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美麗的雪花飛舞起來了。我已經(jīng)有三年不曾見著它。
去年在福建,仿佛比現(xiàn)在更遲一點,也曾見過雪。但那是遠(yuǎn)處山頂?shù)姆e雪,可不是飛舞著的雪花。在平原上,它只是偶然的隨著雨點灑下來幾顆,沒有落到地面的時候。它的顏色是灰的,不是白色;它的重量像是雨點,并不會飛舞。一到地面,它立刻融成了水,沒有痕跡,也未嘗跳躍,也未嘗發(fā)出聲音,像江浙一帶下雪時的模樣。這樣的雪,在四十年來第一次看見它的老年的福建人,誠然能感到特別的意味,談得津津有味,但在我,卻總覺得索然?!案=ㄏ逻^雪”,我可沒有這樣想過。
我喜歡眼前飛舞著的上海的雪花。它才是“雪白”的白色,也才是花一樣的美麗。它好像比空氣還輕,并不從半空里落下來,而是被空氣從地面卷起來的。然而它又像是活的生物,像夏天黃昏時候的成群的蚊蚋,像春天流蜜時期的蜜蜂,它的忙碌的飛翔,或上或下,或快或慢,或粘著人身,或擁人窗隙,仿佛自有它自己的意志和目的。它靜默無聲。但在它飛舞的時候,我們似乎聽見了千百萬人馬的呼號和腳步聲,大海的洶涌的波濤聲,森林的狂吼聲,有時又似乎聽見了情人的竊竊的密語聲,禮拜堂的平靜的晚禱聲,花園里的歡樂的鳥歌聲……它所帶來的是陰沉與嚴(yán)寒。但在它的飛舞的姿態(tài)中,我們看見了慈善的母親,柔和的情人,活潑的孩子,微笑的花,溫暖的太陽,靜默的晚霞……它沒有氣息。但當(dāng)它撲到我們面上的時候,我們似乎聞到了曠野間鮮潔的空氣的氣息,山谷中幽雅的蘭花的氣息,花園里濃郁的玫瑰的氣息,清淡的茉莉花的氣息……
在白天,它做出千百種婀娜的姿態(tài);夜間,它發(fā)出銀色的光輝,照耀著我們行路的人,又在我們的玻璃窗上札札的繪就了各式各樣的花卉和樹木,斜的,直的,彎的,倒的。還有那河流,那天上的云……
現(xiàn)在,美麗的雪花飛舞了。我喜歡,我已經(jīng)有二年不曾見著它。我的喜歡有如四十年來第—次看見它的老年的福建人。
但是,和老年的福建人一樣,我回想著過去下雪時候的生活,現(xiàn)在的喜悅就像這鉆進(jìn)窗隙落到我桌上的雪花似的,漸漸融化,而且立刻消失了。
記得某年在北京,一個朋友的寓所里,圍著火爐,煮著全中國最好的白菜和面,喝著酒,剝著花生,談笑得幾乎忘記了身在異鄉(xiāng);吃得滿面通紅,兩個人一路唱著,一路踏著吱吱的叫著的雪,踉蹌的從東長安街的起頭踱到西長安街的盡頭,又忘記了正是異鄉(xiāng)最寒冷的時候。這樣的生活,和今天的一比,不禁使我感到惘然。上海的朋友們都像走工廠里的機(jī)器,忙碌得一刻沒有休息;而在下雪的今天,他們又叫我一個人看守著永不會有人或電話來訪問的房子。這是多么孤單,寂寞,乏味的生活。
“沒有意思!”我聽見過去的我對今天的我這樣說了。正像我在福建的時候,對四十年來第一次看見雪的老年的福建人所說的一樣。
但是,另一個我出現(xiàn)了。他是足以對看過去的北京的我射出驕傲的眼光來的我。這個我,某年在南京下雪的時候,曾經(jīng)有過更快活的生活:雪落得很厚,蓋住了一切的田野和道路。
我和我的愛人在一片荒野中走著。我們辨別不出路徑來,也并沒有終止的目的。我們只讓我們的腳歡喜怎樣就怎樣。我們的腳常常歡喜踏在最深的溝里。我們未嘗感到這是曠野,這是下雪的時節(jié)。我們仿佛是在花園里,路是平坦的,而且是柔軟的。
我們未嘗覺得一點寒冷,因為我們的心是熱的。
“沒有意思!”我聽見在南京的我對在北京的我這樣說了。
正像在北京的我對著今天的我所說的一樣,也正像在福建的我對著四十年來第一次看見雪的老年的福建人所說的一樣。
然而,我還有一個更可驕傲的我在呢。這個我,是有過更快樂的生活的,在故鄉(xiāng):冬天的早晨,當(dāng)我從被窩里伸出頭來,感覺到特別的寒冷,隔著蚊帳望見天窗特別的陰暗,我就首先知道外面下了雪了?!把┞淅舶籽笱?,老虎拖娘娘……”這是我躺在被窩里反復(fù)的唱著的歡迎雪的歌。別的早晨,照例是母親和姊姊先起床,等她們煮熟了飯,拿了火爐來,代我烘暖了衣褲鞋襪,才肯鉆出被窩,但是在下雪天,我就有了最大的勇氣。我不需要火爐,雪就是我的火爐。我把它捻成了團(tuán),捧著,丟著。我把它堆成了一個和尚,在它的口里,插上一支香煙。
我把它當(dāng)做糖,放在口里。地上厚的積雪,是我的地氈,我在它上面打著滾,翻著筋斗。它在我的底下發(fā)出嗤嗤的笑聲,我在它上面哈哈的回答著。我的心是和它合一的。我和它一樣的柔和,和它一樣的潔白。我同它到處跳躍,我同它到處飛跑著。
我站在屋外,我愿意它把我造成一個雪和尚,我躺在地上愿意它像母親似的在我身上蓋下柔軟的美麗的被窩。我愿意隨著它在空中飛舞。我愿意隨著它落在人的肩上。我愿意雪就是我,我就是雪。我年青。我有勇氣。我有最寶貴的生命的力。我不知道憂慮,不知道苦惱和悲哀……
“沒有意思!你這老年人!”我聽見幼年的我對著過去的那些我這樣說了。正如過去的那些我驕傲的對別個所說的一樣。
不錯,一切的雪天的生活和幼年的雪天的生活一比,過去和現(xiàn)在的喜悅是像這鉆進(jìn)窗隙落到我桌上的雪花一樣,漸漸融化,而且立刻消失了。
然而對著這時穿著一襲破單衣,站在屋角里發(fā)抖的或竟至于僵死在雪地上的窮人,則我的幼年時候快樂的雪天生活的意義,又如何呢?這個他對著這個我,不也在說著“沒有意思!”的話嗎?
而這個死有完膚的他,對著這時正在零度以下的長城下,捧著凍結(jié)了的機(jī)關(guān)槍,即將被炮彈打成雪片似的兵士,則其意義又將怎樣呢?“沒有意思!”這句話,該是誰說呢?
天呵,我們能再想了。人間的歡樂無平衡,人間的苦惱亦無邊限。世界無終極之點,人類亦無末日之時。我既生為今日的我,為什么要追求或留念今日的我以外的我呢?今日的我雖說是寂寞的孤單的看守著永沒有人或電話來訪問的房子,但既可以安逸的躲在房子里烤著火,避免風(fēng)雪的寒冷;又可以隔著玻璃,詩人—般的靜默的鑒賞著雪花飛舞的美的世界,不也是足以自滿的嗎?
抓住現(xiàn)實。只有現(xiàn)實是最寶貴的。
眼前雪花飛舞著的世界,就是最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
看呵!美麗的雪花在飛舞著呢。這就是我三年來相思著而不能見到的雪花。
故鄉(xiāng)的楊梅
過完了長期的蟄伏生活,眼看著新黃嫩綠的春天爬上了枯枝,正欣喜著想跑到大自然的懷中,發(fā)泄胸中的郁抑,卻忽然病了。
唉,忽然病了。
我這粗壯的軀殼,不知道經(jīng)過了多少炎夏和嚴(yán)冬,被輪船和火車拋擲過多少次海角與天涯,嘗受過多少辛勞與艱苦,從來不知道顫栗或疲倦的呵,現(xiàn)在卻呆木的躺在床上,不能隨意的轉(zhuǎn)側(cè)了。
尤其是這軀殼內(nèi)的這一顆心。它歷年可是鐵一樣的。對著眼前的艱苦,它不會畏縮;對著未來的憧憬,它不肯絕望;對著過去的痛苦,它不愿回憶的呵,然而現(xiàn)在,它卻盡管凄涼的往復(fù)的想了。
唉,唉,可悲呵,這病著的軀殼的病著的心。
尤其是對著這細(xì)雨連綿的春天。
這雨,落在西北,可不全像江南的故鄉(xiāng)的雨嗎?細(xì)細(xì)的,絲一樣,若斷若續(xù)的。
故鄉(xiāng)的雨,故鄉(xiāng)的天,故鄉(xiāng)的山河和田野……,還有那蔚藍(lán)中襯著整齊的金黃的菜花的春天,藤黃的稻穗帶著可愛的氣息的夏天,蟋蟀和紡織娘們在濡濕的草中唱著詩的秋天,小船吱吱的獨著沉默的薄冰的冬天……還有那熟識的道路,還有那親密的故居……
不,不,我不想這些,我現(xiàn)在不能回去,而且是病著,我得讓我的心平靜:恢復(fù)我過去的鐵一般的堅硬,告訴自己:這雨是落在西北,不是故鄉(xiāng)的雨─—而且不像春天的雨,卻像夏天的雨。
不要那樣想吧,我的可憐的心呵,我的頭正像夏天的烈日下的汽油缸,將要炸裂了,我的嘴唇正干燥得將要進(jìn)出火花來了呢。讓這夏天的雨來壓下我頭部的炎熱,讓……讓……
唉,唉,就說是故鄉(xiāng)的楊梅吧……它正是在類似這樣的雨天成熟的呵。
故鄉(xiāng)的食物,我沒有比這更喜歡的了。倘若我愛故鄉(xiāng),不如就說我完全是愛的這叫做楊梅的果子吧。
呵,相思的楊梅!它有著多么驚異的形狀,多么可愛的顏色,多么甜美的滋味呀。
它是圓的,和大的龍眼一樣大小,遠(yuǎn)看并不稀奇,拿到手里,原來它是遍身生著刺的哩。這并非是它的殼,這就是它的肉。不知道的人,—定以為這滿身生著刺的果子是不能進(jìn)口的了,否則也須用什么刀子削去那刺的尖端的吧?然而這是過慮。
它原來是希望人家愛它吃它的。只要等它漸漸長熟,它的刺也漸漸軟了,平了。那時放到嘴里,軟滑之外還帶著什么感覺呢?
沒有人能想得到,它還保存著它的特點,每一根刺平滑的在舌尖上觸了過去,細(xì)膩柔軟而且親切─—這好比最甜蜜的吻,使人迷醉呵。
顏色更可愛呢。它最先是淡紅的,像嬌嫩的嬰兒的面頰,隨后變成了深紅,像是處女的害羞,最后黑紅了─一不,我們說它是黑的。然而它并不是黑,也不是黑紅,原來是紅的。太紅了,所以像是黑。輕輕的啄開它,我們就看見了那新鮮紅嫩的內(nèi)部,同時我們已染上了一嘴的紅水。說他新鮮紅嫩,有的人也許以為一定像貴妃的肉色似的荔枝吧?噯,那就錯了。荔枝的光色是呆板的,像玻璃,像魚目;楊梅的光色卻是生動的,像映著朝霞的露水呢。
滋味嗎?沒有十分成熟是酸帶甜,成熟了便單是甜。這甜味可決不使人討厭,不但愛吃甜味的人嘗了一下舍不得丟掉,就連不愛吃甜味的人也會完全給它吸引住,越吃越愛吃。它是甜的,然而又依然是酸的,而這酸味,我們須待吃飽了楊梅以后,再吃別的東西的時候,才能領(lǐng)會得到。那時我們才知道自己的牙齒酸了,軟了,連豆腐也咬不下了,于是我們才恍然悟到剛才吃多了酸的楊梅。我們知道這個,然而我們?nèi)匀粣鬯?,我們?nèi)皂毘砸粋€大飽。它真是世上最迷人的東西。
唉,唉,故鄉(xiāng)的楊梅呵。
細(xì)雨如絲的時節(jié),人家把它一船一船的載來,一擔(dān)一擔(dān)的挑來,我們一籃一籃的買了進(jìn)來,掛一籃在檐口下,放一籃在水缸蓋上,倒上一臉盆,用冷水一洗,一顆一顆的放進(jìn)嘴里,一面還沒有吃了,一面又早已從臉盆里拿起了一顆,一口氣吃了一二十顆,有時來不及把它的核一一吐出來,便一直吞進(jìn)了肚里。
“生了蟲呢……蛇吃過了呢……”母親看見我們吃得快,吃得多,便這樣的說了起來,要我們仔細(xì)的看一看,多多的洗一番。
但我們并不管這些,它成了我們的生命,我們越吃越快了。
“好吃,好吃,”我們心里這樣想著,嘴里卻沒有余暇說話。待肚子脹上加脹,脹上加脹,眼看著一臉盆的楊梅吃得一顆也不留,這才呆笨的挺著肚子,走了開去,嘆氣似的噓出一聲“咳”來……
唉,可愛的故鄉(xiāng)的楊梅呵。
一年,二年……我已有十六七年不曾嘗到它的滋味了。偶而回到故鄉(xiāng),不是在嚴(yán)寒的冬天,便是在酷熱的夏天,或者楊梅還未成熟,或者楊梅已經(jīng)落完了。這中間,曾經(jīng)有兩次,在異地見到過楊梅,比故鄉(xiāng)的小,比故鄉(xiāng)的酸,顏色又不及故鄉(xiāng)的紅。我想回味過去,把它買了許多來。
“長在樹上,有蟲爬過,有蛇吃過呢……”
我現(xiàn)在成了大人,有了知識,愛惜自己的生命甚于楊梅了。
我用沸滾的開水去細(xì)細(xì)的洗楊梅,覺得還不夠消除那上面的微菌似的。
于是它不但更不像故鄉(xiāng)的,簡直不是楊梅了。我只嘗了一二顆,便不再吃下去。
最后一次我終于在離故鄉(xiāng)不遠(yuǎn)的地方見到了可愛的故鄉(xiāng)的楊梅。
然而又因為我成了大人,有了知識,愛惜自己的生命甚于楊梅,偶然發(fā)現(xiàn)—條小蟲,也就拒絕了回味的歡愉。
現(xiàn)在我的味覺也顯然改變了,即使回到故鄉(xiāng),遇到細(xì)雨如絲的楊梅時節(jié),即使并不害怕從前的那種吃法,我的舌頭應(yīng)該感覺不出從前的那種美味了,我的牙齒應(yīng)該不能像從前似的能夠容忍那酸性了。
唉,故鄉(xiāng)離開我愈遠(yuǎn)了。
我們中間橫著許多鴻溝。那不是千萬里的山河的阻隔,那是……
唉,唉,我到底病了。我為什么要想到這些呢?
看呵,這眼前的如絲的細(xì)雨,不是若斷若續(xù)的落在西北的春天里嗎?
狗
“我們的學(xué)校明天放假,愛羅先珂君請你明晨八時到他那里,一同往西山去玩?!币晃缓蛺哿_先珂君同住的朋友來告訴我說。
“好極了,好極了!”我喜歡得跳了起來,兩只手如鼓槌似的亂敲著桌子。
同房的兩位朋友見我那種樣子,哈哈的大笑了。
住在北京城里,只是整天的吃灰吃沙,縱使有鮮花一般的靈魂的人也得憔悴了。
到馬路上去,不用說;大風(fēng)起時,院子內(nèi)一畚箕一畚箕掃不盡的黃沙也不算希奇;可是沒有什么風(fēng)時關(guān)著門,房內(nèi)桌上的灰也會漸漸的厚起來,這又怎么說呢?
北京城里有幾條河,都如溝一樣的大,而且臭不堪聞。有幾個池多關(guān)在皇宮里,我不知他們?yōu)槭裁唇心切┏貫椤昂!?,或許想聊以自慰罷。所謂后誨,現(xiàn)在已種了東西。
北京城里也有幾個小山,但是都被鎖在皇宮里。
這樣苦惱的地方,竟將我飄流的人留了四五年,我若是不曾見過江南的風(fēng)景倒也罷了,卻偏偏又是生長在江南。
許多朋友都羨慕我,說我在北京讀了這許久的書,卻不知道我肚里吃飽了灰。
西山離城三十余里,是一座有名的山,到過北京的人,大概都要去游幾次。只有我這倒霉的人,一聽人家談起西山就紅了臉來去的用費原花不了多少,然而“錢”大哥不聽我的命令,實在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撲滿雖曾買過幾次,但總不出半月就碎了。
從高柜子上換得的幾千錢,也屢屢不能在衣袋中過夜。
不幸,住在北京四五年,竟不曾去過一次。這次愛羅先珂君邀我一道去游這里的名山,我還不喜歡嗎?
和愛羅先珂君同住的朋友定后,我就急忙預(yù)備我的東西。從洗衣作里取回了一身襯衣,從抽斗角里找出了一本久已棄置的抄寫簿,削尖了一只短短的鉛筆,從朋友處借來了一只金黃色的熱水瓶。
晚飯只吃了一碗,因為我希望黑夜早點上來。
約莫八點鐘,我就不耐煩的躺在床上等候睡神了。
“時間”是我們少年人的仇敵。越望它慢一點來,好讓我們少長一根胡髭,它卻越來得迅速,比閃電還迅速;越希望它快一點來,好讓我們早接一個甜蜜的吻,它卻越來得遲緩,比駱駝還遲緩。
“天亮了嗎?天亮了嗎?”我時時睡眼蒙朧的問,然而仔細(xì)一看,只是窗外的星和掛在墻上的熱水瓶的光。
“亮了!亮了!……”窗外的雀兒叫了起來。我穿了衣,下了床,東方才發(fā)白,不敢驚動同房的朋友,只輕輕的開了門走到院中。
天空淺灰色,西北角上浮著幾顆失光的星。隔墻的柳條兒靜靜的飄蕩著,一切都還在甜睡中,只有三五只小雀兒唱著悅耳的晨歌,打破了沉寂。我靜靜的站著,吸著新鮮的空氣,腦中充滿了無限的希望,渾身沐在歡樂之中了。
天空漸漸變成淡白的——白的——淺紅的——紅的——玫瑰色的顏色。雀兒的歌聲漸漸高了起來,各處都和奏著。巷外的車聲和腳步聲漸漸繁雜起來。一忽兒,柳梢上首先吻到了一線金色的曙光,和奏中加入了鵲兒的清脆的歌聲。巷內(nèi)的人家都砰硼的開了門,我的旅館的茶房也咳嗽著開了大門。
我回到房中,那兩位朋友還呼呼的酣睡著。開了窗子,在桌旁坐下,看著他們沉醉似的微笑的臉,我暗暗的想到:
“西山也有如夢一般的甜蜜嗎?”
一會兒,茶房送了臉?biāo)畞?。我洗過臉,掛上熱水瓶,帶了簿子和鉛筆要走了?;剡^頭去一看,那兩位朋友依然呼呼的酣睡著,看著他們沉醉仙的微笑的臉,我對他們低低的吟道:
“靜靜的睡著罷,親愛的朋友們。夢中如有可愛的人兒,就不必回來了。”
太陽已將世界照得燦爛,微風(fēng)招曳著地上的柳影,我慢慢兒的踏了過去。
在路旁的小店里,我買了幾個燒餅,一面咬著,一面含糊的唱著歌,仰著頭呆看那天上的彩云,腳步極其緩慢的移動著。今天出門早,早到愛羅先珂君處也要等待,所以走得特別的慢。
然而事實并不這樣,這極長極長的路,卻不知不覺的一會兒就走完了。
愛羅先珂君仍和平日一樣的赤著腳躺在床上和一個朋友談話。他熱烈的握著我的手,問我為什么來得這樣早,我說我的靈魂還要早呢,它昨夜已到了西山了。他微微一笑,將我的手緊緊的捏了一捏。
我們?nèi)顺粤艘稽c餅干,談了一會,就陸續(xù)來了幾位朋友。要動身時湊巧又來了一個日本的記者,談?wù)撛S久,說是愛羅先珂君將離開中國,要照一個相。照相后,我們方才動身。去的人一起十二個.除愛羅先珂君外,其中有一個日本人,一個臺灣人,三個中國人,其余都是朝鮮人;我們隨身帶去一點橘子,糕餅等物。
出了西直門,我們分兩路走。坐洋車的往大路,騎驢子的往小路。我和愛羅先珂君都喜歡騎驢子。
那時正是植樹節(jié),又逢晴天,我們曲曲折折的在田間小路上走,享受不盡春日的野景。有些人唱著日本歌,有些人唱著世界語歌,有些人唱著中國歌。我的驢子比誰的都快,只要我“得而……”一喝,拉緊韁繩,它就飛也似的往前疾馳。只是別的驢子多不肯跟著上來,它們都走得很慢,使我屢次不耐煩的在前面等。有一次我的驢子在路旁等它們,讓它們往前走,不知怎的,忽然那些驢子都疾馳起來。我很奇怪,將自己的驢子跟在別一匹驢子后一試,也多是這樣。后來我仔細(xì)一看,原來我的驢子要咬別的驢子的屁股,別的怕了起來,所以疾馳了。于是我發(fā)明了一種方法,等大家鞭不快驢子時,我就挽轉(zhuǎn)韁繩跑了回去,跟在后面。這樣一來,大家就走得快了。
“為什么它們不怕鞭子,只怕你呀?”愛羅先珂君驚異的問我。
“因為我的驢子是雄的……”我回答說。
大家都笑了。
西山原不很遠(yuǎn),我們出城門時早已望見,但是仿佛有誰妒忌我們似的,任我們?nèi)绾巫叩每?,他只是將西山暗暗的往遠(yuǎn)處移去。我很焦急,愛羅先河君也時時問我遠(yuǎn)近。確實的里數(shù)我不知道,我便問驢夫。
離山不遠(yuǎn)時,路上的石子漸漸多了起來,最后便滿路上都是。那些灰白色的石子重重的堆蓋著,高高低低,不曾砌入泥中,與普通的石子路完全不同。驢子的腳踏下去,石子就往四面移動。在這一條路上,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我的驢子雖有“千里之材”,也不能在這里施展,一不小心,就是顛蹶。大家只好嘆一口氣,無可奈何的慢慢兒走。驢蹄落在石子上,發(fā)出軋軋的聲音。我覺得我是坐在駱駝上。
這時離山已很近,山上青蒼的叢林,孤野的茅亭,黃色的寺院,以及山腳下的屋子都漸漸在我們眼前清楚起來。喜悅從我的心底涌了上來,我時時喊著“到了!到了!”愛羅先珂君的眉毛飛舞著,他似乎比我還喜歡。大家望著山景,手指著東,指著西,談那風(fēng)景。
我仿佛得了勝利似的,在他們的前面走。
忽然,一陣低低的嗚咽聲激動了我的耳鼓。我朝前一看,有一個衣服襤褸的婦人坐在路的右邊哭泣。她的頭發(fā)蓬亂,臉色又黑又黃,消瘦得很,約莫四十余歲。她坐在路外斜地上,下面是一條一丈許深的干了的溝。她拉著草坐著,似要倒下去的一般??奁暫艿臀?,無力似的低微。
“游覽的地方,都有這種乞丐?!蔽衣月砸幌?,就昂著頭過去了。
“先生!先生!”愛羅先珂君在后面喝了起來。
我仍然往前走著,只回過頭來問他什么。
“什么人在路旁哭呀!王先生?”他說著已經(jīng)走過了那婦人的面前。
“是一個婦人。”我說。
“她為什么哭著?什么樣的人呢?”
“或許是要錢罷,窮人?!蔽艺f著仍昂然的往前走。
愛羅先珂君是在我后面的第四個人,他的前面是一個朝鮮人。他用日本話問那朝鮮人,朝鮮人也用日本話回答他,似乎在將那婦人模樣描寫給他聽。
“王先生!你為什么不下去問問她呀?”愛羅先珂君忿然的問我。這時離那婦人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
我沒有回答。我覺得這沒有問的必要。在游覽的地方,我曾看見過許多沒有手和腳的乞丐,他們都是用這種方法討錢的。
“你為什么不下去問問她呢,王先生?你為什么不給她一點錢呢?”愛羅先珂君接連的問我。
乞丐不來扯我的驢子,我卻下去問她?平日乞丐扯了我的車子跟了來,我總是搖一搖頭。多跟了一程,我就圓睜著眼,暴怒似的大聲的說:“沒有!”向來不肯說“滾!”這已是很慈悲的了,今天卻要我下去問她?——但是我想不出一句話回答愛羅先珂君。
我一摸口袋,袋中有六七元的銅子票。愛羅先珂君出來時共帶了十二三元,在路上都換了銅子票,一半交給了坐車去的,一半交給了我,我這時想依從愛羅先河君的意思回轉(zhuǎn)去給她一點錢,但回頭一看,已距離得很遠(yuǎn),便仍往前走了。
愛羅先珂君知道我沒有什么話可以回答,很忿怒的在后面和朝鮮的朋友談著。
我聽見那忿怒的聲音,漸漸不安起來。我知道由己錯了。
到了山腳下,我們都下了驢子。我握著愛羅先珂君的右手,那位朝鮮的朋友握著他的左手,在寬闊的山路上走。
“你為什么不下去問她呢,王先生?”他依然忿怒的問我,皺了眉毛。
我渾身不安起來,臉上火一般的發(fā)燒,依然沒有話可以回答,只低下了頭。
“在我們那里,”他忿怒著繼續(xù)說,“誰一見這種不幸的人時,誰就將她扶了回去。在這里,你卻經(jīng)過她面前時,如對待一只狗似的安然走了過去!……”
狗,我才是一只狗!我從良心里看見了我所做的事情,我承認(rèn)他所說的是對的,我才是一只狗!我恨不得立刻鉆入地下!……
我如落在油鍋中,沸滾的油煎著我。我羞恥,我恨不得立刻死了!……
西山有如何的好玩,我不知道。在山間,我們曾喝過溪水,但是在水中,我照見了我自己是一只狗;在巖石上我曾躺了一會,但是我覺得我那種躺著的樣子與別的狗完全一樣。在山上吃蛋時,我曾和愛羅先珂君敲尖,賭過勝負(fù),在半山里,我們曾猜過石子;但是我同時都覺得不配和他,和其余的玩耍。
的確,我經(jīng)過她面前時,我是如對待一只狗似的安然走了過去!
我時時刻刻覺得我自己是一只狗,是一只真的狗!我覺得不配握愛羅先珂君的手,不配握一切的人的手!我羞恥,我無面目!……
在夜間,我是夜夜有夢;白天,我覺得也是一樣的繼續(xù)不斷的做著夢。這夢似乎很長很慢,永沒有完結(jié)的一般,但同時又覺得很短很快。立刻就會完結(jié)的一般。和愛羅先珂君游西山去的時候,正是植樹節(jié),一轉(zhuǎn)瞬間現(xiàn)在又將到植樹節(jié)了。愛羅先珂君離開北京是在去年植樹節(jié)后不久的某一晚間。那時大雨正傾盆的下著。在這一年中我曾發(fā)了好幾次的誓,再不做這樣無恥的事了,但是現(xiàn)在還是時常的犯罪,而且沒有人責(zé)備我,愛我的愛羅先珂君不在這里了。
晚間的大雨常在這里傾盆的下著,愛羅光坷君還不回來,莫非我永遠(yuǎn)要在這里做狗了嗎?
我們的太平洋
倘若我問你:“你喜歡西湖嗎?”你一定回答說:“是的,我非常喜歡!”
但是,倘若我問你說:“你喜歡后湖嗎?”你一定搖一搖頭說:“那里比得上西湖!”或者,你竟露著奇異的眼光,反問我說:“那一個后湖呀!”
哦,我所說的是南京的后湖,它又叫做玄武湖。
倘若你以前到過南京,你一定知道這個又叫做玄武湖的后湖。倘若你近來住在南京或到過南京,你一定知道它又改了名字了。它現(xiàn)在叫做五洲公園了,是不是?
但是,說你喜歡,我不能夠代你確定的答復(fù),如其說你喜歡后湖比喜歡西湖更甚,那我簡直想也不敢這樣想了。自然,你一定更喜歡西湖的。
然而,我自己卻和你相反。我更喜歡后湖。你要用西湖的山水名勝來和我所喜歡的后湖比較,你是徒然的。我是不注意這些。我可以給你滿意的答復(fù):“后湖并不像西湖那樣的秀麗?!倍椅疫€敢保證你說:“你更喜歡西湖,是完全對的。”但我這樣的說法,可并不取消我自己的喜歡。我自己,還是更喜歡后湖的。
后湖的一邊有一座紫金山,你一定知道。它很高。它沒有生產(chǎn)什么樹木。它只是一座裸禿的山,一座沒有春夏的山。沒有什么山洞。也沒有什么蹊徑。它這里的云霧沒有像在西湖的那末神秘奇妙,不能引起你的甜美的幻夢。它能給你的常是寂寞與悲涼,浩歌與哀悼。但是,這樣也就很好了,我覺得。它雖沒有西湖的秀麗,它可有它的雄壯。
后湖的又一邊有一座城墻,你也一定知道。這是西湖所沒有的。在游人這一點上來比較,有點像西湖的蘇堤。但是它沒有撫媚的紅桃綠柳的映襯。它是一座廢堞殘垣的古城。它不能給青年男女黃金一樣的迷夢。你到了那里,就好像熱情之神Apollo到了雅典的衛(wèi)城上,發(fā)覺了潛伏在幸福背后的悲哀。我覺得,這樣更好。她能使你味澈到人生的真諦。
但是我喜歡后湖,還不在這里。我對它的喜歡的開始,這不是在最近。那已是十年以前的事了。
十年以前,我曾在南京住了將近半年。如同我喜歡吃多量的醋——你可不要取笑我——拌干絲一樣,我?guī)缀跏翘焯斓胶蠛サ摹N液苌侏氉匀サ臅r候,常有很多的同伴。有時,一只船容不下,便分開在兩只船里。
第一個使我喜歡后湖的原因,是在同伴。他們都和我一樣年輕,活潑得有點類于瘋狂的放蕩。大家還不曾肩上生活的重?fù)?dān),只知道快樂。只有其中的一位廣東朋友,常去拜訪愛人被取笑“割草”的,和我已經(jīng)負(fù)上了人的生活的擔(dān)子的,比較有點憂郁,但是實際上還是非常的輕微,它像是浮云一樣,最容易被微風(fēng)吹開。這幾個有著十足的天真的青年湊在一起,有說有笑,有叫有唱,常常到后湖去,于是后湖便被我喜歡了。
第二個原因,是在船。它是一種平常的樸素的小漁船,沒有修飾,老老實實的破著,漏的漏著。船中偶然放著一二個鄉(xiāng)人用的小竹椅或破板凳.我們須分坐在船頭和船欄上。沒有篷,使我們?nèi)菀捉邮荜柟饣蝻L(fēng)雨,船里有了四支槳,一支篙。船夫并不拘束我們,不需要他時他可以留岸上。我是從小在故鄉(xiāng)的河里,瞞著母親弄慣了船的.我當(dāng)然非常高興拿著一支槳坐在船尾,替代了船夫。船既由我們自己弄,于是要縱要橫,要擱淺要拋錨,要靠岸要隨風(fēng)飄蕩,一切都可以隨便了。這樣,船既樸素得可愛,又玩得自由,后湖便更被我喜歡了。
第三個原因是湖中的茭兒萊與荷花。當(dāng)它們最茂盛的時候,很多地方幾乎只有一線狹窄的船路。船從中間駛了去,沙沙的擠動著兩邊的枝葉,聞到清鮮的香氣,時時受到葉上的水滴的襲擊。它們高高的遮住了我們的視線,迷住了我們的方向,柳暗花明的常常覺得前面是絕徑了,又豁然開朗的展開一條路來。當(dāng)它們枯萎到水面水下的時候,我們的船常常遇到擱淺,經(jīng)過一番努力,又蕩漾在無阻礙的所在。有時,四五個人合著力,故意往擱淺的所在駛了去,你撐篙,我扯草根,想探出一條路來。我們的精力正是最充足的時候,我們并不惋惜幾小時的徒然的探險。這樣,湖中有了茭兒萊與荷花,使我們?nèi)の稒M生,我自然愈加喜歡后湖了。
第四,是后湖的水閘??苛舜赖匠菈Ω?,水閘的上面有一個可怕的陰暗的深洞。從另一條路走到水閘邊,看見了迸發(fā)的瀑布。我們在這里大聲唱了起來,宛如音樂家對著海的洪濤練習(xí)喉音一樣。潔白的瀑布誘惑著我們脫鞋襪,走去受洗禮,隨后還逼我們到湖中去洗浴游泳,倘若天氣暖熱的話。在這里,我們的精力完全隨著喜歡消耗盡了。這又是我更喜歡后湖的一個原因。
第五,最后而又最大的使我喜歡后湖的原因了。那就是,我們的太平洋。太平洋,原來被我們發(fā)現(xiàn)在后湖里了。這是被我們中間的一個同伴,一個詩人兼哲學(xué)家的同伴所首先發(fā)現(xiàn),所提議而加銜的。它的區(qū)域就在離開水閘不遠(yuǎn)起,到對面的洲的末尾的近處止。這里是一個最寬廣的所在,也是湖水最深的所在。后湖里幾乎到處都有茭菜與荷花或水草,只有這里是一年四季露著汪洋的一片的。這里的太陽顯得特別強(qiáng)烈,風(fēng)也顯得特別大。顯然的,這里的氣候也儼然不同了。我們中間沒有一個人反對這“太平洋”新名字。我們都的確覺得到了真正的太平洋了。夢呵,我們已經(jīng)占據(jù)了半個地球了!我們已經(jīng)很疲乏,我們現(xiàn)在要在太平洋里休息了。任你把我們飄到地球的那一角去吧,太平洋上的風(fēng)!我們丟了槳,躺在船上,仰望著空間的浮云,不復(fù)注意到時間的流動。我們把腳拖在太平洋里,聽著默默的波聲,呼吸著最清新的空氣。我們暫時的靜默了。我們已經(jīng)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還有什么比太平洋更可愛,更偉大呢?而我們是,每次每次在那里飄漾著,在那里夢想著未來,在那里觀望著宇宙間的幻變,在那里傾聽著地球的轉(zhuǎn)動,在那里消磨它幸福的青春。我們完全占有了太平洋了……
夠了,我不再說到洲上的櫻桃,也不再說到翻船的朋友那些事,是怎樣怎樣的有趣,我只舉出了上面的五點。你說西湖比后湖好.你可能說后湖所有的這幾點,西湖也有?尤其是,我們的太平洋?
或者你要說,幾十年以前,西湖的船,西湖的水草,西湖的水,都和我說的相仿佛,和我所喜歡的后湖一樣樸素,一樣自然。但是,我告訴你,我沒有親自看見過。當(dāng)我離開南京后兩年光景,當(dāng)我看見西湖的時候,西湖已經(jīng)是粉飾華麗得不象一個處女似的西子了。
“就是后湖,也已經(jīng)大大的改變,不象你所說的十年前的可愛了。”你一定會這樣的說的,是不是?
那是我承認(rèn)的。幾年前我已經(jīng)看見它改變了許多了。
后湖的船已經(jīng)變得十分的華麗,水閘已經(jīng)不通,馬路已經(jīng)展開在洲上。它的名字也已經(jīng)換做五洲公園了。
尤其是,我的同伴已經(jīng)散失了:我們中間最有天才的畫家已經(jīng)睡在地下,詩人兼哲學(xué)家流落在極遠(yuǎn)的邊疆,拖木屐的朋友在南海入了贅,“割草”的工人和在后湖里栽跟斗的莽漢等等都已不曉得行蹤和存亡了。我呢,在生活的重?fù)?dān)下磨煉著,已經(jīng)將要老了。倘若我的年青時代的同伴再能集合起來,我相信每個人的額上已經(jīng)刻下了很深的創(chuàng)痕,而天真和快樂,也一定不復(fù)存在了。
然而,只要我活著,即使我們的太平洋填成了大陸,甚至整個的后湖變成了大陸,我還是喜歡后湖的。因為我活著的時候,我不會忘記我們的太平洋。
你說你更喜歡西湖。
我說我更喜歡后湖。
你喜歡你的西湖,我喜歡我的后湖就是。
你說西湖最好。
我說后湖最好。
你說你的,我說我的。
天下事,原來喜歡的都是好的,從沒有好的都使人喜歡,你說是嗎?
父親的玳瑁
在墻腳跟刷然溜過的那黑貓的影,又觸動了我對于父親的玳瑁的懷念。
凈潔的白毛的中間,夾雜些淡黃的云霞似的柔毛,恰如透明的婦人的玳瑁首飾的那種貓兒,是被稱為“玳瑁貓”的。我們家里的貓兒正是那一類,父親就給了它“玳瑁”這個名字。
在近來的這一匹玳瑁之前,我們還曾有過另外的一匹。它有著同樣的顏色,得到了同樣的名字,同是從我姊妹家里帶來,一樣的為我們所愛。
但那是我不幸的妹妹的玳瑁,它曾經(jīng)和她盤桓了十二年的歲月。
而現(xiàn)在的這一批,是屬于父親的。
它什么時候來到我們家里,我不很清楚,據(jù)說大約已有三年光景了。父親給我的信,從來不曾提過它。在他的理智中,仿佛以為玳瑁畢竟是一匹小小的獸,比不上任何的家事,足以通知我似的。
但當(dāng)我去年回到家里的時候,我看到了父親和玳瑁的感情了。
每當(dāng)廚房的碗筷一搬動,父親在后房餐桌邊坐下的時候.玳瑁便在門外“咪咪”的叫了起來。這叫聲是只有兩三聲,從不多叫的。它仿佛在問父親,可不可以進(jìn)來似的。
于是父親就說了,完全像對什么人說話一樣:
“玳瑁,這里來!”
我初到的幾天,家里突然增多了四個人,在玳瑁似乎感覺到熱鬧與生疏的恐懼,常不肯即刻進(jìn)來。
“來吧,玳瑁!”父親望著門外,不見它進(jìn)來,又說了。
但是玳瑁只回答了兩聲“咪咪”仍在門外徘徊著。
“小孩一樣,看見生疏的人,就怕進(jìn)來了?!备赣H笑著對我們說。
但是過了一會,玳瑁在大家的不注意中,已經(jīng)躍上了父親的膝上。
“哪,在這里兒?!备赣H說。
我們彎過頭去看,它伏在父親的膝上,睜著懼怯的眼望著我們,仿佛預(yù)備逃遁似的。
父親立刻理會它的感覺,用于撫摩著它的頸背,說:“困吧,玳瑁?!币幻嫠洲D(zhuǎn)過來對我們說:“不要多看它,它像姑娘一樣的呢。”
我們吃著飯,玳瑁從不跳到桌上來,只是靜靜的伏在父親的膝上。有時魚腥的氣息引誘了它,它便偶爾伸出半個頭來望了一望,又立刻縮了回去。它的腳不肯觸著桌。這是它的規(guī)矩,父親告訴我們說,向來是這樣的。
父親吃完飯,站起來的時候,玳瑁便先走出門外去。它知道父親要到廚房里去給它預(yù)備飯了。那是真的。父親從來不曾忘記過,他自己一吃完飯,便去添飯給玳瑁的。玳瑁的飯每次都有魚或魚湯拌著。父親自已這幾年來對于魚的滋味據(jù)說有點厭,但即使自己不吃,他總是每次上街去,給玳瑁帶了一些魚來,而且給它儲存著的。
白天,玳瑁常在儲藏東西的樓上,不常到樓下的房子里來。但每當(dāng)父親有什么事情將要出去的時候,玳瑁像是在樓上看著的樣子,便溜到父親的身邊,繞著父親的腳轉(zhuǎn)了幾下,一直跟父親到門邊。父親回來的時候,它又像是在什么地方遠(yuǎn)遠(yuǎn)望著,靜靜的傾聽著的樣子,待父親一跨進(jìn)門限,它又在父親的腳邊了。它并不時時刻刻跟著父親,但父親的一舉一動,父親的進(jìn)出,它似乎時刻在那里留心著。
晚上,玳瑁睡在父親的腳后的被上,陪伴著父親。
我們回家后,父親換了一個寢室。他現(xiàn)在睡到弄堂門外一間從來沒有人去的房子里了。
玳瑁有兩夜沒有找到父親,只在原地方走著,叫著。它第一夜跳到父親的床上,發(fā)現(xiàn)睡著的是我們,便立刻跳了出去。
正是很冷的天氣。父親記念著玳瑁夜里受冷,說它恐怕不會想到他會搬到那樣冷落的地方去的。而且晚上弄堂門又關(guān)得很早。
但是第三天的夜里,父親一覺醒來,玳瑁已在床上睡著了,靜靜的,“咕咕”念著貓經(jīng)。
半個月后,玳瑁對我也漸漸熟了。它不復(fù)躲避我。當(dāng)它在父親身邊的時候,我伸出手去,輕輕撫摩著它的頹背。它伏著不動。然而它從不自己走近我。我叫它,它仍不來。就是母親,她是永久和父親在一起的,它也不肯走近她。父親呢,只要叫一聲“玳?!保踔量人砸宦?,它便不曉得從什么地方溜出來了,而且繞著父親的腳。
有兩次玳瑁到鄰居去游走,忘記了吃飯。我們大家叫著“玳瑁玳?!?,東西尋找著,不見它回來。父親卻猜到它那里去了。他拿著玳瑁的飯碗走出門外,用筷子敲著,只喊了兩聲“玳?!保殍1銖暮苓h(yuǎn)的鄰屋上走來了。
“你的聲音像格外不同似的,”母親對父親說,只消叫兩聲,又不大,它便老遠(yuǎn)的聽見了。”
“是哪,它只聽我管的哩?!?/p>
對于寂寞的度著殘年的老人,玳瑁所給與的是兒子和孫子的安慰,我覺得。
六月四日的早晨,我?guī)е鴳?zhàn)栗的心重到家里,父親只躺在床上遠(yuǎn)遠(yuǎn)的望了我一下,便疲倦的合上了眼皮。我悲苦的牽著他的手在我的面上撫摩。他的手已經(jīng)有點生硬,不復(fù)像往日柔和的撫摩玳瑁的頸背那么自然。據(jù)說在頭一天的下午,玳瑁曾經(jīng)跳上他的身邊,悲鳴著,父親還很自然的撫摩著它親密的叫著“玳?!?。而我呢,已經(jīng)遲了。
從這一天起,玳瑁便不再走進(jìn)父親的以及和父親相連的我們的房子。我們有好幾天沒有看見玳瑁的影子。我代替了父親的工作,給玳瑁在廚房里備好魚拌的飯,敲著碗,叫著“玳?!?。玳瑁沒有回答,也不出來。母親說,這幾天家里人多,鬧得很,它該是躲在樓上怕出來的。于是我把飯碗一直送到樓上。然而玳瑁仍沒有影子。過了一天,碗里的飯照樣的擺在樓上,只飯粒干癟了一些。
玳瑁正懷著孕,需要好的滋養(yǎng)。一想到這,大家更其焦慮了。
第五天早晨,母親才發(fā)現(xiàn)給玳瑁在廚房預(yù)備著的另一只飯碗里的飯略略少了一些。大約它在沒有人的夜里走進(jìn)了廚房。它應(yīng)該是非常饑餓了。然而仍像吃不下的樣子。
一星期后,家里的戚友漸漸少了。玳瑁仍不大肯露面。無論誰叫它,都不答應(yīng),偶然在樓梯上溜過的后影,顯得憔悴而且瘦削,連那懷著孕的肚子也好像小了一些似的。
一天一天家里愈加冷靜了。滿屋里主宰著靜默的悲哀。一到晚上,人還沒有睡,老鼠便吱吱叫著活動起來,甚至我們房間的樓上也在叫著跑著。玳瑁是最會捕鼠的。當(dāng)去年我們回家的時候,即使它跟著父親睡在遠(yuǎn)一點的地方,我們的房間里從沒有聽見過老鼠的聲音,但現(xiàn)在玳瑁就睡在隔壁的樓上,也不過問了。我們毫不埋怨它。我們知道它所以這樣的原因。
可憐的玳瑁。它不能再聽到那熟識的親密的聲音,不能再得到那慈愛的撫摩,它是在怎樣的悲傷呵!
三星期后,我們?nèi)乙x開故鄉(xiāng)。大家預(yù)先就在商量,怎樣把玳瑁帶出來。但是離開預(yù)定的日子前一星期,玳瑁生了小孩了。我們看見它的肚子松癟著。
怎樣可以把它帶出來呢?
然而為了玳瑁,我們還是不能不帶它出來。我們家里的門將要全鎖上。鄰居們不會像我們似的愛它,而且大家全吃著素菜,不會舍得買魚飼它。單看玳瑁的脾氣,連對于母親也是冷淡淡的,決不會喜歡別的鄰居。
我們還是決定帶它一道來上海。
它生了幾個小孩,什么樣子,放在那里,我們雖然極想知道,卻不敢去驚動玳瑁。我們預(yù)定在飼玳瑁的時候,先捉到它,然后再尋覓它的小孩。因為這幾天來,玳瑁在吃飯的時候,已經(jīng)不大避人,捉到它應(yīng)該是容易的。
但是兩天后,我們十幾歲的外甥遏抑不住他的熱情了。不知怎樣,玳瑁的孩子們所在的地方先被他很容易的發(fā)見了。它們原來就在樓梯門口,一只半掩著的糠箱里。玳瑁和它的小孩們就住在這里,是誰也想不到的。外甥很喜歡,叫大家去看。玳瑁已經(jīng)溜得遠(yuǎn)遠(yuǎn)的在懼怯的望著。
我們想,既然玳瑁已經(jīng)知道我們發(fā)覺了它的小孩的住所,不如便先把它的小孩看守起來,因為這樣,也可以引誘玳瑁的來到,否則它會把小孩銜到更沒有人曉得的地方去的。
于是我們便做了一個更安適的窠,給它的小孩們,攜進(jìn)了以前父親的寢室,而且就在父親的床邊。
那里是四個小孩,白的,黑的,黃的,玳瑁的,都還沒有睜開眼睛。貼著壓著,鉆做一團(tuán),肥圓的。捉到它們的時候,偶然發(fā)出微弱的老鼠似的吱吱的鳴聲。
“生了幾只呀?”母親問著。
“四只?!?/p>
“嗨,四只!怪不得!扛了你父親的棺材,不要再扛我的呢!”母親嘆息著,不快活的說。
大家聽著這話,愣住了。
“把它們丟出去!”外甥叫著說,但他同時卻又喜悅的撫摩著玳瑁的小孩們,舍不得走開。
玳瑁現(xiàn)在在樓上尋覓了,它大聲的叫著。
“玳瑁,這里來,在這里?!蔽覀儗W(xué)著父親仿佛對人說話似的叫著玳瑁說。
但是玳瑁像只懂得父親的話,不能了解我們說什么。它在樓上尋覓著,在弄堂里尋覓著,在廚房里尋覓著,可不走進(jìn)以前父親天天夜里帶著它睡覺的房子。我們有時故意作弄它的小孩們,使它們發(fā)出微弱的鳴聲。玳瑁仍像沒有聽見似的。
過了一會,玳瑁給我們女工捉住了。它似乎餓了,走到廚房去吃飯,卻不防給她一手捉住了頸背的皮。
“快來!快來!捉住了!”她大聲叫著。
我扯了早已預(yù)備好的繩圈,跑出去。
玳瑁大聲的叫著,用力的掙扎著,待至我伸出手去,還沒抱住玳瑁,女工的手一松,玳瑁溜走了。
它再不到廚房里去,只在樓上叫著,尋覓著。
幾點鐘后,我們只得把玳瑁的小孩們送回樓上。它們顯然也和玳瑁似的在忍受著饑餓和痛苦。
玳瑁又靜默了,不到十分鐘,我們已看不見它的小孩們的影子?,F(xiàn)在可不必再費氣力,誰也不會知道它們的所在。
有一天一夜,玳瑁沒有動過廚房里的飯。以后幾天,它也只在夜里,待大家睡了以后到廚房里去。
我們還想設(shè)法帶玳瑁出來,但是母親說:
“隨它去吧,這樣有靈性的貓,那里會不曉得我們要離開這里。要出去自然不會躲開的。你們看它,父親過世以后,再也不忍走進(jìn)那兩間房里,并且?guī)滋鞗]有吃飯,明明在非常的傷心。現(xiàn)在怕是還想在這里陪伴你們父親的靈魂呢。它原是你父親的?!?/p>
我們只好隨玳瑁自己了。它顯然比我們還舍不得父親,舍不得父親所住過的房子,走過的路以及手所撫摸過的一切。父親的聲音,父親的形象,父親的氣息,應(yīng)該都還很深刻的縈繞在它的腦中。
可憐的玳瑁,它比我們還愛父親!
然而玳瑁也太凄慘了。以后還有誰再像父親似的按時給它好的食物,而且慈愛的撫摩著它,像對人說話似的一聲聲的叫它呢?
離家的那天早晨,母親曾給它留下了許多給孩子吃的稀飯在廚房里。門雖然鎖著,玳瑁應(yīng)該仍然曉得走進(jìn)去。鄰居們也曾答應(yīng)代我們給它飼料。然而又怎能和父親在的時候相比呢?
現(xiàn)在距我們離家的時候又已一月多了。玳瑁應(yīng)該很健康著,它的小孩們也該是很活潑可愛了吧?
我希望能再見到和父親的靈魂永久同在著的玳瑁。
伴侶
一九三二年的冬天,我們由福建回到了久別的故鄉(xiāng)。
那時父親還健在著,母親正患著病。他們的年紀(jì)都早已超過了六十,所謂風(fēng)燭之年,無時不在戰(zhàn)栗著暴風(fēng)雨的來到。我們的回家,給與他們的欣慰,真非言語所能形容。尤其是,他們還看見了一個從來不曾見面過的三歲的孫子。
“做人足心了!”
這話正像后來父親彌留的時候,突然看見我到了他身邊,所說的一樣。
這便是最大的幸福了,在他們。
母親病著。她的肥胖的,結(jié)實的身體,現(xiàn)在變得非常消瘦而衰弱了。然而仗著往年堅強(qiáng)的筋骨和勞苦的習(xí)慣,她仍勉強(qiáng)的在管理日常家務(wù),不肯躺在床上。
我們一進(jìn)門,母親便特別忙碌起來,仿佛她沒有一點病似的。她拿出來許多專門為孫子儲藏著的糕餅和糖果,又做許多點心。
父親只是往遠(yuǎn)近的街上跑。大冷天,不肯穿皮衣。又要買好吃的東西,又要買好玩的東西。
“唐哥!唐哥!”
他們不息的叫著,這親切的名字,他們應(yīng)該早已暗暗的叫過千萬遍,而現(xiàn)在才愉快的對著面叫出來了。
然而唐哥不懂得老人的心,整日在地上跑著,跳著,爬著玩,疲乏時只依靠到自己的父親和母親身邊。他需要食物時,才去找到祖父和祖母;待東西一到手,又自己去玩了。
唐哥是一個不安靜的孩子。手腳特別生得有力,喜歡爬上椅,爬上桌。大家給他捏一把汗,他卻笑嘻嘻的得意非常。一刻沒有注意他,他已經(jīng)溜出大門外,在河邊丟擲石子了。看見一只狗,一只雞,他便拖著棍子或掃帚追了出去。說是三歲,實際上他還只有兩歲半。他的腳步是小的,雖然有力,跑得快的時候,依然像球在那里滾著的一樣,使人擔(dān)心。
到家沒有幾天,他身上已經(jīng)碰破了好幾處。然而他不愛哭,哼幾下,對碰痛他的東西打了幾拳,滿足了報復(fù)的心,便忘記了。誰要是給他不快活,他也伸出小小的拳頭。
他安靜的時候,是在每天的晚上。燈一點上,他便捧出他的紅綠的積木來,在桌上疊著,擺著。擺成長的,他叫做船或火車,鳴鳴的叫著;擺成高的,他叫做門或房子。他認(rèn)為已經(jīng)擺成一種東西的時候,便立刻把它推翻,從新擺出一種別的花樣。這樣的反復(fù)著,一直會繼續(xù)上一二個鐘頭.直至疲倦到了他的眼里。
“日里也能這樣的安靜,就不必給他擔(dān)心了。”父親和母親都這樣說。
然而在白天,他絕不肯搬弄一下他的任何玩具。不是在房子里爬上爬下拿東西,便跑往門外去。我們現(xiàn)在住的是一幢孤零的屋,沒有幾家鄰居。這幾家鄰居中只有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她的家長管束得很嚴(yán),不常讓她出來。唐哥在家里可以說完全沒有伴侶。因此住了不久,他顯得很野了。他只是往門外的田邊或河邊去找趣味。那些地方可以常??匆婋u鴨或船只的來往。天氣雖然冷,他穿著一身笨重的衣服,卻毫不畏縮,仿佛在夏天里那樣的自由的玩著。
“有了伴,就不會這樣野了?!蹦赣H說。
我們都覺得母親的話是對的。唐哥在福建的時候,他幾乎常常在房里,因為我們的隔壁一間房里就住著他的兩個小伴侶。
就是唐哥自己,他似乎也已經(jīng)感覺到了。他不時的提到舊伴侶的名字。
于是我們都渴望的等待著玲玲的來到。
幾天后,玲玲果真來了。
那是我的姊妹的一個小女兒。比我們的孩子大了兩歲。她的皮膚仿佛被夏天的太陽熏炙過的那樣黑。大的面孔,大的眼睛,粗的鼻子,厚的嘴唇,穿著特別厚的棉衣,戴著一頂大的絨帽,腳上一雙塞著棉花的大皮鞋。橐橐橐,在地上踏了兩三腳,便縮著手呆住了。
“和弟弟去玩吧?!辨㈡⑼苿又暮⒆?。
但是她只睜大著眼望著,過了一會,爬到姊姊身邊的椅上坐著,一動也不動。
“像一尊菩薩!”母親笑著說?!叭グ桑聘?!和小姊姊去玩!”
唐哥也不動的望著。
“叫小姊姊。”我推著唐哥。
但是他不開口,只伸出一只手指來,指著玲玲頭上那頂紅色的絨帽,朝著我笑了一笑。
“是呀!小姊姊的帽子好看哩!”我說。
他頑皮的伸出一只腳,又用手指了兩指,對我一笑,那是在指玲玲的衣服了。
“紅紅的,好看哩,小姊姊的衣服!”
他突然跑過去,摸了一下玲玲的皮鞋,嘻嘻笑著,立刻退了回來。
“好看吧!”靜默到現(xiàn)在的玲玲說話了,得意的點著頭?!鞍职仲I給我的哩!”
“我也有的!”唐哥也得意的點著頭。他望了一望自已的腳,立刻到后房的床上去拿了另外一雙新的皮鞋來。
“諾!有花花哩!”
“黑的,不好看!”玲玲搖著頭。
“你沒有花!”唐哥一手提著自己的鞋,一手拍著玲的腳。
“怎么啦把我的鞋打壞啦!”玲玲皺著眉頭。
“壞的!壞的!”唐哥故意作弄著她,又接連拍了幾下,頑皮的笑著。
他的力很大,玲玲晃動幾下,幾乎倒了下來。
玲玲撇著嘴,哭了。
“嗄,多吃兩年飯,白吃,還是阿弟本領(lǐng)大!母親得意的說。
“女孩總是斯文的,”父親說著,抱了外孫女,撫摩著,“玲玲也乖哩!不要哭,外公去買糖!”
“我也要!一個紅的!”唐哥叫著。
“我要紅的!”玲玲止住了哭。
“唐哥紅的,小姊姊綠的!”唐哥大聲叫著說。
“唐哥綠的,小姊姊紅的!”玲玲的回答。
唐哥發(fā)氣了。
他睜著眼睛,望了一刻,突然趕到他祖父的身邊,往玲玲的身上拍的一拳。
玲玲撇了兩下嘴,又哭了。
她并不抵抗。用力的哭,仿佛就是她報復(fù)的方法似的。
“唐哥真不乖,怎么動手就打小姊姊!”我說著,走過去撫慰著玲玲。
唐哥一聲不響的,在我的大腦上也拍的一拳。
“反啦,反啦!怎么打爸爸呀?”大家?guī)缀跻恢碌恼f。
“你打爸爸,爸爸走啦!”我說。
“你去好啦!小姊姊也去!”唐哥回答著,“唐哥跟媽媽!”
“媽媽也去!”妻說。
“我跟媽媽去!”
“你會打媽媽!”
“不打媽媽!”
“你聽話嗎?要打人嗎?”
“聽話。不打人啦。”唐哥低聲的說,怕給別人聽到似的?!斑€要打爸爸,小姊姊嗎?”
唐哥不做聲。停了一會,他說。
“跟媽媽好,阿公好,阿婆好,姑媽好?!?/p>
“爸爸呢?小姊姊呢?”
他仍不做聲。
“真硬!”母親說,心里似乎在稱贊唐哥。
但是過了不久,唐哥終于忘記了。他開始和這個新的伴侶玩了起來。
玲玲對他有點怕。雖然喜歡和他玩。她在依從著他,學(xué)著他。她只說話比唐哥學(xué)得完全些,她的智力,體力,似乎還在唐哥之下。唐哥時時想出新的玩法,她沒有。唐哥會從高高的地方跳下來,她不會。她時常被唐哥作弄得撇著嘴,哭著。
“只會哭!”母親常常責(zé)備著玲玲?!坝直坑执?!”
“她倒是一個有福氣的人哩?!备赣H說?!按罅俗匀粫斆鞯??!?/p>
“我可喜歡唐哥!”母親說。
“孫子和外孫,男的和女的,總不同!”姊姊說了。
“自然哪!外孫到底姓別的,女的嫁了人就完啦!”
“你偏心得很!”父親說,笑著。
“動不動就哭,誰喜歡!這樣的女孩,還那么喜歡她?!?/p>
“自己生的,自然不同!”姊姊回答說。
真的,姑姑對玲玲的愛,真像母親對自己的孫子一樣,是無微不至的。玲玲那么樣的喜歡哭,幾乎大家都起了嫌煩,尤其是有著不愛哭的唐哥在眼前。然而姊姊一見玲玲哭,就去抱她,撫慰她了。
“這樣的娘!”母親時常埋怨著姊姊:“不做一點規(guī)矩!”
姊姊只笑著,絕不肯動手打玲玲。
“這樣難看!印度人一樣黑!”
“大了會白的!”姊姊說。
“唐哥白白的,小姊姊黑黑的!”唐哥聽見了母親的話,指著自己,指著玲玲,得意的說。
玲玲一聽見這話,又撇著嘴哭了。
“白的好看,黑的也好看!”我們安慰著玲玲。
但是唐哥搖著頭,笑著,仿佛故意嘲弄玲玲似的。
于是有一天,玲玲終于不能忍耐了。唐哥還沒說完,她便是拍的一拳。一面又撇著嘴,哭了起來。
唐哥呆了一呆,睜著眼望了一會,似乎很驚異玲玲也會打人。他沒做聲。我知道他的靜默的意味,立刻叫著:“唐哥!”
但已來不及了。
唐哥已趕上一步,在玲玲的肩上拍拍打了兩拳。
同時玲玲也抓住了唐哥的前胸,號叫著。
然而玲玲又吃虧了。她只知道一只手抓住唐哥的前胸,另一只手不知道動作。而唐哥卻拍拍的打了過來,兩手并用著。
“你想打阿弟!怎么打得過他!”母親笑著說?!白岄_一點吧!”
“你是姊姊,姊姊怎么打弟弟!你比他大兩歲,總要乖一點吧!”姊姊抱了玲玲。
然而玲玲不服氣。
等到吃中飯的時候,玲玲先爬上椅子,把唐哥的紅的飯碗捧去了。她把自己的綠碗放在唐哥面前。
唐哥在地上的時候,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望見。他沒做聲,爬上椅子,他睜著眼望著玲玲面前的紅碗。
“紅碗是我的!”玲玲得意的說,以為終于給她占據(jù)到了。
唐哥突然伸出手去:“我的!”便把紅碗從玲玲的手里搶了過來。
“把綠的給小姊姊!”姊姊說,“紅的本是唐哥的!”
但是唐哥連綠的也不肯了。他一手按著一只碗:“我的!”
玲玲又哭了,撇著嘴;一面也伸出手來搶碗。
唐哥把兩只碗推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已經(jīng)抓住了玲玲的手。
我們總算把他們扯開了,玲玲沒吃虧。
然而玲玲不滿足,她爬下椅子,在地上打起滾來,大聲的哭著。
“喏,小姊姊哭了,拿碗給她吧,唐哥?!?/p>
唐哥望了一望,似乎有點感動了。把紅碗綠碗捧著放著,像在那里思量。
“紅的嗎?唐哥的嗎?”他問。
“是的,把唐哥的紅碗給小姊姊?!?/p>
他點了一點頭,立刻爬下椅,把紅碗捧了去。
玲玲沒理他,仍然哭著,還伸過腳來,踢他一下。
唐哥望了望被踢過的染了灰的腿子,沒做聲,紅碗放在玲玲的頭邊。
玲玲用手推翻了紅碗,又把腳轉(zhuǎn)了過來踢唐哥。
唐哥很靈活的走開了。
吃完飯,玲玲也和唐哥好起來,一同玩著。但是到了晚上,他們又吵架了。
唐哥在用積木造房子,玲玲把它推翻了。
唐哥大聲的叫著:“小姊姊走開!”一面仍疊著積木。
玲玲不肯走。她拾了兩條積木,也要造房子。
唐哥伸手搶過來,惡狠狠的說:“我要打你啦!”
玲玲撇了一下嘴,這回可沒哭。唐哥低下頭去的時候,她在唐哥背上打了一拳,立刻跑著走了。
唐哥吃了虧,叫著追擊。玲玲哭著逃著。走到床邊,終于給唐哥扯住了衣服。她轉(zhuǎn)身也扯住了唐哥的前胸。現(xiàn)在玲玲曉得使用另外一只手了。她用力抓住了唐哥扯著自己衣服的那一只手。
我們扯開他們的時候,玲玲的左頰已經(jīng)出血,被唐哥抓破了。
“你怎么這樣兇呀!”我罵著唐哥。
唐哥也撇起嘴來,哭著,在地上打滾了。
“阿呀!”母親皺著眉頭說:“兩個人都看樣啦!一個學(xué)著打人,一個學(xué)著打滾啦!怎么唐哥也會哭呀!”
家內(nèi)漸漸鬧了。那是唐哥和玲玲的哭聲,唐哥和玲玲的蹬腳聲,打滾聲。唐哥和玲玲時刻爭吵著,仿佛兩個死對頭。然而他們又像是手和腳,一刻也離不開。玲玲走到那里,唐哥便跟到那里。唐哥玩什么,玲玲也要玩什么。每餐吃飯,偏要并坐著,而又每餐搶碗筷和菜。只有到了睡覺的時候,兩個人才分做兩處睡。但第二天早晨,誰先醒來,就去扯別個的被窩,于是被弄醒的便在床上閉著眼睛哭號了。
“一天到晚只聽見哭!”母親怨恨的說。
姊姊幾次要回去,知道母親愛清靜。但父親和我堅留著。姊姊的家離開我們很遠(yuǎn),來一次很不容易,而我又是不大回家,和姊姊已有六七年沒會面了。
母親并非不喜歡姊姊在家里多住一向,她只有這一個女兒。對于玲玲,據(jù)說她以前也是很喜歡的。但自從見到唐哥以后,她的確生了偏心了,她自己承認(rèn)。
“要去就讓她們?nèi)グ?,不必多留。兩個孩子在一起,只聽見吵架!”母親就在姊姊的面前對我說。
“小孩子總要吵鬧的,譬如玲玲也是你的孩子?!蔽艺f。
“你阿姊家里也有事情,關(guān)了門,成什么樣子?!蹦赣H提出了另外的一個理由。
我說了一大套的話,終于勸不轉(zhuǎn)母親的意思。
“吵起來,真煩!”母親時常這樣說著。
其實煩的只是唐哥一個人。沒有玲玲,唐哥也是整天鬧著的。母親并非不知道這些。她實在是太愛唐哥了。她要把她的愛給與唐哥所專有。玲玲沒有來的時候,她想念著玲玲來,是為的愛唐哥?,F(xiàn)在不留玲玲,也是為的唐哥。
過了幾天,我們也只得讓姊姊回去了。
這一天早晨的飯前,當(dāng)姊姊整理行李的時候,我把唐哥的綠球送給了玲玲,因為這是玲玲所喜歡的東西。怕唐哥看見,我把它暗地里塞在姊姊的網(wǎng)籃里。又用紙蓋著。
但是唐哥看見房里的網(wǎng)籃忽然裝滿了東西繞著網(wǎng)籃窺張著。
“小姊姊要回去啦!”我告訴唐哥。
“我也要去!”唐哥說。
“你要打小姊姊的!”
唐哥搖了一搖頭,表示他不打了,但嘴里不肯說。
“通通去嗎?”隨后唐哥問了,“爸爸也去,唐哥也去,媽媽,姑媽,小姊姊,阿公,阿婆,通通去!”
他說著,隨后無意的把手伸進(jìn)了網(wǎng)籃。
“喂喂!”他高興叫著,把綠的球拿出來了?!靶℃㈡?!球來啦!球來啦!”
玲玲明白,這是給她帶回去的。她看見現(xiàn)在給唐哥拿到了,著了急。
“是我的啦!”玲玲跑上去搶唐哥的球了。
“唐哥的!”唐哥緊緊的捧著,跑了開去。
“唐哥!你還有紅的呢?”我扯住了唐哥。
但這正給了玲玲的機(jī)會,她已經(jīng)趕到,抱住了唐哥手里的球。
兩個人爭奪著,咬著牙齒,發(fā)出尖利的叫聲。
“唐哥聽話,把這個給小姊姊,你還有一個紅的,爸爸再買一個!……”
唐哥不待我說完,已經(jīng)把玲玲推倒地上了。
“真不聽話!小姊姊不要你去!”
唐哥撇起嘴來,惡狠狠的把球朝著玲玲身上丟去,自已也就哭著滾倒在地上。
“這本是唐哥的!給唐哥!”姊姊拾起球放到唐哥面前,又立刻轉(zhuǎn)過去,抱起玲玲輕輕的說:“舅舅會給你的!不要哭!”
好不容易,我們止住了他們的哭。而最后綠的球還是歸了唐哥。我又到街上去買了一只綠的,暗暗交給了玲玲。
吃完飯,姊姊給玲玲換了衣服。唐哥知道現(xiàn)在真要去了。他鬧著也要換衣服,自己把床下的皮鞋拿了出來。
“綠綠的球送給小姊姊,帶你去!”我說。
唐哥答應(yīng)了。他從自己的抽屜里,把紅的和綠的球都拿了來送給玲玲。
“統(tǒng)統(tǒng)!”他說。
“不要啦!”玲玲高興的說?!疤聘绲?!”
唐哥笑著,把兩個球都塞在網(wǎng)籃里。
我們雇了一只船,父親和我和唐哥決定送姊姊到嶺下,給她雇好轎子。
唐哥和玲玲非常快活,坐在船里望著岸上來往的人和牛,狗,雞,鴨。
船靠了岸,我請父親先帶了唐哥到埠頭的廟里去等我,自己就到轎行里雇好轎。
“唐哥呢,媽!”玲玲走進(jìn)轎子,發(fā)現(xiàn)唐哥已不在眼前了。
“等一等會來的?!?/p>
“唐哥同我坐,媽!舅舅和外公坐!”
“好的,我們就來啦!”我回答著。
轎子已經(jīng)抬起了。
“唐哥!快來哪!唐哥!……小姊姊去啦!舅舅!唐哥!”
轎子已經(jīng)漸漸遠(yuǎn)了。玲玲從轎窗里伸出半邊面孔來。
我揮著手。玲玲似乎還在喊著。
隨后我和父親帶著唐哥,坐著原船回家了。
“小姊姊呢?”唐哥東西望了一會,說了。
“在后面來啦!”
“這個船嗎?”
“是的。”
“大大船!”
唐哥似乎想起了別的事,一會兒又注意到岸上的東西,不再問玲玲了。
到了家,我看見母親的眼睛有點紅了。她顯然合不得姊姊和玲玲,如同往日似的,分離的時候,起了感傷。
“嫁得這樣遠(yuǎn)!”她是常常這樣埋怨父親的。“人家嫁在近邊,只看見女兒帶著外孫回來!”
“小姊妹呢?”母親問唐哥。
“去啦!”
“到那里去啦?”
唐哥呆了一會,說:
“大大船去啦!還有爸爸,阿公,姑媽,唐哥,小姊姊?!?/p>
“小姊姊去了好嗎?”
“好!”
唐哥像是立刻忘記了他的伴侶。他仍跳著,跑著。
吃中飯的時候,我們改變了原先的座位。我坐在玲玲坐的那一邊。
“小姊姊的!”唐哥推著我,要我換地方。
我故意把綠的碗拿在手里。
唐哥搶去了:“小姊姊的!他換了一只白的給我。
第二天早晨,唐哥一醒來,便像往日似得,跑到玲玲睡過的床邊去。
呆了一會,像在想著。
“小姊姊呢?”
“去啦!”他立刻回答說,“大大船!”
幾天后,唐哥不再提起玲玲了。他像完全忘記了一樣。
但他像重又感覺到一個人玩著沒有趣味似的,又時常跑到大門外的田邊或河邊去了。
“大大船?小姊姊來啦!”他一見到河里的船、便又想到了玲玲,呆呆的望著,仿佛在等待著玲玲。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唐哥對于玲玲的印像顯然而漸漸淡了。我們偶爾提到玲玲,問他“小姊姊”,他像不曉得這個人似的,沒有回答,只管自己玩著。
但當(dāng)我們把玲玲的相片給他看的時候,他卻記得。
“小姊姊!”
當(dāng)他看到船,或者和他講到船,他也還記得。
“大大船嗎?小姊姊來啦!”
然而小姊姊并沒有來,也不曉得什么時候再會和唐哥在一起。
寂寞
忽然回憶起往日,就懷念到寂寞,起了悵惘之感。
在那矗立的松樹下,松軟的黃土上,她常常陪著我坐著,不說一句話。我從稀疏的枝葉織成的籃網(wǎng)間,望著天空的白云,看見了云的流動,看見了它所給與枝葉的各種奇特的顏色。我想知道這情景給與她的是些什么,但她只是閉著口,靜默著連眼睛也不稍微向我轉(zhuǎn)動一下。
我站起來,向著那斜坡上的小徑走去,她也跟了走來。我默默的數(shù)著自己的腳步,輕聲的踏著地上的沙礫。我仿佛聽見了一種切切的密語。我想問她聽見了一些什么,但她只是低著頭在后面跟著,仿佛沒有看見她前面的人,只是靜默著。
我停住在一個墳?zāi)沟那懊妫斏蠎?zhàn)栗著的那些小草。我仿佛看見了那里有人走過。我記不起那熟識的影子是誰。我想問她,但她轉(zhuǎn)過身去,用背對著我,只是靜默著。
我走到了一道小河的旁邊,我就坐在那木橋的一頭。她也在我旁邊坐了下來。我靜靜的望著那流水,那浮萍,傾聽著小魚的跳躍聲,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我感到了抑郁,從心底里哼出了不可遏抑的嘆息。但她沒有聽見似的,全不安慰我,也不問我。我看見了自己的影子,我哭了。我的眼淚落到流水上,發(fā)出響亮的聲音,流水涌了起來,滾到了我的腳邊。我發(fā)了狂,我想走下去,因為我愛那流水。但是她毫不感到恐怕,她仿佛完全不知道我想的什么。她只是低著頭,合著眼,閉著嘴,靜默著,靜默著。
我對她起了厭惡,我走了,我不準(zhǔn)她再跟著我,我把她毫不留情的推了開去。我離開她走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我發(fā)誓永不再見她。
但是那矗立的松樹和松軟的黃土,那斜坡的小徑和沙礫,和那墳?zāi)股系男〔?,以及那流水,木橋,浮萍,都和我太熟識了,我?guī)缀跄軌驍?shù)出它們的每一根纖維。它們和我是那樣的親切。
我愿意再回到那里,和它們盤桓,再讓寂寞陪伴著我!
活在人類的心里
在千萬個悲肅的面孔和哀痛的心靈的圍繞中,魯迅先生安靜的躺下了——正當(dāng)黃昏朦朧的掩上大地,新月投著凄清的光的時候。
我們聽見了人類的有聲和無聲的欷歔,看見了有形和無形的眼淚。
沒有誰的死曾經(jīng)激動過這樣廣大的群眾的哀傷;而同時,也沒有誰活著的時候曾經(jīng)激動過這樣廣大的群眾的歡笑。
只有魯迅先生。
每次每次,當(dāng)魯迅先生仰著冷靜的蒼白的面孔,走進(jìn)北大的教室時,教室里兩人一排的座位上總是擠坐著四五個人,連門邊連走道都站滿了校內(nèi)的和校外的正式的和非正式的學(xué)生。教室里主宰著極大的喧鬧。但當(dāng)魯迅先生一進(jìn)門,立刻安靜得只剩了呼吸的聲音。他站住在講桌邊,用著銳利的目光望了一下聽眾,就開始了《中國小說史》那一課題。
他的身材并不高大,常穿著一件黑色的短短的舊長袍,不常修理的粗長的頭發(fā)下露出方正的前額和長厚的耳朵,兩條粗濃方長的眉毛平躺在高出的眉棱骨上,眼窩是下陷著的,眼角微微朝下垂著,并不十分高大的鼻子給兩邊深刻的皺紋映襯著這才顯出了一點高大的模樣,濃密的上唇上的短須掩著他的闊的上唇,——這種種看不出來有什么奇特,既不威嚴(yán)也似乎不慈和。說起話來,聲音是平緩的,既不抑揚頓挫,也無慷慨激昂的音調(diào),他那拿著粉筆和講義的兩手,從來沒有表情的姿勢幫助著他的語言,他的臉上也老是那樣的冷靜,薄薄的肌肉完全是凝定著的。
他敘述著極平常的中國小說史實,用著極平常的語句,既不贊譽,也不貶毀。
然而,教室里卻突然爆發(fā)笑聲了。他的每句極平常的話幾乎都須被迫的停頓下來,中斷下來。每個聽眾的眼前赤裸裸的顯示出了美與丑,善與惡,真實與虛偽,光明與黑暗,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大家在聽他的中國小說史的講述,卻仿佛聽到了全人類的靈魂的歷史。每一件事態(tài)的甚至是人心的重重疊疊的外套都給他連根撕掉了。于是教室里的人全笑了起來,笑聲里混雜著歡樂與悲哀,愛戀與憎恨,羞慚與憤怒……于是大家的眼前浮露出來了一盞光耀的明燈,燈光下映出了一條寬闊無邊的大道……大家抬起頭來,見到了魯迅先生的蒼白冷靜的面孔上浮動著慈祥親切的光輝,像是嚴(yán)冬的太陽。
但是教室里又忽然異常靜默了,可以聽見脈搏的擊動聲。魯迅先生的冷靜蒼白的臉上始終不曾露出過一絲的微笑。
他沉著的繼續(xù)著他的工作,直至他不得不安靜的休息的時候。
還沒見過誰將自己的一生獻(xiàn)給全人類,做著刺穿現(xiàn)實的黑暗和顯示未來的光明的偉大的工作,使那廣大的群眾歡笑又使那廣大的群眾哀傷。
只有魯迅先生。
他將永久活在現(xiàn)在的和未來的人類的心靈里。
清明
晨光還沒有從窗眼里爬進(jìn)來,我已經(jīng)鉆出被窩坐著,推著熟睡的母親;
“遲啦,媽,鑼聲響啦!”
母親便突然從夢中坐起,揉著睡眼,靜靜的傾聽者。
“沒有的!天還沒亮呢!”
“好像敲過去啦?!?/p>
于是母親也就不再睡覺,急忙推開窗子,點著燈,煮早飯了。
“嘉溪上墳去羅!……嘡嘡……五公祀上墳去羅!……”待母親將飯煮熟,第一次的鑼聲才真的響了,一路有人叫喊著,從橋頭繞向東芭弄。
我打開門,在清白的晨光中,奔跑到埠頭邊:河邊靜俏俏的.不見一個人,船還沒有來。
正吃早飯,第二次的鑼聲又響了,敲鑼的人依然大聲的喊著:
“嘉溪上墳去羅!……嘡嘡……五公祀上墳去羅!……”
我匆忙的吃了半碗,便推開碗筷,又跑了出去。河邊顯得忙碌了。三只大船已經(jīng)靠在埠頭,幾個大人正在船中戽水,鋪竹墊,擺椅凳。岸上圍觀看許多大人和小孩,含著緊張的神情。我呆木的站著,心在轆轆的跳動。
“慌什么呀!飯沒有吃飽,怎么上山呀?快些回去,再吃一碗?!蹦赣H從后面追上來了。
“老早吃飽啦!”
“半碗,怎么就飽啦!起碼也得吃兩碗!回去!回去!”
“吃飽啦就吃飽啦!誰騙你。”我不耐煩的說。
于是母親喃喃的說著走回家里去了。
埠頭邊的人愈聚愈多,一部分人看熱鬧,一部分入是去參加上祖先的墳的。有些人挑羹飯,有些人提紙錢,有些人探問何時出發(fā)。喧鬧忙亂,仿佛平靜的河水?dāng)嚻鹆瞬ɡ?。我靜默的等著,心中卻像河水似的蕩漾著。
“加一件背心吧,冷了會生病的呀!”
我轉(zhuǎn)過頭去,母親又來了,她已經(jīng)給我拿了一件背心來。
“走起來熱煞啦,還要加背心做什么?拿回去吧!”我搖著頭,回答說。
“老是不聽話!”母親喃喃的埋怨著,用力把我扯了過去,親自給我穿上,扣好了扣子。
這時第三次的鑼聲響了。
“嘉溪上墳去羅!……嘡嘡……五公祀上墳去羅……
船要開啦……船要開啦……”。
岸上的人紛紛走到船上,我也就跳上了船頭,
“什么要緊呀!”母親又叫著說了,“船頭坐不得的!……船倉里去!……聽見嗎?”
我只得跳到船頭與船倉的中間,坐在插纖竿的旁邊。
但是母親仍不放心,她又在叫喊了:
“坐到船底上去,再進(jìn)去一點!那里會給纖竿打下河去的呀!”
“不會的!愁什么!”我不快活的瞪著眼睛說。
“真不聽話!……阿成叔.煩你照顧照顧這孩子吧!”她對著坐在我身邊的阿成敘說。
“那自然,你放心好啦!你回去吧!”
但是母親仍不放心,站在河邊要等著船開走。
這時三只大船里都己坐滿了人,放滿了東西。還不時有人上下,船在微微的左右傾側(cè)著。
“天會落雨呢!”
“不會的!”
“我已帶了雨傘?!?/p>
“我連木屐也帶上了?!?/p>
船上忽然有些人這樣說了起來。我抬頭望著天上,天色略帶一點陰沉,云在空中緩慢的移動著,遠(yuǎn)遠(yuǎn)的東邊映照著山后的陽光。
“開船啦!開船啦!……嘡嘡……”這是最后一次的鑼聲了,敲鑼的接著走上我們這只最后開的船,搖船的開始解纜了。
我往岸上望去,母親已經(jīng)不在岸上,不知什么時候走的。我喜歡坐在船頭上,這時便又扶著船邊,從人叢中向前擠了兩三步。
“不要動!不要動!會掉下水里去!”阿成叔叫著,但他已經(jīng)遲了。
“好吧,好吧!以后可再不要動啦!”搖船的把船撐開岸,叫著說。
“你這孩子好大膽!……再不要動啦!”我身邊一個祖公輩的責(zé)備似的說了,“你看,你媽又來了哪!”
我把眼光轉(zhuǎn)到岸上,母親果然又來了。她左手挾著一柄紙傘,搖著右手,叫著搖船的人,慌急的移動著腳步。一顛一簸,好像立刻要栽倒似的迫撲了過來。
“船慢點開!……阿連叔!……還有一把傘給小孩!……”
但這時船已駛到河的中心,在岸上拉纖的已經(jīng)彎著背跑著,船已啯啯啯的破浪前進(jìn)了。
“算啦!算啦!不會下雨的!”搖船的阿連叔一面用力扳著櫓,一面大聲的回答著。
母親著慌了,她愈加急促的沿著船行的方向奔跑起來,一路搖著手,叫著:“要落雨的呀!……拉纖的是誰!……慢點走哪!”
我在船上望見她踉蹌得快跌倒了。著了急,忽然站了起來,用力踢著船沿。船突然傾側(cè)幾下,滿船的人慌了,這才大家齊聲的大喊,阻住了拉纖的人。
“交給我吧,到了橋邊會遞給他的?!币粋€拉纖的跑回來,向母親接了傘,顯出不快活的神情。
這時母親已跑到和船相并的地方站住了。我看見她一臉通紅,額上像滴著汗珠,喘著氣。
“真是多事,那里會落雨!落了雨又有什么要緊!”我暗暗的埋怨著,又大聲叫著說:“回去吧,媽!”
“好回去啦!好回去啦!”船上的人也叫著,都顯出不很高興的神情。
船又開著走了。母親還站在那里望著,一直到船轉(zhuǎn)了彎。
兩岸的綠草漸漸多了起來,岸上的屋子漸漸少了。河水平靜而且碧綠,只在船頭下啯啯的響者,在船的兩邊翻起了輕快的分水波浪。船朝著拉纖的方向傾側(cè)著。一根直的竹竿的纖竿這時已成了弓形,不時發(fā)出格格的聲音,頂上拴著的纖繩時時顫動著,一松一緊的拖住了岸上三個將要前仆的人的背,搖櫓的人側(cè)著櫓推著扳著,船尾發(fā)出劈拍的聲音,有些地方大樹擋住了纖路,或者船在十字河口須轉(zhuǎn)方向,放纖的人便收了纖繩,跳到船上,搖櫓的人開始用船尾的大櫓撥動著水,船像搖籃似的左右蕩漾著慢慢前進(jìn)。
一灣又一灣,一村又一村,亮溪山漸漸近了,最先走過獅子似的山外的小山,隨后從山峽中駛了進(jìn)去。這里的河面反而特別寬了,水流急了起來,淺灘中露著一堆堆的沙石。我們的船一直駛到河道的盡頭,船頭沖上了沙灘,現(xiàn)在船上的人全上岸了。我和幾個十幾歲的同伴早已在船上脫了鞋襪,卷起了褲腳,不走山路,卻從沁人的清涼的溪水里走向山上去,一面叫著跳著,像是籠里逃出來的小鳥。
祖先的故墓是在山麓的上部,那里生滿了松樹和柏樹。我們幾個孩子先在樹林中跑了幾個圈子,聽見爆竹和鑼聲,才到墳前拜了一拜,拿了一只竹簽,好帶回家里去換點心。隨后跑向松樹林中,爬了上去采松花,兜滿了衣袋,兜滿了前襟,聽見爆竹和鑼聲又一直奔下山坡,到莊家那里去吃午飯,這時肚子特別餓了,跑到莊前就遠(yuǎn)遠(yuǎn)的聞到了午飯的香氣。我平常最愛吃的是毛筍烤咸菜,這時桌上最多的正是這一樣菜,便站在長桌旁,擠在大人們的身邊,開始吃了起來,飯雖然粗硬,菜雖然冷,卻覺得特別的有味.一連吃了三大粗碗飯??曜右粊G,又往附近去跑了。隆重的熱鬧的掃墓典禮,我只到墳邊學(xué)樣的拜了一拜,我的目的卻在游玩。但也并不知道游玩,只覺得自由快樂,到處亂跑著。
回家的鑼聲又響時,果然落雨了。它像霧一樣,細(xì)細(xì)的襲了過來。我挾著雨傘,并不使用,披著一身細(xì)雨,踏著溪流,歡樂的回到了泊船的河灘上。
清明節(jié)就是這樣的完了。它在我是一個最歡樂的季節(jié)。
新的枝葉
許久不曾出城了,原來連巖石土也長了新的枝葉。隱蔽著小徑的春草,多么引人憐惜。雖是野生的植物,畢竟剛生長呀。這里可也存在著潑刺的生命,給風(fēng)雨吹潤著,陽光撫愛著,希望茁壯的成長起來的。夏天一到,不就茂密而且高大,變成了音樂的搖籃嗎?
看呵,那細(xì)嫩的肢體,怯弱的姿態(tài),清冽的呼吸,雖是無知的小小生命,也夠可愛了。誰不想加以親切的撫摩,報以溫和的微笑呢?
這樣想著,我依戀的輕緩的走在小徑上,生怕給與可愛的春草重大的傷害。我厭憎那在我身邊急促的走過的人們。他們用粗暴而且沉重的腳步到處蹂躪著,對那吱吱的慘叫著的聲音,也不生一點同情。
然而,世上還有比這更使人切齒的厭惡的。
在前面,一幢新的小屋旁.離我不十分遠(yuǎn)的地方,突然出現(xiàn)了一棵奇異的樹木??菸娜~子,焦黑的枝干。是曾經(jīng)被猛烈的火焰燃燒過的。我不禁憤怒得連毛發(fā)也豎起來了。
幾個月的,那時還是冬天,我曾經(jīng)到過這地方。我看見了一堆瓦礫,一堆余燼未熄的木料,和這樣一棵剛被燃燒過的樹木。不知是在這樹木的那一邊,許多人團(tuán)做了一團(tuán),嘆息著,悲憤著。我看見一個失了血色的小小的臉龐躺在地上……
是魔手在這里拋下了惡毒的炸彈,戕害著這小小的生命!
現(xiàn)在,他不復(fù)在這地上了,地上鋪滿了青色的嬌嫩怯
弱的春草。瓦礫堆上已經(jīng)建筑起新的小屋。而那還殘留著燃燒的痕跡的樹木,也已漸漸蘇醒過來,在丫權(quán)間伸出了短小的嫩芽。
希望是無窮的,人的力和自然的力在改換著世界。但把仇恨記在心頭吧,被戕害的是個可愛的小小的生命呵!倘使他活著,轉(zhuǎn)瞬間不就是個茁壯的青年嗎?
即使在巖石上,也要生長出新的枝葉呀!
旅人的心
或是因為年幼善忘,或是因為不常見面,我最初幾年中對父親的感情怎樣,一點也記不起來了。至于父親那時對我的愛,卻從母親的話里就可知道。母親近來顯然在深深的記念父親,又加上年紀(jì)老了,所以一見到她的小孫兒吃牛奶,就對我說了又說:
“正是這牌子,有一只老鷹!……你從前奶子不夠吃,也吃的這牛奶。你父親真舍得,不曉得給你吃了多少。有一次競帶了一打來,用木箱子裝著。那是比現(xiàn)在貴得多了。他的收入又比你現(xiàn)在的少……”
不用說,父親是從我出世后就深愛著我的。
但是我自己所能記憶的我對于父親的感情,卻是從六七歲起。
父親向來是出遠(yuǎn)門的。他每年只回家一次,每次約在家里住一個月。時期多在年底年初。每次回來總帶了許多東西:肥皂、蠟燭、洋火、布匹、花生、豆油、粉干……都夠一年的吃用。此外還有專門給我的帽子、衣料、玩具、紙筆、書籍……
我平日最喜歡和姊姊吵架,什么事情都不能安靜,常挨了母親的打,也還不肯屈服。但是父親一進(jìn)門,我就完全改變了,安靜得仿佛天上的神到了我們家里,我的心里充滿了畏懼,但父不像對神似的懾于他的權(quán)威,卻是在畏懼中間藏著無限的喜悅,而這喜悅中間卻又藏著說不出的親切的。我現(xiàn)在不再叫喊,甚至不大說話了;我不再跳跑,甚至連走路的腳步也十分輕了;什么事情我該做的,用不著母親說,就自己去做好;什么事情我該對姊姊退讓的,也全退讓了。我簡直換了一個人,連自己也覺得:聰明,誠實,和氣,勤力。
父親從來不對我說半句埋怨活,他有著宏亮而溫和的音調(diào)。他的態(tài)度是莊重的,但臉上沒有威嚴(yán)卻是和氣。他每餐都喝一定分量的酒。他的皮膚的血色本來很好,喝了一點酒,臉上就顯出一種可親的紅光。他愛講故事給我聽,尤其是喝酒的時候常常因此把一頓飯延長了一二個鐘點。他所講的多是他親身的閱歷,沒有一個故事里不含著誠實,忠厚,勇敢,耐勞。他學(xué)過拳術(shù),偶然也打拳給我看,但他接著就講打拳的故事給我聽:學(xué)會了這一套不可露鋒芒,只能在萬不得已時用來保護(hù)自己。父親雖然不是醫(yī)生,但因為祖父是業(yè)醫(yī)的,遺有許多醫(yī)書,他一生就專門研究醫(yī)學(xué)。他抄寫了許多方子,配了許多藥,贈送人家,常常叫我?guī)退拿?。因此我們的墻上貼滿了方子,衣柜里和抽屜里滿是大大小小的藥瓶。
一年一度,父親一回來,我仿佛新生了一樣,得到了學(xué)好的機(jī)會:有事可做也有學(xué)問可求。
然而這時間是短促的。將近一個月他慢慢開始整理他的行裝,一樣一樣的和母親商議著別后一年內(nèi)的計劃了。
到了遠(yuǎn)行的那夜一時前,他先起了床,一面打扎著被包箱夾,一面要母親去預(yù)備早飯。二時后,吃過早飯,就有劃船老大在墻外叫喊起來,是父親離家的時候了。
父親和平日一樣,滿臉笑容。他確信他這一年的事業(yè)將比往年更好。母親和姊姊雖然眼眶里貯著惜別的眼淚,但為了這是一個吉口,終于勉強(qiáng)的把眼淚忍住了。只有我大聲啼哭著,牽著父親的衣襟,跟到了大門外的埠頭上。
父親把我交給母親,在燈籠的光中仔細(xì)的走下階級,上了船,船就靜靜的離開了岸。
“進(jìn)去吧,很快就回來的,好孩子。”父親從船里伸出頭來,說。
船上的燈籠熄了,白茫茫的水面上只顯出一個移動著的黑影。幾分鐘后,它迅速的消失在幾步外的橋的后面。一陣關(guān)閉船篷聲,接著便是漸遠(yuǎn)漸低的咕呀咕呀的槳聲。
“進(jìn)去吧,還在夜里呀?!边^了一會,母親說著,帶了我和姊姊轉(zhuǎn)了身?!昂芸炀突貋砹耍宦犚妴??留在家里。誰去賺錢呢?”
其實我并沒想到把父親留在家里.我每次是只想跟父親一道出門的。
父親離家老是在夜里,又冷又黑。想起來這旅途很覺可怕。那樣的夜里,岸上是沒有行人也沒有聲音的,倘使有什么發(fā)現(xiàn),那就十分之九是可怕的鬼怪或惡獸。尤其是在河里,常常起著風(fēng),到處都潛著吃人的水鬼。一路所經(jīng)過的兩岸大部分極其荒涼,這里一個墳?zāi)?,那里一個棺材,連白天也少有行人。
但父親卻平靜的走了,露著微笑。他不畏懼,也不感傷,他常說男子漢要膽大量寬,而男子漢的眼淚和珍珠一樣寶貴。
一年一年過去著,我漸漸大了,想和父親一道出門的念頭也跟著深起來,甚至對于夜間的旅行起了好奇和羨慕。到了十四五歲,鄉(xiāng)間的生話完全過厭了,倘不是父親時常寄小說書給我,我說不定會背著母親私自出門遠(yuǎn)行的。
十七歲那年的春天,我終于達(dá)到了我的志愿。父親是往江北去,他送我到上海。那時姊姊已出了嫁生了孩子,母親身邊只留著一個五歲的妹妹。她這次終于遏抑不住情感,離別前幾天就不時流下眼淚來,到得那天夜里她傷心的哭了。
但我沒有被她的眼淚所感動。我很久以前聽到我可以出遠(yuǎn)門就在焦急的等待著那日子。那一夜我?guī)缀鯖]有合眼。心里充滿了說不出的快樂。我滿臉笑容,跟著父親在暗淡的燈籠光中走出了大門。我沒注意母親站在岸上對我的叮囑,一進(jìn)船艙,就像脫離了火坑一樣。
“竟有這樣硬心腸,我哭著,他笑著!”
這是母親后來常提起的話。我當(dāng)時歡喜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覺得心里十分的輕松,對著未來,有著模糊的憧憬,仿佛一切都將是快樂的,光明的。
“牛上軛了!”
別人常在我出門前就這樣的說,像是譏笑我,像是憐憫我。但我不以為意。我覺得那所謂軛是人所應(yīng)該負(fù)擔(dān)的。我勇敢的挺了一挺胸部,仿佛樂意的用兩肩承受了那負(fù)擔(dān)。而且覺得從此才成為一個“人”了。
夜是美的。黑暗與沉寂的美。從篷隙里望出去??匆娨环诓济稍谔炜丈?,這里那里渙著亮晶晶的珍珠。兩岸上緩慢的往后移動的高大的墳?zāi)狗路鹗潜Wo(hù)我們的炮壘,平躺著的草扎的和磚蓋的棺木就成了我們的埋伏的衛(wèi)兵。樹枝上的鳥巢里不時發(fā)出嘁嘁的拍翅聲和細(xì)碎的鳥語,像在慶祝著我們的遠(yuǎn)行。河面上一片白茫茫的光微微波動著,船像在柔軟輕漾的綢子上滑了過去。船頭下低低的響著淙淙的波聲,接著是咕呀咕呀的前槳聲和有節(jié)奏的嘁嚓嘁嚓的后槳撥水聲。清冽的水的氣息,重濁的泥土的氣息和復(fù)雜的草木的氣息在河面上混合成了一種特殊的親切的香氣。
我們的船彎彎曲曲的前進(jìn)著,過了一橋又一橋。父親不時告訴著我,這是什么橋,現(xiàn)在到了什么地方。我靜默的坐著,聽見前槳暫時停下來,一股寒氣和黑影襲進(jìn)艙里,知道又過了一個橋。
一小時以后,天色漸漸轉(zhuǎn)白了,岸上的景物開始露出明顯的輪廓來,船艙里映進(jìn)了一點亮光,稍稍推開篷,可以望見天邊的黑云慢慢的變成了灰白色,浮在薄亮的空中。前面的山峰隱約的走了出來,然后像一層一層的脫下衣杉似的,按次的展出了山腰和山麓。
“東方發(fā)白了,”父親喃喃的念著。
白光像凝定了一會,接著就迅速的揭開了夜幕,到處都明亮起來?,F(xiàn)在連岸上的細(xì)小的枝葉也清晰了。星光暗淡著,稀疏著,消失著。白云增多了,東邊天上的漸漸變成了紫色,紅色。天空變成了藍(lán)色。山是青的,這里那里彌漫著乳白色的煙云。
我們的船駛進(jìn)了山峽里,兩邊全是繁密的松拍、竹林和一些不知名的常青樹。河水漸漸清淺,兩邊露出石子灘來,前后左右都駛著從各處來的船只。不久船靠了岸,我們完成了第一段的旅程。
當(dāng)我踏上埠頭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太陽已在我的背后。這約莫二小時的行進(jìn),仿佛我已經(jīng)趕過了太陽,心里暗暗的充滿了快樂。
完全是個美麗的早晨。東邊山頭上的天空全紅了,紫紅的云像是被小孩用毛筆亂涂出的一樣,無意的成了巨大的天使的翅膀。山頂上一團(tuán)濃云的中間露出了一個血紅的可愛的緊合著的嘴唇,像在等待著誰去接吻。西邊的最高峰上已經(jīng)涂上了明耀的光輝。平原上這里那里升騰著白色的炊煙,霧一樣。埠頭上忙碌著男女旅客,成群的往山坡上走了去。挑夫,轎夫喊著道,追趕著,跟隨著,顯得格外的緊張。
就在這熱鬧中、我跟在父親的后面走上了山坡,第一次遠(yuǎn)離故鄉(xiāng)跋涉山水,去探問另一個憧憬著的世界,勇往的肩起了“人”所應(yīng)負(fù)的擔(dān)子。我的血在沸騰著,我的心是平靜的,平靜中含著歡樂。我堅定的相信我將有一個光明的偉大的未來。
但是暴風(fēng)雨卷著我的旅程,我愈走愈遠(yuǎn)離了家鄉(xiāng)。沒有好的消息給母親,也沒有如母親所期待的三年后回到家鄉(xiāng)。一直過了七八年,我才負(fù)著沉重的心,第一次重踏到生長我的土地。那時雖走著出門時的原來路線,但山的兩邊的兩條長的水路已經(jīng)改駛了汽船,過嶺時換了洋車。叮叮叮叮的鈴子和鳴鳴的汽笛聲激動著旅人的心。
到得最近,路線完全改變了。山嶺已給鏟平,離開我們村莊不遠(yuǎn)的地方,開了一條極長的汽車路。她把我們旅行的時間從夜里二時出發(fā)改做了午后二時。然而旅人的心愈加亂了,沒有一刻不是強(qiáng)烈的被震動著。父親出門時是多么的安靜,舒緩,快樂,有希望。他有十年二十年的計劃,有安定的終身的職業(yè)。而我呢?紊亂,匆忙,憂郁,失望,今天管不著明天,沒有一種安定的生活。
實際上,父親一生是勞碌的,他獨自負(fù)荷著家庭的重任,遠(yuǎn)離家鄉(xiāng)一直到他七十歲為止。到得將近去世的幾年中,他雖然得到了休息.但還依然刻苦的幫著母親治理雜務(wù)。然而,他一生是快樂的。盡管天災(zāi)燒去了他親手支起的小屋,盡管我這個做兒子的時時在毀損著他的遺產(chǎn),因而他也難免起了一點憂郁,但他的心一直到臨死的時候為止仍是十分平靜的。他相信著自己,也相信著他的兒子。
我呢?我連自己也不能相信。我的心沒有一刻能夠平靜。
當(dāng)父親死后二年,深秋的一個夜里二時,我出發(fā)到同一方向的山邊去,船同樣的在柔軟輕漾的綢子似的水面滑著,黑色的天空同樣的鑲著珍珠似的明星,但我的心里卻充滿了煩惱,憂郁,凄涼,悲哀,和第一次跟著父親出遠(yuǎn)門時的我仿佛是兩個人了。
原來我這一次是去掘開父親給自己造成的墳?zāi)?,把他水久的安葬的?/p>
孩子的馬車
為了工作的關(guān)系,我?guī)е揖鞆墓枢l(xiāng)遷到上海來住了。收入是微薄的,我決定在離開熱鬧的區(qū)域較遠(yuǎn)的所在租下了兩間房子。照著過去的習(xí)慣,這里是依然被稱為鄉(xiāng)下的,但我卻很滿意,覺得比那被稱為上海的熱鬧區(qū)域還好。這里有火車,有汽車,交通頗方便,這里有田野,有樹木,空氣很新鮮,這里的房租相當(dāng)?shù)谋阋?,合于我的?jīng)濟(jì)情形;最后則是這里的鄰居多和我一樣的窮困,不至于對我射出輕蔑的眼光來。
于是我住下了,很安心的,而且一星期之后,甚至還發(fā)現(xiàn)了幾個特點,幾乎想永久的住下去了;第一是清靜,合宜于我的工作;其次是樸素,合宜于我的孩子們的教養(yǎng);再次是前后左右的鄰居大部分是書店的編輯或?qū)W校的教員,頗可做做朋友的。
但是過了不久我不能安靜的工作了。
“爸爸!爸爸!”……我的兩個孩子一天到晚的叫著,扯我的衣服,推我的椅子,爬到我的桌子上來,搶我的紙筆,擾亂我的工作。
為的什么呢?
“去買一個汽車來,紅紅的!像金生的那樣!”
這真是天曉得,我那里去弄這許多錢?房租要付,衣服要做,飯要吃,每天還愁著支持不下來,卻斜刺里來了這一個要求。
“金生是誰呀?”
“六號的小朋友!”他們已經(jīng)交結(jié)下了朋友了。
紅的!兩個人好坐的,有玻璃,有喇叭——嘟……”
這就夠了,我知道那樣的車子是非三十幾元錢不辦的。
“去問媽媽,我沒有錢?!蔽艺f。
他們?nèi)チ耍至⒖膛芰嘶貋?,叫著說:
“問爸爸呀!媽媽說的!”
我搖了一搖頭:
“我沒有錢?!?/p>
于是他們哭了,蹬著腳,揮著手,扭著身子,整個房子像要被震動得塌下來了似的。
“好呀,好呀,等我拿到錢去買呀!現(xiàn)在不準(zhǔn)鬧?!蔽医K于把他們遏制住了。
但這也只是暫時的。第二天,他們又鬧了,第三天又鬧了,一直鬧了下去,用眼淚,用叫號,仿佛永不會完結(jié)似的。
“唉,七歲了還這么不懂事,”妻對著大的孩子說?!澳惚让妹么罅藘蓺q,應(yīng)該知道呀!買這樣貴的玩具的錢,可以給你做許多漂亮的衣服呢!”
“那你買一個腳踏車給我,像八號的!”大的孩子回答說,他算是讓步了。
“好的,好的,等爸爸有了錢,是嗎?”妻說,對我丟了一個眼色。我點了一點頭。
但這也是不可能的。像八號的孩子那樣,就要八九元,而且是一個人坐的,買起來就得買兩只。這希望,只好叫他們無限期的等待下去了。夏天已經(jīng)來到,蚊子嗡嗡的叫了起來,帳子還沒有做。我的身上的夾衣有點不能耐了,兩件半新舊的單衫還寄在人家的箱子里。今天有人來收米賬,明天有人來收煤賬。偶然預(yù)支到一點薪水,沒有留過夜,就分配完了。生活的重?fù)?dān)緊緊的壓迫著我透不過氣來,我終于發(fā)氣了,有一天,當(dāng)他們又來擾亂我的工作的時候。
“滾開!”我捻著拳頭,幾乎往孩子的頭上打了下去,一面憤怒的說著,忘記了他們是孩子?!安粫?,不會盜,又不會像人家似的向資本家討好,我到那里去弄這許多錢來呀?……”
孩子們害怕了,這次一點也不敢哭,睜著驚懼的眼睛,偷偷的溜著走了出去。
他們有好幾天不曾來擾亂我的工作。尤其是大的孩子,一看見我就遠(yuǎn)遠(yuǎn)的躲了開去,一天到晚低著頭沒有走出門外去。我起初很滿意自己的舉動,覺得意外的發(fā)現(xiàn)了管束孩子的方法,但隨后卻漸漸看出了我的大孩子不僅對我冷淡,對什么人都冷淡了,他變得很沉默,沒有一點笑臉。他的眼睛里含著失望的憂郁的光,常常一個人在屋角里坐著翕動者嘴唇,仿佛在自言自語似的。
“為了一個車子呵,”有一天,妻對我說,“這幾天來變了樣子連飯也不大愛吃,昨夜還聽見他說夢話,問你要一個車子呢!”
我的心立刻沉下了,想不到一個小小的孩子對于自己的欲望就行著這樣的固執(zhí)。真的,他這幾天來不但胃口壞得很,連顏色也變黃了。肌肉顯然消瘦了許多,額上,頸上和手腕上都露出青筋來。這樣下去是可怕的,我這個做父親的人須得實現(xiàn)他的希望了,無論怎樣的困難。
“好了,好了,爸爸就給你去買來,好孩子,”我于是安慰著孩子說,“但可只有一個,和妹妹分著騎,你是哥哥不能和她爭奪的,聽話嗎?”
他的眼中立刻射出閃爍的光來,滿臉都是笑容,他的妹妹也喜歡得跳躍了。
“聽話的!我讓妹妹先騎!”大的孩子叫著說。
于是我戴上帽子,預(yù)備走了,但妻卻止住了我:
“你做什么要哄騙孩子呢?回來沒有車子,不是更使他們失望嗎?你口袋里不是只有兩元錢了,那里夠買一輛車子呀!”
“我自有辦法,”我說著走了,“一定給買來的。”
我從報上知道有一家公司正在廉價,說是有一種車子只要一元幾毛錢。那么我的孩子可以得到一輛了。
那是一種小小的馬車,有著木做的白色的馬頭,但沒有馬的身子。坐人的地方是圈椅的形式,漆得紅紅的,也頗美麗,輪子是鐵的,也有薄薄的橡皮圍著。
“是犧牲品呢!”公司里的人說?!皬那安畈欢嘁u四元,現(xiàn)在只有兩輛了?!?/p>
我檢查了一遍,尚無什么損壞,就立刻付了一元七毛半的代價,提著走了。
來去的時間相當(dāng)?shù)拈L,下午二時出門,到得家里已是黃昏時候。四個孩子正在弄堂外站著,據(jù)說是從我出門不到半點鐘就在那里等侯著的。
“啊,車子!??!車子!”他們遠(yuǎn)遠(yuǎn)的就這樣叫著,迎了上來,到得身邊,一個抱住馬頭,一個扳住圈椅,便像要把它拆成兩截一樣。
“這車子,比人家的怎么樣呀?”我按住了他們的手,問著。
“比人家的好!比人家的好!這是個馬車,好看,好看!”兩個孩子一致的回答說,歡喜得像要把它吞下去了似的。
“可不能爭奪,一個一個輪著騎呢,聽見了嗎?”
“聽見的?!?/p>
“誰先騎?”
“妹妹先騎吧。”大孩子說著放了手,但又像舍不得似的,熱情的親愛的摸一摸那馬頭上的鬃毛,然后才悵惘的紅著臉退了開去。
我不能知道他是怎樣克服他自己的,我只看見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閃動著淚珠。他的心顯然在強(qiáng)烈的跳躍著。
我發(fā)現(xiàn)這輛車子夠好了,它很輕快,沒有那汽車的呆笨,而且給大孩子騎不會太小,給小孩子騎不會太大。他們很快的就練習(xí)得純熟了。
“得而!得而!”他們一面這樣喊著,像是騎在真的馬上一樣。
這是我的大孩子記起來的,他到過北方,看見過許多馬車和騾車?,F(xiàn)在他居然成了沙漠上的旅行者了。而且他還很得意,說是六號的小汽車不如這馬車。
“我的是汽車呀!嘟……’六號的孩子說。
“我的是馬車!得而……”
“是匹死馬呀!”
“是個假汽車哩!”
“看誰跑的快!”
“比賽——一,二,三!”
我看見馬車跑贏了,汽車到底是呆笨的,鐵塔鐵塔,既會響又吃力,不像馬車的輕捷,尤其是轉(zhuǎn)彎抹角,非跳出車子外,把它拖著走不可。尤其是跳進(jìn)跳出,只能像紳士似的慢慢的來,不然就釣住了衣服,鉤住了腿子。
我和妻都非常的喜悅。我們以前總以為窮人的孩子是沒有享受幸福的命運的。
“早曉得這樣,早就給他們買了,”我喃喃的說。
我從此可以安靜的工作了,孩子們再也不來擾亂,他們一天到晚在外面玩那車子,甚至連飯也忘記吃,沒有心思吃了。
然而這樣幸福的時間,卻繼續(xù)得并不久。不到十天,那輛小小的馬車完結(jié)了。
我聽見孩子在弄堂里尖利的哭號的聲音,跑出去看時,這輛馬車已經(jīng)倒在地上。它的頭可憐的彎曲著,睜著損傷的眼暗,仿佛在那里流眼淚,它的前面的一個鐵輪子折斷了,不勝痛苦似的屈伏者。大孩子剛從地上爬起來,手背流著血。
“是他呀!他呀!”我的五歲的小孩叫著說,用手指指著。
那是六號的小核。他坐在他的汽車?yán)铮犞鴳嵟难弁业暮⒆印?/p>
“是他來撞我的!”他說。
“是他呀!他對我一直沖了過來!我的大孩子哭號著說?!八尬业能囎优艿每?!”
“要你賠!”小的孩子叫著說。
“你把我車頭的漆撞壞了,要你賠!”
他們開始爭吵了,大家握著拳,像要相打起來。
“算了,算了,”我叫著說,“趕快回家!”
“我早就說過,買車子不如做衣服穿!果然沒幾天就撞壞了!”妻也走了出來說,“投有撞壞人,還算好的呀!”
我們拖著那可憐的馬車,逼著孩子回到了家里。好不容易止住了大孩子的哭泣,細(xì)細(xì)檢查那輛馬車,已經(jīng)沒有一點救濟(jì)的辦法,只好把它丟到屋角去。
“一定是原來就壞的,所以這樣便宜哪!”妻說。
“那自然,”我說,“即使不壞,也不會結(jié)實的,所以是犧牲品呵。這十天來也玩得夠了,現(xiàn)在就廢物利用,把木頭的一部分拆下來燒飯吧?!?/p>
“那不能!”大孩子著急的叫著說,“我要的!”
他立刻跑去,把那個歪曲了的馬頭抱住了。許久許久,我還看見他露著憂郁的眼光,翕動著嘴唇在低聲的說著什么,輕輕的撫摸著他所珍愛的結(jié)束了生命的馬車。
一連幾天,他沒有開過笑臉。
聽潮的故事
一年夏天,趁著剛離開厭煩的軍隊的職務(wù),我和妻坐著海輪,到了一個有名的島上。
這里是佛國,全島周圍三十里中,除了七八家店鋪以外,全是寺院。為了要完全隔絕紅塵的凡緣,幾千個出了俗的和尚絕對的拒絕了出家的尼姑在這里修道,連開店鋪的人也被禁止了帶女眷在這里居住。葷菜是不準(zhǔn)上岸的,開店的人也受這拘束。
只有香客是例外,可以帶著女眷,辦了葷菜上這佛國。島上沒有旅店,每一個專院都特設(shè)了許多房子給香客住宿,而且允許男女香客同住在一間房子里。廚房雖然是單煮素菜的,但香客可以自備一只鍋子,在那里燒肉吃。這樣的香客多半是去觀光游覽的,不是真正燒香念佛的香客。
我們就屬于這一類。
這時佛國的香會正在最熱鬧的時期里,四方善男信女都跨山過海集中在這里。寺院里一天到晚做著佛事,滿島上來去進(jìn)香領(lǐng)牒的男女恰似熱鍋上的螞蟻,把清凈的佛國變成了熱鬧的都市。
我們游覽完了寺剎和名勝,覺得海的神秘和偉大不是短促的時間里領(lǐng)略得盡,便決計在這島上多住一些時候,待香客們散盡再離開。幾天后,我們選了一個幽靜的寺院,搬了過去。
它就在海邊,有三間住客的房子,一個涼臺還突出在海上。當(dāng)時這三間房子里正住著香客,當(dāng)家的答應(yīng)過幾天待他們走了就給我們一間房子,我們便暫在靠海灣的一間樓房住下了。
樓房的地位已經(jīng)相當(dāng)?shù)暮?,從狹小的窗洞里可以望見落日和海灣盡頭的一角。每次潮來的時候,聽見海水沖擊巖石的聲音,看見空中細(xì)雨似的,朝霧似的,暮煙似的飛沫的升落。有時它帶著腥氣,帶著咸味,一直沖進(jìn)了我們的小窗,粘在我們的身上,潤濕著房中的一切。
像是因為寺院的地點偏僻了一點的緣故,到這里來的香客比較少了許多,佛事也只三五天一次,住宿在寺院里的香客只有十幾個人。這冷靜正合我們的意,而我們的來到,卻仿佛因為減少了寺院里的一分冷靜,受了當(dāng)家的歡迎。待遇顯得特別周到:早上晚上和下午三時,都有一些不同的點心端了出來,飯菜也很鮮美,進(jìn)出的時候,大小和尚全對我們打招呼,有時當(dāng)家的還特地跑了來閑談。
這一切都使我們高興,妻簡直起了在那里住上幾個月的念頭了。
“要是搬到了突出在海上的房子里,海就完全屬于我們的了!”妻渴望的說。
過了幾天,那邊走了一部分香客,空了一間房子出來,我們果然搬過去了。
這里是新式的平屋,但因為突出在海上,它像是樓房。房間寬而且深,中間一個廳。住在廳的那邊的房里的是一對年青的夫妻,才從上海的一個學(xué)校里畢業(yè)出來,目的想在這里一面游玩,一面讀書,度過暑假。
“現(xiàn)在這?!@海完全是我們的了!”當(dāng)天晚上,我們靠著涼臺的欄桿,賞玩海景的時候,妻又高興的叫著說。
大海上一片靜寂。在我們的腳下,波浪輕輕的吻著巖石,睡眠了似的。在平靜的深暗的海面上,月光辟了一條狹而且長的明亮的路,閃閃的顫動著,銀鱗一般。遠(yuǎn)處燈塔上的紅光鑲在黑暗的空間,像是一個寶玉。它和那海面銀光在我們面前揭開了海的神秘——那不是狂暴的不測的可怕的神秘,那是幽靜的和平的愉悅的神秘。我們的腳下仿佛輕松起來,平靜的,寬懷的,帶著欣幸與希望,走上了那銀光的道路,朝著寶玉般的紅光走了去。
“豈止成佛呵!”妻低聲的說著,偏過臉來偎著我的臉。她心中的喜悅正和我的一樣。
海在我們腳下沉吟著,詩人一般。那聲音像是朦朧的月光和玫瑰花間的晨霧那樣的溫柔,像是情人的蜜語那樣的甜美。低低的,輕輕的,像微風(fēng)拂過琴弦,像落花飄到水上。
海睡熟了。
大小的島嶼擁抱著,偎依著,也靜靜的朦朧的入了睡鄉(xiāng)。星星在頭上也眨著疲倦的眼,也將睡了。許久許久,我們也像入了睡似的,停止了一切的思念和情緒。
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遠(yuǎn)處一個寺院里的鐘聲突然驚醒了海的沉睡。它現(xiàn)在激起了海水的興奮,漸漸向我們腳下的巖石推了過來,發(fā)出哺哺的聲音,仿佛誰在海里吐著氣。海面的銀光跟著翻動起來,銀龍似的。接著我們腳下的巖石里就像鈴子,鐃鈸,鐘鼓在響著,愈響放大了。
沒有風(fēng)。海自己醒了,動著。它轉(zhuǎn)側(cè)著,打著呵欠,伸著腰和腳,抹著眼睛。因為島嶼擋住了它的轉(zhuǎn)動,它在用腳踢著,用手拍著,用牙咬著。它一刻比一刻興奮,一刻比一刻用力。巖石漸漸起了戰(zhàn)栗,發(fā)出抵抗的叫聲,打碎了海的鱗片。
海受了創(chuàng)傷,憤怒了。
它叫吼著,猛烈的往岸邊襲擊了過來,沖進(jìn)了巖石的每一個罅隙里,擾亂巖石的后方,接著又來了正面的攻擊,刺打著巖石的壁壘。
聲音越來越大了。戰(zhàn)鼓聲,金鑼聲,槍炮聲,吶喊聲,叫號聲,哭泣聲,馬蹄聲,車輪聲,飛機(jī)的機(jī)翼聲,火車的汽笛聲,都摻雜在一起,千軍萬馬混戰(zhàn)了起來。
銀光消失了。海水瘋狂的洶涌著,吞沒了遠(yuǎn)近的島嶼。它從我們的腳下浮了起來,雷似的怒吼著,一陣陣的將滿帶著血腥的浪花潑濺在我們的身上。
“可怕的海!”妻戰(zhàn)栗的叫著說,“這里會塌哩!”
“那里的話!”
“至少這聲音是可怕得夠了!”
“偉大的聲音!海的美就在這里了!”我說。
“你看那紅光!”妻指著遠(yuǎn)處越發(fā)明亮的燈塔上的紅燈說,“它鑲在黑暗的空間,像是血!可怕的血!”
“倘若是血,就愈顯得海的偉大哩!”
妻不復(fù)做聲了,她像感覺到我的話的殘忍似的,靜默而又恐怖的走進(jìn)了房里。
現(xiàn)在她開始起了回家的念頭。她不再說那海是我們的話了。每次潮來的時候,她便憂郁的坐在房里,把窗子也關(guān)了起來。
“向來是這樣的,你看!”退潮的時候,我指著海邊對她說?!耙粊硪蝗?,是故事!來的時候兇猛,去的時候多么平靜呵!一樣的美!”
然而她不承認(rèn)我的話。她總覺得那是使她恐懼,使她厭憎的。倘使我的感覺和她的一樣,她愿意立刻就離開這里。但為了我,她愿意再留半個月。我喜歡海,尤其是潮來的時候。因此即使是和妻一道關(guān)在房子里,從閉著的窗戶里聽著外面模糊的潮音,也覺得很滿意,再留半個月,盡夠欣幸了。
一天,兩天,我珍視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四天。我們的寺院里忽然來了兩個肥胖的外國人,隨帶著一個中國茶房,幾件行李,那是和尚們從輪船碼頭上接來的。當(dāng)家的陪他們到我們的屋子里看了一遍,合了他們的意以后,忽然對我們對面住著的年青夫妻提出了遷讓的要求。
“一樣給你們錢,為什么要我們讓給外國人?”他們拒絕了。
隨后這要求輪到了我們,也得到了同樣的回答。
當(dāng)家的去后,別的和尚又來了,他們明白的說明了外國人可以多出一點錢的原因,要求我們四個人同住在一間房子里,讓一間房子出來給外國人。他們甚至已經(jīng)把行李搬到我們的廳里來了。
“什么話!”年輕的學(xué)生發(fā)怒了,“外國人出多少錢,我們也出多少錢就是!我們都有女眷,怎么可以同住在一間房子里!”
他們受不了這侮辱,開始罵了起來,終于立刻卷起行李,走了。妻也生了氣,提議一道走。但我覺得這是常情,勸她忍受一下。
“只有十天了。管他這些!誰曉得什么時候還能再來聽這潮音呵!”
妻的氣憤雖然給我勸住了,但因她的感覺的太靈敏,卻愈加不快活起來。她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了路上的香客,就以為是到這個寺院來住的,懷疑著我們將得到第二次的被驅(qū)逐。她覺察出當(dāng)家的已幾天沒有來和我們打招呼,大小和尚看見我們的時候臉上沒有笑容,萊蔬也壞了,甚至生了蟲的。
“早些走吧!”妻時常催促我。
“只有八天了。”我說。
“不能留了!”過了一天,妻又催了。
“只有七天了。”
“只有六天,五天半了?!蔽矣只卮鹬薜拇叽佟?/p>
“等到將來我們有了錢,自己在海邊造起房子來,盡你享受的,那時海就完全是你的了!”
“好了,好了,只有四天半了哩!以后不再到海邊聽潮也行。海是不能屬于一個人的。造了房子,說不定還要做和尚的?!?/p>
然而妻終于不能忍耐了。這天晚上,當(dāng)家的忽然跑來和我們打招呼,臉上沒有一點笑容。
“香期快完了,大輪船不轉(zhuǎn)這里,菜蔬會成問題哩!……”
我們看見他給外國人吃的菜比我們好而且多到幾倍,他說這話,明明是一種逐客的借口,甚至是一種恫嚇。
“我們就要走了!你不用說謊!”
“那里,那里!”他狡猾的微笑一下,走了。
“都是你糊涂!潮呀,海呀,聽到一次,看過一次,就夠了,偏要留著不肯走!明天再不走,還要等到人家把我們的行李摔出去嗎?我剛才已經(jīng)看見他們又接了兩個香客來了!”妻喃喃的埋怨著。
“好,好,明天就走吧,也享受得夠快樂了。”
“受了人家的侮辱,還說快樂!”
“那是常情,”我說,“到處都一樣的。”
“我可受不了!”
“明天一上輪船,這些事情就成為故事了。二十四,二十三,二十二,二十一,十八,不是只有十八個鐘頭嗎?”我笑著說。
然而這時間也確實有點難以度過。第二天早晨,正當(dāng)我們?nèi)×隋X,預(yù)備去付賬,聲明下午要走的時候,我們的廳堂里忽然又搬進(jìn)行李來了,正放在我們這一邊。那正是昨天才來的香客。
妻氣得失了色,說不出話來,只是瞪著眼睛望著我。不用說,當(dāng)家的立刻又要來到,第一次的故事又要重演一次了。
“給這故事變一個喜劇讓妻消一點悶吧!”我這樣想著,從箱子里取出了軍隊里的制服,穿在身上,把那方綾的符號和銀質(zhì)的徽章特別露掛在外面,往廳里走了去。
當(dāng)家的正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看見我的奇異的形狀,突然站住了。
他非常驚愕的注視著我,皺一皺眉頭,又立刻現(xiàn)出了一個不自然的笑容。
“魯……”他不曉得應(yīng)該怎樣稱呼我了,機(jī)械的合了掌,“老爺,你好!”
“有什么事嗎,當(dāng)家的?”我瞪著眼望他。
“沒有什么——特來請個安。唔!這是誰的行李?”他轉(zhuǎn)過頭去,問跟在后背的小和尚。
“這就是李先生的?!?/p>
“哼——阿彌陀佛!你們這些人真不中用!怎么拿到這里來了?我不是說過,安置在西樓上的嗎?”
“師父不是說……”
“阿彌陀佛!快些拿去!快些拿去!——這樣不中用!”
我看見了他對小和尚著眼睛。
“到我房子里坐坐吧,當(dāng)家的,我正想去找你呢!”
“是,是,”他睜著疑惑的眼光注意著我的臉色。
“請不要生氣,吵鬧了你,這完全是他們弄錯了???!真不中用!請老爺多多原諒?!彼謱φ驹谖液蟊嘲l(fā)笑的妻合著掌說:“請?zhí)喽嘣彛 ?/p>
“那里,那里!”我微笑的回答著。
我待他跟進(jìn)了房里,從衣袋里摸出幾張鈔票,放在他面前說:
“我們今天要走了,當(dāng)家的,這一點點香錢,請收了吧?!?/p>
他驚愕的站著,又機(jī)械的合了掌,似乎還懷疑著我發(fā)了氣。
“原諒,老爺!我們太怠慢了!天氣熱得很,還請住過夏再走!錢是決不敢領(lǐng)的!”
為要使他安靜,我反復(fù)的說明了要走的原因,是軍隊里的假期已滿,而且還有別的重要的公事。錢呢,是給他買香燭的,必須給我們收下。他安了心,恭敬的合著掌走了,不肯拿錢。我叫茶房送去了兩次,他又親自送了回來。最后我自己送了去,說了許多話,他才收下了。
他辦了一桌酒席,給我們送行,又送了一些佛國的特產(chǎn)和蔬菜。
“這一個玩笑開得太兇了!和尚也可憐哩!”現(xiàn)在妻的氣憤不但完全消失,反而覺得不忍了。
“這只是平常的故事,一來一去,完全和潮一樣的!”
我說,“無愛無憎,才能見到真正的美,所以釋迦成了佛呢!”
“無論你怎樣玄之又玄,總之這海,這潮,這佛國,使我厭憎!”妻臨行前喃喃的不快活的說。
她沒有注意到當(dāng)家的站在門口,還在大聲的說著,要我們明年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