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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兩晉之際的政權(quán)更迭

兩晉之際詩歌研究 作者:孫耀慶


兩晉之際戰(zhàn)爭頻仍,上層統(tǒng)治者互相角逐、殘殺,百姓流離失所,整個社會呈現(xiàn)出一片混亂的狀態(tài)。士人不再奉“忠”“孝”為至上,詩人更沒有優(yōu)游卒歲的社會環(huán)境。從晉惠帝統(tǒng)治開始,一部分士人承續(xù)了司馬炎統(tǒng)治的西晉前期奢侈驕縱的生活方式,一部分士人則由于社會的不安定因素而轉(zhuǎn)為貪財好貨、積累財富,以尋求內(nèi)心的安全感。這個時期無論是在政治上還是在社會思想上,社會都處于復(fù)雜糾纏的狀態(tài),因而,有必要對這一時期的社會情況做一下梳理。

一 兩晉之際的政權(quán)更迭

永熙元年(290),晉武帝司馬炎駕崩,晉惠帝司馬衷即位,由太傅楊駿輔政。楊駿掌權(quán)之后濫用職權(quán),行無準則,不分輕重。他自知素?zé)o美望,便效仿魏明帝即位的做法,普進封爵以求媚于眾。左軍將軍傅祗勸楊駿:“未有帝王始崩,臣下論功者也?!?sup>楊駿全然不聽?!氨?,詔中外群臣皆增位一等,預(yù)喪事者增二等。二千石已上皆封關(guān)中侯,復(fù)租調(diào)一年?!?sup>散騎常侍石崇、散騎侍郎何攀也上奏,勸諫楊駿:“帝正位東宮二十余年,今承大業(yè),而班賞行爵,優(yōu)于泰始革命之初及諸將平吳之功,輕重不稱。且大晉卜世無窮,今之開制,當(dāng)垂于后,若有爵必進,則數(shù)世之后,莫非公侯矣。”楊駿仍然不從。楊駿的專權(quán)自恣引起了賈南風(fēng)的不滿。元康元年(291),賈后與楚王司馬瑋合謀殺死了楊駿,但政權(quán)卻落在了汝南王司馬亮和元老衛(wèi)瓘手中。賈后未從中獲利,于是又使楚王瑋殺汝南王亮,然后反誣楚王瑋矯詔擅殺大臣,將瑋處死。

從元康元年(291)到永康元年(300),賈后專政。賈后既殘暴又荒淫?!俺?,賈后之為太子妃也,嘗以妒,手殺數(shù)人,又以戟擲孕妾,子隨刃墮?!?sup>“賈后淫虐日甚,私于太醫(yī)令程據(jù)等;又以簏箱載道上年少入宮,復(fù)恐其漏泄,往往殺之?!?sup>她的荒淫行徑令人發(fā)指,甚至連依靠她的親屬賈模都“恐禍及己,甚憂之”。元康九年(299),賈后廢掉太子司馬遹,并在永康元年(300)將其殺死。“太子既廢,眾情憤怒?!?sup>特別是宗室對賈后的專橫行徑早已心懷不滿,于是趙王倫與梁王肜等舉兵廢殺賈后,并殺了張華、裴等人。

永康二年(301),趙王倫廢惠帝,自立為帝。司馬倫庸愚不堪,凡事都聽從于孫秀,使得孫秀威震于朝廷,于是“天下皆事秀而無求于倫”?!皞惣爸T子皆頑鄙無識,秀狡黠貪淫,所與共事者,皆邪佞之士,惟競榮利,無深謀遠略,志趣乖異,互相憎嫉。秀子會為射聲校尉,形貌短陋,如奴仆之下者,秀使尚帝女河?xùn)|公主?!?sup>這樣的庸愚之人及狡詐之徒掌權(quán),必然會引起群臣共憤。于是齊王冏聯(lián)合成都王穎、河間王颙、長沙王乂誅倫,扶惠帝復(fù)位。政權(quán)又落到齊王冏手里,這也是一個縱于聲色之徒?!皟椎⒂谘鐦?,不入朝見;坐拜百官,符敕三臺;選舉不均,嬖寵用事。殿中御史桓豹奏事,不先經(jīng)冏府,即加考竟?!?sup>齊王冏完全沉溺于荒淫享樂之中,不理政事,執(zhí)政自然不會長久。加之與其一起反叛者不滿于司馬囧獨自操控政權(quán),必會結(jié)盟其他宗室群起而攻之。

永寧二年(302),河間王颙聯(lián)合長沙王乂等舉兵攻冏,并殺冏。太安二年(303),河間王颙又聯(lián)合成都王穎共攻乂,東海王越半路殺入。永興元年(304),越、颙、穎之間混戰(zhàn);永興二年(305),越又起兵攻颙、穎。這四年主要由司馬穎與司馬颙掌權(quán)。司馬穎驕縱僭侈、不務(wù)正業(yè)。“穎恃功驕奢,百度弛廢,甚于冏時。”“太弟穎僭侈日甚,劈幸用事,大失眾望?!?sup>司馬穎聽信讒言、不辨忠良,殺害陸機、陸云兄弟。當(dāng)孟玖向他進讒言說:“機有二心于長沙?!?sup>他大怒,便使孫秀率兵殺害陸機,并將陸云下獄。當(dāng)記室江統(tǒng)、陳留蔡克、潁川棗嵩等上疏,以為“陸機淺謀致敗,殺之可也。至于反逆,則眾共知其不然。宜先檢校機反狀,若有征驗,誅云等未晚也”。司馬穎也全然不聽,最終還是將陸云也殺了。此外,司馬穎最不可原諒之處是他引狼入室,“表匈奴左賢王劉淵為冠軍將軍,監(jiān)五部軍事,使將兵在鄴。淵子聰,驍勇絕人,博涉經(jīng)史,善屬文,彎弓三百斤;弱冠游京師,名士莫不與交。穎以聰為積弩將軍”。這直接導(dǎo)致了后來劉淵稱帝,胡族肆虐中原。司馬颙更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無智無謀之人。“初,太弟中庶子蘭陵繆播有寵于司空越;播從弟右衛(wèi)率胤,太宰颙前妃之弟也。越之起兵,遣播、胤詣長安說颙,令奉帝還洛,約與颙分陜?yōu)椴?。颙素信回放兄弟,即欲從之。張方自以罪重,恐為誅首,謂颙曰:‘今據(jù)形勝之地,國富兵強,奉天子以號令,誰敢不從,奈何拱手受制于人!’颙乃止。及劉喬敗,颙懼,欲罷兵,與山東和解。恐張方不從,猶豫未決。”最后,司馬颙決定還是殺死張方并“送方頭于司空越以請和”,可司馬越并沒有領(lǐng)情,也沒有停止對司馬颙的追擊,后來還是將司馬颙殺了。

光熙元年(306),司馬越攻入長安,殺成都王穎,又毒死惠帝,擁立晉懷帝司馬熾,次年春天改元永嘉,至此司馬越專政。司馬越專權(quán)恣肆,殺害異己,失去民心,命將士護衛(wèi)自己的府中而置朝堂于不顧?!暗壑疄樘芤?,與中庶子繆播親善,及即位,以播為中書監(jiān),繆胤為太仆卿,委以心膂;帝舅散騎常侍王延、尚書何綏、太史令高堂沖,并參機密。越疑朝臣貳于己,劉輿、潘滔勸越悉誅播等。越乃誣播等欲為亂,乙丑,遣平東將軍王秉,帥甲士三千入宮,執(zhí)播等十余人于帝側(cè),付廷尉,殺之。帝嘆息流涕而已。”“太傅越既殺王延等,大失眾望?!?sup>“越表以行臺自隨,用太尉衍為軍司,朝賢素望,悉為佐吏,名將勁卒,咸入其府。于是宮省無復(fù)守衛(wèi),荒饉日甚,殿內(nèi)死人交橫;盜賊公行,府寺營署,并掘塹自守?!?sup>永嘉五年(311),司馬越憂憤成疾,將后事托付于王衍。同年三月,司馬越身死于項城,至此“八王之亂”終結(jié)。

永寧二年(302),河間王颙聯(lián)合長沙王乂等舉兵攻冏之時,“李雄攻殺汶山太守陳圖,遂取郫城”。太安二年(303),河間王颙聯(lián)合成都王穎共攻乂之時,氐人李雄攻入成都。永興元年(304),司馬穎使匈奴劉淵將兵在鄴城,使劉淵的勢力壯大起來,最后叛晉,自稱漢王,上尊漢高祖與昭烈帝。此時,羯人石勒、王彌,鮮卑慕容族也率軍隊乘虛流竄,搶劫財富,擄掠漢族少女,蹂躪大河南北。

永嘉二年(308),劉淵自立于平陽,建立漢國。兩年后,其子劉聰繼立,派劉曜率兵四萬攻洛陽。此時在北方抵抗匈奴勢力的有劉琨、王浚等人。劉琨使上黨太守劉惇帥鮮卑攻壺關(guān),漢鎮(zhèn)東將軍綦毋達戰(zhàn)敗亡歸。永嘉三年(309),匈奴劉虎與白部鮮卑皆附于漢?!皠㈢詫艋?,劉聰遣兵襲晉陽,不克?!?sup>之后劉琨又與鮮卑拓跋猗盧結(jié)好,表司馬越請求出兵討伐劉聰、石勒,“越忌茍晞及豫州刺史馮嵩,恐為后患,不許”。之后,晉懷帝以茍晞討東海王越。永嘉五年(311),司馬越病死,王衍率兵還東海國,為石勒所破,晉軍力量大削。之后劉聰又派王彌、劉曜、石勒攻洛陽,城陷,殺王公士民三萬余,并擄懷帝北去,史稱“永嘉之亂”。

“永嘉之亂”導(dǎo)致海內(nèi)大亂,只有江東較為安穩(wěn),于是士民多南渡避亂?!版?zhèn)東司馬王導(dǎo)說瑯邪王睿收其賢俊,與之共事。睿從之,辟掾?qū)侔儆嗳?,時人謂之百六掾。以前潁川太守勃海刁協(xié)為軍咨祭酒,前東海太守王承、廣陵相卞壺為從事中郎,江寧令諸葛恢、歷陽參軍陳國陳頵為行參軍,前太傅掾庚亮為西曹掾?!?sup>晉懷帝被擄去之后,“漢主劉聰封帝為會稽郡公,加儀同三司。聰從容謂帝曰:‘卿昔為豫章王,朕與王武子造卿,武子稱朕于卿,卿言聞其名久矣,贈朕柘弓銀研,卿頗記否?’帝曰:‘臣安敢忘之?但恨爾日不早識龍顏!’聰曰:‘卿家骨肉何相殘如此?’帝曰:‘大漢將應(yīng)天受命,故為陛下自相驅(qū)除,此殆天意,非人事也!且臣家若能奉武皇帝之業(yè),九族敦睦,陛下何由得之!’”且不說君臣位置的互調(diào)使晉懷帝心中所產(chǎn)生的落差,單說他為了茍活于世而不得不向逼害自己的仇人諂媚,其中的滋味可想而知。建興元年(313)正月,漢主劉聰在極光殿宴請群臣,竟使晉懷帝著青衣行酒,故舊大臣庾珉、王俊等備感委屈悲憤,因此號哭起來。劉聰也因此而反感起他們。同年二月劉聰殺死了珉、俊等故晉臣十余人,懷帝亦遇害。同年四月,懷帝遇害消息傳到長安,司馬鄴遂登位為愍帝,改元建興,都長安?!笆菚r長安城中,戶不盈百,蒿棘成林;公私有車四乘,百官無章服、印綬,唯桑版署號而已?!?sup>建興四年(316),匈奴劉曜攻陷長安,愍帝出降,被擄至平陽,至是西晉亡?!八究臻L史李弘也以并州降石勒。劉琨進退失據(jù),不知所為,段匹磾遣信邀之,己未,琨帥眾從飛狐奔薊。匹見琨,甚相親重,與之結(jié)婚,約為兄弟?!?sup>二人期以翼戴晉室。

建武元年(317),宋哲到達建康,稱受愍帝詔,令丞相瑯琊王司馬睿掌管政事,于是司馬睿在江東稱晉王。太興元年(318),愍帝被殺的消息傳到建康,司馬睿正式稱帝。北方,“五月,段匹磾稱詔收琨,縊殺之,并殺其子侄四人。琨從事中郎盧諶、崔悅等帥琨余眾奔遼西,依段末柸,奉劉群為主”。南方,彼時王導(dǎo)于內(nèi)輔政,把握著朝堂大權(quán),王敦于外征戰(zhàn),掌管著軍政大權(quán),其他王氏子弟也布列顯要,時人謂之“王與馬,共天下”。晉元帝對大權(quán)旁落不滿,以劉隗、刁協(xié)、戴淵等為心腹,企圖排斥王氏權(quán)勢。于是王敦于永昌元年(322)以誅劉隗為名,在武昌起兵,直撲建康。王導(dǎo)為保全王氏家族利益,暗助王敦。王敦攻入建康,殺戴淵等,劉隗投奔石勒。同年閏十一月,晉元帝憂憤病逝。庚寅,晉明帝司馬紹繼位。太寧元年(323),王敦謀求篡位,時“王敦從子允之,方總角,敦愛其聰警,常以自隨。敦常夜飲,允之辭醉先臥。敦與錢鳳謀為逆,允之悉聞其言。即于臥處大吐,衣面并污。鳳出,敦果照視,見允之臥于吐中,不復(fù)疑之。會其父舒拜廷尉,允之求歸省父,悉以敦、鳳之謀白舒。舒與王導(dǎo)俱啟帝,陰為之備”。太寧二年(324),王敦患病,“司徒導(dǎo)聞敦疾篤,帥子弟為敦發(fā)哀,眾以為敦信死,咸有奮志”。及至王敦病情轉(zhuǎn)壞,不能自將,“將舉兵伐京師之時,使記室郭璞筮之,璞曰:‘無成。’敦素疑璞助溫嶠、庾亮,及聞卦兇,乃問璞曰:‘卿更筮吾壽幾何?’璞曰:‘思向卦,明公起事,必禍不久。若住武昌,壽不可測。’敦大怒曰:‘卿壽幾何?’曰:‘命盡今日日中?!啬耸砧?,斬之”。之后王敦命王含出軍,王含等水陸五萬兵馬于江寧南岸被溫嶠所敗,王敦聽到兵敗之消息大怒,病情加重,尋卒。王敦之死使得晉軍大振,沈充、錢鳳接連戰(zhàn)敗,并在戰(zhàn)斗中被殺;王含、王應(yīng)父子二人逃到荊州投奔荊州刺史王舒,王舒最后將王含、王應(yīng)沉入江中淹死,由此王敦叛亂終結(jié)。太寧三年(325),晉明帝司馬紹駕崩。

通過對兩晉之際政權(quán)更迭的梳理,我們不難看出,此時期的政治呈現(xiàn)出一個明顯的特點:政權(quán)易主時間快。先看西晉后期,自晉武帝司馬炎死后楊駿專權(quán)一年,賈后專權(quán)十年,趙王倫掌權(quán)一年,齊王冏掌權(quán)一年,長沙王乂、河間王颙、成都王穎共掌權(quán)四年,東海王越掌權(quán)六年。再看東晉,晉元帝司馬睿掌權(quán)六年,司馬紹掌權(quán)四年。從這幾位掌權(quán)者專權(quán)時間來看,除了賈后時間稍長一點外,其他時間都不長。那為什么政權(quán)易主這么快?先看西晉,從統(tǒng)治者角度來說原因有以下幾點:第一,晉武帝司馬炎在位之時就已開始怠政,平吳戰(zhàn)爭勝利后,武帝“遂怠于政術(shù),耽于游宴,寵愛后黨,親貴當(dāng)權(quán)”,于是讓楊駿等外戚有機可乘。第二,惠帝“不慧”,使得宗室外戚專權(quán)膨脹?;莸墼谌A林園聽到蛤蟆,竟謂左右曰:“此鳴者為官乎,為私乎?”在百姓無粟米充饑之時,竟問道:“何不食肉糜?”這樣一個昏庸皇帝根本不能掌控、平衡局面,所以才使得宗室和外戚權(quán)力膨脹,互相爭斗。第三,從掌權(quán)的宗室來看,無論是趙王倫、齊王冏還是長沙王乂、河間王颙、成都王穎、東海王越都是庸愚之人,其人格氣質(zhì)存在著嚴重的缺陷,殺害異己,驕橫恣肆,耽于享樂,不理朝政,委用奸佞小人,使得百業(yè)弛廢,大失眾望。而賈后之所以能專權(quán)時間稍長一點,是因為其專權(quán)時期在朝堂之上士族、庶族、外戚的力量達到了暫時的平衡?!百Z謐與后共謀,以張華庶族,儒雅有籌略進無逼上之嫌,退為眾望所依,欲倚以朝綱。疑而未決,以問裴,素重華,深贊其事。華遂盡忠匡輔,彌縫補闕,雖當(dāng)暗主虐后之朝,而海內(nèi)晏然,華之功也。”張華、裴皆儒雅正直、深謀遠慮之人,他們掌管機要、盡忠晉室,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上層統(tǒng)治者的浮華荒淫之風(fēng),也按捺住了欲興風(fēng)作浪之人的蠢蠢欲動之心,使得搖搖欲墜的晉室獲得了短暫的穩(wěn)定。

再看東晉初期,晉元帝司馬睿、晉明帝司馬紹統(tǒng)治時間較短的原因有如下幾點:(1)剛剛南渡之后,晉元帝所面臨的是內(nèi)憂外患?!岸甏赫露∶珀柫隁?,帝素服哭三日;使冠軍將軍梁堪、守太常馬龜?shù)刃迯?fù)山陵。迎梓宮于平陽,不克而還?!?sup>“夏四月,龍驤將軍陳川以浚儀叛。降于石勒。太山太守徐龕以郡叛,自號兗州刺史,寇濟岱。秦州刺史陳安叛,降于劉曜?!?sup>“五月癸丑,太陽陵毀,帝素服哭三日。徐楊及江西諸郡蝗。吳郡大饑。平北將軍祖逖及石勒將石季龍戰(zhàn)于浚儀,王師敗績?!?sup>在內(nèi)是一個百廢待興的爛攤子,“天下凋敝,加以災(zāi)荒,百姓困窮,國用并匱,吳郡饑人死者百數(shù)”;在外被劉淵、石勒、慕容廆等步步緊逼,而晉元帝的軍隊一敗再敗,甚至投降叛變到敵軍,這使晉元帝絕望透頂了。之后石勒攻陷襄城、城父,保衛(wèi)圍譙,攻破祖約別軍。終于,晉元帝在閏月因憂憤而病死。(2)王敦謀反催化了晉明帝統(tǒng)治的終結(jié)。太寧元年(323),王敦謀求篡位,諷諫朝廷征召自己,司馬紹不得不手詔征召王敦,又拜受加黃鉞、班劍武賁二十人,奏事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王敦到姑孰時,司馬紹又派侍中阮孚設(shè)牛酒犒勞王敦,但王敦卻稱病不見,只派主簿接受,不久王敦自任揚州牧。身為一代君主卻要遭到人臣如此傲慢的對待,其中的難過、痛苦不言而喻,傷神必及傷身,明帝也最終于太寧三年(325)駕崩。

同時,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東晉初期和西晉后期稍有不同的是雖有權(quán)臣但仍是皇帝掌權(quán),而西晉后期掌權(quán)的卻是外戚和宗室。這是為什么呢?這主要是由皇帝自身之能力與輔政大臣之取向所決定??次鲿x后期皇帝,惠帝“不慧”,無法掌控局面。懷帝是由東海王司馬越扶上皇位的,只是一個傀儡,操控政權(quán)的仍然是司馬越。愍帝則是在懷帝被害消息傳到長安后被群臣扶立為帝,即位還不到一年,在劉曜圍攻長安時便出降了,所以西晉后期操縱政權(quán)的是外戚和宗室。再看東晉初期,南渡以后政局雖然不穩(wěn),但司馬睿、司馬紹卻不是昏庸之主?!埃ㄔ┑坌院唭€沖素,容納直言,虛己待物。初鎮(zhèn)江東,頗以酒廢事,王導(dǎo)深以為言,帝命酌,引觴覆之,于此遂絕?!?sup>“(明)帝聰明有機斷,尤精物理。于時兵兇歲饑,死疫過半,虛弊既甚,事極艱虞。屬王敦挾震主之威,將移神器。帝騎驅(qū)遵養(yǎng),以弱制強,潛謀獨斷,廓清大昆。改授荊、湘等四州,以分上流之勢,撥亂反正,強本弱枝。雖享國日淺,而規(guī)模弘遠矣。”此外,在晉元帝和晉明帝統(tǒng)治時期,有一批富有軍事才能、得力能干的忠臣,如陶侃、溫嶠等。陶侃聰敏恭勤,“在廣州無事,輒朝運百甓于齋外,暮運于齋內(nèi)。人問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過爾優(yōu)逸,恐不堪事?!?sup>溫嶠嚴謹廉潔,“太寧初,自彭城移屯泗口。王含反,遐與蘇峻俱赴京都。含敗,隨丹陽尹溫嶠追含至于淮南,遐頗放兵擄掠。嶠曰:‘天道助順,故王含剿絕,不可因亂為亂也。’”由此可見,君主、大臣、大將是一個國家興盛衰亡的重要影響因素。君主勵精圖治,大臣聰明恭謹、克勤克儉,大將驍勇善戰(zhàn)、富于謀略、忠于王室,這樣才能使王朝安定;反之,三個因素中任意一個不具備都極有可能導(dǎo)致一個王朝的滅亡。

政權(quán)頻繁易主,兵禍接連不斷,再加之旱澇災(zāi)害頻繁,疾疫流行,百姓流離失所,哀鴻遍野,甚至在寧州、雍州等地區(qū)發(fā)生流民暴動。這在《晉書》與《資治通鑒》中均有詳細的記載。以下是《資治通鑒》所載:

永熙八年,秋,九月,荊、豫、徐、揚、冀五州大水。及齊萬年反,關(guān)中薦饑,略陽、天水等六郡民流移就谷入漢川者數(shù)萬家,道路有疾病窮乏者……流民至漢中,上書求寄食巴、蜀,朝議不許。

元康七年,秋,七月,雍、秦二州大旱,疾疫,米斛萬錢。

永寧元年,時流民布在梁、益,為人傭力,聞州郡逼遣,人人愁怨,不知所為;且水潦方盛,年谷未登,無以為行資。

太安二年,秋,七月,李流徙屯郫。蜀民皆保險結(jié)塢,或南入寧州,或東下荊州。城邑皆空,野無煙火,流擄掠無所得,士眾饑乏。

永興元年,于時流民有荊州者十余萬戶,羈旅貧乏,多為盜賊,弘大給其田及種糧,擢其賢才,隨資敘用,流民遂安。

光熙元年,寧州頻歲饑疫,死者以十萬計。五苓夷強盛,州兵屢敗。吏民流入交州者甚眾,夷遂圍州城。

永嘉四年,雍州流民多在南陽,詔書遣還鄉(xiāng)里。流民以關(guān)中荒殘,皆不愿歸。

建興四年,(劉)曜攻陷長安外城,麹允、索退守小城以自固。內(nèi)外斷絕,城中饑甚,米斗直金二兩,人相食,死者太半,亡逃不可制,唯涼州義眾千人,守死不移。

永昌元年,兗州刺史郗鑒在鄒山三年,有眾數(shù)萬。戰(zhàn)爭不息,百姓饑饉,掘野鼠、蟄燕而食之,為后趙所逼,退屯合肥。

以上描述是對兩晉之際旱澇災(zāi)害、疾疫災(zāi)害與流民困苦生活情況的部分羅列,總結(jié)一下主要有兩點:一是戰(zhàn)爭、災(zāi)疫使得流民遍布,甚至發(fā)生食人現(xiàn)象;二是面對饑疫及政府的置之不理,流民開始奮起反抗,形成一股強大的勢力,甚至演化成起義。流民成了影響社會穩(wěn)定的一個重要因素。流民首領(lǐng)如李特就利用流民的憤怒,發(fā)起反抗,不久便攻克成都,后其子嗣稱帝,如此便使西晉領(lǐng)土更加四分五裂,而彼此之間所進行的戰(zhàn)爭也加速了西晉的滅亡。

這樣政權(quán)頻繁易主的情況也打破了正常的入仕格局,使得中下層士族和寒微士人躋身于上層社會。兩晉時期仕人登入仕途的方式有公府辟召、郡國察舉、由曹掾積累而升、世冑承襲而用,等等。上層士族從小接受良好的貴族教育,再加之父輩的舉薦或被同門子弟、同等階層的人賞譽,很容易入仕。而對于中下層士族、寒微士人來說就投之無門,難上加難。而政權(quán)的頻繁更迭以及風(fēng)云變幻的局面,使得一些上層士族的入仕熱情減退。他們或者對政局持觀望態(tài)度,不敢貿(mào)然應(yīng)辟,或者由于自身權(quán)位的高華不愿為外戚或宗室所用而避而遠之?!稌x書·王戎傳》:“齊王冏起義,孫秀祿戎于城內(nèi),趙王倫子欲取戎為軍司。博士王繇曰:‘狡詐多端,安肯為少年所用?’乃止?!?sup>由此可見,諸如王戎這樣的上層士族很難被外戚或宗室所用。由是,外戚和宗王就把目光轉(zhuǎn)向了中下層士人或寒微士人。首先,外戚和宗王想要在爭奪中獲得勝利,就會從中下層士族和寒微士人中辟召才能之士。其次,戰(zhàn)亂的政治局面也為一些人提供了飛黃騰達的機會。如溫羨,就是出身于門第并不算高華之家,其父恭,只是濟南太守?!埃w)少以朗寤見稱,齊王攸辟為掾,遷尚書郎。惠帝即位,拜豫州刺史,入為散騎常侍,累遷尚書。及齊王冏輔政,以羨攸之故吏,意特親之,轉(zhuǎn)吏部尚書……其后以從駕討成都王穎有勛,封大陵縣公,邑千八百戶……惠帝之幸長安,以羨為中書令,不就。及帝還洛陽,征為中書監(jiān),加散騎常侍。未拜,惠帝崩。懷帝即位,遷左光祿大夫、開府,領(lǐng)司徒?!?sup>正常的入仕格局被打破,中下層士族和寒微士人進入政治權(quán)力核心,于是便開始聚斂財富,在極大程度上助長了掌權(quán)者已有的奢侈之風(fēng),促使了浮華奢靡士風(fēng)的形成。

二 兩晉之際的世風(fēng)變化

西晉時,上層士族在物質(zhì)上耽于享受,崇尚豪奢之風(fēng),在精神上以談玄為務(wù),使得玄風(fēng)彌漫,世風(fēng)低迷。晉室南渡,統(tǒng)治者汲取前朝滅亡之教訓(xùn),開始勵精圖治,倡導(dǎo)節(jié)儉之風(fēng),并反思、遏制玄風(fēng),以新教化。

(一)奢靡世風(fēng)向節(jié)儉世風(fēng)轉(zhuǎn)變

西晉士族大都雍容驕奢、生活放縱,于是在上層社會奢侈之風(fēng)盛行。這樣的奢侈之風(fēng),主要表現(xiàn)在追求聲色、聚斂財物上。這樣的風(fēng)氣既存在在晉室之中,也泛濫于胡族之內(nèi)。

奢侈之風(fēng)古已有之,晉室從晉武帝司馬炎開始就已廣聚女色。泰始九年(273),“(晉武帝)詔選公卿以下女備六宮,采擇未畢,勸禁天下嫁娶”。晉武帝為了滿足一己之聲色,竟然在自己選取美女之前禁止他人嫁娶,真是霸道。除此之外,晉武帝還聚斂錢財以供享用?!暗蹏L南郊,禮畢,喟然問毅曰:‘卿以朕方漢何帝也?’對曰:‘可方桓、靈?!墼唬骸犭m德不及古人,猶克己為政。又平吳會,混一天下。方之桓、靈,其已甚乎!’對曰:‘桓、靈賣官,錢入官庫;陛下賣官,錢入私門。以此言之,殆不如也?!?sup>在劉毅看來,晉武帝甚至都比不上桓、靈二帝,彼二子至少能將賣官的錢歸為國有,而晉武帝則收為己用,如此收斂財富,只是為了滿足其奢靡的生活,這樣縱恣聲色的后果就是“遂致成疾”。在西晉后期,這樣的奢靡風(fēng)氣不但沒有減弱反而愈盛。一些上層統(tǒng)治者為了滿足和維持自己的奢侈生活,以各種方法來謀求錢財。“東宮(司馬遹)月俸錢五十萬,太子常探取二月,用之猶不足。又令西園賣葵菜、藍子、雞、面等物而收其利。”據(jù)說,太子司馬遹練就了一種以手稱物的本領(lǐng):“(太子)或廢朝侍而縱游逸,于宮中為市,使人屠酤,手揣斤兩,輕重不差?!?sup>讀來不覺發(fā)笑,堂堂一個太子,不以經(jīng)國大事為業(yè),反而每天想辦法賣些宮中的葵菜、藍子、雞、面去賺錢。俸錢不足以支撐其奢侈的生活時,竟出此下策,可見自尊、自立等人格品質(zhì)遠遠沒有其奢侈生活重要。

上行下效,掌權(quán)者的奢靡生活直接導(dǎo)致了臣子的汰侈風(fēng)氣。晉武帝時期的何曾就生活奢華,“(何)曾日食萬錢,猶云無下箸處”。何曾的生活用度甚至超過了人主,司隸校尉東萊劉毅數(shù)次劾奏曾侈靡無度,司馬炎竟以其為重臣為由不加過問。一人如此,整個家族皆如此,“子劭,日食二萬,綏及弟機、羨,汰侈尤甚”。生于官宦富貴之家的劉輿、劉琨兄弟也是“素奢豪,喜聲色”?!稌x書·劉輿傳》:“(王)延愛妾荊氏有音伎,延尚未殮,輿便娉之?!?sup>由此可見劉輿為了追求女色,全然不顧及彼女子的身份及處境。劉琨喜歡吹奏胡笳,“河南徐潤者,以音律自通,游于貴勢,琨甚愛之,署為晉陽令。潤恃寵驕恣,干預(yù)琨政。奮威護軍令狐盛性亢直,數(shù)以此為諫,并勸琨除潤,琨不納……徐潤又譖令狐盛于琨曰:‘盛將勸公稱帝矣?!徊?,便殺之”。劉琨如此寵愛精通音律的徐潤,不查明真相,只憑一己之喜好來判斷是非,與其平素過慣豪奢的生活、養(yǎng)成輕狂傲慢的性格有關(guān)。又如山濤之子山簡,在永嘉三年(309),出為征南將軍之時,“優(yōu)游卒歲,唯酒是耽。諸習(xí)氏,荊土豪族,有佳園池,簡每出嬉游,多之池上,置酒輒醉,名之曰高陽池”。不同于其他幾人的縱于聲色,山簡酷愛喝酒,這或許是他在四方寇亂、天下分崩、王威不振之時所做的消極反抗,也或許是逃避亂糟糟現(xiàn)實的一種方法,但終日嬉游、每每醉酒終歸還是奢靡低沉生活的一種體現(xiàn)。

除了晉室酷愛豪奢,胡族亦如此,主要表現(xiàn)在廣聚女色、浪費財物、田獵無度、大興宮殿等方面。劉聰在呼延皇后死之后,先納劉殷二女為左右貴嬪,位在昭儀之上,又納殷女孫四人為貴人,位次貴嬪。接著,又納中護軍靳準二女月光、月華為左右貴嬪,數(shù)月之后又立月光為皇后。后宮美女如云,于是劉聰便“游宴后宮,或三日不醒,或百日不出”。如此看來,天下軍國之事均與自己無關(guān),劉聰更關(guān)心的是如何廣聚美女,耽于聲色。此外,他還田獵無度。《晉書·劉聰載記》:“聰游獵無度,常晨出暮歸,觀漁于汾水,以燭繼晝?!?sup>當(dāng)中軍王彰勸他要有所收斂之時,他竟大怒,殺了王彰。劉聰驍勇善戰(zhàn),可是一旦成為國主便驕縱起來,聽不進忠言,開始怠政,大興奢侈之風(fēng)。劉曜則喜于大興宮殿、愛好搏斗?!白髹好饔^及西宮,起陵霄臺于滈池,又于霸陵西南營壽陵。”“趙主曜專與嬖臣飲博,不撫士卒;左右或諫,曜怒,以為妖言,斬之?!?sup>天生勇武的劉曜,雖不像劉聰那樣好色,卻好大喜功。

整個貴族階層對奢侈生活的追求帶來了世風(fēng)的低沉萎靡,也使世人好貨,唯錢是圖。南陽魯褒作《錢神論》:“錢之為體,有干、坤之象,親之如兄,字曰孔方。無德而尊,無勢而熱,排金門,入紫闥。??墒拱?,死可使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是故忿爭非錢不勝,幽滯非錢不撥,怨仇非錢不解,令聞非錢不發(fā)。洛中朱衣、當(dāng)涂之士,愛我家兄,皆無已已,執(zhí)我之手,抱我終始,凡今之人,惟錢而已!”便是對當(dāng)時世風(fēng)的有力諷刺。

晉室南渡之后,東晉君臣開始反思,認識到西晉滅亡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上層統(tǒng)治者的不務(wù)正業(yè),耽于享受,大興奢侈之風(fēng)。歷經(jīng)劫難,目睹了到處瘡痍的景象,東晉君臣開始收斂,摒棄奢靡的世風(fēng),勵精圖治,積極地匡扶王朝。

首先,就國君來說,元帝就十分節(jié)儉,而且能容納直言?!坝兴緡L奏太極殿廣室施絳帳,(元)帝曰:‘漢文集上書皂囊為帷。’遂令冬施青布,夏施青綀帷帳。將拜貴人,有司請市雀釵,帝竟以煩費不許。所幸鄭夫人衣無文彩。從母弟王暠為母立屋過制,元帝流涕止之?!?sup>元帝深知國之破碎,百姓流離失所,民生凋敝,財貨之可貴,故能如此恭儉。明帝亦節(jié)儉,在垂危之際,下詔:“不幸之日,斂以時服,一遵先度,務(wù)從簡約,勞眾崇飾,皆勿為也?!?sup>命令臣下要簡約處理喪事,切勿勞民傷財,心系國之安危、民生之疾苦。

其次,再看重臣,他們摒棄奢侈,力從節(jié)儉。這些重臣倡導(dǎo)節(jié)儉之風(fēng)主要是從自身做起、規(guī)勸國君節(jié)儉、訓(xùn)誡群下節(jié)儉這三方面來實現(xiàn)的。

從自身做起,為他人做表率。如王導(dǎo)“簡素寡欲,倉無儲谷,衣不重帛”,因而“雖無日用之益,而歲計有余”。在身處“帑藏空竭,庫中惟有練數(shù)千端,鬻之不售,而國用不給”的尷尬境地之時,王導(dǎo)“乃與朝賢俱制練布單衣,于是士人翕然競服之,練遂踴貴。乃令主者出賣,端至一金”。王導(dǎo)以自身為表率制練布單衣,使士人皆穿練布之衣,為國庫積累財富,渡過帑藏不足的危難境地。王導(dǎo)之子王悅也崇尚節(jié)儉之風(fēng)。據(jù)史書記載,王導(dǎo)帳下有甘果“不忍食,至春爛敗”,只好讓下人扔掉,但還特意叮囑“勿使大郎知”。估計兒子王悅連腐爛的甘果都不會讓扔掉,王導(dǎo)只有命下人偷偷處理掉,王悅崇尚節(jié)儉可見一斑。

規(guī)勸國主節(jié)儉。如元帝始過江,嗜酒如命。王導(dǎo)見之,常流涕諫,元帝乃許之,命酌酒一酣,至此遂斷,不再喝酒。王導(dǎo)“每勸帝克己勵節(jié),匡主寧邦”。溫嶠在太子起西池樓觀,頗為勞費之時,便上疏“以為朝廷草創(chuàng),巨寇未滅,宜應(yīng)儉以率下,務(wù)農(nóng)重兵”,并為太子所接納。

倡導(dǎo)節(jié)儉世風(fēng),上行下效。重臣責(zé)罰喜豪奢之人,抑制浮夸之風(fēng),百姓方能勤心農(nóng)植,安定自足。如溫嶠就曾彈劾有重名卻頗聚斂的散騎常侍庾敳,使京都振肅。又如陶侃,“嘗出游,見人持一把未熟稻,侃問:‘用此何為?’人云:‘行道所見,聊取之耳。’侃大怒曰:‘汝既不田,而戲賊人稻!’執(zhí)而鞭之”。還有,在兵士造船時,陶侃命令把木屑及竹頭都保存好,兵士咸不解所以。后“積雪始晴,聽事前余雪猶濕,于是以屑布地。及桓溫伐蜀,又以侃所貯竹頭作丁裝船”。既可看出陶侃心思縝密、長于精打細算,又可折射出整個東晉初期世人重節(jié)儉而不再崇尚奢侈的風(fēng)氣。

(二)玄風(fēng)盛行及反思玄風(fēng)

兩晉的社會思潮也發(fā)生了一定程度的改變,西晉后期承前期之老莊玄風(fēng),表現(xiàn)于生活方式上多浮夸而放誕。東晉初期則對玄風(fēng)開始反思,并崇儒以新俗化,表現(xiàn)于處世態(tài)度上多經(jīng)世而致用。鐘嶸《詩品·序》:“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傳……”從鐘嶸的話中我們可以知道兩點:一是在永嘉時期,玄風(fēng)仍然盛行,士人崇尚清談玄虛;二是晉室剛剛南渡之后,玄風(fēng)只是“微波尚傳”,士人開始反思、摒棄玄風(fēng)。

西晉后期,士人仍喜談玄。王衍就好詠玄虛?!稌x書·王衍傳》:“(王衍)妙善玄言,唯談《老》《莊》為事。每捉玉柄麈尾,與手同色。義理有所不安,隨即改更,世號‘口中雌黃?!棒馊唬^之‘一世龍門’矣……衍嘗喪幼子,山簡吊之。衍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衍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則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喎溲?,更為之慟?!?sup>樂廣也喜談玄,《晉書·樂廣傳》:“尤善談?wù)?,每以約言析理,以厭人之心,其所不知,默如也?!?sup>而此時的酷愛談玄之人與之前嵇康、阮籍等人不同的是他們并非追求精神上的自由,也并非尋找一種脫俗的超然境界。事實上,他們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既求名也求利,只是借用老莊思想來點綴他們充滿私欲的生活。王衍有盛才美貌,聲名藉甚,但在所率全軍為石勒大破之時,竟言少不豫事,勸石勒稱尊號。樂廣口談玄虛,以風(fēng)流瀟灑著稱,然而在趙王倫篡位時卻奉璽綬勸進。正如羅宗強先生所說,他們是“把利欲熏心和不嬰世務(wù)結(jié)合起來,口談玄虛而入世甚深,得到人生的最好享受而又享有名士的聲譽”。

在此影響下,士人多追求自適縱情的生活,有時甚至放誕到令人發(fā)指的地步?!稌x書·王澄傳》:“時王敦、謝鯤、庾敳、阮修皆為王衍所親善,號為‘四友’,而亦與澄狎,又有光逸、胡毋輔之等亦豫焉。酣宴縱誕,窮歡極娛?!?sup>王澄乃王衍之弟,個性放縱,與“四友”以宴飲為樂。庾敳生活放達,對一切都不在意,“頹然淵放,莫有動其聽者”?!扳鬃俞蚤L不滿七尺,腰帶十圍,頹然自放?!?sup>此外,還有一部分士人個人意識極度膨脹,生活極為放蕩?!稌x書·五行志》:“惠帝元康中,貴游子弟相與為散發(fā)裸身之飲,對弄婢妾,逆之者傷好,非之者負譏,希世之士,恥不與焉。”正始士人雖也縱酒、不拘禮法,阮籍、劉伶也脫衣裸形,但是此時士人已經(jīng)從散發(fā)裸身發(fā)展至“對弄婢妾”,故他們之行為絕不同于正始士人的不拘禮節(jié)、放浪形骸,而是純屬為了滿足一己之情欲。葛洪《抱樸子·外篇·疾謬》:“世故繼有,禮教漸頹。敬讓莫崇,傲慢成俗。儔類飲會,或蹲或踞。暑夏之月,露首袒體。盛務(wù)唯在摴草捕彈棋,所論極于聲色之間,舉足不離綺紈绔之側(cè),游步不去勢利酒客之門。不聞清談講道之言,專以丑辭嘲弄為先。以如此者為高遠,以不爾者為駿野?!?sup>可見,當(dāng)時整個社會都彌漫著一股尋歡作樂的濃烈氣氛,士人沉溺聲色、放縱情欲。葛洪以儒家的倫理道德為準則,對士人的行為持批判態(tài)度,認為是違背倫理道德、為人所不齒的。

由此可見,此時士人只是徒有超然的外表,而內(nèi)心卻欲望膨脹,私下里聚斂財富,在生活上放縱情欲。正如羅宗強先生所說:“他們是這樣的一代人:他們要在現(xiàn)實中得到他們所需要的一切歡樂與享受,得到他們精神上和物質(zhì)上的一切滿足,即使這個現(xiàn)實環(huán)境污濁混亂,他們也要在這污濁混亂中尋找自己欲望的滿足,要在這污濁混亂中盡可能輕松地生活下去,他們并不存在改變這個污濁混亂的現(xiàn)實的任何愿望?!?sup>所謂物極必反,口談玄虛、不嬰世務(wù),以及過度放縱的生活必會導(dǎo)致個體生命的消亡和國家的淪喪。故而王衍在臨死前感嘆:“嗚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眲㈢谂c盧諶的詩序里悔悟:“然后知聃周之為虛誕,嗣宗之為妄作也?!?/p>

渡江以后,一部分士人繼續(xù)著西晉末期的清談,一部分士人開始對此反思。如“王敦為大將軍,鎮(zhèn)豫章,衛(wèi)玠避亂,從洛投敦,相見欣然,談話彌日。于時謝鯤為長史,敦謂鯤曰:‘不意永嘉之中,復(fù)聞?wù)贾?。阿平若在,?dāng)復(fù)絕倒。’”可知,渡江之后,衛(wèi)玠仍與王敦、謝鯤等人聚在一起清談,并提及王澄善于清談的事。作為東晉政權(quán)的重臣王導(dǎo)也清談,“舊云:王丞相過江,止道聲無哀樂、養(yǎng)生、言盡意三理而已。然宛轉(zhuǎn)關(guān)生,無所不入”。不僅清談之風(fēng)在江左得到繼續(xù)發(fā)展,而且士人的放縱生活方式在東晉初期仍保存著,如“王平子、胡毋彥國諸人皆以任放為達,或有裸體者”。謝鯤亦如此,“鄰家有女,嘗往挑之。女方織,以梭投折其兩齒。既歸,傲然長嘯曰:‘猶不廢我嘯歌?!?sup>挑逗美女不成,反折兩齒,沒有羞赧之色,竟豪言仍能嘯歌,其放縱可見一斑。

同時,面對玄風(fēng)所造成的社會風(fēng)氣低迷情況,一部分士人開始反思。應(yīng)詹就上疏:“元康以來,賤經(jīng)尚道,以玄虛宏放為夷達,以儒術(shù)清儉為鄙俗。望白署空,顯以臺衡之望;尋文謹案,目以蘭熏之器。永嘉之弊,未必不由此也?!?sup>一些主政大臣指責(zé)貴游子弟的放誕行為,抑制浮夸的現(xiàn)象,主張崇儒以新俗化。卞壸就對貴游子弟多慕王澄、謝鯤為放達之行為,厲色于朝曰:“悖禮傷教,罪莫大焉;中朝傾覆,實由于此?!?sup>欲奏推之,后來由于王導(dǎo)、庾亮不從,才放過了他們。劉弘則鄙棄音樂,“時總章太樂伶人,避亂多至荊州,或勸可作樂者。弘曰:‘昔劉景升以禮壞樂崩,命杜夔為天子合樂,樂成,欲庭作之?!缭唬骸疄樘熳雍蠘范プ髦址菍④姳疽?。’吾常為之嘆息。今主上蒙塵,吾未能展效臣節(jié),雖有家伎,猶不宜聽,況御樂哉!乃下郡縣,使安慰之,須朝廷旋返,送還本署”。陶侃更是克儉抑浮,“諸參佐或以談戲廢事者,乃便命取其酒器、蒱博之具,悉投之于江,吏將則加鞭撲,曰:‘樗蒱者,牧豬奴戲耳!《老》《莊》浮華,非先王之法言,不可行也。君子當(dāng)正其衣冠,攝其威儀,何有亂頭養(yǎng)望自謂宏達邪!’”由此可見陶侃恪守儒家之禮,鄙棄放蕩之行為,心思縝密,腳踏實地,以其經(jīng)世而致用的思想支撐著東晉,使得東晉初期在矛盾四伏、一片動蕩中獲得安穩(wěn)。

綜上,西晉后期玄風(fēng)盛行,士人欲望膨脹,在生活上多浮夸而放誕,如此糜爛的風(fēng)氣加速了西晉的滅亡。東晉初期,玄風(fēng)雖然尚傳,放縱之行為仍存,但士人開始反思,特別是主政大臣開始嚴厲地抑制浮夸之行為,以儒家之禮法來洗滌世俗之風(fēng)氣,使得東晉能偏安于一隅。

三 兩晉之際的士人心態(tài)及走向

人是生活在社會中的人,上述政局及世風(fēng)的變化均影響了士人的心態(tài)和走向。西晉后期,士人在戰(zhàn)亂的社會環(huán)境及奢靡的世風(fēng)下選擇了各自的人生道路。東晉初期,士人在短暫安定的社會環(huán)境及崇尚節(jié)儉的世風(fēng)下亦做出了選擇。

西晉后期,“政亂朝昏,禍難薦興,艱虞孔熾,遂使奸兇放命,戎狄交侵,函夏沸騰,蒼生涂炭,干戈日用,戰(zhàn)爭方興”。整個國家沒有了思想的凝聚力,士人的人生取向和價值選擇便完全以一己之意愿為中心了。此時,士人的心態(tài)可分為兩種:一種是茍且心態(tài);一種是奮起心態(tài)。

所謂茍且心態(tài)是指不顧民族、國家之興衰,士人只求一己或一家能茍活于當(dāng)下的心態(tài)。王衍即是一例。其長女適賈謐,小女惠風(fēng)為司馬遹之妃。我們知道,賈謐本是賈充之外孫,后又認作兒子,賈后是賈充之女,而賈后無所出,司馬遹是謝才人所出。惠帝昏庸,賈后當(dāng)朝,賈謐擅權(quán)。所以王衍在賈后、賈謐一方與司馬遹一方兩邊都是姻親關(guān)系。太子司馬遹雖然嬉戲荒誕,但并無謀逆之心,賈后為了掌權(quán)先是以卑劣手段將遹廢為庶人。作為岳丈的王衍本應(yīng)明辨是非而責(zé)難賈謐,或者至少保持中立、置之不理??伤谷簧媳砘莸郏埱蠡蒿L(fēng)與司馬遹離婚,如此害怕禍連于己,為求保全不論是非、不顧道義。后賈后又誣陷司馬遹謀反,并把司馬遹囚禁于許昌宮,司馬遹至許昌寫信給妃子惠風(fēng),詳敘了自己被誣陷的經(jīng)過,言賈后逼自己飲酒至醉,讓其照抄由潘岳事先已寫好的悖逆言語之文書。王衍在收到遹書之后本應(yīng)上奏,請求查明真相,為司馬遹申冤,但他卻隱匿不報,眼睜睜地看著司馬遹被殺害。為了自己一家不被牽連,能茍活于世,就不顧他人之死活,王衍之人格、道德已然淪喪。

與這種茍且心態(tài)相對應(yīng),士人多選擇走向保全自身之路。他們?nèi)徊活檱业陌参?,一心只想要保全自己或者保全家族的聲譽與榮華。仍以王衍為例,《晉書·王衍傳》:“衍雖居宰輔之重,不以經(jīng)國為念,而思自全之計。說東海王越曰:‘中國已亂,當(dāng)賴方伯,宜得文武兼資以任之?!艘缘艹螢榍G州,族弟敦為青州。因謂澄、敦曰:‘荊州有江漢之固,青州有負海之險,卿二人在外,而吾留此,足以為三窟矣?!R者鄙之。”讀來真是駭人聽聞,全然不顧國家的動蕩,只為了自己家族的安危與榮辱,竟費盡心思設(shè)計了狡兔三窟的策略,王衍可真算是“深謀遠慮”了,難怪被有識之人鄙視。

庾敳也是在朝廷混亂、天下多故中求自全的人?!皵搽m居職任,未嘗以事自嬰,從容博暢,寄通而已。是時天下多故,機事屢起,有為者把奇吐異,而禍福繼之。敳常默然,故有喜不至也?!?sup>不同于王衍的“深謀遠慮”來求自全,庾敳則是在渾然漠視中求自全,對周圍一切不在意,就以為不會禍及己身。然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沒有國之安穩(wěn),又豈會有一己之安穩(wěn)?和王衍一樣,庾敳最終也被石勒殺了,其死也證明著在國家動蕩之時,想走保全自己的道路是行不通的。

奮起心態(tài)是指面對民族、國家之衰亡,士人奮發(fā)向上,以挽救民族、國家為己任的心態(tài)。以劉琨為例。他在少壯之時也慕老莊,頗為浮夸,與其兄劉輿均在“二十四友”之列。但有縱橫之才,善交勝己,與祖逖為友,兩人志在報效朝廷,曾聞雞起舞。在聽聞祖逖被用后,劉琨《與親故書》曰:“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肿嫔任嶂??!?sup>可見其心系民族、壯志慷慨、意氣風(fēng)發(fā)。祖逖亦如此,生性豁蕩,不修儀檢,十四五時猶未知書,其兄經(jīng)常為之擔(dān)憂。但他輕財好俠,慷慨有節(jié)尚,每至田舍,輒稱兄意,散谷帛以周貧乏,鄉(xiāng)黨宗族以是重之。祖逖與劉琨每語世事,或中宵起坐,相謂曰:“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與足下當(dāng)相避于中原耳?!?sup>可見,劉琨與祖逖在少壯時均受奢靡世風(fēng)的影響,性格豁蕩浮夸,但并沒有就此隨波逐流,沉淪下去,而是奮發(fā)向上,懷振復(fù)天下之志。

與這種振復(fù)天下之志相一致,劉琨、祖逖也都走向了匡扶晉室之路。劉琨曾參與“八王之亂”,且因為姻親關(guān)系受到重用。光熙元年(306),東海王司馬越為了擴張勢力,派劉琨出任并州刺史、加振威將軍、領(lǐng)護匈奴中郎將。在此兩年前,匈奴首領(lǐng)劉淵趁“八王之亂”已在并州起兵建立“漢”政權(quán),后改稱“趙”,史稱“前趙”。劉琨帶領(lǐng)一千余人輾轉(zhuǎn)離開首都洛陽,于永嘉元年(307)春到達晉陽(今山西太原)。當(dāng)時的晉陽經(jīng)歷戰(zhàn)亂,已成一座空城。劉琨在左右強敵環(huán)俟的環(huán)境下安撫流民,發(fā)展生產(chǎn),加強防御,不到一年,晉陽就恢復(fù)了生氣,成了晉在中原的少數(shù)幾個存留抵抗力量的勢力之一。劉琨與猗盧結(jié)盟,后為石勒所迫,又投奔鮮卑首領(lǐng)段匹磾,最后被段匹磾殺害,終結(jié)了其慷慨悲壯的一生。劉琨誓將報效朝廷,在《謝拜大將軍都督并州表》道:“臣雖不逮,預(yù)聞前訓(xùn),恭讓之節(jié),臣猶庶幾。所以冒承寵辱者,實欲沒身報國,輒死自效,要以致命寇場,盡其臣節(jié)?!?sup>與王衍之輩相比,劉琨這種盡臣節(jié)、扶晉室、矢志報國的精神顯得彌足珍貴。

祖逖也是一位奮發(fā)有為、馳騁戰(zhàn)場、保衛(wèi)國土的志士?!稌x書·祖逖傳》:“逖以社稷傾覆,常懷振復(fù)之志?!?sup>祖逖有濟天下之心,然而對宗室為了爭奪帝位,使中原地區(qū)橫尸遍地、生靈涂炭,又深感失望,所以當(dāng)關(guān)東諸王,如范陽王司馬虓、高密王司馬略、平昌王司馬模等人競相招引他出來做官時,他都回絕了。在東海王司馬越又命他擔(dān)任典軍參軍、濟陰太守時,適遇其母病逝,他干脆守喪不出。然而“及京師大亂,祖逖便率親黨數(shù)百家避地淮泗,以所乘車馬載同行老疾,躬自徒步,藥物衣糧與眾共之,又多權(quán)略,是以少長咸宗之,推逖為行主。達泗口,元帝逆用為徐州刺史,尋征軍諮祭酒,居丹徒之京口”。由此可見,祖逖雖然宦海漂浮,卻沒有為了做官而做官,不助宗室為虐,心里裝著百姓,以自己的智慧和勇力為百姓謀福。后來祖逖又請求北伐,那時還沒繼位的司馬睿任命祖逖為奮威將軍、豫州刺史,給千人稟,布三千匹,但不給鎧仗,使祖逖自己招募?!埃ㄗ驽眩┤詫⒈玖麽悴壳儆嗉叶山?,中流擊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fù)濟者,有如大江!’辭色壯烈,眾皆慨嘆。”就這樣,在糧草兵力不足的情況下,祖逖親自招募軍隊進行北伐,以自己的才干逐漸收復(fù)失地,不僅保全了江淮,而且收復(fù)了黃河以南的大片地區(qū)。

劉琨與祖逖在國家衰微之際,挺身而出,征戰(zhàn)于沙場,誓死忠于王朝,護衛(wèi)百姓。探其原因,是動亂時代促使其由放蕩公子轉(zhuǎn)型成英雄的,也是其骨子里所涌動的氣節(jié)和愛國之心促使其做出這樣的人生選擇。

晉室南渡以后,滿目瘡痍,百廢待興。一部分士人雖有失落之感,但生活終究還是要繼續(xù),他們必須要有所作為,齊心戮力王室。同時,江南山明水秀,又使一部分剛剛經(jīng)歷過動蕩亂離的士人想要安定下來,于是這一部分人便想要隔離于世事之外,從而專注于自己的興趣愛好。這就形成了兩種心態(tài):一種是積極有為的心態(tài);一種是消極避世的心態(tài)。

有為的心態(tài)是指士人想要求得安定的生活,就必須為朝廷效力,積極有所作為的心態(tài)。王導(dǎo)就是懷有這種心態(tài)的人。“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fēng)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韵嘁暳鳒I,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dāng)共勠力王室,克復(fù)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過江以后,當(dāng)周為山河之異而愴然傷懷,王導(dǎo)便一臉嚴肅地訓(xùn)誡他理應(yīng)放下個人情緒,戮力王室,收復(fù)中原故土。

與這種有為的心態(tài)相連,士人多走上了積極入世之路,發(fā)揮自己的才能與智慧,為國主獻計獻策,為王室之安穩(wěn)做出貢獻。仍以王導(dǎo)為例。司馬睿移鎮(zhèn)建業(yè)后,三吳的大族豪強都不肯依附,王導(dǎo)便十分憂慮。等堂兄王敦來到建業(yè)后,便與王敦商量,借王敦的威名來匡助司馬睿。在三月三日那天,王導(dǎo)利用司馬睿要去水邊觀禊的機會為其準備了一副肩輿,讓司馬睿高高坐在上面,兩旁排列儀仗,自己與王敦等名流騎著駿馬緊緊跟隨,前呼后擁,使得司馬睿備顯威風(fēng)。三吳大族中的代表人物紀瞻、顧榮等人目睹此狀,一齊拜倒道旁。王導(dǎo)趁機向司馬睿獻計,讓富有名望的顧榮、賀循出來做官,以結(jié)納人心。司馬睿立即派王導(dǎo)親自拜訪顧榮、賀循,二人皆應(yīng)命而至。顧榮、賀循出仕后,三吳的大族豪強紛紛投靠司馬睿。從這件事便可看出,王導(dǎo)對司馬睿是忠心耿耿,全心全意地為其出謀劃策,毫無保留。后來王敦反叛,王導(dǎo)率領(lǐng)王氏子弟每天清晨入朝待罪,再加上周的申救,元帝召見了王導(dǎo),并任其為前鋒大都督平定王敦。雖然王導(dǎo)未能阻止王敦沿江直下,最后攻破建康,但仍可以看出元帝對王導(dǎo)的信賴,以及王導(dǎo)為晉室安穩(wěn)所做出的努力。

此外,司馬睿繼位,東晉王朝建立時,北方仍有為晉堅守的地區(qū),如上文提到的祖逖北伐,是不計成敗與生死,以攻為守,保障著東晉的偏安。還有庾亮、陶侃、溫嶠等主政大臣傾盡全力輔佐著東晉初期的兩位皇帝,他們也是毫不猶豫地選擇走上了戮力王室之路。

避世心態(tài)是指一部分士人對當(dāng)下之主流的浮誕士風(fēng)不滿,但也無力改變,所形成的不關(guān)心朝堂之事、只專注于自己個人興趣的心態(tài)。葛洪就是其中的一例:“洪少有定志,決不出身。每覽巢、許、子州、北人、石戶、二姜、兩袁、法真、子龍之傳,嘗廢書前席,慕其為人。念精治《五經(jīng)》,著一部子書,令后世知其為文儒而已?!?sup>可見葛洪對功名利祿、榮華富貴并不鐘愛,他所仰慕的均是隱逸之士,希望以文儒身份為后人所知。又如郭璞,他與溫嶠、庾亮等人曾是布衣之交,但當(dāng)庾亮、溫嶠位列公卿時,他卻沉于下僚,才高位卑的他難免產(chǎn)生不平。兩晉之際的動蕩,又使他身心俱疲,再加之處于殘忍的王敦手下,所以他消極避世的心態(tài)也比較突出。

與這種避世心態(tài)相關(guān),士人不愿再深入仕途,而專注于自己的興趣,過起了淡漠世事的生活。仍以葛洪為例,“(洪)見天下已亂,欲避地南土,乃參廣州刺史嵇含軍事。及含遇害,遂停南土多年,征鎮(zhèn)檄命一無所就。后還鄉(xiāng)里,禮辟皆不赴。元帝為丞相,辟為掾。以平賊功,賜爵關(guān)內(nèi)侯”。兩晉之際的動蕩使他更加無心于官場,雖然元帝賜其關(guān)內(nèi)侯,但他基本不參與政事。后“干寶深相親友,薦洪才堪國史,選為散騎常侍,領(lǐng)大著作,洪固辭不就”,一直以煉丹、服食、養(yǎng)性為樂。后“聞交趾出丹,求為句漏令。(成)帝以洪資高,不許。洪曰:‘非欲為榮,以有丹耳?!蹚闹?。洪遂將子侄俱行。至廣州,刺史鄧岳留不聽去,洪乃止羅浮山煉丹。岳表補東官太守,又辭不就。岳乃以洪兄子望為記室參軍。在山積年,優(yōu)游閑養(yǎng),著述不輟”??梢娫谀隙梢院?,葛洪不僅在元、明二帝時辭官,在成帝時也無心仕途,他求句漏令也只是因為聽聞那里出丹,故他只是以自己煉丹為樂趣。他的這種人生選擇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兩晉之際的動蕩,看慣了那些俗人為榮華富貴或功名利祿所做的茍且之事,也看慣了他們?yōu)榍蟊H~媚于人的嘴臉,所以他選擇沉浸于煉丹養(yǎng)性之上,從而淡漠世事,遠離塵囂。正如他自己所說:“榮位勢利,臂如寄客,既非常物,又其去不可得留也。隆隆者絕,赫赫者滅,有若春華,須臾凋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悔吝百端,憂懼兢戰(zhàn),不可勝言,不足為矣?!?sup>故而走一條絕棄世務(wù)、服食養(yǎng)性、修習(xí)玄靜的道路,方能使自己身心愉悅。

郭璞和葛洪很相似,他善于卜筮,妙于陰陽算歷,熱衷于求仙問道之事。以其《游仙詩》第一首為例:“京華游俠窟,山林隱遁棲。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臨源挹清波,陵岡掇丹荑。靈溪可潛盤,安事登云梯?漆園有傲吏,萊氏有逸妻。進則保龍見,退為觸藩羝。高蹈風(fēng)塵外,長揖謝夷齊。”特別是“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兩句直接表現(xiàn)了自己想要放棄之前所追求的功名利祿和高華門第,而轉(zhuǎn)向一種出世遠游、羽化升仙的人生樂趣,走向一條隱遁山林、淡漠世事的道路。

又如庾闡,從他現(xiàn)存的詩來看,他也是淡漠世事,熱衷于服藥以求長生的。他的《采藥詩》:“采藥靈山,結(jié)駕登九疑。懸?guī)r漏石髓,芳谷挺丹芝。泠泠云珠落,璀璀玉蜜滋。鮮景染冰顏,妙氣翼冥期。霞光煥蕭靡,紅景照參差。椿壽自有極,槿花何用疑?!?sup>通過寫自己翻山越嶺采藥的樂趣,以及對山中藥草之挺拔,云珠、霞光等美景的描繪,表現(xiàn)了他對求仙訪道的熱衷及對塵俗生活的摒棄。

此外,江南的草長鶯飛、淡煙疏柳、明瑟山水也使得士人少問世事,選擇了登臨遠游的生活,也由此寫下了不少的山水詩,為后來山水詩的豐富與發(fā)展做了鋪墊。

綜上,不論士人存有哪種心態(tài),以及選擇走哪種人生道路,都與時代環(huán)境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兩晉之際的動蕩,逼著一部分士人從少壯的浮夸放曠成長為報國英雄,也促使一部分士人在飽受亂離之苦或備受壓抑后渴望一個安穩(wěn)的環(huán)境,淡漠世事而專注于自己的興趣。

四 兩晉之際詩歌概述

兩晉之際的政權(quán)更迭、世風(fēng)變化、士人心態(tài)及走向?qū)υ娙?、詩歌有著重要的影響。頻繁的政權(quán)更迭使得詩人朝不保夕、無心創(chuàng)作,從而影響了詩歌的數(shù)量;奢侈的世風(fēng)及浮夸的玄風(fēng)使得詩人生活放誕,品質(zhì)低下,從而影響了詩歌的格調(diào);士人心態(tài)及走向則影響了詩歌的主題及內(nèi)容。同時,此時期的詩歌又反映著兩晉之際復(fù)雜的政治、社會、人文面貌。該時期的詩歌統(tǒng)計見下表。

兩晉之際詩歌統(tǒng)計

說明:(1)本表是在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基礎(chǔ)上,參考曹道衡、沈玉成《中國文學(xué)家大辭典·先秦漢魏晉南北朝卷》、唐修《晉書》、陸侃如《中古文學(xué)系年》,以及張可禮《東晉文藝系年》編寫的。

(2)本表選取的有些詩人主要活躍于西晉中期,但因為經(jīng)歷了西晉后期的社會變革,且有詩歌內(nèi)容關(guān)涉后期的社會內(nèi)容及人物,故也將其列在表內(nèi)。

從上表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此時期的詩歌特征:

第一,從數(shù)量上來說,這一時期的詩人不算少,但存詩數(shù)量卻不多,有的人只存一首,或僅有殘句。

第二,從質(zhì)量上來說,詩人中只有劉琨、郭璞、盧諶、庾闡成就較大,其他人均名不見經(jīng)傳。在詩歌格調(diào)上,也只有上述幾個詩人的詩歌格調(diào)較高,其他的均一般。

第三,從詩歌主題、內(nèi)容上來說,主要以愛國詩歌、游仙詩歌為主。從題材上來說,此時期有山水詩、愛情詩。此外,這時期的贈答詩也很引人注目。

第四,從詩人的卒年來看,有不少詩人死于永嘉五年(311),這一年石勒攻破洛陽,懷帝被俘,關(guān)中饑饉,人饑相食,白骨蔽野,不少詩人或被殺死或被餓死。

造成以上之局面有多種原因。姜劍云《太康文學(xué)研究》談道:“西晉從立國到亡國也才半個世紀的歷史,而嚴格地說來,西晉自晉武帝平吳而統(tǒng)一全國,形成穩(wěn)定發(fā)展局面,到他駕崩之后便禍亂頻起、朝政日非,中間只有太康時期的十年時間……恐怖的浩劫,草菅人命,文學(xué)家們?nèi)宋幢M才。因而,西晉文壇盡管出現(xiàn)過盛況,但僅僅是曇花一現(xiàn)。西晉文學(xué)因為政治、文化等歷史的緣故,沒有獲得合乎邏輯發(fā)展的充分條件,被迫中斷而夭折?!?sup>姜劍云從宏觀的角度指出整個西晉的現(xiàn)實條件不能孕育出大有作為的文人來。

除了上述所說的西晉動蕩的社會所導(dǎo)致的人未盡其才這個重要原因,關(guān)于兩晉之際這種詩歌存詩數(shù)量少、質(zhì)量不高的情況,還有一些其他原因。其一,動蕩社會中,一些應(yīng)用文(如表、疏、奏、箴、銘、書等)在政治、戰(zhàn)事、生活中所用較多,故寫實用文的作家較多,而寫作文學(xué)性較強的詩歌之人減少,并且在詩人所寫的詩歌中用于人際交流與往來的贈答詩占很大比重。還有一些文人其成就主要不在詩歌上,如摯虞,其成就主要在文論、史學(xué)上;干寶,其成就也主要在史學(xué)以及神怪小說上;庾闡也是以《揚都賦》而為時人所重。其二,關(guān)于詩歌的流傳情況,據(jù)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不少人都有集子,只是由于戰(zhàn)亂頻繁或者是交通不便及歷時較長等原因,未能保存下來。其三,就是上文所提到的此時詩歌與世風(fēng)的關(guān)系,此時詩人受奢靡世風(fēng)的影響,個人情欲膨脹,追求娛樂享受,導(dǎo)致詩歌品格較低。

總之,兩晉之際詩歌的整體情況較為消沉低迷,優(yōu)秀詩人較少,存詩數(shù)量不多且品格不高。但普遍之中也有特殊,此時期的劉琨、郭璞等人在古代詩歌史上地位頗高,正如鐘嶸所說:“先是郭景純用俊上之才,變創(chuàng)其體。劉越石仗清剛之氣,贊成厥美?!?sup>也正是由于“越石‘感亂’,景純‘詠仙’”這兩個特例,才打破了兩晉之際詩歌的平淡,使得此時期詩歌仍熠熠生輝。

  1.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第6冊,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2600頁。
  2. 同①,第2601頁。
  3. 同②。
  4. 同①,第2604頁。
  5. 同①,第2628頁。
  6. 同⑤。
  7. 同①,第2638頁。
  8.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第6冊,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2642頁。
  9. 同①,第2646頁。
  10. 同①,第2670-2671頁。
  11. 同①,第2683頁。
  12. 同①,第2695頁。
  13. 同①,第2688頁。
  14. 同⑤。
  15.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第6冊,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2698頁。
  16. 同①,第2717頁。
  17. 同①,第2718頁。
  18. 同①,第2741頁。
  19.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第6冊,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2755頁。
  20. 同①,第2755頁。
  21. 同①,第2682頁。
  22. 同①,第2744-2745頁。
  23. 同①,第2753頁。
  24.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第6冊,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2766頁。
  25. 同①,第2777-2778頁。
  26. 同①,第2794頁。
  27. 同①,第2838-2839頁。
  28.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第7冊,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2859頁。
  29. 同①,第2918頁。
  30. 同①,第2924頁。
  31. 同①,第2925頁。
  32. (唐)房玄齡:《晉書》第1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80頁。
  33. 同①,第108頁。
  34. 同②。
  35. (唐)房玄齡:《晉書》第4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072頁。
  36. (唐)房玄齡:《晉書》第1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51頁。
  37. 同②,第151-152頁。
  38. 同②,第152頁。
  39. 同④。
  40. (唐)房玄齡:《晉書》第1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57頁。
  41. 同①,第165頁。
  42. (唐)房玄齡:《晉書》第6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73頁。
  43. (唐)房玄齡:《晉書》第7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130頁。
  44. (唐)房玄齡:《晉書》第4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234頁。
  45. (唐)房玄齡:《晉書》第6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266-1267頁。
  46. (唐)房玄齡:《晉書》第1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63頁。
  47. (唐)房玄齡:《晉書》第4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271頁。
  48.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第6冊,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2632-2633頁。
  49. 同①,第2632頁。
  50. 同①,第2741頁。
  51. 同③。
  52. (唐)房玄齡:《晉書》第6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692頁。
  53. 同⑤,第1681頁。
  54. (唐)房玄齡:《晉書》第4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229頁。
  55.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第6冊,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2826頁。
  56. (唐)房玄齡:《晉書》第9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661頁。
  57.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第6冊,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2881頁。
  58. 同④,第2864頁。
  59.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第6冊,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2629-2630頁。
  60. (唐)房玄齡:《晉書》第1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57頁。
  61. 同②,第165頁。
  62. (唐)房玄齡:《晉書》第6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52頁。
  63. 同④,第1751頁。
  64. (唐)房玄齡:《晉書》第6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51頁。
  65. 同①。
  66. 同①,第1754頁。
  67. (唐)房玄齡:《晉書》第1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57頁。
  68. 同①,第1785頁。
  69. 同①,第1774頁。
  70. (唐)房玄齡:《晉書》第6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74頁。
  71. (梁)鐘嶸著,周振甫譯注:《詩品譯注》,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7頁。
  72. 同①,第1236-123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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