湖南當巡撫,大概也弄不清葵是啥。吳其浚那樣激動,是為葵鳴不平。其意若曰:葵本是菜中之王,是很好的東西;它并沒有絕種!它就是冬莧菜!您到南方來嘗嘗這種菜,就知道了!

北方似乎見不到葵了。不過近幾年北京忽然賣起一種過去沒見過的菜:木耳菜。你可以買一把來,做個湯,嘗嘗??褪悄菢拥奈兜溃?,木耳菜本名落葵,是葵之一種,只是葵葉為綠色,而木耳菜則帶紫色,且葉較尖而小。

由葵我又想到薤。

我到內(nèi)蒙去調(diào)查抗日戰(zhàn)爭時期游擊隊的材料,準備寫一個戲??戳撕枚喾葙Y料,都提到部隊當時很苦,時常沒有糧食吃,吃“荄荄”,下面多于括號中注明“音害害”。我想:“荄荄”是什么東西?再說“荄”讀gāi,也不讀“害”呀!后來在草原上有人給我找了一棵實物,我一看,明白了:這是薤。薤音xiè。內(nèi)蒙、山西人每把聲母為x的字讀成h母,又好用疊字,所以把“薤”念成了“害害”。

薤葉極細。我捏著一棵薤,不禁想到漢代的挽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還落復,人死一去何時歸?”不說蔥上露、韭上露,是很有道理的。薤葉上實在掛不住多少露水,太易“晞”掉了。用此來比喻人命的短促,非常貼切。同時我又想到漢代的人一定是常常食薤的,故爾能近取譬。

北方人現(xiàn)在極少食薤了。南方人還是常吃的。湖南、湖北、江西、云南、四川都有。這幾省都把這東西的鱗莖叫作“藠頭”?!八姟币簟敖小?。南方的年輕人現(xiàn)在也有很多不認識這個藠字的。我在韶山參觀,看到說明材料中提到當時用的一種土造的手榴彈,叫作“洋藠古”,一個講解員就老實不客氣地讀成“洋晶古”。湖南等省人吃的藠頭大都是腌制的,或入醋,味道酸甜;或加辣椒,則酸甜而極辣,皆極能開胃。

南方人很少知道藠頭即是薤的。

北方城里人則連藠頭也不認識。北京的食品商場偶爾從南方運了藠頭來賣,趨之若鶩的都是南方幾省的人。北京人則多用不信任的眼光端詳半天,然后望望然后去之。我曾買了一些,請幾位北方同志嘗嘗,他們閉著眼睛嚼了一口,皺著眉頭說:“不好吃!——這哪有糖蒜好哇!”我本想長篇大論地宣傳一下藠頭的妙處,只好咽回去了。

哀哉,人之成見之難于動搖也!

我寫這篇隨筆,用意是很清楚的。

第一,我希望年輕人多積累一點生活知識。古人說詩的作用: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還可以多識于草木蟲魚之名。這最后一點似乎和前面幾點不能相提并論,其實這是很重要的。草木蟲魚,多是與人的生活密切相關。對于草木蟲魚有興趣,說明對人也有廣泛的興趣。

第二,我勸大家口味不要太窄,什么都要嘗嘗,不管是古代的還是異地的食物,比如葵和薤,都吃一點。一個一年到頭吃大白菜的人是沒有口福的。許多大家都已經(jīng)習以為常的蔬菜,比如菠菜和萵筍,其實原來都是外國菜。西紅柿、洋蔥,幾十年前中國還沒有,很多人吃不慣,現(xiàn)在不是也都很愛吃了么?許多東西,乍一吃,吃不慣,吃吃,就吃出味兒來了。

你當然知道,我這里說的,都是與文藝創(chuàng)作有點關系的問題。

菌小譜

南方的很多地方把冬菇叫香蕈(xùn)。長江以北似不產(chǎn)冬菇。

我小時候常隨祖母到觀音庵去。祖母吃長齋,殺生日都在庵中過。素席上總有一道菜:香蕈餃子。香蕈湯一大碗先上桌,素餡餃子油炸至酥脆,傾入湯,嗤啦一聲,香蕈香氣四溢,味殊不惡。這種做法近似口蘑鍋巴,只是口蘑鍋巴的湯是葷湯。香蕈餃子如用葷湯,當更味重,但餃子似宜仍用素餡,取其有蔬筍氣,不壓冬菇香味。

冬菇當以涼水發(fā),方能保持香氣。如以熱水發(fā),味減。

冬菇干制,可以致遠。吃過鮮冬菇的人不多。我在井岡山吃過,大井山上有一個五保戶老媽媽,生產(chǎn)隊特批她砍倒一棵椴樹生冬菇。冬菇源源不絕地生長。房東老鄒隔兩三天就為我們?nèi)ベI半籃。以茶油炒,鮮嫩腴美,不可名狀。或以少許臘肉同炒,更香。鮮菇之外,青菜湯一碗,辣腐乳一小碟。紅米飯三碗,頃刻下肚,意猶未足。

我在昆明住過七年,離開已四十年,不忘昆明的菌子。

雨季一到,諸菌皆出,空氣里一片菌子氣味。無論貧富,都能吃到菌子。

常見的是牛肝菌、青頭菌。牛肝菌菌蓋正面色如牛肝。其特點是背面無菌褶,是平的,只有無數(shù)小孔,因此菌肉很厚,可切成片,宜于炒食。入口滑細,極鮮。炒牛肝菌要加大量蒜薄片,否則吃了會頭暈。菌香、蒜香撲鼻,直入臟腑,逗人食欲。牛肝菌價極廉,青頭菌稍貴。青頭菌菌蓋正面微帶蒼綠色,菌褶雪白,燴或炒,宜放鹽,用醬油顏色就不好看了?;蛞詾榍囝^菌格韻較高,但也有人偏嗜牛肝菌,以其滋味較為強烈濃厚。

最名貴是雞?,雞?之名甚奇怪?!?”字別處少見。為什么叫“雞?”,眾說不一。這東西生長地方也奇怪,生在田野間的白蟻窩上。為什么專長在白蟻窩上,這道理連專家也沒弄明白。雞?菌菌蓋小而菌把粗長,吃的主要便是形似雞大腿的菌把。雞?是菌中之王。味道如何?真難比方??梢哉f這是“植物雞”。味正似當年的肥母雞,但雞?肉粗而菌肉細膩,且雞肉無此特殊的菌子香氣。昆明甬道街有一家不大的云南館子,制雞?極有名。

菌子里味道最深刻(請恕我用了這樣一個怪字眼兒)、樣子最難看的,是干巴菌。這東西像一個被踩破的馬蜂窩,顏色如半干牛糞,亂七八糟,當中還夾雜了許多松毛、草莖,擇起來很費事。擇出來也沒有大片,只是螃蟹小腿肉粗細的絲絲。洗凈后,與肥瘦相間的豬肉、青辣椒同炒,入口細嚼,半天說不出話來。干巴菌是菌子,但有陳年宣威火腿香味、寧波油浸槽白魚鲞香味、蘇州風雞香味、南京鴨胗肝香味,且雜有松毛清香氣味。干巴菌晾干,加辣椒同腌,可以久藏,味與鮮時無異。

樣子最好看的是雞油菌。個個正圓,銀圓大,嫩黃色,但據(jù)說不好吃。干巴菌和雞油菌,一個中吃不中看,一個中看不中吃!

未有人工培養(yǎng)的“洋蘑菇”之前,北京菜市偶爾有鮮蘑賣,是野生的,大概是柳蘑。肉片燴鮮蘑是一道時菜。五芳齋(舊在東安市場內(nèi))燴鮮蘑制作精細,無土腥氣。但柳蘑沒有多大吃頭,只是吃個新鮮而已。

口蘑不像冬菇一樣可以人工種植??谀⑸L的秘密,好像到現(xiàn)在還沒有揭開。口蘑長在草原上。很怪,只長在“蘑菇圈”上。草原上往往有一個相當大的圓圈,正圓,圈上的草長得特別綠,綠得發(fā)黑,這就是蘑菇圈。九月間,雨晴之后,天氣潮悶,這是出蘑菇的時候。遠遠一看,蘑菇圈是固定的。今年這里出蘑菇,明年還出。蘑菇圈的成因,誰也說不明白。有人說這地方曾扎過蒙古包,蒙古人把吃剩的羊骨頭、羊肉湯倒在蒙古包的周圍,這一圈土特別肥沃,故草色濃綠,長蘑菇。這是想當然耳。有人曾挖取蘑菇圈的土,移之室內(nèi),布入口蘑菌絲,希望獲得人工馴化的口蘑,沒有成功。

口蘑品類頗多。我曾在張家口沙嶺子農(nóng)業(yè)科學研究所畫過一套《口蘑圖譜》,皆以實物置之案前摹寫(口蘑顏色差別不大,皆為灰白色,只是形體有異,只需用鋼筆蘸炭黑墨水描摹即可,不著色,亦為考慮印制方便故),自信對口蘑略有認識。口蘑主要的品種有:

黑蘑。菌褶棕黑色,此為最常見者。菌行稱之為“黑片蘑”,價賤,但口蘑味仍甚濃。北京涮羊肉鍋子中、澆豆腐腦的羊肉鹵中及“炸丸子開鍋”的銅鍋里,所放的都是黑片蘑?!罢ㄍ枳娱_鍋”所放的只是口蘑渣,無整只者。

白蘑。白蘑較?。ê谀⒂写笕缤肟诘模?,菌蓋、菌褶都是白色。白蘑味極鮮。我曾在沽源采到一枚白蘑做了一大碗湯,全家人喝了,都說比雞湯還鮮——那是“三年困難”時期,若是現(xiàn)在,恐怕就不能那樣香美了。

雞腿子。菌把粗長,近根部鼓起,狀如雞腿。

青腿子。形狀似雞腿子,但微綠——干制后亦是灰白色,幾與雞腿子無異。

雞腿子、青腿子很少見,即張家口口蘑莊號中也不易買到。

此外還有“廟自行”、“蘑菇丁”……那都是商號巧立名目,其實不是特別的品種。

口蘑采得,即須穿線晾干,否則極易生蛆??谀⒏芍坪蠓接邢阄?。我吃過自采的鮮口蘑,一點也不香,這也很奇怪。發(fā)口蘑當用開水。至少需發(fā)一夜。口蘑發(fā)漲后,將水潷出,這就是口蘑湯??谀⒕拗杏猩常豢捎檬执晗?。以手搓,則沙永遠不能清除,吃起來會牙磣。只能把發(fā)過的口蘑放入大碗中,滿注清水,用筷子像打雞蛋似的反復打。泥沙沉底后,換水再打。大約得換三四次水,打上千下,至碗內(nèi)不復再有泥沙后,再用手指摳去泥根。

口蘑宜重葷大油(制素什錦一般只用香菇,少有用口蘑者)。《老殘游記》提到口蘑燉鴨,自是佳品。我曾在沽源吃過口蘑羊肉臊子蘸莜面,三者相得益彰,為平生難忘的一次口福。在呼和浩特一家飯館吃過一盤炒口蘑,極滑潤,油皆透入口蘑片中,蓋以慢火炒成,雖名為炒,實是油燜。即口蘑煨南豆腐,亦需葷湯,方出味。

湖南極重菌油。秋涼時,長沙飯館多賣菌油豆腐、菌油面,味道很好,但不知是何種菌耳。

中國種植“洋蘑菇”的歷史不久。最初引進的是平蘑,即圓蘑菇。這東西種起來也很簡單,但要花一筆“基本建設”的錢。馬糞、鍘細的稻草,拌勻,即為培養(yǎng)基土,裝入無蓋的木箱中,布入菌絲,一箱一箱逐層置在木架上,用不了幾天,就會出蘑。平蘑在室內(nèi)栽培,露地不能生長。室內(nèi)須保持一定的濕度和溫度。平蘑生長甚快。我在沙嶺子農(nóng)科所畫口蘑譜,在蘑菇房外面的一間小辦公室里。我在外面畫,它在里面長。我畫完一張,進去看看,每只木箱中都已經(jīng)長出白白的一層蘑菇。平蘑一茬接一茬,每天可采。

春節(jié)加菜:新采未開傘的平蘑切成薄片,加大量蒜黃、瘦豬肉同炒,一大盤,很解饞。平蘑片炒蒜黃,各種菜譜皆未載。這種搭配是很好的。平蘑要現(xiàn)采的,罐頭平蘑不中吃。

北京近年菜市上平蘑少,但有大量的鳳尾菇。乍出時,北京人覺得很新鮮,現(xiàn)在有點賣不動了??磥肀本┙紖^(qū)洋蘑菇生產(chǎn)有點過剩了。

尋常茶話

袁鷹編《清風集》約稿。我對茶實在是個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換三次葉子。每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但是毫不講究,對茶葉不挑剔。青茶、綠茶、花茶、紅茶、沱茶、烏龍茶,但有便喝。茶葉多是別人送的,喝完了一筒,再開一筒。喝完了碧螺春,第二天就可以喝蟹爪水仙。但是不論什么茶,總得是好一點的。太次的茶葉,便只好留著煮茶葉蛋?!侗本┤恕防锏慕┱J為喝茶只是“止渴生津利小便”,我以為還有一種功能,是:提神?!短这謮魬洝酚涢h老子茶,說得神乎其神。我則有點像董日鑄,以為“濃、熱、滿三字盡茶理”。我不喜歡喝太燙的茶,沏茶也不愛滿杯。我的家鄉(xiāng)說為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滿,茶要淺。”茶斟得太滿是對客人不敬,甚至是罵人。于是就只剩下一個字:濃。我喝茶是喝得很釅的。曾在機關開會,有女同志嘗了我的一口茶,說是“跟藥一樣”。因此,寫不出關于茶的文章。要寫,也只是平平常常的話。

我讀小學五年級那年暑假,我的祖父不知怎么忽然高了興,要教我讀書。“穿堂”的右側(cè)有兩間空屋。里間是佛堂,掛了一幅丁云鵬畫的佛像,佛的袈裟是朱紅的。佛像下,是一尊烏斯藏銅佛。我的祖母每天早晚來燒一炷香。外間本是個貯藏室,房梁上掛著干菜、干的粽葉,靠墻有一壇“臭鹵”,面筋、百葉、筍頭、莧菜秸都放在里面臭。臨窗設一方桌,便是我的書桌。祖父每天早晨來講《論語》一章,剩下的時間由我自己寫大小字各一張。大字寫《圭峰碑》,小字寫《閑邪公家傳》,都是祖父從他的藏帖里拿來給我的。隔日作文一篇,還不是正式的八股,是一種叫作“義”的文體,只是解釋《論語》的內(nèi)容。題目是祖父出的。我共做了多少篇“義”,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只記得有一題是“孟子反不伐義”。

祖父生活儉省,喝茶卻頗考究。他是喝龍井的,泡在一個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興砂壺里,用一個細瓷小杯倒出來喝。他喝茶喝得很釅,一次要放多半壺茶葉。喝得很慢,喝一口,還得回味一下。

他看看我的字、我的“義”,有時會另拿一個杯子,讓我喝一杯他的茶。真香。從此我知道龍井好喝,我的喝茶濃釅,跟小時候的熏陶也有點關系。

后來我到了外面,有時喝到龍井茶,會想起我的祖父,想起孟子反。

我的家鄉(xiāng)有“喝早茶”的習慣,或者叫作“上茶館”。上茶館其實是吃點心、包子、蒸餃、燒麥、千層糕……茶自然是要喝的。在點心未端來之前,先上一碗干絲。我們那里原先沒有煮干絲,只有燙干絲。干絲在一個敞口的碗里堆成塔狀,臨吃,堂倌把裝在一個茶杯里的作料——醬油、醋、麻油澆入。喝熱茶、吃干絲,一絕!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在昆明住了七年,幾乎天天泡茶館。“泡茶館”是西南聯(lián)大學生特有的說法。本地人叫作“坐茶館”,“坐”,本有消磨時間的意思,“泡”則更勝一籌。這是從北京帶過去的一個字,“泡”者,長時間地沉溺其中也,與“窮泡”、“泡蘑菇”的“泡”是同一語源。聯(lián)大學生在茶館里往往一泡就是半天。干什么的都有。聊天、看書、寫文章。有一位教授在茶館里讀梵文。有一位研究生,可稱泡茶館的冠軍。此人姓陸,是一怪人。他曾經(jīng)徒步旅行了半個中國,讀書甚多,而無所著述,不愛說話。他簡直是“長”在茶館里。上午、下午、晚上,要一杯茶,獨自坐著看書。他連漱洗用具都放在一家茶館里,一起來就到茶館里洗臉刷牙。聽說他后來流落在四川,窮困潦倒而死,悲夫!

昆明茶館里賣的都是青茶,茶葉不分等次,泡在蓋碗里。文林街后來開了一家“摩登”茶館,用玻璃杯賣綠茶、紅茶——滇綠、滇紅。滇綠色如生青豆,滇紅色似“中國紅”葡萄酒,茶味都很厚。滇紅尤其經(jīng)泡,三開之后,還有茶色。我覺得滇紅比祁(門)紅、英(德)紅都好,這也許是我的偏見。當然比斯里蘭卡的“利普頓”要差一些——有人喝不來“利普頓”,說是味道很怪。人之好惡,不能勉強。我在昆明喝過烤茶。把茶葉放在粗陶的烤茶罐里,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傾入滾水,茶香撲人。幾年前在大理街頭看到有烤茶罐賣,猶豫一下,沒有買。買了,放在煤氣灶上烤,也不會有那樣的味道。

一九四六年冬,開明書店在綠楊村請客。飯后,我們到巴金先生家喝功夫茶。幾個人圍著淺黃色的老式圓桌,看陳蘊珍(蕭珊)“表演”:濯器、熾炭、注水、淋壺、篩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次喝功夫茶,印象深刻。這茶太釅了,只能喝三小杯。在座的除巴先生夫婦,有靳以、黃裳。一轉(zhuǎn)眼,四十三年了。靳以、蕭珊都不在了。巴老衰病,大概沒有喝一次功夫茶的興致了。那套紫砂茶具大概也不在了。

我在杭州喝過一杯好茶。

一九四七年春,我和幾個在一個中學教書的同事到杭州去玩。除了“西湖景”,使我難忘的有兩樣方物:一是醋魚帶把。所謂“帶把”,是把活草魚的脊肉剔下來,快刀切為薄片,其薄如紙,澆上好秋油,生吃。魚肉發(fā)甜,鮮脆無比。我想這就是中國古代的“切膾”。一是在虎跑喝的一杯龍井。真正的獅峰龍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槍,泡在玻璃杯里,茶葉皆直立不倒,載浮載沉,茶色頗淡,但入口香濃,直透臟腑,真是好茶!只是太貴了。一杯茶,一塊大洋,比吃一頓飯還貴。獅峰茶名不虛傳,但不得虎跑水不可能有這樣的味道。我自此方知道,喝茶,水是至關重要的。

我喝過的好水有昆明的黑龍?zhí)度rT馬到黑龍?zhí)?,疾馳之后,下馬到茶館里喝一杯泉水泡的茶,真是過癮。泉就在茶館檐外地面,一個正方的小池子,看得見泉水咕嘟咕嘟往上冒。井岡山的水也很好,水清而滑。有的水是“滑”的,“溫泉水滑洗凝脂”并非虛語。井岡山水洗被單,越洗越白;以泡“狗古腦”茶,色味俱發(fā),不知道水里含了什么物質(zhì)。天下第一泉、第二泉的水,我沒有喝出什么道理。濟南號稱泉城,但泉水只能供觀賞,以泡茶,不覺得有什么特點。

有些地方的水真不好,比如鹽城。鹽城真是“鹽城”,水是咸的。中產(chǎn)以上人家都吃“天落水”。下雨天,在天井上方張了布幕,以接雨水,存在缸里,備烹茶用。最不好吃的水是菏澤,菏澤牡丹甲天下,因為菏澤土中含堿,牡丹喜堿性土。我們到菏澤看牡丹,牡丹極好,但茶沒法兒喝。不論是青茶、綠茶,沏出來一會兒就變成紅茶了,顏色深如醬油,入口咸澀。由菏澤往梁山,住進招待所后,第一件事便是趕緊用不帶堿味的甜水沏一杯茶。

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了,這一天才舒服。無論貧富,皆如此。一九四八年我在午門歷史博物館工作,館里有幾位看守員,歲數(shù)都很大了。他們上班后,都是先把帶來的窩頭片在爐盤上烤上,然后輪流用水汆做水沏茶。茶喝足了,才到午門城樓的展覽室里去坐著。他們喝的都是花茶。北京人愛喝花茶,以為只有花茶才算是茶(北京很多人把茉莉花叫作“茶葉花”)。我不太喜歡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舍先生家的花茶。

老舍先生一天離不開茶。他到莫斯科開會,蘇聯(lián)人知道中國人愛喝茶,倒是特意給他預備了一個熱水壺??墒牵麆偲懔艘槐?,還沒喝幾口,一轉(zhuǎn)臉,服務員就給倒了。老舍先生很憤慨地說:“他媽的!他不知道中國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一天喝茶喝到晚,也許只有中國人如此。外國人喝茶都是論“頓”的,難怪那位服務員看到多半杯茶放在那里,以為老先生已經(jīng)喝完了,不要了。

龔定庵以為碧螺春天下第一。我曾在蘇州東山的“雕花樓”喝過一次新采的碧螺春?!暗窕恰痹且粋€華僑富商的住宅,樓是進口的硬木造的,到處都雕了花,八仙慶壽、福祿壽三星、龍、鳳、牡丹……真是集惡俗之大成。但碧螺春真是好。不過茶是泡在大碗里的,我覺得這有點煞風景。后來問陸文夫,文夫說碧螺春就是講究用大碗喝的。茶極細,器極粗,亦怪!

我還在湖南桃源喝過一次擂茶。茶葉、老姜、芝麻、米,加鹽放在一個擂缽里,用硬木的擂棒“擂”成細末,用開水沖開,便是擂茶。我在《湘行二記》中對擂茶有比較詳細的敘述,為省篇幅,不再抄引。

茶可入饌,制為食品。杭州有龍井蝦仁,想不惡。裘盛戎曾用龍井茶包餃子,可謂別出心裁。日本有茶粥?!顿饺说氖澄铩氛f俳人小聚,食物極簡單,但“惟茶粥一品,萬不可少”。茶粥是啥樣的呢?我曾用粗茶葉煎汁,加大米熬粥,自以為這便是“茶粥”了。有一陣子,我每天早起喝我所發(fā)明的茶粥,自以為很好喝。四川的樟茶鴨子乃以柏樹枝、樟樹葉及茶葉為熏料,吃起來有茶香而無茶味。曾吃過一塊龍井茶心的巧克力,這簡直是惡作劇!用上海人的話說:巧克力與龍井茶實在完全“弗搭界”。

  1. 我的家鄉(xiāng)稱蘿卜為蘿菠。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