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一

丁巳，余流落長安，寓刑部郎中王公諱琬者家。同寓人常熟孝廉趙貴璞，字再白，傾蓋相知，西林相公門下士也，欲薦余見西林，有尼之者，因而中止。未幾，王公出守興化。余傫然無歸。趙以寒士而留余仍住王公舊屋，供其饔飧，彼此倡和。趙詩才清警，《過仙霞嶺》云：“萬竹掃天青欲雨，一峰受月白成霜?！逼湓婺成靻㈤g，《題天圣閣》云：“天在閣中看世亂，民從地上作人難。”

二

丙子九月，余患暑瘧。早飲呂醫(yī)藥，至日昳，忽嘔逆頭眩不止。家慈抱余起坐，覺血氣自胸僨起，性命在呼吸間。忽有同征友趙藜村來訪。家人以疾辭，曰：“我解醫(yī)理?！蹦搜尤耄\脈看方，笑曰：“容易。”命速買石膏，加他藥投之。余甫飲一勺，如以千鈞之石將腸胃壓下，血氣全消。未半盂，沉沉睡去，顙上微汗，朦朧中聞家慈唶曰：“豈非仙丹乎？”睡須臾醒，君猶在坐，問：“思西瓜否？”曰：“想甚?！奔疵I瓜，曰：“憑君盡量，我去矣?！笔称S，如醍醐灌頂，頭目為輕。晚便食粥。次日來，曰：“君所患者，陽明經(jīng)瘧也。呂醫(yī)誤為太陽經(jīng)，以升麻、羌活二味升提之，將君妄血逆流而上，惟白虎湯可治。然亦危矣！”未幾君歸。余送行詩云：“活我自知緣有舊，離君轉恐病難消。”先生亦見贈云：“同試明光人有幾？一時公干鬢先斑?！?/p>

藜村《雞鳴埭訪友》云：“佳辰結良覿，言采北山杜。雞鳴古埭存，登臨渾漫與。蕭梁此化城，貽為初地祖。六龍行幸過，金碧現(xiàn)如許。欲辨六朝蹤，風亂塔鈴語。江南山色佳，玄武湖澂澈。豁開幾盎間，秀出庭木末。延陵敦夙尚，藉以紓蘊結。山能使人澹，湖能使人闊。聊共發(fā)嘯吟，無為慕禪悅。”趙名寧靜，江西南豐人。

三

少陵云：“多師是我?guī)煛！狈侵箍蓭熤硕鴰熤病４逋霖Q，一言一笑，皆吾之師，善取之，皆成佳句。隨園擔糞者，十月中，在梅樹下喜報云：“有一身花矣！”余因有句云：“月映竹成千個字，霜高梅孕一身花?！庇喽鲁鲩T，有野僧送行，曰：“可惜園中梅花盛開，公帶不去！”余因有句云：“只憐香雪梅千樹，不得隨身帶上船?！?/p>

四

凡古人已亡之作，后人補之，卒不能佳，由無性情故也。束皙補《由庚》，元次山補《咸英》《九淵》，皮日休補《九夏》，裴光庭補《新宮》《茅鴟》，其詞雖在，后人讀之者寡矣。

五

唐人詠柳云：“長條亂拂春波動，不許佳人照影看?！彼稳嗽伭疲骸皭郯验L條惱公子，惹他頭上海棠花。”

六

張燕公稱閻朝隱詩炫裝倩服，不免為風雅罪人。王荊公因之作《字說》云：“詩者，寺言也。寺為九卿所居，非禮法之言不入，故曰‘思無邪’。”近有某太史恪守其說，動云詩可以觀人品。余戲誦一聯(lián)云：“‘哀箏兩行雁，約指一勾銀’，當是何人之作？”太史意薄之曰：“不過冬郎、溫、李耳！”余笑曰：“此宋四朝元老文潞公詩也。”太史大駭。余再誦李文正公昉《贈妓》詩曰：“便牽魂夢從今日，再睹嬋娟是幾時？”一往情深，言由衷發(fā)，而文正公為開國名臣。夫亦何傷于人品乎？《孝經(jīng)·含神霧》云：“詩者，持也。持其性情，使不暴去也。”其立意比荊公差勝。

七

劉昭禹曰：“五律一首，如四十賢人，其中著一屠沽兒不得。”余教少年學詩者，當從五律入手，上可以攀古風，下可以接七律。

八

孔子與子夏論詩曰：“窺其門，未入其室，安見其奧藏之所在乎？前高岸，后深谷，泠泠然不見其里，所謂深微者也。”此數(shù)言，即是嚴滄浪“羚羊掛角”、“香象渡河”之先聲。

九

盧雅雨《塞外接家書》云：“料來狼狽原應爾，便說平安那當真?！焙文蠄@《都中寄家書》云：“每因疾病愁家遠，強說平安下筆難?！?/p>

一〇

《宋稗類抄》第一卷《遭際類》云：“陳了翁之父尚書與潘良貴義榮之父交好。潘一日謂陳曰：‘吾二人官職、年齒種種相似，恨有一事不如公?！悊栔Ｅ嗽唬骸腥?，我乃無之?！愒唬骸嵊墟?，已生子矣，可以奉借。他日生子，當即見還?！榷仓?，即了翁之母也。未幾，生良貴。后其母遂往來兩家。一母生二名儒，前所未有?！贝耸绿?，今人所斷不為；而宋之賢者為之，且傳為佳話。高南阜太守題詩曰：“贈妾生兒古人有，兒生還妾古人無。宋賢豁達竟如此，寄語人間小丈夫！”杭州馮山公先生以春秋盧蒲嫳為齊之忠臣，云：“替莊公報仇，要滅崔氏，非慶封不可；欲輸心慶封，非易內(nèi)不可。五倫中，君父最大，夫妻為小。盧顧大倫，故不顧小倫也?！逼溲陨鮿?chuàng)，人多怪之。余按東漢《獨行傳》：犍為任永避王莽之亂，偽病青盲，妻淫于前，佯為不見。似山公之言，未嘗無證。

一一

唐翰林學士最榮，入值，許借飛龍廄馬。白香山《贈錢翰林》詩曰：“分班皆命婦，對苑即儲皇?！鄙w最親宮禁也。是以韋綬，學士也，而覆以蜀之袍；韓渥，學士也，而暗藏金蓮之燭?！妒畤呵铩份d：后蜀王建待翰林過優(yōu)，人尤之。建曰：“我昔值禁軍，見唐天子待翰林之厚，雖朋友不如也。我不過萬分之一耳?！?/p>

一二

古稱狀元，不必殿試第一名。唐鄭谷登第后，《宿平康里》詩曰：“好是五更殘酒醒，耳邊聞喚狀元聲?！卑矗汗鹊勤w昌翰榜，名次第八，非第一也。周必大有《回姚狀元穎啟》《回第二人葉狀元適啟》。當時新進士，皆得稱狀元。惟南漢狀元不可作。《十國春秋》載：“劉龔定例，作狀元者，必先受宮刑?！绷_履先《南漢宮詞》云：“莫怪宮人夸對食，尚衣多半狀元郎?！惫欧Q探花，不必第三名?！短熘杏洝罚骸疤七M士杏園初會，使少俊二人探花游園，若他人先折名花，則二人被罰。”蔡寬夫《詩話》云：“故事，進士朝集，擇年少者為探花使?！笔翘交ㄕ?，年少進士之職，非必第三名也。進士帽上多插花。太宗曰：“寇準少年，正插花飲酒時?！睖毓試乐?，不肯插花?；蛟唬骸熬饕??！蹦瞬逡恢Α４蟾乓阅晟僬邽橘F。某《及第》詩曰：“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醉歸扶杖人多笑，十里珠簾半下鉤。”或又曰：“平康過盡無人問，留得宮花醒后看?！苯詡现~。熙寧間，余中請禁探花，以為傷風化，遂停此例。后中以贓敗，人咸鄙之。王弇洲曰：“禁探花之說，譬如新婦入門，不許妝飾，便教績麻、造飯。理非不是也，而事太早矣?！庇喟蠢顮c《長編》載：“陳若拙中進士第三名，以貌陋，人稱瞎榜。”蓋宋以第三名為榜眼，亦探花不必第三名之證。

一三

商寶意有甥吳鑒南潢，為詩人尊萊之子，亦能詩。嚴海珊贈云：“何無忌酷似其舅，嚴挺之乃有此兒。”真巧對也。鑒南以主事從溫將軍征金川，大軍潰于木果，中炮墜溪死。未死時，知不免，寫詩兩冊，以一冊付其妻叔周某逃歸，以一冊自置懷中。今秋帆先生所刻者，周帶回之一冊也。與程魚門交好。程誦其《陶然亭》云：“偶著芒鞋策策行，到來心跡喜雙清。短蘆一片低如屋，空翠千層遠入城。野曠每留殘照久，地高先覺早涼生。老僧解得登臨意，勸聽殘蟬曳樹聲?！薄顿浫恕吩疲骸安m無恨終歸海，人到忘情卻省才?！迸c乃舅寶意“人因福薄才生慧，天與才多恰費心”之句相似。

一四

近今風氣，有不可解者：士人略知寫字，便究心于《說文》《凡將》，而束歐、褚、鐘、王于高閣；略知作文，便致力于康成、穎達，而不識歐、蘇、韓、柳為何人。間有習字作詩者，詩必讀蘇，字必學米，侈然自足，而不知考究詩與字之源流。皆因鄭、馬之學多糟粕，省費精神；蘇、米之筆多放縱、可免拘束故也。

一五

改詩難于作詩，何也？作詩，興會所至，容易成篇；改詩，則興會已過，大局已定，有一二字于心不安，千力萬氣，求易不得，竟有隔一兩月，于無意中得之者。劉彥和所謂“富于萬篇，窘于一字”，真甘苦之言?！盾髯印吩唬骸叭擞惺п樥撸瑢ぶ坏?，忽而得之，非目加明也，眸而得之也?！彼^“眸”者，偶睨及之也。唐人句云：“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奔础绊弥敝^也。

一六

香亭弟出守廣東，余賦詩送行云：“君恩深處忘途遠，家運隆時惜我衰?！币粫r和者甚多。惟押“衰”字頗難。胡書巢妹夫和云：“江南政績新遺愛，海外文章舊起衰?！庇嘧鲿蠲乐：饡疲骸盀檠骸ァ诸H費心，今果見許，足征兄之能知此中甘苦也?！睍灿乳L五古，《途中望二華》云：“連山如洪濤，一瀉不得住。散作平岡低，萬壑此爭赴。奔騰勢未已，倔強有馀怒。數(shù)里漸逶迤，坡陀相錯互。草木何繁滋，容畜欽美度。落日下翠微，蒼蒼群峰暮。白云幻奇形，屢顧有時誤。”《大散關》云：“蜀門自此通，谷口望若合。日月互蔽虧，陰陽隱開闔。微徑臨深溪，馬蹄畏虛踏。泉流亂石中，砰肆擊磕。時節(jié)已初春，氣候如殘臘。黃葉間青條，風吹鳴颯颯。時見采樵人，行歌互相答?！薄冻鞃{》云：“旬月去云棧，登頓勞下上。輿中困掀簸，厭聞馬蹄響。今晨改水涉，失喜聽雙槳。羌舟小如葉，羌水平如掌。健疑青鶻飛，疾類枋榆搶。灘轉峽角來，雙峙袤千丈。石裂怒欲落，畏壓不敢仰。洞陰中慘栗，白日迷惝恍。其深蟠蛟龍，其毒聚蛇蟒。側目望天關，閣道更渺茫。行人偶失足，一墜詎可想！”《寄香亭》云：“攜手天水橋，送我北新關。君歸我夜泊，咫尺不能攀。何況萬馀里，遠隔千重山。子來既無期，我行猶未還。至今夢寐中，橋下聞潺潺。流水無已時，思君如連環(huán)。森森九種竹，燦燦十樣箋。六六雙鯉鱗，泠泠三峽泉。險易雖有殊，窮達何與焉？自惜結隆愛，金石貫貞堅。與子同一心，豈與時俗遷？寓書奈不達，在遠情空延。子即能我諒，我衷胡由宣？相思如萱草，憂忿何時捐！”書巢受業(yè)于嘉禾布衣張庚，而詩之超拔，青出于藍。因書巢全集未梓，為代存數(shù)章。

一七

尹文端公論詩最細，有“差半個字”之說。如唐人：“夜琴知欲雨，晚簟覺新秋?！薄靶虑铩倍郑F(xiàn)成語也；“欲雨”二字，以“欲”字起“雨”字，非現(xiàn)成語也，差半個字矣。以此類推，名流多犯此病。必云“晚簟恰宜秋”，“宜”字方對“欲”字。

一八

詩無言外之意，便同嚼蠟。杭州俞蒼石秀才《觀繩伎》云：“一線騰身險復安，往來不厭幾回看。笑他著腳寬平者，行路如何尚說難？”又“云開晚霽終殊旦，菊吐秋芳已負春”，皆有意義可思。嚴冬友壯年不仕，《韋曲看桃花》云：“憑君眼力知多少，看到紅云盡處無？”

一九

痘神之說，不見經(jīng)傳。蘇州名醫(yī)薛生白曰：“西漢以前，無童子出痘之說。自馬伏波征交阯，軍人帶此病歸，號曰‘虜瘡’，不名痘也?！闭Z見《醫(yī)統(tǒng)》。余考史書，凡載人形體者，妍媸各備，無載人面麻者。惟《文苑英華》載：“潁川陳黯，年十三，袖詩見清源牧。其首篇《詠河陽花》，時痘痂新落，牧戲曰：‘汝藻才而花面，何不詠之？’陳應聲曰：‘玳瑁應難比，斑犀點更嘉。天憐未端正，滿面與妝花?！彼拼藶槎火枰姼柙佒?。

二〇

唐人有“南宮歌管北宮愁”之句，蓋賦體也。不如方子云《晚坐》云：“西下夕陽東上月，一般花影有寒溫?！币员扰d體出之，更妙。

二一

安徽方伯奇麗川，席間誦和親王《風箏》詩云：“風高欲上不得上，風緊求低不得低。”方伯《詠梅》云：“淡影是云還是夢，暗香宜雨亦宜煙?！憋L調相似。

二二

康熙間，曹楝亭為江寧織造。每出，擁八騶，必攜書一本，觀玩不輟。人間：“公何好學？”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見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藉此遮目耳?！彼嘏c江寧太守陳鵬年不相中。及陳獲罪，乃密疏薦陳。人以此重之。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明我齋讀而羨之。當時紅樓中有某校書尤艷。我齋題云：“病容憔悴勝桃花，午汗潮回熱轉加。猶恐意中人看出，強言今日較差些。”“威儀棣棣若山河，應把風流奪綺羅。不似小家拘束態(tài)，笑時偏少默時多。”

二三

青陽秀才陳蔚，字豹章，能文，愛客，受業(yè)隨園?！督须s詠》云：“日沉遠樹青，煙起遙山失。何處艤孤舟，一燈古渡出？”“昨發(fā)螃蟹磯，今泊針魚觜。秋風一夜生，吹冷半江水?！彪S其兄芳郁庭《遠行》云：“江梅開遍雨霏霏，同駐郵亭整客衣。今日反嗟人似雁，一行齊向異鄉(xiāng)飛?！庇敉ビ小恫萏秒s詠》云：“處士應門惟使鶴，高人去榻更無賓。小橋時有云遮斷，不使游人過水西?！毙值芫愕⒁髟?，人以雙丁、二陸比之。莆田有吳荔娘者，庖人之女也。性愛潔，而能詩。豹章聘為旁妻。未二年，卒。豹章為寫其《蘭坡剩稿》，有《春日偶成》云：“曈曈曉日映窗疏，荏苒韶光一枕馀。深巷賣花新雨后，開門插柳嫩寒初。鶯兒有語遷喬木，燕子多情覓舊廬。那用踏青郊外去，芊芊草色上階除?！庇帧吧钤翰恢荷?，忽驚墻外賣花聲”。

二四

向讀金陵孫秀才韶詠小孤山云：“江心突兀聳孤巒，飄渺還疑月里看。絕似凌云一支筆，夜深橫插水精盤?！焙筮^此山，方知此句之妙。

二五

河南撫軍畢秋帆先生簉室周月尊，字漪香，長洲人也?？崾任哪?，禮賢下士。詠水仙云：“影疑浮夜月，香不隔簾櫳。”《偶成》云：“家如夜月圓時少，人似秋云散處多。”夫人還吳門，先生七夕寄詩云：“汴水吳山同悵望，今宵兩地拜雙星。”

二六

泗州選貢毛俟園藻辛卯秋赴金陵鄉(xiāng)試，主試為彭蕓楣侍郎。其友羅孝廉恕，彭門下士也。寓書索觀近藝，戲為催妝俳語。毛答以詩云：“月影空濛柳影疏，秦淮水漲石城隅。小姑獨處無郎慣，爭似羅敷自有夫？”榜揭，毛獲雋。羅往賀，入門狂叫曰：“今日小姑亦嫁彭郎矣！”一時傳為佳話。

二七

古人官貴，行船多伐鼓，少陵詩曰：“打鼓發(fā)船誰氏郎？”白香山詩曰：“兩岸紅燈數(shù)聲鼓，使君樓艓下巴東?！苯苑ス闹C也。今人開船鳴鉦，未知起于何時。

二八

劉曾燈下誦《文選》，倦而就寢，夢一古衣冠人告之曰：“魏晉之文，文中之詩也；宋元之詩，詩中之文也。”既醒，述其言于余。余曰：“此余夙論如此。”

二九

余畫《隨園雅集圖》，三十年來，當代名流題者滿矣，惟少閨秀一門。慕漪香夫人之才，知在吳門，修札索題，自覺冒昧。乃寄未五日，而夫人亦書來，命題《采芝小照》。千里外，不謀而合，業(yè)已奇矣！余臨《采芝圖》副本，到蘇州，告知夫人，而夫人亦將《雅集圖》臨本見示，彼此大笑。乃作詩以告秋帆先生曰：“白發(fā)朱顏路幾重？英雄所見竟相同。不圖劉尹衰頹日，得見夫人林下風?！?/p>

三〇

王夢樓太守，精于音律。家中歌姬輕云、寶云，皆余所取名也。有柔卿者，兼工吟詠。成嘯厓公子贈以詩云：“侍兒原是紀離容，紅豆拈來意轉慵。時方示疾。一曲未終人不見，可堪江上對青峰？”柔卿和云：“生小原無落雁容，秋風偶覺病身慵。掛帆公子金陵去，望斷青青江上峰！”

三一

杭州孫令宜觀察，余世交也。女公子云鳳，幼聰穎。八歲讀書，客出對云：“關關雎鳩?！奔磻曉唬骸皢迒搌Q雁?！庇^察大奇之。和余《留別杭州》詩四首，錄其二云：“撲簾飛絮一春終，太史歸來去又匆。把菊昔為三徑客，盟鷗今作五湖翁。囊中有句皆成錦，閨里聞名未識公。遙憶花間揮手別，片帆天外掛長風?！薄拔丛哿读暨B，縱得重來又隔年。遠水夕陽青雀舫，新蒲春雨白鷗天。三千歌管歸花縣，十二因緣屬散仙。安得講筵為弟子，名山隨處執(zhí)吟鞭?！?/p>

三二

羊后答劉曜語：“輕薄司馬家兒，再醮之婦，媚其后夫，所謂閨房之內(nèi)，更有甚于畫眉者?！贝搀手圆挥忾?，史官何以知之？楊妃洗兒事，新、舊《唐書》皆不載，而溫公《通鑒》乃采《天寶遺事》以入之。豈不知此種小說，乃委巷讕言，所載張嘉貞選婿得郭元振，年代大訛，何足為典要，乃據(jù)以污唐家宮閫耶？余《詠玉環(huán)》云：“《唐書》新舊分明在，那有金錢洗祿兒？”蓋雪其冤也。第李義山《西郊百韻》詩，有“皇子棄不乳，椒房抱羌渾”之句。天中進士鄭嵎《津陽門》詩，亦有“祿兒此日侍御側，繡羽褓衣日屃赑”之句。豈當時天下人怨毒楊氏，故有此不根之語耶？至于楊妃縊死佛堂，《唐書》《通鑒》俱無異詞，獨劉禹錫《馬嵬》詩云：“貴人飲金屑，倏忽舜英暮?！彼瀑F妃之死，乃飲金屑，非雉經(jīng)矣。傳聞異詞，往往如是。

三三

唐人詩話：“李山甫貌美。晨起方理發(fā)，云鬟委地，膚理玉映。友某自外相訪，驚不敢進。俄而山甫出，友謝曰：‘頃者誤入君內(nèi)。’山甫曰：‘理發(fā)者，即我也?！嗯c一笑?！庇嗟茏觿⑾忌延兄偃葜?，每游山，必載與俱。趙云松調之云：“白頭人共泛清波，忽覺沿堤屬目多。此老不知看衛(wèi)玠，誤夸看殺一東坡?！?/p>

三四

“忍凍不禁先自去，釣竿常被別人牽。”宋人句也。默禪上人一聯(lián)云：“水藻半浮苔半濕，浣紗人去不多時。”俱眼前語，而馀韻悠然。

三五

余過袁江，蒙河督李香林尚書將所坐船親送渡河。席間讀尚書詩，《野行》云：“香聞春酒熟茅店，紅惜秋花開野塘?！薄端抻榔健吩疲骸皹錁澍B相語，山山水上看?！苯约丫湟病Ｓ忠娰浂?，已梓入集中矣。其尊人湛亭尚書先督南河，《遙灣夜泊》云：“風雪荊山道，春帆滯水涯。幾聲深夜犬，知近野人家?！薄陡澳虾印吩疲骸斑^顙應知因搏致，徹桑須及未陰時?！庇谩睹献印氛Z，而治河之道，思過半矣。

三六

錢文端公少時，鄉(xiāng)試落第。其科主試者趙侍郎也，別號長眉，公觀演《小尼姑下山》，戲題云：“三寸黃冠綰碧絲，裝成十六女沙彌。無情最是長眉佛，訴盡春愁總不知?！泵骱舆x閨秀詩，獨遺山陰女子王端淑。王獻詩云：“王嬙未必無顏色，爭奈毛君筆下何？”一藏其名，一切其姓。

三七

尹似邨有句云：“自與情人和淚別，至今愁看雨中花?！笔Y廷镕有句云：“自從環(huán)珮無消息，檐馬丁東不忍聽?！?/p>

三八

阮亭先生，自是一代名家。惜譽之者既過其實，而毀之者亦損其真。須知先生才本清雅，氣少排奡，為王、孟、韋、柳則有馀，為李、杜、韓、蘇則不足也。余學遺山，《論詩》一絕云：“清才未合長依傍，雅調如何可詆娸？我奉漁洋如貌執(zhí)，不相菲薄不相師?！?/p>

三九

本朝古文之有方望溪，猶詩之有阮亭，俱為一代正宗，而才力自薄。近人尊之者，詩文必弱；詆之者，詩文必粗。所謂佞佛者愚，辟佛者迂。

四〇

鄭夾漈笑韓昌黎《琴操》諸曲為兔園冊子，薄之太過。然《羑里操》一篇，末二句云：“臣罪當誅，天王圣明?！鄙钋笫ト耍D失之偽。按《大雅》：“文王曰咨，咨汝殷商，汝炰哮于中國，斂怨以為德?！蔽耐醪⒉灰约q為圣明也。昌黎豈不讀《大雅》耶？東坡言孔子不稱湯、武。按《革卦·系辭》：“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系辭》，孔子所作也。東坡豈不讀《易經(jīng)》耶？劉后村為吳恕齋作詩序云：“近世貴理學而賤詩賦，間有篇章，不過押韻之語錄講章耳?！庇嘀^此風，至今猶存。雖不入理障，而但貪序事，毫無音節(jié)者，皆非詩之正宗。韓、蘇兩大家，往往不免。故余《自訟》云：“落筆不經(jīng)意，動乃成蘇韓?！?/p>

四一

為人不可不辨者，柔之與弱也，剛之與暴也，儉之與嗇也，厚之與昏也，明之與刻也，自重之與自大也，自謙之與自賤也，似是而非。作詩不可不辨者，淡之與枯也，新之與纖也，樸之與拙也，健之與粗也，華之與浮也，清之與薄也，厚重之與笨滯也，縱橫之與雜亂也，亦似是而非。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四二

明季以來，宋學太盛。于是近今之士，競尊漢儒之學，排擊宋儒，幾乎南北皆是矣。豪健者尤爭先焉。不知宋儒鑿空，漢儒尤鑿空也?？党梢苷f，如用麒麟皮作鼓郊天之類，不一而足。其時孔北海、虞仲翔早駁正之。孟子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學者，尚且周室班爵祿之制，其詳不可得而聞。又曰：“盡信書不如無書?！睕r后人哉！善乎楊用修之詩曰：“三代后無真理學，六經(jīng)中有偽文章?！?/p>

四三

后之人未有不學古人而能為詩者也。然而善學者，得魚忘筌；不善學者，刻舟求劍。

四四

韓侂胄伐金而敗，與張魏公之伐金而敗一也。后人責韓不責張，以韓得罪朱子故耳。然金人葬其首，謚曰忠繆，以其忠于為國，繆于謀身也。錢辛楣少詹過安陽吊之曰：“匆匆函首議和親，昭雪何心及老秦？一局殘棋偏汝著，千秋公論是誰伸？橫挑強敵誠非計，欲報先仇豈為身！一樣北征師挫衄，符離未戮首謀人。”少詹又吊姚廣孝云：“空登北郭詩人社，難上西山老佛墳?！?/p>

四五

唐僧大雅《半截碑》頌吳大將軍李夫人曰：“圓儀替月，潤臉呈花?！焙惔咀鳌缎⑴芏鸨吩唬骸傲钌變x，巧笑倩兮?！表炂涞拢捌涿?，皆涉輕佻，與題不稱，然大旨是仿《碩人》一章。迂儒讀之，必起物議。

四六

方敏愨公三妹能詩，自畫牡丹，題云：“菊瘦蘭貧植謝家，愧無春色繪年華。剩來井底胭脂水，學畫人間富貴花?！惫对伹鍥錾教一ā吩疲骸皟A將一井胭脂水，和就六朝金粉香。”似襲乃妹詩，而風趣轉遜。

敏愨公未遇時，祖、父俱以罪戍塞外。公南北奔走，備極流離。清涼寺僧號中州者，知為偉人，時周恤之。公贈詩云：“須知世上逃名易，只有城中乞食難?！焙蠊僦聘?，為中州弟子麗雅重建清涼寺，殿宇煥然。余過而有感，亦題詩云：“細讀紗籠數(shù)首詩，尚書回首憶前期。英雄第一心開事，揮手千金報德時?！碧K州薛皆三進士有句云：“人生只有修行好，天下無如吃飯難?！币馀c方公相似。

四七

虞山王次山先生峻，風骨嚴峭，館蔣文肅公家，晚不戒于酒，肆口嫚罵。蔣家人群欲毆之。文肅呵禁。次日，待之如初。先生不自安，辭去。余己未會試，出文恪公門下，聞此說而疑之。后讀先生《哭文肅公》詩云：“回首卻傷門下士，少時無賴吐車茵。”方知此事信有，愈征文肅之賢，而先生之不諱過也。先生少所許可，獨譽枚不絕于口。以故，枚雖報罷鴻詞科，而名聲稍起公卿間，惜無所樹立，以酬先生之知。而先生自劾罷都御史彭茶陵，直聲震天下，后竟臥病不起，悲夫！

四八

博陵尹元孚先生，少孤貧，以母教成名。督學江南，好教人讀《小學》，宗程、朱。余時宰江寧，意趣不合。一日，先生騶唱三山街，為某大將軍家奴所窘，詐稱某王遣來。太守不敢詰，予收縛置獄。先生以此見重。適高相國斌有事來江寧，先生面稱枚云：“才如子建，政如子產(chǎn)?！蓖龊危壬?。予感知己之恩，將賦挽詩，見次山先生四章，不能再出其右，遂擱筆焉。其警句云：“母教成三徙，君恩厚兩朝?！庇衷唬骸笆啃曳街颍旌五釆Z公！”

四九

從古文人得功于母教者多，歐、蘇其尤著者也。次山題錢修亭《夜紡授經(jīng)圖》曰：“辛勤篝火夜燈明，繞膝書聲和紡聲。手執(zhí)女工聽句讀，須知慈母是先生?！?/p>

五〇

尹元孚先生任兩淮鹺務時，布衣鮑皋以詩受知。今有《海門集》行世，皆先生為之提倡。鮑奉陪先生《泛海口》詩云：“蓬萊清切逢仙侶，蛟鱷威棱避顯官?！逼湎嗟萌绱恕Ｒ驊浢鞔髮W士劉健好理學，惡人作詩，曰：“汝輩作詩，便造到李杜地位，不過一酒徒耳?！蔽?！《記》云：“不能詩，于禮繆?！笨鬃咏倘藢W詩，在《論語》中，至于十一見。而劉公乃為此言，不如尹公遠矣！

五一

隨園有對聯(lián)云：“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邱?！惫适抢钍汤梢蚺嗨?，懸之二十馀年。忽一日，岳大將軍鐘琪之子參將名瀞者來謁。入門先問此聯(lián)有否？現(xiàn)懸何處？予指示之。端睇良久，曰：“此后書舍，可有蔚藍天否？”予問：“何以知之？”曰：“余在四川時，夢先大人引游一園，有此聯(lián)額。且曰：‘將我交此園主人?！癁s驚醒，遍訪川中，無人知者。今來補官江寧，有人談及，故來相訪。”因出將軍行狀二十馀頁，稽首求傳。予讀之，雜亂舛錯，為編纂七日方成。而岳又調往金川，不復再見矣。今年夏間，偶抄鮑海門詩二十馀首，其子之鐘適渡江來。余告以選詩之事。問：“尊人有馀集否？”鮑不覺泣下，曰：“異哉！余今而知夢之有靈也！吾渡江前三日，夢與先人游隨園，先人與公同修船，以紙補其窗欞。醒而不解。今思之：夫船者，傳也；紙者，詩之所附以傳者也。今公抄選先人之詩，豈不暗相吻合耶？”甚矣，鬼神之好名也！

五二

讀貴翻案。神仙，美稱也；而昔人云：“丈夫生命薄，不幸作神仙?！睏罨?，飄蕩物也；而昔人云：“我比楊花更飄蕩，楊花只有一春忙?！遍L沙，遠地也；而昔人云：“昨夜與君思賈誼，長沙猶在洞庭南。”龍門，高境也；而昔人云：“好去長江千萬里，莫教辛苦上龍門。”白云，閑物也；而昔人云：“白云朝出天際去，若比老僧猶未閑?！薄靶薜矫坊ā保溉艘?；而方子云見贈云：“梅花也有修來福，著個神仙作主人。”皆所謂更進一層也。

五三

苕溪女子姚益鱗，嫁嚴林溪，以夭亡?！端玩⒅吩疲骸版⒚没ù跋?，相依兩意同。拈針五夜火，拜月一襟風。忽逐分飛雁，都為斷梗蓬。擬將苕水闊，送盡別離衷。”《閏七夕》云：“微云依約接銀河，一月佳期兩度過。倘把重逢歡較昔，翻教添得別愁多?！?/p>

五四

沈學子有女弟子徐瑛玉，字若水，昆山人，嫁孔氏，能詩，早亡。與王蘭泉夫人許云清，及吾鄉(xiāng)方宜炤之女芷齋，唱和甚多?！逗蛯W子送春》云：“春光心事兩蹉跎，愁見飛花檻外過。漫說窮愁詩便好，算來詩不敵愁多?！薄恫∑稹吩疲骸爸亻_鸞鏡施膏沐，卷上珠簾怯曉風。病起不知秋幾許，飛來黃葉滿庭中?！薄镀呦Α吩疲骸般y漢橫斜玉漏催，穿針瓜果饤妝臺。一宵要話經(jīng)年別，那得工夫送巧來？”

五五

顧東山有女，美而不嫁，好服壞色衣，持念珠，作六時梵語。其母哂之曰：“汝故是優(yōu)婆夷耶？”女微哂而已。行年三十，操修益堅。父母知其志，為筑即是庵處之，因號即是庵主人。許太夫人題其庵云：“上界遭淪謫，人言萼綠華。十年貞不字，一室語無嘩。遣興惟吟絮，逢春欲避花。結庵殊可羨，萱草傍蘭芽。”

五六

嘉善曹六圃廷棟，少宰蓼懷之孫，隱居不仕，自號慈山居士，自為壽藏，不下樓者二十年，著作甚富。余愛其晚年佳句，如“廢書只覺心無著，少飲從教睡亦清”。“病教揖讓虛文減，老覺婆娑古意多”?！霸娬尕M在分唐宋，語妙何曾露刻雕?！庇喾Q其詩，專主性情。慈山寄札謝云：“老人生平苦心，被君一語道破?！睂艺杏嗤?，而竟不遂其愿。卒已八十五矣。

五七

余性不飲酒，又不喜唱曲，自慚窶人子。故音律一途，幼而失學。偶讀桐城張文和公《元夕寄弟藥齋》詩云：“亦知令節(jié)休虛度，其奈疏慵本性何？天與人間清凈福，不能飲酒厭聞歌?！惫珵榇髮W士文端公之子，一生富貴，而獨缺東山絲竹之好，何耶？豈金星不入命之故耶？余親家徐題客，健庵司寇孫也，五歲能拍板歌。見外祖京江張相國，相國愛之，抱置膝上。乳母在旁夸曰：“官官雖幼，竟能歌曲?！毕鄧鋈辉唬骸罢嬉俊痹唬骸罢嬉?！”相國推而擲之，曰：“若果然，兒沒出息矣！”兩相國性情相似。后徐竟坎，為人司音樂，以諸生終。《自嘲》云：“文章聲價由來賤，風月因緣到處新?！贝苏Z題客親為余言。

五八

吾鄉(xiāng)孝廉王介眉，名延年，少嘗夢至一室，秘帖古器，盎然橫陳。榻坐一叟，短身白須，見客不起，亦不言。又有一人，頎而黑，揖介眉而言曰：“余漢之陳壽也，作《三國志》，黜劉帝魏，實出無心，不料后人以為口實?！敝搁缴先嗽唬骸百噺┩壬浴稘h晉春秋》正之。汝乃先生之后身，聞方撰《歷代編年紀事》，夙根在此，須勉而成之?！毖杂?，手授一卷書，俾題六絕句而寤。寤后僅記二句曰：“慚無《漢晉春秋》筆，敢道前身是彥威？”后介眉年八十馀，進呈所撰《編年紀事》，賜翰林侍讀。

五九

同年儲梅夫宗丞，能養(yǎng)生，七十而有嬰兒之色。乾隆庚辰，奉使祭告岳瀆，宿搜敦郵旅店。是夕，燈花散采，倏忽變現(xiàn)，噴煙高二三尺。有風霧回旋。急呼家童觀之，共為詫異，相戒勿動。夢群仙五六人，招至一所，上書“赤云岡”三字，呼儲為云麾使者。諸仙列坐聯(lián)句，有稱海上神翁者首唱曰：“蓮炬今宵獻瑞芝?！贝沃廖逅烧扇死m(xù)曰：“群仙佳會飄吟髭?！庇执沃翓|方青童曰：“春風欲換楊柳枝?！迸砸慌稍唬骸按嗽器膺^凌河句也，汝何故竊之？”相與一笑。忽燈花如爆竹聲，驚而醒。

六〇

蔣苕生太史序玉亭女史之詩曰：“離象文明，而備位乎中。女子之有文章，蓋自天定之。玉亭名慎容，姓胡，山陰人，嫁馮氏。所天非解此者，遂一旦焚棄之。然其韻語已流播人間，有《紅鶴山莊詩》行世。其女兄弟采齊、景素，亦皆能詩，俱不得志。玉亭尤郁郁，未四旬，歿矣！”其《病中》云：“惚惚魂無定，飄飄若夢中。扶行驚地軟，倚臥覺頭空。放眼皆疑霧，聞聲似起風。那堪窗下雨，寂寞一燈紅?！薄陡Q采齊曉妝》云：“徘徊明鏡漫凝神，個里伊誰解效顰？一樹梨花一溪月，隔窗防有斷魂人?！薄杜稍~》云：“相呼同伴到簾幃，偷看新來客是誰。又恐被人先瞥見，卻從紈扇隙中窺?！薄稓埫贰吩疲骸安虐l(fā)疏林便褪妝，冰姿空對月昏黃。東風只顧吹零雨，那惜枝頭有暗香?！辈升R，名慎儀?！对缙稹吩疲骸耙环ㄐ盼甯L，那管春宵夢未終。起傍芳叢頻檢點，夜來曾否損深紅？”《夜眠》云：“銀蟾朗徹有馀光，靜坐庭軒寄興長。地僻不知更漏永，瞥驚花影過東墻?！薄顿涇嫔吩疲骸肮辆泼柯劸栌衽澹瑵藭r復典宮袍。”殊貼切苕生之為人。余問苕生：“玉亭貌可稱其才否？”苕生乃誦其《菩薩蠻》一闋云：“人言我瘦形同鶴，朝朝攬鏡渾難覺。但見指尖長，羅衣褪粉香?！　∪裟芤饔挟悾还苎砑?。清減肯如梅，凋零亦是魁?！笨上胍婏L調，使人之意也消。

《紅鶴山莊詩》乃王菊莊孝廉為之刊行。玉亭作詞謝云：“多謝詩人，深蒙才士，不憎戚末堪因倚。吳頭楚尾一相逢，白云紅鶴傳千里?！　∧掀直鳎鞔伴e技，居然卷附秋香里。寸心從此莫言愁，人間已有人知己?！逼渑蓟?，嫁劉侍郎秉恬，亦才女也，《過嶺》云：“半嶺梅花成故舊，兩肩書本是行裝?！?/p>

六一

孔葒谷扶乩，有女仙，自稱袁茝君，名沅，年十五，入蜀王昶宮中，給事花蕊夫人。未進御，而唐兵下蜀，茝君匿民間，被人搜得，將獻之大帥，行次劍閣，投水死，年才十八。今石壁間有垂紅珊瑚樹者，即其藁葬所也。菊莊為題詩云：“劍閣崔巍萬古存，西川宮殿總成塵?？蓱z殉國磨笄者，不是昭陽寵幸身！”

六二

蘇州楊文叔先生，掌教吾鄉(xiāng)敷文書院，以實學教人。余年十九，即及門焉。后宰江寧，而先生掌教鐘山，又復追隨絳帳。近聞其家式微，詩稿遺失，僅傳《孝陵》二首，云：“鼎湖龍去上升天，弓劍埋藏四百年。金碗玉魚無恙在，不須清淚滴銅仙?！薄柏Q儒瞻拜舊山陵，落日平蕪百感生。欲奏通天臺下表，只憐才謝沈初明?！毕壬K武，康熙癸巳翰林，維斗先生孫也。

六三

江寧方伯永公之子明新，字竹巖，性耽風雅。其弟亮，字鐵崖，亦聰穎。在江寧時，與余交好，選勝征歌，時時不絕。后永公內(nèi)用，竹巖留別詩云：“春風幾度坐瓊筵，玉屑霏霏細雨天。盛會忽然成往事，別情無那到尊前。掛帆江上三秋雨，寫恨銀燈五色箋。此后夢魂來不易，琴聲重聽是何年？”鐵崖云：“雁唳空天氣泬寥，驪歌未唱已魂消。兩年師弟情何重，一別關山路正遙。海上瑤琴驚忽斷，巖前叢桂悵難招。離懷此際憑誰說，只可長亭折柳條！”其師嚴翼祖孝廉，亦留別四首，末云：“子云筆札君卿舌，到處聽人說感恩?！辫F崖《游河房》云：“水深不覺漁舟過，櫓動先看月影搖。”

六四

詠物詩無寄托，便是兒童猜謎；讀史詩無新義，便成《廿一史彈詞》，雖著議論，無雋永之味，又似史贊一派：俱非詩也。余最愛常州劉大猷《岳墓》云：“地下若逢于少保，南朝天子竟生還?！绷_兩峰詠始皇云：“焚書早種阿房火，收鐵還留博浪椎?！敝軞J來詠始皇云：“蓬萊覓得長生藥，眼見諸侯盡入關?！彼山焓吓佋滥乖疲骸扒嗌接行衣裰夜牵阻F無辜鑄佞臣?！苯悦睢Ｓ入h者，嚴海珊詠張魏公云：“傳中功過如何序？為有南軒下筆難?！崩淝吞N藉，恐朱子在九原，亦當干笑。

海珊自負詠古為第一，余讀之果然?！度箤吩疲骸坝⑿哿ⅠR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赤手難扶唐社稷，連城猶擁晉山河。風云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蕭瑟三垂岡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p>

六五

桐城張藥齋宗伯，三任江南學政，獎擢名流，詩尤清婉?！额}三妹澄碧樓》云：“小軒近對碧波澄，隔著疏楊喚欲譍。最好淡云微月夜，半簾相望讀書燈?！薄都呐吩疲骸跋愀词终{晨膳，書案分燈補舊襦?！薄断踩粜铓w里》云：“一匹絹堪憐宦況，五車書足艷歸裝?！庇嘁院擦指墓伲蚱湫治暮凸髟嗾Z曰：“韓愈可惜！”

六六

崔念陵進士《鄱陽道中》云：“斑鳩呼雨兩三處，毛竹編籬四五家。流水聲中行半日，薰風不動晚禾花?！薄墩哿吩疲骸澳邦^楊柳正垂絲，泣雨含風送別離。今日兒心正飄蕩，折枝休折帶花枝?！贝抻腥绱瞬?，而以微罪褫職，漂泊江寧僧舍。當事者欲逐回籍，予力為護持，久之乃行。

六七

年家子任進士大椿，詩學《選》體，獨《了義寺》一首，脫盡齊梁金粉。詞曰：“過塢指歸林，到寺停雙楫。風吹煙穗斜，入戶氣騷屑。境僻罕來蹤，日落見殘雪。不識此何人，隔竹聞僧說?！庇钟芯湓疲骸氨倏丛氯?，吹鬢愛風來?！?/p>

六八

壬申冬，陽羨詩人汪溥落魄金陵，余小有周濟，蒙贈詩云：“邂逅得蒙青眼顧，此生今已屬明公?！边€家后，寄其弟玉珩《圌山草堂詩》來，有“屋角響松濤，晴日長疑雨”之句。又《柳絮》云：“明知繡閣多春思，故傍簾前款款飛。”

六九

竹筠女子早卒。自焚詩稿，僅傳其《宮詞》云：“中宮宣詔按新箏，玉指輕彈別恨聲。恰被東風吹散去，君王乍聽未分明?！备邧|井題云：“叢殘私字疊鴛鴦，零亂殘脂盡斷腸。賴是六丁收不盡，一編擎出返魂香?！?/p>

七〇

同年邵叔巖太史《玉芝堂四六》一編，直逼齊梁，詩亦高雅。掌教常州，余泊舟相訪。別后寄七律四章，有句云：“興來不覺風吹帽，坐久方知露濕衣?！薄侗睔w》云：“終朝濟水隨船尾，盡日淮山在眼中。”

七一

曹學士洛禋言：少時過市，買《椒山集》歸。夜閱之，倦，掩卷臥，聞叩門聲，啟視，則同學遲友山也。攜手登臺聯(lián)句云：“冉冉乘風一望迷(遲)，中天煙雨夕陽低。來時衣服多成雪(曹)，去后皮毛盡屬泥。但見白云侵月冷(遲)，微聞黃鳥隔花啼。行行不是人間象，手挽蛟龍作杖藜(曹)?！币髁T，友山別去。學士歸語其妻，妻不答；呼仆，仆不應。復坐北窗，取《椒山集》，掀數(shù)頁，回顧，則身臥竹床上。大驚，始知夢也。少頃，友山訃至。

七二

周少司空青原未遇時，夢人召至一處，金字榜云：“九天玄女之府?！敝苋氚?，見玄女霞帔珠冠，南面坐，以手平扶之，曰：“無他相屬，因小女有像，求先生詩?！背鲆痪恚瑵h魏名人筆墨俱在，淮南王劉安隸書最工，自曹子建以下，稍近鐘王風格。周題五律四首。玄女喜，命女出拜，神光照耀，周不敢仰視。女曰：“周先生富貴中人，何以身帶暗疾？我為君除之，作潤筆資?！苯馊箮В谒幰煌?。周幼時誤吞鐵針，著腸胃間，時作隱痛，服后霍然。醒來，詩不能記，惟記一聯(lián)云：“冰雪消無質，星辰系滿頭。”

七三

尤琛者，長沙人，少年韶秀，過湘溪野廟，見塑紫姑神甚美，題壁云：“藐姑仙子落煙沙，冰作闌干玉作車。若畏夜深風露冷，槿籬茅舍是郎家?！币褂羞甸T者。啟之，曰：“紫姑神也。讀郎詩，故來相就。”手一物與尤曰：“此名紫絲囊。吾朝玉帝時，織女所賜。佩之能助人文思。”生自佩后，即登科出宰。女助其為政，有神明之稱。余按尤詩頗蘊藉，無怪神女之相從也。其始末甚長，載《新齊諧》中。

七四

先祖旦釜公有詩一冊，皆蠅頭草書。予幼時曾手錄之。一行為吏，屢移眷屬，竟爾遺失。僅記其《詠雪》云：“忽然卷幔如逢月，可惜開窗不見山?！薄锻局杏鲅吩疲骸八耐搅诛w鳥絕，一肩行李店房疏?！薄鹅柨h幕中五十自壽》《沁園春》二闋云：“自壽三杯，仰天稽首，屈指徘徊。嘆一經(jīng)糟粕，掛名入泮；八場傀儡，逐隊登臺。漸漸消磨，人生老矣，富貴功名安在哉！休傷感，且搜尋禿管，別作生涯?！　驎聦傥醿?，權混跡藩籬學賣呆。任紆青拖紫，名齊北斗；論黃數(shù)白，富比長淮。與我無干，事皆前定，何苦攢眉不放開？與君約，在醉鄉(xiāng)深處，不飲休來?！庇衷疲骸白詨廴?，從今客邸，追數(shù)年華。憶金燈縱飲，呼盧喝雉；雕鞍馳射，問柳尋花。此興非遙，廿年前事，倏忽皤然老缺牙。憂來處，把唾壺敲缺，羯鼓頻撾?！　啄昀僳E天涯，若個是狂夫不憶家?？戳愣〉苊茫牨犕?；嬌柔兒女，悄悄呼爺。恨不乘風，飄然歸去，可奈關河道路賒！黃昏后，問有誰伴我，數(shù)點寒鴉?！毕茸娲认?，前明槐眉侍御之孫?；泵寂c其父茂英方伯，有《竹江詩集》行世。

七五

叔父健磐公游西粵三十余年。卒時，香亭弟年才十歲，以故詩多散失。余歸其喪，搜簏中，僅存見寄五律云：“獨向空庭立，詩思入沭陽。才先施簡邑，俸可養(yǎng)高堂。汝豈池中物？吾愁鬢上霜。何時一尊酒，相對話滄桑？”“吾生最飄泊，淚跡滿征衣。紫陌春猶在，青年事已非。水寬魚未活，樹密鳥難依。朽骨埋何處？秋原瘴雨飛?！?/p>

七六

尹似村《小園》絕句云：“春草自來芟不盡，與花無礙不妨多?！鄙畹盟抉R溫公所云“草非礙足不芟”包容氣象。

七七

揚州郭元釬，字于宮，江左十五子之一也。秋闈文卷，偶誤一字，乃挖小孔，補綴書之。收卷官勘以違例，不許入場。于宮作《挖孔》詩云：“吾道真成一喟然，仰高未已忽鉆堅。甲午首題：《仰之彌高》。似餐脈望三枚字，未補媧皇五色天。眼底金昏待刮，年來玉楮刻將穿。海山伴侶飛騰盡，慚愧偏為有漏仙?！薄耙惑撂澇傻趾?，功名贏得齒牙寒。世情畢竟吹毛易，筆力須知透背難?；煦绠嬅剂伎梢?，虛空著楔本無端。些些紕繆無多子，勞動諸君反復看?！庇帧罢l知百步穿楊手，如此夸張洞札工。”“身世自憐還自笑，此生相誤只毛錐”。真不愧才人吐屬。

七八

余在王孟亭太守處，翻閱舊簏。得劉大山先生手書詩冊。賀其祖樓村修撰移居云：“官如蠶受繭絲纏，郁郁惟將邸舍遷。家具無多移校易，街坊太遠住堪憐。月逢廟市剛三日，俸算詞林已六年。閉戶忍饑都不患，只愁囊乏買書錢?！薄氨躺教美锢仙袝昵按瞬窂]。任昉交游今在否？羊曇涕淚痛何如。頹廊有甓奔饑鼠，廢圃無墻種野蔬。此日君居最相近，教余一到一躊躕?！贝笊矫麕r，江浦人，人但知其工作時文，而不知詩才清妙乃爾。所云碧山堂尚書者，即東海徐健庵司寇，領袖名場者也。查浦先生亦有詩云：“分明萬壑歸東海，不到朝宗轉自疑。”可謂善于推尊者矣。

七九

蕪湖范兆龍，字荔江，館江寧宰陸蘭村署中，時以詩見示，歸后身亡。記其《雨宿韓家廟》一首云：“陰云蔽空白日冥，疾風滿路驅雷霆。幸接招提投一宿，空廊寂寂飛鼯鼪。齋廚無人煙火熄，佛前幾卷堆殘經(jīng)。燃燈枯坐雙耳冷，側聽萬斛松濤傾。檐溜須臾聲漸止，門外潺湲猶未已。開軒月露浩盈階，仰看天光凈如洗。”

八〇

上虞陳少亭愛童二樹五言，為《摘句圖》，仿阮亭之摘施愚山也。余尤喜其“早煙山際重，春霧水邊多”、“看花蜂立帽，問水鷺隨人”、“晴流鳴斷壑，山影臥空田”數(shù)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