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

父親中等身材，平?？偸巧碇{色中山裝，腳蹬黑布鞋或解放鞋，頭戴藍色中山帽，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好像總是在不停地搜尋、思索著什么。

我生長在河北農(nóng)村，到12歲時才隨家人遷居北京。兒時，鄰居或親戚們到我家，常常端著貼滿相片的鏡框，讓我從里面找出父親。這自然難不倒我，滿鏡框的人中只有父親最英俊?？墒歉赣H的真人我們卻難得一見，因為他獨自在北京工作。

解放后，父親多次動員奶奶帶家人去北京定居團聚，已過古稀之年的奶奶難離故土，一次次拒絕了父親的要求。1957年夏天，在父親的一再勸說下，奶奶的思想忽然開了竅，終于決定全家赴京，與自己的兒子團聚，結(jié)束爸爸媽媽牛郎織女般的生活，解除母子、夫妻、父子、父女之間的牽掛。

那時，家鄉(xiāng)任丘與北京既不通火車，也不通汽車，我們只能步行到位于大茍各莊的清河碼頭，改走水路到天津，再由天津乘火車進京。經(jīng)過兩天的奔波，我們終于來到了日夜向往的首都北京。就要見到天天想念的父親了，我激動的心情無法用語言形容。我們乘坐的三輪車七拐八繞，把我們拉到父親的工廠時，已是晚上了。父親第二天還要上早班，不便跟我們聊得太多，只和奶奶、母親說了些路上的事，便把我們分別送到附近的幾位工友家暫時住下。次日，由父親的一位上中班的朋友幫忙，把我們安置到工廠附近的一處臨時住所。

新學(xué)期開始前，爸爸利用休息日，帶著我和大弟到海淀區(qū)的打鐘廟小學(xué)注了冊。1957年飛也似的過去了，接著我們又送走了“一天等于二十年”的1958年，迎來了新中國成立十周年。這一年的秋天，我上了初二。開學(xué)不久，學(xué)校要開家長會。我跟班主任付老師說：“老師您知道，我媽媽不久前剛?cè)ナ溃棠棠昙o(jì)大了不能來，我在家中排行老大，只有我爸爸能來開會，可他那天又趕上更重要的會，也來不了?！崩蠋煹降资抢蠋煟R上問：“你爸開什么會？群英會吧？”我答：“不太清楚?！被丶覇柛赣H，果真是“全國群英會”。父親的形象在我心中立馬高大起來，他當(dāng)上全國勞動模范啦，真了不起！這么大的好事，為什么父親不在家里宣布呢？那樣至少也給母親和奶奶一個驚喜呀！也許父親將榮譽看得很淡，也許他認(rèn)為這不過是自己應(yīng)該做的，不值得大呼小叫。

不久，我從《北京日報》上看到了介紹父親事跡的文章，叫《十年如一日》，講的是父親從1949年9月到1959年9月的十年中，從來沒有因病、因事請過假，換句話說，十年滿勤。不僅如此，每個工作日他都提前半小時到崗，做好班前準(zhǔn)備工作。父親的工作責(zé)任心極強，總是千方百計提前或超額完成任務(wù)。他每年都有令全廠矚目的技術(shù)革新，還有眾多小發(fā)明，為工廠順利完成任務(wù)做出了突出貢獻。因此，父親被晉升為八級鉗工，并且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那時候，全國上下經(jīng)常憶苦思甜，這讓我有了更多的機會去了解父親。

舊社會，我們家沒有一分田，祖祖輩輩靠給地主當(dāng)長工、打短工過活。父親是個苦大仇深的窮孩子，從小就過著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生活。為了活命，他9歲就去給地主放牛。那年月，挨打受罪遭欺凌是長工短工們的家常便飯，挨打的原因五花八門。父親早晨起晚了要挨打，干活慢了要挨打，甚至生病了也要挨打，總之是常常挨打。趕牛的皮鞭、狗地主的拐杖，都在父親身上留下了數(shù)不清的烙印。這種牛馬不如的生活，父親硬是撐了四五年。

父親14歲時，實在不堪忍受了，便來到北方工業(yè)重鎮(zhèn)天津謀生，進了三條石一家私立鐵工廠當(dāng)學(xué)徒。誰承想，天下烏鴉一般黑，躲過了這個村，躲不過那個店。父親在那里，美其名曰“學(xué)徒”，實際上是資本家的仆人。給廠主看孩子、做飯、搞衛(wèi)生，甚至倒便盆，都是父親的事，而且稍不如意就是一頓雞毛撣子。后來，他們偶爾也讓父親學(xué)點打鐵技術(shù)。父親憑著他的靈氣，抓住這寶貴的機會用心學(xué)、努力做。經(jīng)過十多年的磨煉，到1949年時，父親已經(jīng)是一個“有一手”的鉗工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父親被調(diào)到北京第一通用機械廠工作，同時，遵照奶奶的囑咐，把名字改回原名“張繼宗”。父親和他的工友們在機器轟鳴聲中第一次迎來了五星紅旗高高升起。

解放了，父親喜悅的心情溢于言表。他常說：“新中國成立后，我像從地獄進了天堂。從此，再也沒有人敢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我成了國家的主人，這都是托共產(chǎn)黨、毛主席的福?。↑h組織還送我進夜校，幾年就摘掉了文盲帽，看報、寫信全不愁。還讓我當(dāng)上了全國勞模，出席全國群英會，受到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接見，這在舊社會是想都不敢想的啊！共產(chǎn)黨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這話不假！這就是他把自己的聰明才智毫無保留地獻給新社會、獻給人民的原動力?！肮伯a(chǎn)黨讓全中國千千萬萬的勞動人民擺脫了剝削和壓迫，這功勞比高山都大。你說，我這點成績算得了啥？”我找到了父親從不宣揚自己的原因：經(jīng)歷過漫長黑夜的人，更懂得光明的可貴呀！

父親的話語讓我明白了，為什么當(dāng)我們還在農(nóng)村時，他也從來都不休探親假，而只在大年三十，從北京騎著個舊自行車，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家，大年初四一早，別人家還都熱熱鬧鬧地沉浸在過年氣氛中時，他又披星踏上了返京路。三天里，父親來去匆匆，害得我和大弟、妹妹既盼過年（過年除了穿新衣、得紅包，還可以見到闊別一年的父親），又怕過年（怕父親匆匆離去）。我那時直怪父親“無情”，不愛我們。我哪里知道，父親是把對家庭的愛、對親人的愛，融入了對祖國、對新社會的熱愛之中?。?/p>

我也明白了，父親的工作臺下為什么總放著一只“百寶箱”。那箱子上面寫著他的名字“張繼宗”三個字，里面裝著廢銅、破鐵、邊角料。工作中，哪位工人偶爾需要什么，“百寶箱”里總有一寶或幾寶能派上用場。人民的新國家才剛剛建立，家底還不厚實，需要全體人民厲行節(jié)約呀！這是父親的所思所想。珍惜幸福生活的父親還在他的工作領(lǐng)域搞起了大大小小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和革新。無論班上還是班下，他都常常思索改進工藝的方法，那雙不停搜尋、善于發(fā)現(xiàn)的眼睛就是證明。家中能記載父親這些令人羨慕的成績的，就是近半紙箱的獎狀和水杯、毛巾等獎品。

后來我也能明白，在經(jīng)過了八年“文革”后的1974年國慶招待會上，敬愛的周總理又把父親他們這一撥兒老勞模請到人民大會堂宴會廳的良苦用心——中國還需要這種勞模精神?。?/p>

父親經(jīng)常教育我們，對公家財物要像對自家財物一樣愛惜。對工作，不能簡單地把它看作謀生的手段，而要當(dāng)作一個神圣的事業(yè)去做。干工作，要多做貢獻，少講索取。這樣，你就不會天天踩著“點”到廠子，你無論如何都要提前十分鐘到！這樣，到“點”時你才可以順利進入角色。

父親生活儉樸，每月都把工資如數(shù)交給奶奶，用錢時再找奶奶要。他極少給自己買衣服，一年到頭兩套藍色中山裝換著穿，冬天在里邊加上棉襖和絨褲。吃飯更是不挑揀，家里做什么就吃什么，從來不說“這個不好吃，那個不好吃”之類的話。

父親雖然已經(jīng)離開我們十三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還時時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高尚的行動、純樸的語言，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們姐弟四人。如今，我們四個都在自己的崗位上取得了一定的成績，父親的言傳身教是奠基石。他的思想、他的品質(zhì)并沒有因他的離去而泯滅，相反，時間越久，他無私奉獻的精神和勤儉節(jié)約、愛廠如家的作風(fēng)愈顯其光輝、可貴。

1999年夏于陋室[1]

[1]附記：2016年12月，北京市總工會在崇文門三角地的明城墻遺址公園里建立了北京首個市級勞模墻，上面鐫刻著1949年到2015年北京市工、農(nóng)、文教、衛(wèi)生等各條戰(zhàn)線上涌現(xiàn)的全國勞動模范和全國先進工作者的名字，父親的名字就在1959年的名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