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的藍(lán)，一朵深淵色

藍(lán)字里，那去掉草字頭后的監(jiān)字，其甲骨文，就像人跪在一盆水旁邊臨水照鏡，一個象形文字就是一個說了很長的故事卻還沒有結(jié)束……

它是牽?；ò晟夏擒涇浀乃{(lán)，有俳句說“牽牛花，一朵深淵色”，所以那落在深山底處的深淵也是這般的藍(lán)色。此句還譯成“牽牛花，一朵碧潭色”，也是一種幽藍(lán)的美。

有人還說：澗水湛如藍(lán)。我在云南見過這種藍(lán)色的澗水，因為那里冬日的天太藍(lán)，也因為那里的瀾滄江特別特別清的緣故，行車在那里的公路上時，一直看著這條幽藍(lán)的江水陪著你，而當(dāng)再路遇一株滿樹都頂著大紅朵的攀枝花臨水照鏡的時候，你就會驚嘆天上人間呵！

你幾乎都有點誠惶誠恐地去接受這江水紅花慷慨的饋贈。和暖的春天，湛藍(lán)的晴空與江水，花映入眼，這就是人間最美最值得感恩的風(fēng)景。

所以萬般喜歡正岡子規(guī)的俳句：

一桶藍(lán)靛，

漂流春川。

藍(lán)，總有幾分柔弱，也有一些溫柔，更有一點點憂愁，俳句里說：“插菊瓷瓶上，畫有一尾藍(lán)色魚?！蹦憔陀X得這瓷瓶上的魚幾乎要有一絲藍(lán)色的憂愁了。

所以清岡卓行直接就用俳句說了這般藍(lán)色的憂愁：“我之罪是湛藍(lán)，翅膀在天空哀傷?！?/p>

現(xiàn)代社會下，難見自然精致的景，當(dāng)森田高司隔著藍(lán)色的玻璃窗等人的時候，他說：“也許因為隔著玻璃，約會顯得格外的藍(lán)?！?/p>

你突然覺得，這藍(lán)色總能在任何背景下潑出最優(yōu)美的情緒。

如果說男人婉轉(zhuǎn)就成紫色，那么女子旖旎就該是這般的藍(lán)。最深的藍(lán)也不過是堅強的女人，而最淺的紫就是溫柔的男人。

千種層次上的藍(lán)，總有自己如詩一般的情緒，所以日本給藍(lán)配的名字，總像一首首詩：比如水淺蔥是種帶灰的藍(lán)，像是水里衍了一點點墨；薄花色是種柔美的藍(lán)，像農(nóng)家著藍(lán)葛的女子般潔凈；而當(dāng)藍(lán)深川這個名字出現(xiàn)的時候，我就已然見到了那藍(lán)色的家鄉(xiāng)。在云南老家，開門見山，那山一層一層遞進(jìn)，而顏色也一層一層漸變，最后連綿不絕的是藍(lán)色的遠(yuǎn)山如幕布般垂掛在遠(yuǎn)端。我總想不明白，為什么綠色的山到了遠(yuǎn)處會莫名地變成藍(lán)呢？只可惜當(dāng)時我沒有詩一般的情緒，只覺被拋棄的恐怖，那樣綿延不絕的山把我隔絕在一個繁華世界之外，心里涌起的都是不甘，才有了今日遠(yuǎn)在千山以外再看山時。

所以我一有機會繞到那綿延不絕的山外面的時候，我就再也不愿回家鄉(xiāng)長駐。至今見山依然心有余悸，所以走到香山腳下，懶得爬，回；所以至今只見過壓在明信片里的香山紅葉；所以走到山西恒山腳下，被拖著爬了一半，嫌太高，找了個借口撥開重重正往上爬的人群溜下山去；每次結(jié)伴出門旅游，總跟最老的老爺爺在一起，因為兩個人見到山就躲。

有次去寧夏的須彌山，不想跟著驢友爬到山頂，于是就跟著老弱婦孺閑情信步繞到半山的小山坡上，卻撞見了最美最寧靜的佛窟。當(dāng)我們打開山門，那光線灑進(jìn)來，那佛如睡蓮般醒來微微地睜眼，渺小的我們仰頭望佛，為這般美色傾倒得五體投地——原來佛也不喜歡爬山，坐在半山的山腰處，一樣地普度眾生。

而那好寫顏色的桂苓說張愛玲的小說：“似乎流動著一種音樂，似乎有色階的變化，都是藍(lán)色，有的是灰藍(lán)，有的是赭藍(lán)，有的是天鵝絨藍(lán)，而有的是寶藍(lán)，更華貴些，綺彩些，是皇家藍(lán)。另外有油藍(lán)、寶藍(lán)、紫藍(lán)、暈藍(lán)、悶藍(lán)、灰藍(lán)、藍(lán)灰、藍(lán)綠……從對色彩的獨特悟性來看，張愛玲該是凡高天堂里的鄰居?！蔽矣X得連這桂苓也如那臨水的美女，那水藍(lán)的影子也慢慢爬上了她的衣裳。

而康定斯基則為每一種色彩在音樂中找到了與其相對應(yīng)的樂器，所以：“藍(lán)色是典型的天堂色彩，它所喚起的最根本的感覺是寧靜。當(dāng)它幾乎成為黑色時，就會發(fā)出一種仿佛是非人類所有的悲哀。當(dāng)它趨向白色時，它對人的感染力就會變?nèi)??！币虼怂f，淡藍(lán)色是長笛，深藍(lán)色是大提琴，更深的藍(lán)色是雷鳴般的雙管巴斯，最深的藍(lán)色是管風(fēng)琴。

藍(lán)色的?？偸亲屚挼闹魅斯玫骄融H。從中國的神筆馬良到法國尤瑟納爾精美的中國故事《王佛脫險記》，主人公們都畫了一片大海，讓自己逃脫人世的魔爪。

那王佛是一位奇妙的畫師，他和弟子林浪游在漢代的道路上。這個故事精致如花，宛若漢代的女子服飾，層層包裹成花朵。人宛若要走在花里一般，去看這個故事。而這里面，色彩斑斕，撥花還是見花，一層一層，一重色彩蔓延到另一重色彩之上。

最后，這個王佛，在殘暴到欲挖其雙眼、砍其雙手的皇帝命他先將他過去的一幅半成品畫完的時候，王佛在那幅只勾有大海和藍(lán)天形象的畫稿上，想起了自己的青春，里面清新的意境是他后來再也無法企及的。

所以他接著在那未畫完的大海上抹上了大片大片代表海水的藍(lán)顏色，又在海面補上了一些小小的波紋，加深了大海的寧靜感。這時候奇怪的事出現(xiàn)了，宮庭玉石的地面潮濕了起來，然后海水涌上來了，“朝臣們在深齊肩頭的大水中懾于禮儀不敢動彈……最后大水終于漲到了皇帝的心口。”一葉扁舟在王佛的筆下逐漸變大，接著遠(yuǎn)處傳來了有節(jié)奏的蕩槳聲，來到近前，王佛看到弟子林站在船上，林將師傅扶上了船，對師傅說：“大海真美，海風(fēng)和煦，海鳥正在筑巢。師傅，我們動身吧！到大海彼岸的那個地方去?！?/p>

于是王佛掌舵，林俯身劃槳。槳聲響徹大殿，小船漸漸遠(yuǎn)去。殿堂上的潮水也退走了，大臣們的朝服全都干了，只有皇帝大衣的流蘇上還留著幾朵浪花。王佛完成的那幅畫靠著帷幔放在那里，一只小船占去了整個近景，逐漸遠(yuǎn)去后，“槳聲漸微，最后完全中止，因為距離太遠(yuǎn)，聽不見了?；实鄹┥硐蚯埃执顩雠?，望著王佛的小船越駛越遠(yuǎn)，在蒼茫的暮色中變成了難以望見的一個黑點。一股金黃色的水氣從海面升起并且彌漫開來。最后，小舟沿著一塊封住海門的巖石轉(zhuǎn)了彎，峭壁的陰影落在船上；船尾的航跡消失在那空曠的海面上。畫家王佛和他的徒弟林便永遠(yuǎn)消失在剛剛由他自己制作的藍(lán)天般的海洋里?！?/p>

好喜歡這個法國人的故事，那種藍(lán)里，人生似乎也得到了救贖——見著那中國的山水畫里大片大片為水而做的留白原來是每個文人逃避到靜處無災(zāi)無難的家園。而那徒弟眼里的“大海真美，海風(fēng)和煦，海鳥正在筑巢”就像一個漢代的詩人喊一句話就能成詩一般動聽。

而這種漢代青春的意境，正如后來的王佛所難達(dá)到的，也是今天的我們所難達(dá)到的。

藍(lán)色的花，除了那種藍(lán)得如一朵深淵色的牽?；ㄍ?，還有矢車菊，她的藍(lán)總讓人想起海水里的美人魚。

因為安徒生童話里的那個《海的女兒》就住在矢車菊花瓣般的藍(lán)色海水深處：在海的遠(yuǎn)處，水是那么藍(lán)，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海底的人就住在這下面。

多么美麗的住處，連魚也能有詩意的情緒。

而童話之外的很久以前，德國的一條開滿矢車菊藍(lán)色小花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行來了未來的普魯士皇帝威廉一世和母親路易斯王后，他們在一次內(nèi)戰(zhàn)中被迫離開柏林。在這逃難的途中，車子壞了，王后和孩子停在路邊等待，見著路邊藍(lán)色的矢車菊，王后就用它編成了小花環(huán)，戴在九歲的威廉胸前，孩子不安的心從這童話般的藍(lán)中得到了勇氣，他一輩子記住了路邊這些藍(lán)色的小花。后來威廉一世加冕成了德意志皇帝，他堅信自己得到了藍(lán)色矢車菊的祝福，所以把它當(dāng)成自己的吉祥之花，時時珍愛。

矢車菊的英文名字是Bluebonnet，意思是“藍(lán)色太陽帽”。這個名字來自于花的顏色是藍(lán)的(blue)以及花的形狀像女士的太陽帽(sunbonnet)。在網(wǎng)上曾看過一個藍(lán)色的童話：

有一次，在南美洲一個印第安人的部落中，發(fā)生了嚴(yán)重的旱災(zāi)，很多族人都餓死了。神于是諭示族長：族人必須做出犧牲，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火化獻(xiàn)給神，讓那灰燼隨風(fēng)散到大地的各個角落，雨水才會再降大地，使大地重生。但是自私的族人們誰也舍不得將自家的寶貝獻(xiàn)出來，只有一個叫安妮的小女孩，把因饑荒餓死的父母留給她的唯一遺物，也是她在這個世上最珍貴的東西——一個戴藍(lán)帽子的布娃娃投入火中，然后將灰燼一把一把地撒向大地的每個角落。

第二天早上，當(dāng)她醒來時，看到灰燼所到的每一處，都開滿了美麗的藍(lán)色花朵，那些花朵就好像藍(lán)色的帽子般，鋪滿了整個大地。而就在這時，雨點開始降下，大地又恢復(fù)生機，族人都獲救了。

從那以后，每逢春天，這地方都開滿了美麗的藍(lán)帽花，因為偉大的神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這個小女孩為愛而做出的犧牲。

愛原來可以這么簡單，奉獻(xiàn)自己最珍愛的東西，而現(xiàn)世上，我們有多少人還能這么奉獻(xiàn)？

有幾天一直在看湖南衛(wèi)視的《洞穴之光》，看見那山里的孩子，那么純真。城里的問題孩子去貴州的深山里體驗生活，這個山里的小孩，看見城里的孩子不喜歡吃自己每天都在吃的玉米面，又不喜歡走自己每天都要走的崎嶇山路，覺得是自己的錯一般在那難過地哭泣。然后，家里拿出過年才吃的白米，又特地去鄰家借了只雞來煮，山里的小孩快樂了，而城里的孩子卻難過了，他們不忍吃那白米也不想動那只雞，大家都僵在那兒……

后來，城里孩子去集市給山里的孩子買了衣服，也買了香皂，說他用洗衣粉洗頭對頭發(fā)不好，我看著這些，依然只是覺得，這城里的小孩買再多的東西，他也無法抵償那山里的小孩對他的珍視。因為，山里的小孩，拿出來的可是傾盡所有的最珍貴的東西啊。但是，他那傾盡所有的愛終究讓城里的問題孩子醒悟了，他們重新又成為了好孩子。

所以，財富不能代表愛的程度。最珍貴的愛有時候恰是那些最不值錢的愛……

——無論是中國的神筆馬良還是法國的王佛，以及德國的皇帝，他們都從藍(lán)色里找到了奪命而逃的生路。而那個南美洲的小女孩，更是將自己的珍愛化做了藍(lán)。

我不禁要想，藍(lán)色一定是天使的愛的顏色。它化在大海里，化在藍(lán)色的菊花里，讓人見著天使在自己身畔的腳印而心安。有個故事說，有一個人最難的時候卻只見到了一個人的腳印，于是他向天使抱怨，天使說，那是因為我在抱著你走路……

藍(lán)色有愛而含情，就像漢。

若說秦是山水畫里的山，那么漢就是山水畫里的藍(lán)天清水。一水縈藍(lán)，群峰聳翠，讓人見著而心目俱寬。

秦亡于不能讓天下人有私情，如此界限分明的江山，碰著有情的劉邦，也就豁朗一聲，如玻璃缸破了，里面的水噴濺出來，化為無限的山水。

那漢，山與山之間，各占天下，亦棱角分明，卻不相隔，中間低的地方有水亦有橋，高的地方有云，總之皆是情誼。

有秩序，也有人情，所以漢代的人間再唱詩的時候，不再說“帝力于我何有哉”，只說自己如魚：“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p>

天下的世界，魚有魚路，蝦有蝦徑，人有人道。

秦?zé)o情，漢有情，所以我們從未聽說過秦始皇的愛情故事，但漢，從劉邦開始，他的情就剛可以剛到刀光劍影的相殘，柔也可以柔出善舞的長袖。

他的發(fā)妻，呂雉，跟他一起拼得了江山，在他軟弱的時候，把江山當(dāng)成了小家小院，讓自己如一個普通的丈夫一般，遇到難處也當(dāng)找自己的妻商量相論，柔藍(lán)一水縈花草，平岸小橋千嶂抱，他如是地把天下做成小山小水，小到他只是憑欄望極藍(lán)橋，但見暮云千里，幾重山，幾重水，便罷了。一橋的天下，不過是山淺見天多、細(xì)草濃藍(lán)潑，所以跟他同憑欄的妻，也就成為了他目之所及的江山的半邊天。

呂后及劉邦的父母曾經(jīng)被項羽俘走過，但他們終究在劃江而治的時候，一起安然回到了劉邦的身側(cè)。伴在虎側(cè)的羔羊，所受的苦，呂雉終究挺了過來，還照顧了劉邦的父親，所以劉邦是萬分感激的。他得承認(rèn)他有君王之志向，但也有小人之手段，劉邦有情的一面，讓他英雄暮年尚能與戚夫人倚瑟而歌；劉邦無情的一面，竟能在當(dāng)年與項羽以楚漢滎陽對峙時，項羽欲烹他的父親以迫其退兵，他竟然還能說：我們已約為兄弟，我父親即你父親，如果要烹你父親，“則幸分我一杯羹”。

因為他的無情，他尚能成就項羽未盡的霸業(yè)。若說為什么劉邦會取代了項羽的江山，只不過他比項羽更無情。但他只把無情用在當(dāng)下狠心之處，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韙，他也閉眼揮劍，斬斷那一絲私情的羈絆。

霸王兇殘，但他尚能于關(guān)鍵時刻念一絲溫情而放過了鴻門宴上的劉邦，也會在英雄得意時，一心只想衣錦還鄉(xiāng)，他孩子氣地說：“富貴不還鄉(xiāng)，如錦衣夜行?！彼闹鞠虿贿^是要讓家鄉(xiāng)的人一起為他高興，而不是這個天下。當(dāng)英雄末路，還要唱一出霸王別姬。而走到江邊的絕路，也不肯上逃生的小船，只因為他覺得他無臉再見江東的父老。

他心里有太多的私情相絆，注定了他只能做一個自刎于江邊的項羽。

其實只能說，他做的天下比劉邦做的天下還小，碰到小山遮斷藍(lán)橋路，就回轉(zhuǎn)與樓上美人相倚看，看碧紗窗外水挪藍(lán)。

一窗的天下，也不過見到煙鎖藍(lán)橋花徑。

所以美人沒有了，英雄也就沒有了去處，也就君行直到藍(lán)橋處，無路就停下來，也不憑欄，也不上船，就金劍沈埋，壯氣蒿萊。

劉邦無情，無情到要與項羽分食了父親，項羽不見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劉邦心里拿定了項羽的惻隱之心，所以他不惜做一個千古的小人來拿到天下。

劉邦的父親如何看待這件事，而同被項羽俘虜?shù)膮物粲秩绾翁娣蚓龘?dān)待，因為她必須了解夫君的志向方能接受這樣的殘酷，歷史上從未說過，只說，當(dāng)他們以鴻溝分界各占半個天下的時候，項羽送還了他的父親和他的妻子。《史記》里還說項羽終究是婦人之仁：“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dāng)封爵者，印刓弊，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他的一點私情，終究被劉邦穩(wěn)穩(wěn)地拿捏在手中。老百姓會扼腕唱嘆這個婦人之仁的項羽，但最后天下卻還是歸依了這個無情的劉邦。

那呂雉回來后終究被劉邦封了皇后。

那么多年的屈辱與恐懼以及在困境中對夫君的絕望，終于在做了皇后后得到了補償。但是她卻比他的夫君更無情，因為她終究學(xué)會了，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

為了穩(wěn)固大漢的江山，劉邦必須得殺了韓信，但是他不忍，有那三不殺的誓言也罷：“見天不殺，見地不殺，見鐵器不殺?！苯K究是不忍也念及那義字。所以呂后來下手，用布兜起來，用竹簽刺死，不見天，不見地，不見鐵器。《史記》里說劉邦聽到韓信被呂后殺死的心情是“且喜且哀之”。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呵。

呂后比劉邦更無情，她眼里沒有親情，沒有夫君，她憑欄而看的時候，滿眼只看到江山與王道。于是花迎劍佩星初落，呂后終究指點了劉邦之后漢家的江山。

而劉邦此時想要一個溫柔的女子做自己的妻與自己共看小家小院上的月，不再需要一個指點自己江山的女人，此時他卻發(fā)現(xiàn)他得到了國卻得不到家，他連自己心愛的女人與孩子都已經(jīng)無力再保護。

在京劇里項羽更是唱盡了其英雄美人的悲傷：“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而虞姬也只能哀嘆一聲自己人世的薄涼：“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所以英雄暮年的劉邦也已然無奈，常擁戚夫人倚瑟而歌。歌畢，每泣下流連。夫人善為翹袖折腰云舞，歌出塞入塞望歸之曲。侍婢數(shù)百人，皆為之后宮齊首高唱，響入云霄。

厚愛之下，美人卻不能心安，因為她清楚，隔墻便起風(fēng)云，她唱得越心歡，她的繁華就會歇得越早。所以，戚夫人很希望劉邦能立自己的兒子趙王如意為太子，但呂后早已招得商山四皓輔佐太子。

見這日后的江山已不是自己所能染指的，所以劉邦告訴戚夫人：“我欲易之，彼羽翼已成，難動搖矣?！笨粗莘蛉丝蓿瑒畈蝗蹋骸叭隇槲页?，吾為若楚歌?！?/p>

于是唱了一首歌，傷心欲絕：“鴻鵠高飛兮，一舉千里，羽翼已成兮，橫絕四海。橫絕四海兮，當(dāng)可奈何？雖有矰繳兮，尚安所施！”

一個君王，一個習(xí)慣了與美人共語卻只見娟娟缺月西南落的君王，已無力到只能用一首歌來安慰自己的美人。

這些男人明白，有些女人給自己帶來江山，而有些女人給自己帶來愛情。劉邦很幸運，他同時擁有了江山美人。但是他的江山卻保護不了他的美人，最終愛情落入悲慘的結(jié)局。而為他帶來江山的那位女子，已然成為他的繼位者，睥睨著且保護了他的天下。

項羽很失敗，他只擁有了愛情。江山到得自己手上，又能怎么樣呢？還是一樣連自己的愛人都保護不了。

那男人的鋒芒落到女人的手上，總有些愛情藍(lán)色的憂傷。

所以，兩個天下最雄心的男人的結(jié)局都不過如此。

劉邦死后，戚夫人髡鉗，衣赭衣，被命舂米，心里凄涼而歌：“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暮，常與死為伍。相離三千里，當(dāng)使誰告汝?！?/p>

戚夫人沒有呂后那種忍辱負(fù)重的心思，所以歌聲被呂后以為把柄，砍去手腳，做成了人彘。被呂后的兒子惠帝見著，怒而把江山都扔給了母親。

而對于戚夫人身在趙地的兒子趙王如意，呂后早前誘其到了長安，而惠帝終有著人之手足常情，怕母親殺了趙王，所以每天同飲同睡，不想讓母親有機會下手。未曾想，有一天，惠帝起得早，看見趙王熟睡，不忍叫醒他，所以先行離去，等他再回來時，卻發(fā)現(xiàn)趙王已被呂后鴆死。

喜歡惠帝這點點人情，即使江山是自己的卻無力去行，也不忍去看，步步都踏著親人的血，不如就立定于此藍(lán)橋之上，憑欄看罷。

把這用親人的血潑就的江山扔給想要的女人罷，她要的都給她，是對自己的救贖。

漢總是這樣，隔墻便是藍(lán)橋，橋上是天下，橋下是人間。

不過呂后對于危及她政權(quán)的人或事，如同劉邦一樣，極盡無情之舉，但對于她的臣民，她也如同劉邦一樣是懂得有情乃有道的，所以劉邦的最終成功不在于他有多無情，而在于他以及他的妻的“有情”，此情不關(guān)風(fēng)月，乃至于天下。所以，《史記》和《漢書》都稱贊呂后：“高后女主，制政不出閨閣，而天下晏然，刑法罕用，罪人是希，民務(wù)稼穡，衣食滋殖?！?/p>

呂后，經(jīng)過那么多年的辛苦，她比劉邦，也比惠帝更在乎這個江山，所以她勢必要用她的無情無義去拼得自己的天下，又要用有情有義去讓這江山斷岸行簪影，荒畦落履痕。所以即使她讓戚夫人死得那么慘，但戚夫人死后，她的侍兒皆復(fù)為民妻。

所以，她是個王。

而也正是她無情無義的手段讓大漢得以安然，而她用情用義看待江山，也讓大漢從此開始，天下清明，一朵牽牛花上，泛著深淵的藍(lán)。

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劉邦

山形依舊枕寒流。

人世幾回傷往事，

——唐·劉禹錫《西塞山懷古》

漢有義而有可敬的人間，有志而有澄藍(lán)的天下。

從先秦那個擊壤而歌“帝力于我何有哉”的人到常常去咸陽望見秦始皇的劉邦的感嘆：“嗟乎，大丈夫當(dāng)如此矣！”又到那年秦始皇游會稽渡浙江時，讓項羽見著而說“彼可取而代也”的話——那漢以前的人間，人人都可把自己當(dāng)成天下的主人，所以當(dāng)有英雄振臂一呼，天都可以塌下來，變成英雄的人間。

只是，劉邦見到了坐在壯美的咸陽都城里的秦始皇的王氣，而項羽見到的是衣錦還鄉(xiāng)讓眾人欣羨而膜拜的秦始皇的霸氣。

所以最終，有志氣的兩個男人，一個做了皇帝，一個也做了個霸王。

劉邦那時不過是沛縣泗水小小的亭長，就是這個小小的亭長，趾高氣揚地去參加呂公的宴會，呂家本有一規(guī)矩，需進(jìn)千錢者方可坐于堂下，劉邦信口開河說他進(jìn)萬錢，卻不帶一錢地進(jìn)去，驚得呂公起身相迎，見劉邦容貌而窺得天機，乃將女兒嫁與劉邦，是為日后亦曾獨步天下的呂后。

那劉邦立于堂前，當(dāng)有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氣概，而讓呂公窺得這大王之雄風(fēng)如何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

后來，身為亭長的劉邦送囚徒到驪山做苦工，一路上不斷有囚徒逃亡，劉邦自忖等到得驪山，囚徒當(dāng)大多逃脫而自己也難逃一死，所以夜里，喝完酒的他，就把囚徒都放了，說：“你們走了，我也當(dāng)從此消失?！倍惺嘀臼?，感于其恩而動于其志，誓死相隨。

——從遠(yuǎn)古而來的中國民間，丈夫不感恩，感恩寧有淚，心頭感恩血，一滴染天地。男人與女人有情，而漢代的男人與男人之間有的就是這樣的義。

劉邦，可愛的劉邦，心有決斷，卻依然要用酒來壯志，所以，歷史上尤其要留一筆，他放了這些人，是在“止飲”之后，但不管怎樣，尚不知自己何等能耐的劉邦，做這事的時候，無論有多少是為自己而考慮，但終究，他還是有一個義字當(dāng)?shù)?，所以終能感動十余志士，又終能感動天下之志士。

而那個時候的民間，率性而為，見著志士，一跺腳擊壤，便要做一番事出來而留史千古。

所以十多個人就這樣掀起一個朝代新篇章的一小角，讓人窺得那光，有了光，就能看見天下。

所以《漢書》里，一點一點當(dāng)做真事亦或是傳奇一般記述著劉邦的神跡，其實也許，不過是劉邦以容易讓人信服而膜拜的神跡告知天下他的志向而已。

所以當(dāng)一行人攜酒行于夜徑，路不能明，劉邦令一人前探，回報說，一蛇當(dāng)?shù)?，劉邦醉而膽大，說“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斬蛇。蛇分為二，道開。行數(shù)里，醉困臥。后人來至蛇所，有一老婦夜哭。人問婦何哭，老婦說：“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dāng)?shù)?，今者赤帝子斬之，故哭?！比四艘岳蠇D不誠，欲為難之，老婦忽不見。后人告訴了劉邦，劉邦乃心獨喜，自負(fù)。于是諸從者日益畏之。

那個時候，人總是喜歡把人當(dāng)做神，因為有這般的神氣，才能有擊壤而歌的勇氣。喜歡那漢代的人，仿佛都有著這種做人的神氣而立于天下，從蘇武到司馬相如，到霍去病……

也喜歡這個時候“乃心獨喜而自負(fù)”的劉邦，如同一陣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壤之口，還僅是一陣風(fēng)而已，亦或撞山而止，亦或繞山而行。而劉邦的風(fēng)卻將緣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所以劉邦從一開始，就以起于青萍之末而非塕然起于窮巷之間的風(fēng)向告知天下——他大王之雄風(fēng)的氣象。

所以當(dāng)秦始皇說“東南有天子氣”，劉邦以為說的是自己，就躲進(jìn)了山里。而呂雉卻屢屢能找到他，劉邦很奇怪，呂雉說，你居所上方常升騰起云氣，所以我循云而來。

于是，追隨者又甚眾。

后來的李白說“志人貴藏輝”，那是寄籬于別人天下的手腕。

而劉邦，從一開始，就不同凡響地以“盛怒于土壤之口，緣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飄忽淜滂，激颶熛怒”的雄風(fēng)，宣告了他如天之臨如地之載的到來。

——那藏也藏不住的雄心，總是會暴露了他的行蹤。所以走到哪兒都有一團云煙跟到哪兒的劉邦，且喜且郁悶，郁悶的是他再也無法在秦的天下里藏身，所以遙相呼應(yīng)那英雄的振臂一呼，一介布衣提三尺寶劍，以其大王之風(fēng)的耾耾雷聲，回穴錯迕，蹶石伐木，梢殺林莽，終入得咸陽，迎來自己大漢即將開啟的藍(lán)光。

未及咸陽而至于霸上的時候，秦王子嬰素車白馬，帶著皇帝玉璽前來投降，諸將有說要殺秦王的，劉邦終未允，說：“且人已服降，殺之不祥?！眲钤偈菬o情，他也只殺對其有害而不會殺對其無益的人，他終究懂得但凡自己能立足于天下，當(dāng)收劍而給別人一天地，讓民安身立命。

所以等他到得咸陽，乃封秦重寶財物府庫，還軍霸上。又與父老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遣人廣告天下。秦民大喜，爭持牛、羊、酒食獻(xiàn)享軍士。劉邦推辭不接受，曰：“倉粟多，不欲費民。”民又益喜，唯恐劉邦不為王。

如是他這樣的清涼雄風(fēng)，飄舉升降，乘凌高城，入于深宮后，只抵花葉而振氣，徘徊于桂椒之間，翱翔于激水之上。

——終究做的是一走云行水撫花的風(fēng)，懷著恭敬之心立于花間樹下與水上，不像項羽以一場暴風(fēng)驟雨橫掃而去，風(fēng)雨過后，世間已無他安身立命之處。

因劉邦對民的恭敬與情義，讓范增驚于其志，對項羽說：劉邦居山東時，貪財好色。今聞其入關(guān)，珍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小。

于是演了一出鴻門宴。終究項羽做事猶豫，劉邦才得以逃脫——項羽常懷私心卻不能容有大志，他做霸王有義卻未曾與民留情，他總以為刀劍之上立天下，所以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可憐這子嬰，這個曾為鶴獨立于天下者，在劉邦憑欄睥睨之下得以存活，卻在霸王劍下，終不得一茍活之地。項羽燒了秦宮室，所過殘滅，秦民大失所望。

——劉邦，終究懂得刀劍之下不及山水之天地寬，所以他用的是山來頂天，水來蓋地，所以他得以在山高水遠(yuǎn)的天下里安身立命，而他的民也安于此山長水闊的大漢。

刀尖之上無安身立命之地，而一朵花，即使只是一朵花，也能花底天寬春無限。

這就是劉邦與項羽的不同，一個可以拈花微笑看另一個拔劍自刎于烏江邊。

劉邦與項羽的爭戰(zhàn)，被人們譜寫成了一曲千軍萬馬之勢的《十面埋伏》，有史書記載此曲：“當(dāng)其兩軍決戰(zhàn)時，聲動天地，瓦屋若飛墜。徐而察之，有金聲、鼓聲、劍弩聲、人馬辟易聲，俄而無聲，久之有怨而難明者，為楚歌聲；凄而壯者，為項王悲歌慷慨之聲、別姬聲。陷大澤有追騎聲，至烏江有項王自刎聲，余騎蹂踐爭項王聲。使聞?wù)呤级鴬^，既而恐，終而涕泣之無從也?！薄妒媛穹返闹鹘鞘莿睿瑯非甙?、氣勢磅礴；而人們又譜寫了一曲《霸王卸甲》來唱待他們心中悲壯的霸王項羽，樂曲沉悶悲壯。因此有人說：“得意者彈《十面》，失意者奏《霸王》。”

劉邦再得意，他得到天下后，亦鎩羽而立，與民于花前月下安身立命，其王風(fēng)徜徉中庭，北上玉堂，躋于羅幢，經(jīng)于洞房——馬上奪得的天下，當(dāng)于馬下治理，一步一步用人的腳印擊壤而過，才能知道天下有情有義的滋味，而非馬蹄踏過百花殘盡。所以，他給民一天地，也給自己一家園，終究安了心，與美人看花南陌，待月西廂，鼓瑟相歌。

樹木凋疏山雨后，人家低濕水煙中——這就是劉邦馬上雷厲風(fēng)行雨疾、馬下“臺笠冒山雨，渚田耕荇花”的天下。

劉邦，獨步天下之后，與項羽的志向一樣，他錦衣還鄉(xiāng)，回到了沛縣，與父老鄉(xiāng)親酒酣之時，他擊筑自歌：“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一首歌，讓他從馬上大王成為馬下的詩人。那個時候的人，再是威儀如君王也當(dāng)留下一首大風(fēng)詩，而再是殘暴如霸王，也當(dāng)凄凄唱下“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那個時候每個人不經(jīng)意一張口便成詩人，所以他們所行過的路也皆是詩情與畫意。

唱完歌，劉邦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shù)行下。謂父老鄉(xiāng)親曰：“游子悲故鄉(xiāng)。吾雖都關(guān)中，萬歲之后吾魂魄猶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誅暴逆，遂有天下?！?/p>

志士懷感傷，心胸已傾倒。

劉邦再有天子之云氣，落地依然只是個普通的人而有著民間的情。

劉邦衣錦還鄉(xiāng)，留下一曲風(fēng)光的大風(fēng)歌，但被后人演繹，終究成了小人的得意。

先看他如何的風(fēng)光：

“紅漆了叉，銀錚了斧，甜瓜苦瓜黃金鍍，明晃晃馬蹬槍尖上挑，白雪雪鵝毛扇上鋪。這些個喬人物，拿著些不曾見的器仗，穿著些大作怪的衣服?！?/p>

再看他如何地被鄉(xiāng)人揭開老底：

“那大漢下得車，眾人施禮數(shù)，那大漢覷得人如無物。眾鄉(xiāng)老展腳舒腰拜，那大漢挪身著手扶。猛可里抬頭覷，覷多時認(rèn)得，險氣破我胸膛。

你身須姓劉，你妻須姓呂，把你兩家兒根腳從頭數(shù)：你本身做亭長，耽幾杯酒；你丈人教村學(xué)，讀幾卷書；曾在俺莊東住，也曾與我喂牛切草，拽耙扶鋤。

春采了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麥無重數(shù)。換田契強秤了麻三稈，還酒債偷量了豆幾斛，有甚糊涂處，明標(biāo)著冊歷，見放著文書。

少我的錢，差發(fā)內(nèi)旋撥還；欠我的粟，稅糧中私準(zhǔn)除。只道劉三：誰肯把你揪扯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喚做漢高祖！”——(元睢景臣《般涉調(diào)·哨遍·高祖還鄉(xiāng)》)

這元人終究是麻雀之腹無法容納鴻浩之志，也終究是淺薄，不了解漢代的情義志氣，可以重重過天下，也因此得到天下。

他終究永遠(yuǎn)只記得，有人欠了他的錢粟，而不知道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漢高祖欠他的也早就用一個大漢“閑門只掩扉、花禽驚曙月、鄰女上鳴機”的天下來相還。

元人的器量之小，而無漢代人間那行云過后留云煙、云煙散后見澄藍(lán)的天下的神氣。

所以，《漢書》里說：“帝起細(xì)微，撥亂世反之正，平定天下，為漢太祖，功最高?！?/p>

所以，那藍(lán)天里白云行去的人間，只見那劉邦蹬鞍下馬，倏忽云散，雀噪山村，雞鳴茅窗。

漢代藍(lán)色的黎明就這樣降臨天下。

漢宮有水　錦水有鴛——司馬相如

只有相思無盡處。

天涯地角有窮時，

——宋·晏殊《木蘭花·春恨》

漢代民間的愛情，就像那陌上采桑的女子，用林徽因的話說，“藍(lán)天里白云行去”，坦蕩蕩的，連多余的裝飾都沒有，唯獨只有愛情。

那秦氏羅敷，款款下得樓來，走在這片藍(lán)晃晃的天下，一點點嗔怪的藍(lán)色心緒，都成了《大明宮詞》里最美的情詩：野花迎風(fēng)飄擺，好像是在傾訴衷腸；綠草凄凄抖動，如無盡的纏綿依戀；初綠的柳枝輕拂悠悠碧水，攪亂了苦心柔情蕩漾。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遠(yuǎn)行的丈夫卻年年不見音訊……

漢代的愛情，總是能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讓老百姓熱鬧地看著。

所以這樣一個款款走在路上的思夫的女子，讓眾人見著，那熱鬧的風(fēng)景讓人見著漢代最清亮坦蕩的風(fēng)光：“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少年見羅敷，脫帽著綃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怒怨，但坐看羅敷。”

這種看熱鬧的風(fēng)景從沒有消失過，而可以落成詩的只在漢代。因為他們的風(fēng)情以藍(lán)天做底以白云做墨，潑色不多，卻是最自然的所在。當(dāng)年的漢代人，是“藍(lán)天里白云行去”的人，而如今，我們再看他們的愛情，就像看著頭頂?shù)乃{(lán)天與白云。

——兩種顏色，卻已是最動人的風(fēng)光。

所以當(dāng)那輕薄的男人出現(xiàn)，《大明宮詞》遙想當(dāng)年那亮麗的風(fēng)景：

“離家去國整整三年，為了夢想中金碧輝煌的長安，為了都市里充滿了神奇的歷險，為了滿足一個男兒宏偉的心愿?，F(xiàn)在終于衣錦還鄉(xiāng)。又遇上這故人的春天?？催@一江春水，看這滿溪桃花，看這如黛青山，都沒有絲毫改變……也不知我新婚一個月就別離的妻子是否依舊紅顏?！瓉淼氖钦l家女子，生得滿面春光，美麗非凡？這位姑娘，請你停下美麗的腳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樣的錯誤？”

再是滿月春色，也不及這一抬頭見到的藍(lán)天里行去的白云。所以，那別了霸王的姬，出門來，也要“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只是那時大漢的藍(lán)天尚未升起，她見到的只是黎明前那微微的藍(lán)而已。

所以《大明宮詞》里羅敷的回答，只讓天越發(fā)得高，而越高的天，見到的藍(lán)越發(fā)得純凈：“這位將軍，明明是你的馬蹄踢翻了我的竹籃，你看這寬闊的道路直通藍(lán)天，你卻非讓這可惡的畜生濺起我滿身污點，怎么反倒……怪罪起我的錯誤？”

漢詩的《陌上桑》里，接下來，是羅敷如何夸贊自己的夫君而讓這立馬躑躅的太守羞慚。

所以有人把羅敷的話寫成了這詩，那詩里分明見著花枝亂顫地竊笑，笑那輕薄太守的污濁：

“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系馬尾，黃金絡(luò)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潔白晰，鬢鬢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shù)千人，皆言夫婿殊?！?/p>

——那太守，就像地上一灘污濁的水，立于羅敷的腳下，卻是映照了藍(lán)天一般，太守的心里，也晃蕩了一汪的藍(lán)天。

當(dāng)然，漢代詩外的風(fēng)景，卻比詩里更加熱鬧，正因為，他們的生活，比詩更能成詩，比故事更能成故事，所以行著的時候可以成詩，坐著的時候也可以成詩；遠(yuǎn)望可以當(dāng)成歸鄉(xiāng)的詩，而傻望可以落成看那采桑女子的詩；立馬躑躅時是說那太守如何地被美色勾引，而躑躅登門的青驄馬的詩，又說的是焦仲卿的妻再嫁時那萬重風(fēng)光里的哀傷。

所以劉歆《西京雜記》里的那真正的羅敷女子的故事，只比這詩更好。詩里拘泥于細(xì)節(jié)，而詩外卻是天大地大的一個人間。這人間卻已然還有一些哀傷，來不得戲臺上的半分圓轉(zhuǎn)。說的是：秋胡新婚方三月，即辭家游宦。三年后錦衣還鄉(xiāng)，路上遇一采桑女，見而悅之。女曰妾有夫游宦不返，幽閨獨處，三年于茲，未有被辱如今日也，采不顧。胡慚而退，至家，問家人妻何在。曰行采桑于郊未返，既還，乃向所挑之婦也。夫妻并慚，妻赴沂水而死。

我記得看過后人改編的這場戲的介紹，說的是夫妻誤解消除，皆大歡喜和好如初?？磥砗笕丝傁矚g圓滿，有時候，藍(lán)色的哀傷的結(jié)局卻意義高遠(yuǎn)。

——妻子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夫君如何辜負(fù)了自己，這種困局只怕是當(dāng)今的女子也萬難處理的。

漢代的劉歆寫得好。這就是人間，不是詩。

而《陌上?！芬矊懙煤谩＿@是詩，也是漢代的人間。

那時候的女子，男人尚來不及對她們有太多的要求，但她們已然有自己鏗然有聲的解決方式。這些方式，比后來那些禮教要來得更加清明。因為這是她們自己選擇的生活，再大的代價她們亦懂得去承受。

所以秋胡的妻子的死，我不想說是禮教害人，我想，那時候的女子尚能做主，她選擇死，是因為她不想再面對這被丈夫的輕薄污濁的人間，她要的是藍(lán)天白云的清明，所以她不能飛天，那就入水，一樣的清明。她也許會后悔，后悔的也只是也許自己躑躅半晌，也就妥協(xié)了，就像后人的戲一樣，她也許不會后悔，因為這是她自己的抉擇，不是朱熹告訴她她應(yīng)該這么做。

所以，對于這個漢代藍(lán)色的哀傷的悲劇，我選擇了尊重。

而那卓文君轟轟烈烈到整個大漢的天地都要為她讓路歌唱的愛情，我亦是喜歡。喜歡那時候的女子，還能有這么多的自由，以及自主。

她的堅強以及堅韌，讓當(dāng)今的女子也自嘆不如。而她和司馬相如戲劇化的矛盾解決方式，把他們夫妻倆的愛情做成了一個傳奇，似乎天生的，他們就是要來做這個傳奇才相遇于臨邛，所以彼此都是大漢天下的愛情劇里最好的演員。

那年，他尚窮困，而那年，她亦剛做了寡婦。

原名不叫相如，因為十分仰慕戰(zhàn)國時代趙國名相藺相如的智慧與膽識，就將自己的名字改為司馬相如，以表崇敬之意和效法之志。

卓家三請四請請他去，他本是不想去的，但礙不過這情面，去了，卻惹來急流暗涌。他遇見了自己的紅顏。

放下孤傲的身份，使上了一個戀愛中的男人那小小的壞。

假意敬重別人，彈起的琴曲卻是獻(xiàn)給她的，讓她暗對自己側(cè)目。

后來他又再彈琴，讓她“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終究對自己傾了心。

但他懂得適可而止又欲擒故縱，于是花了重金讓人將自己的傾慕傳給她。

所以她連夜亡奔于他，兩人一起急急馳歸成都。

然而，他的家，沒有那弦窕窈瑟的歡娛，只有家徒四壁的困窘。

她的父親大怒：“女至不材，我不忍殺，不分一錢也?！?/p>

女兒也不著急。

只與夫君一起，重回臨邛，在父親的眼皮底下她當(dāng)壚賣酒，而他自己穿上酒保的衣服，滌器市中。

兩個人過著最清貧的生活，擁著泥暖草生的快樂。

父親終究受不了，也不忍心。分予文君仆從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

文君乃與相如歸成都，買田宅，為富人。

父親的錢再多留著有什么用？不如給自己買來我要的現(xiàn)世愛情的歡愉。這就是卓文君簡簡單單的想法。因為簡單，所以幸福。

有了錢財，他們的愛情故事就不會停止于男耕女織的安貧結(jié)局。

所以司馬相如和卓文君，他們的愛情可以如此不同，不在于這之前，而在于這之后。

所以……

后來，司馬相如獲得了眾人矚目的成就。

連皇帝，讀到了他的《子虛賦》，都要惆悵：“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

有人說這是司馬相如寫的，驚得皇帝連忙召見了他。

于是，他如對待愛人一樣對待著皇帝，為他作賦一篇，是為《游獵賦》，極盡鋪排夸張、雄渾宏麗，司馬相如用筆為自己的君王建造了一處極盡奢華的仙境。似乎對于君王，話都不能好好說，一定要挑這字里最難的字最猗靡的詞才能供奉于這君主的腳下。所以這詞極其難懂，也不是什么可以讓人朗朗上口隨意就能想起的詩篇。

但他終究因此升了官。

據(jù)說，作完如此奢華鋪張的《游獵賦》而一時春風(fēng)得意的他想起了休妻。

于是派人給妻子送去一封信，信上寫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十三個大字，并要她立刻回信。卓文君看了信，知道丈夫有意為難自己，十分傷心。提筆一一道出當(dāng)年兩人愛情的歡愉：

一別之后

二地懸念

只說是三四月

又誰知五六年

七弦琴無心彈

八行書無可傳

九連環(huán)從中折斷

十里長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

千系念

萬般無奈把郎怨

萬言千語說不盡

百無聊賴十依欄

重九登高看孤雁

八月中秋月不圓

七月半燒香秉燭問蒼天

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

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陣陣?yán)溆隄不ǘ?/p>

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

急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zhuǎn)

飄零零二月風(fēng)箏線幾斷

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做男

司馬相如見詩愧而收起休妻的念頭。

據(jù)說司馬相如后又起了想納妾的念頭。

于是，妻子，又為夫作詩一首，這首詩，大家都確定是卓文君寫的：《白頭吟》——

皚如山上雪，蛟若云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fù)凄凄，嫁娶不須啼。

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裊裊，魚尾何徙徙。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詩里附上了一封信：

“春華競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聲代故！錦水有鴛，漢宮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夫君閱完，收起了花心，與妻和好如初。

喜歡她這樣勇敢的女子，因為現(xiàn)今的世上，依然需要女人勇敢，才能有幸福。

也喜歡這樣的男人，尚能見好詩而悔過，終究是愛詩的詩人。

后來司馬相如生病辭了官，終究在家中因為糖尿病去世。如果他活得再長一點，像他這樣時時有著一點小花心思的男人，大概心里還會冒出一朵一朵的小花，逼得他的妻還要一寫再寫那一首首讓愛情成為絕嘆的詩。

只是這種詩再多下去，這個愛情故事就無趣了。所以終究都結(jié)束了，結(jié)束得剛剛好。

喜歡漢詩的愛情，從《詩經(jīng)》中涉水而來，卻又比《詩經(jīng)》更親切，《詩經(jīng)》是河對岸手捧芙蓉欲渡水而來的女子，讓你遠(yuǎn)遠(yuǎn)地想她手捧的芙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啊。

而漢詩里的愛情，就像是已經(jīng)渡水上岸、見著了你、微微頷首而笑的女子，依然手捧芙蓉而去，讓你傻傻地立在那，想她。所以用一首詩來說漢的愛情就是：水邊佳麗地，近前細(xì)看。娉婷笑語，流觴美滿。意思不到，夕陽孤館。流光冉冉為誰忙，小橋佇立斜陽晚啊。

隔了一千多年，愛情，還是一樣的愛情。那上山去采蘼蕪的女子，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fù)何如。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椏V日一匹，織素五丈余。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那前妻下跪相詢，自己終究哪點不如那新人，心里終究是不甘，丈夫亦是不甘，新人到手了，反而覺得還是原來的最好，所以一千多年后的張愛玲也說：“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p>

可是話是不好意思說出口的，丈夫只能含蓄地說那新人只能日織縑一匹，而你能織素五丈余。所以還是你最好啊。

故人也滿意了，似乎所受的再大的委屈也煙消云散了去。她贏了這口氣，也就原諒了這薄情的丈夫。

記得家鄉(xiāng)里鄰家的一個男子，長得很帥，起先吃了些苦而后又有了些錢，也娶了貌美如花的賢淑的妻，終究還是被另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有夫之婦給勾引了去。萬般無奈，兩個家庭分崩離析，那賢淑的妻一個人離了去，而對方的丈夫也離去發(fā)奮掙錢。兩人心安理得地結(jié)了婚，在婦家蓋了新洋房，一時兩人的日子好得意。但十年后，遠(yuǎn)水兜轉(zhuǎn)。等我再得知這個故事的時候，卻是這男的早沒了錢，而那女的前夫竟然賺了很多錢，那前夫終究情深，這女的竟然也就回到了前夫的身邊，而這男的，找到了前妻哭訴，想要重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