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以外的自由
只有小孩子能夠評判什么是“法律以外的自由”;我們是沒有這么高的見解,這么大的魄力的。然而我們是真沒有么?可憐呵!我們的見解和魄力,只是受了社會的熏染,因而失去的,而汩沒了的。
四月九號上午,我在本校附設的半日學校教授國文,講到“自由”一課,課本上有“法律以內(nèi)的自由”和“法律以外的自由”,我要使他們明了,便在黑板上畫一個圈兒,假定它做法律;然后我拿著粉筆,站在黑板旁邊,說,“請你們隨便舉幾件事,是法律以內(nèi)的自由?!彼麄冨e錯落落的說:“念書?!薄白魇隆!薄百I東西?!薄跋茨槨!薄笆犷^。”我一一都寫在圈里。以后我又請他們說“法律以外的自由”的時候,他們又雜亂著說:“打人。”“罵人?!薄捌圬撊?。”我也照樣寫在圈兒外。忽然有聲音從后面說:“先生!還有打仗也是法律以外的自由?!边@聲音猛然的激刺我,回過頭來,只見是一個小男學生說的,他仰著小臉,奇怪我為何不肯往上寫,便又重說一句,“先生!還有打仗也是法律以外的自由?!?/p>
我無話可說,無言可答,遲疑了一會,只得強顏問道:“為什么打仗是法律以外的自由?”——可憐呵!我何敢質問這些小孩子,不過是要耽延時間,搜索些詭辭來答復罷了。
他們一齊說:“打仗是要殺人的,比打人罵人還不好。”我承認了罷,但是國家為什么承認戰(zhàn)爭?國家為什么要兵?為保護自己,是的,但是必有侵占才能有保衛(wèi),那方面仍是法律以外的自由,這些小孩子已經(jīng)開始疑惑戰(zhàn)爭,更要一步一步的疑惑他們所以為的世界上一切神圣莊嚴的東西,將我前幾天和他們接續(xù)所講的“政府”“國會”等都要根本的疑惑起來了;不承認罷,我可用什么話駁他們!
天真純潔的小孩子呵,我愧對你們,我連寫這兩個字在圈兒外的勇氣都沒有,怎敢當你們“先生”兩個字的稱呼,又怎配站在臺上拿著粉筆對你們高談法律以外的自由?
慚愧迷惘里也不知說些什么話。這些小孩子的腦子云過天青,跟著我說到別的去,也不再提戰(zhàn)爭了,我才定了神,完了課,連忙走了出來,好像逃脫一般。小孩子呵,我這受了社會的熏染的人,怎能站在你們天真純潔的國里?
世人呵!請你們替我解圍,替我給這些小孩子以滿意的答復。若是你們也不能,就請你們不要再做惹小孩子們質問的事。直接受他們嚴重質問的人,真是無地自容呵!
一九二一年四月十日。
(原載1921年6月1日《燕大季刊》2卷1、2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