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寫過《詩學(xué)原理》，在寫作過程中深感詩學(xué)知識之貧乏，于是想從頭學(xué)起。正好退休后有閑暇，便以試寫《千家詩賞析》作為從頭學(xué)詩的方法與切入口。每首詩的賞析文字也就是我所做的作業(yè)。

目前所出版的《千家詩》，一般都在原文的基礎(chǔ)上，加些作者介紹、詞語注釋，有的還有評點?？紤]到該書除作為兒童的啟蒙讀物外，還可供兒童家長以及其他讀者閱讀，因此我將重點放在賞析上，便于家長對子女進行輔導(dǎo)，也可供其他讀者參考。每首詩的賞析文字，大致包括以下內(nèi)容：

一是作者介紹?！睹献印とf章章句下》說過：“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顯然，了解作者的生平事跡與作品的寫作背景對我們理解這首詩是非常必要的。如皇甫冉為什么要寫《婕妤怨》呢？《新唐書·皇甫冉傳》稱其“十歲能屬文，張九齡嘆異之”，玄宗天寶十五載（756）以第一名的成績舉進士，授無錫尉。代宗大歷初，為河南節(jié)度使掌書記，累官至右補闕。詩人雖然文名頗高，但是官職不顯，可見他寫該詩主要還是為了表達自己懷才不遇的情緒。除介紹作者的基本情況外，我還特別注意介紹與詩的寫作宗旨與寫作背景相關(guān)的內(nèi)容，所以同一作者的不同作品，往往都會有作者介紹部分。此外，為了便于讀者了解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情況，并且能很快找到他們的作品，我對《四庫全書》《全唐詩》《全宋詩》中所收錄的詩人別集與詩歌作品，基本上都做了說明。

如果詩的作者有爭議，本書也將加以考辨。如卷三《渡揚子江》的作者一般都說是丁仙芝，我認(rèn)為應(yīng)當(dāng)為孟浩然。這是因為著錄此詩最早的版本唐芮挺章選編的《國秀集》卷中作孟浩然，該書同時還收錄了丁仙芝的一首詩，可見芮挺章所見此詩確為孟浩然所作。其次，孟浩然在揚州與潤州活動過，并且渡過揚子江，還留下了一些相關(guān)的詩，如《宿揚子津寄潤州長山劉隱士》《早春潤州送從弟還鄉(xiāng)》《揚子津望京口》。特別是第一首詩談到了他要渡揚子江的原因：“所思在建業(yè)，欲往大江深。日夕望京口，煙波愁我心?！逼鋬?nèi)容與此詩完全吻合。第三，詩中所出現(xiàn)的將潤州視為邊疆的意識，只有像孟浩然這樣生長在中原的人才會有，而丁仙芝是潤州人，不大可能會有這樣的邊疆意識，因為唐代潤州是江南地區(qū)的中心城市之一，所以丁仙芝在心理上是不會將潤州視為邊疆的。這樣，將這首詩的作者歸之為孟浩然就好理解了。

二是詩題校訂。詩題是我們賞析詩歌的窗口，不容忽視?！肚Ъ以姟肥峭ㄋ鬃x物，為了適應(yīng)通俗讀物的需要，同時也為了便于雕版，編者往往將原來的詩題改得更為簡單明了，當(dāng)然也有誤改的。無論誤改與否，原有題目對我們正確理解詩歌作品是大有好處的，所以我們對詩題做了?？?、辨析工作，對某些誤改的詩題做了訂正。如卷四竇叔向《夏夜宿表兄宅話舊》，《唐音》卷五、《唐詩品匯》卷八六、《石倉歷代詩選》卷一一七同，《千家詩》將其刪節(jié)為《表兄話舊》，這樣，很容易將話舊者誤會為表兄一個人，實際上應(yīng)當(dāng)是表兄弟兩個人，所以我們將詩題恢復(fù)了原貌。再如卷四《曲江二首》其一、《曲江二首》其二在《千家詩》中“二首”兩字都刪掉了，在編者看來這是無關(guān)緊要的，其實這兩個字是該組詩的標(biāo)志，而且該組詩只有兩首，了解這一點對我們從組詩的角度，以相互聯(lián)系的觀點來賞析這兩首詩是很重要的，所以我在詩題中將這兩個字補上了。當(dāng)然，為了保持選本本身的特點，我并未將所有改動過的詩題都恢復(fù)原貌，只是在文中作了必要的說明。

三是分析作品。本書主要采用明末清初所興起的結(jié)構(gòu)分析法。這種方法在注釋、評點的基礎(chǔ)上朝前邁進了一大步。我將依據(jù)作品結(jié)構(gòu)的特點，采取逐句、逐聯(lián)串講的方式。每一句詩或每一聯(lián)詩中寫得特別精彩的地方，我在串講時將作重點分析。在分析作品時，注意結(jié)合詞語訓(xùn)詁與文字?？惫ぷ鳎瑺幦∠麥缋斫庾髌返乃形淖终系K。注釋并未取消，而是與作品分析結(jié)合起來。有些詞語注釋附在各句串講文字之后，以便相互參照。

四是總結(jié)詩的思想內(nèi)容與藝術(shù)特色。當(dāng)然，只是注意突出主要之點，而不是面面俱到。譬如指出孟浩然《春曉》的最大特點是寫春之聲，通過春之聲，寫春天優(yōu)美的環(huán)境與蓬勃的生機以及詩人熱愛生活、珍惜生命的情緒。行文力求做到突出要點，有話則長，話少則短。絕不寫內(nèi)容空泛的賞析文字是我的努力目標(biāo)。

此外，本書還為《千家詩》編了“作者篇名索引”，主要是為了便于讀者很快找到所需要的作品。其次，對同一作者不同詩歌作品的寫作背景幾乎都做了介紹，此索引為我們參考同一詩人的不同作品及其寫作背景提供了方便。該索引還為統(tǒng)計分析工作創(chuàng)造了條件，譬如能從中看出一些詩人的寫作特點，如孟浩然，共收了六首詩，其中三首五絕、三首五律，表明他特別擅長寫五言詩。蘇軾，共收了六首詩，全為七絕，說明蘇軾特別擅長寫七言絕句，他的七絕也特別受歡迎。從索引中還能看出詩人的影響以及《千家詩》的編纂體例與宗旨。如杜甫收詩二十五首，李白收詩九首，說明他們是影響最大的詩人。杜甫所收作品比李白多了許多，這與《千家詩》的編纂體例有關(guān)，因為《千家詩》只收近體詩，杜甫五律收了十一首，七律收了十一首，說明杜甫代表了律詩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而李白則特別擅長寫古體詩。當(dāng)然也能利用該索引說明其他問題，如《千家詩》中選了不少理學(xué)家的詩，這一方面說明宋代以后理學(xué)盛行，另一方面也說明理學(xué)家的不少詩都寫得通俗易懂。

為便于讀者由淺入深地閱讀，本書還對原有卷次作了調(diào)整，卷一收唐人五絕三十九首；卷二收唐宋七絕九十四首；卷三收唐人五律四十五首；卷四收唐宋七律四十八首（其中有兩首為明人作品），共計二百二十六首，多為膾炙人口的名家名篇，也有無名氏的杰作。所寫內(nèi)容涉及古代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有寫田園風(fēng)光、山水景物的；有寫蠶婦田家、宮怨室思的；有寫隱者俠客、高僧妓女的；有寫鄉(xiāng)愁旅懷、吊古傷今的；有題畫詠史、詠物言志的；有侍宴應(yīng)制、歌功頌德的；有贈友送別、傷今感舊的；有獨自題壁、相互酬唱的。這些詩對我們了解古代的歷史面貌與社會狀況頗有認(rèn)識價值。此外，詩歌中所表現(xiàn)的愛情、親情、友情、山水情、故鄉(xiāng)情、愛國情以及哲理睿思，仍能引起讀者共鳴，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該書至今依然是學(xué)習(xí)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入門讀物，熟讀背誦這些詩篇將會終身受益。

現(xiàn)存最早以《千家詩》命名的選本，當(dāng)為南宋著名詩人劉克莊（1187-1269）所編《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與國家圖書館尚存有該書的元刻本與明抄本。常見版本有清刻《楝亭藏書十二種》本與《宛委別藏》本。該書二十二卷，分時令、節(jié)候、天文、地理、禽獸、昆蟲等十四門，共收錄一千二百八十多首詩，均為七絕、七律、五絕、五律。但是也有人對這部書的編者為劉克莊提出了質(zhì)疑，如清人宗廷輔在《重編千家詩讀本》卷末題跋中指出該書有改變題目、弄錯作者、刪律詩為絕句等缺點，于是懷疑“臨安、建陽無知書賈假其盛名，緣以射利故至是歟”。他的這個觀點也常被后人用來說事。

不過，這只是一個假設(shè)，還不足以否定劉克莊對該書的著作權(quán)。這是因為劉克莊有編纂該書的動機與可能性，在《后村集》卷二十四中還保留著劉克莊寫的《唐人五七言絕句選序》《本朝五七言絕句選序》《中興五七言絕句選序》。劉克莊在第一篇序中說：“余家童子初入塾，始選五七言絕句各百首口授之。切情詣理之作，匹士寒女不棄也，否則巨人作家不錄也，惟李杜當(dāng)別論?！边@表明劉克莊確實選編過不少唐宋詩絕句方面的童蒙讀物，在此基礎(chǔ)上再編一本《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也在情理之中。再說該書一共選了劉克莊本人詩作八十多首，如果編纂者是別人，恐無此必要，也無此興趣。還有宗廷輔所提出的那幾個缺點，是詩歌選本的通病。劉克莊受編纂體例的限制，選了將近一千三百首詩，出現(xiàn)一些訛誤也屬常見現(xiàn)象。此外，宗廷輔所謂的“無知書賈”是沒有水平編出這部選本來的，而且該書并沒有暢銷起來。

《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的性質(zhì)是啟蒙教材，所選作品為切情詣理之作，形式短小。但是該書作為童蒙讀物來說數(shù)量太多，不便學(xué)習(xí)，也不便流傳。以《千家詩》為題，并產(chǎn)生廣泛影響的唐宋近體詩童蒙讀物，為宋末元初的謝枋得（1226-1289）所編。謝枋得，字君直，號疊山，宋理宗寶祐四年（1256）舉進士，除教授建寧府。宋恭宗德祐元年（1275），元兵大舉南下，謝枋得被任命為江東提刑、江西招諭使知信州（今江西上饒）。他在保衛(wèi)信州的戰(zhàn)斗中，終因孤軍無援而兵敗城陷，他的家人全部被元兵殺害，只有他孤身一人隱姓埋名，逃入建寧唐石山中。據(jù)《宋史·謝枋得傳》介紹：“其后人稍稍識之，多延至其家，使為子弟論學(xué)。天下既定，遂居閩中?！庇捎诮虒W(xué)需要，謝枋得又長期生活在宋元時期的出版中心建寧府，所以由他出面編一本唐宋近體詩童蒙教材也合情合理。認(rèn)為《千家詩》是謝枋得所編還有個鐵證，就是《全宋詩》中只收錄王淇兩首詩，作者小傳稱王淇“字菉猗。與謝枋得有交，謝嘗代其女作《薦父青詞》（《疊山集》卷十二）”。而王淇的這兩首詩恰恰都錄自《千家詩》。若不是謝枋得編《千家詩》，王淇的這兩首詩也就湮沒無聞了。謝枋得編的《千家詩》與劉克莊編的《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顯然有淵源關(guān)系，一是都用了《千家詩》這一名稱；二是所選均為唐宋近體詩，所選篇目重復(fù)頗多；三是編排方法上謝書與劉書的時令門大致相同。所以清翟灝《通俗編》指出：“今村塾所誦《千家詩》者，上集七言絕八十余首，下集七言律四十余首，大半在后村選中，蓋據(jù)其本增刪之耳。”

正如翟灝所說，謝枋得編的《千家詩》只收七言絕句與七言律詩，如南京圖書館所藏清刻本《四體千家詩》《新鐫千家詩白文》還保留著這種體例。《千家詩》中所收謝枋得詩三首全為七絕，也說明了這一點。國家圖書館藏有一部《明解增和千家詩注》，卷端署“宋名賢謝疊山注”。該書標(biāo)明二卷，實際上只有七律一卷，所缺顯然為七絕一卷。謝編《千家詩》在明代已經(jīng)成了最重要的啟蒙教材之一，如明劉若愚《內(nèi)板經(jīng)書紀(jì)略》著錄有“《千家詩》一本，四十四葉”。明呂毖《明宮史》卷二《內(nèi)書堂讀書》云：“凡奉旨收入官人，選年十歲上下者二三百人，撥內(nèi)書堂讀書……至?xí)弥眨拷o《內(nèi)令》一冊，《百家姓》《千字文》《孝經(jīng)》《大學(xué)》《中庸》《論語》《孟子》《千家詩》《神童詩》之類，次第給之。”可見明代宮廷已用《千家詩》作為啟蒙教材。正如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在《影印明解增和千家詩注說明》所述：“這部《千家詩》系明代內(nèi)府彩繪插圖本，是專供太子或小皇帝使用的，它表明《千家詩》不僅是宋元明清時期民間流傳甚廣的通俗讀物，也是皇家課業(yè)的基本教材?！?/p>

現(xiàn)在廣為流傳的四卷本啟蒙讀物《千家詩》是清初啟蒙教育家王相編輯整理而成的。《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四《尺牘嚶鳴集》十二卷提要稱是書為“國朝王相編。相字晉升，臨川（今江西撫州）人。是書成于康熙己丑（1709）”?？滴跫撼竽昴丝滴跛氖四?，前面的順治皇帝在位十八年，兩者相加，共計六十六年，所以說王相是清初人還是恰當(dāng)?shù)?，現(xiàn)在廣為流傳的《千家詩》也是在清初編定的。他編注的《千家詩》的清刻本明顯分為兩個部分，如南京圖書館所藏清南京天祿閣書坊刻的《千家詩》，第一部分題為《增補重訂千家詩注解》，卷端題“信州謝枋得疊山選；瑯琊王相晉升注”。卷上為七絕，卷下為七律。卷末有按語云：“疊山選本皆唐宋詩，末二首明詩不知何年贅入，童蒙久誦，姑并存之?！笨梢娺@一部分基本上保持了《千家詩》的原貌，王相只做了注釋工作。第二部分題為《新鐫五言千家詩箋注》，卷端題“瑯琊王相晉升選注；莆陽鄭漢濯之校梓”。卷上為五絕，卷下為五律?？梢娺@一部分由王相選編，他還做了注釋工作。

客觀地說，謝枋得所編七言《千家詩》問題要多一些。首先，他所據(jù)以參考的劉克莊的《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如前所說，就存在不少問題，謝枋得在做注釋時也難免以訛傳訛。其次，謝枋得編的七言《千家詩》在長期傳播過程中，難免會出現(xiàn)篇目增減、文字差異、作者混淆等現(xiàn)象。這一部分經(jīng)過王相注釋后，雖然還保留了不少問題，但是篇目則固定了下來。而王相編注的五言《千家詩》部分，問題則少得多。王相為《千家詩》的廣泛傳播提供了一個定本，他在《千家詩》編纂史上是功不可沒的。

該書在清代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如蘅塘退士在《唐詩三百首》的序中說：“世俗兒童就學(xué)，即授《千家詩》，取其易于成誦，故流傳不廢?！迸c其他啟蒙讀物相比，《千家詩》具有內(nèi)容豐富、感情飽滿、形象生動、節(jié)奏鮮明等特點，所以深受歡迎?！肚Ъ以姟返挠绊戇€滲透到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如利用《千家詩》來制作酒令、燈謎等。時至今日，該書仍可用作啟蒙讀物，對于提高讀者的詩歌修養(yǎng)也是大有幫助的。本書以清天祿閣書坊所刻《新鐫五言千家詩箋注》《增補重訂千家詩注解》為底本，校以相關(guān)別集、總集等，希望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朝前邁進一步，不足之處在所難免，我們殷切地期待著批評指正。

徐有富 2018年4月于問津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