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蟲魚
小引
明李日華著《紫桃軒雜綴》卷一云,白石生辟谷嘿坐,人問之不答,固問之,乃云,“世間無一可食,亦無一可言?!边@是仙人的話,在我們凡人看來不免有點過激,但大概卻是不錯的,尤其是關(guān)于那第二點。在寫文章的時候,我常感到兩種困難,其一是說什么,其二是怎么說。據(jù)胡適之先生的意思這似乎容易解決,因為只要“要說什么就說什么”和“話怎么說就怎么說”便好了,可是在我這就是大難事。有些事情固然我本不要說,然而也有些是想說的,而現(xiàn)在實在無從說起。不必說到政治大事上去,即使偶然談談兒童或婦女身上的事情,也難保不被看出反動的痕跡,其次是落伍的證據(jù)來,得到古人所謂筆禍。這個內(nèi)容問題已經(jīng)夠煩難了,而表現(xiàn)問題也并不比它更為簡易。我平常很懷疑心里的“情”是否可以用了“言”全表了出來,更不相信隨隨便便地就表得出來。什么嗟嘆啦,永歌啦,手舞足蹈啦的把戲,多少可以發(fā)表自己的情意,但是到了成為藝術(shù)再給人家去看的時候,恐怕就要發(fā)生了好些的變動與間隔,所留存的也就是很微末了。死生之悲哀,愛戀之喜悅,人生最深切的悲歡甘苦,絕對地不能以言語形容,更無論文字,至少在我是這樣感想,世間或有天才自然也可以有例外,那么我們凡人所可以文字表現(xiàn)者只是某一種情意,固然不很粗淺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換句話來說,實在是可有可無不關(guān)緊急的東西,表現(xiàn)出來聊以自寬慰消遣罷了。從前在上海某月刊上見過一條消息,說某人要提倡文學無用論了,后來不曾留心不知道這主張發(fā)表了沒有,有無什么影響,但是我個人卻的確是相信文學無用論的。我覺得文學好像是一個香爐,他的兩旁邊還有一對蠟燭臺,左派和右派。無論那一邊是左是右,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這總之有兩位,即是禪宗與密宗,假如容我借用佛教的兩個名稱。文學無用,而這左右兩位是有用有能力的。禪宗的作法的人不立文字,知道它的無用,卻尋別的途徑。辟歷似的大喝一聲,或一棍打去,或一句干矢橛,直截地使人家豁然開悟,這在對方固然也需要相當?shù)母惺苄裕荒茌p易發(fā)生效力,但這辦法的精義實在是極對的,差不多可以說是最高理想的藝術(shù),不過在事實上藝術(shù)還著實有志未逮,或者只是音樂有點這樣的意味,纏縛在文字語言里的文學雖然拿出什么象征等物事來在那里掙扎,也總還追隨不上。密宗派的人單是結(jié)印念咒,揭諦揭諦波羅揭諦幾句話,看去毫無意義,實在含有極大力量,老太婆高唱阿彌陀佛,便可安心立命,覺得西方有分,紳士平日對于廚子呼來喝去,有朝一日自己做了光祿寺小官,卻是顧盼自雄,原來都是這一類的事。即如古今來多少殺人如麻的欽案,問其罪名,只是大不敬或大逆不道等幾個字兒,全是空空洞洞的,當年卻有許多活人死人因此處了各種極刑,想起來很是冤枉,不過在當時,大約除本人外沒有不以為都是應該的罷。名號——文字的威力大到如此,實在是可敬而且可畏了。文學呢,它是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它不能那么解脫,用了獨一無二的表現(xiàn)法直截地發(fā)出來,卻也不會這么剛勇,憑空抓了一個唵字塞住了人家的喉管,再回不過氣來,結(jié)果是東說西說,寫成了四萬八千卷的書冊,只供閑人的翻閱罷了。我對于文學如此不敬,曾稱之曰不革命,今又說它無用,真是太不應當了,不過我的批評全是好意的,我想文學的要素是誠與達,然而誠有障害,達不容易,那么留下來的,試問還有些什么?老實說,禪的文學做不出,咒的文學不想做,普通的文學克復不下文字的糾纏的可做可不做,總結(jié)起來與“無一可言”這句話豈不很有同意么?話雖如此,文章還是可以寫,想寫,關(guān)鍵只在這一點,即知道了世間無一可言,自己更無做出真文學來之可能,隨后隨便找來一個題目,認真去寫一篇文章,卻也未始不可,到那時候或者簡直說世間無一不可言,也很可以罷,只怕此事亦大難,還須得試試來看,不是一步就走得到的。我在此刻還覺得有許多事不想說,或是不好說,只可挑選一下再說,現(xiàn)在便姑且擇定了草木蟲魚,為什么呢?第一,這是我所喜歡,第二,他們也是生物,與我們很有關(guān)系,但又到底是異類,由得我們說話。萬一講草木蟲魚還有不行的時候,那么這也不是沒有辦法,我們可以講講天氣罷。
十九年舊中秋。
金魚
我覺得天下文章共有兩種,一種是有題目的,一種是沒有題目的。普通做文章大都先有意思,卻沒有一定的題目,等到意思寫出了之后,再把全篇總結(jié)一下,將題目補上。這種文章里邊似乎容易出些佳作,因為能夠比較自由地發(fā)表,雖然后寫題目是一件難事,有時竟比寫本文還要難些。但也有時候,思想散亂不能集中,不知道寫什么好,那么先定下一個題目,再做文章,也未始沒有好處,不過這有點近于賦得,很有做出試帖詩來的危險罷了。偶然讀英國密倫(A.A.Milne)的小品文集,有一處曾這樣說,有時排字房來催稿,實在想不出什么東西來寫,只好聽天由命,翻開字典,隨手抓到的就是題目。有一回抓到金魚,結(jié)果果然有一篇金魚收在集里。我想這倒是很有意思的事,也就來一下子,寫一篇金魚試試看,反正我也沒有什么非說不可的大道理,要盡先發(fā)表,那么來做賦得的詠物詩也是無妨,雖然并沒有排字房催稿的事情。
說到金魚,我其實是很不喜歡金魚的,在豢養(yǎng)的小動物里邊,我所不喜歡的,依著不喜歡的程度,其名次是叭兒狗,金魚,鸚鵡。鸚鵡身上穿著大紅大綠,滿口怪聲,很有野蠻氣。叭兒狗的身體固然太小,還比不上一只貓,(小學教科書上卻還在說,貓比狗小,狗比貓大?。┒亲佑绕渎柕秒y過。我平常不大喜歡聳鼻子的人,雖然那是人為的,暫時的,把鼻子聳動,并沒有永久的將它縮作一堆。人的臉上固然不可沒有表情,但我想只要淡淡地表示就好,譬如微微一笑,或者在眼光中露出一種感情,——自然,戀愛與死等可以算是例外,無妨有較強烈的表示,但也似乎不必那樣掀起鼻子,露出牙齒,仿佛是要咬人的樣子。這種嘴臉只好放到影戲里去,反正與我沒有關(guān)系,因為二十年來我不曾看電影。然而金魚恰好兼有叭兒狗與鸚鵡二者的特點,他只是不用長繩子牽了在貴夫人的裙邊跑,所以減等發(fā)落,不然這第一名恐怕準定是它了。
我每見金魚一團肥紅的身體,突出兩只眼睛,轉(zhuǎn)動不靈地在水中游泳,總會聯(lián)想到中國的新嫁娘,身穿紅布襖褲,扎著褲腿,拐著一對小腳伶俜地走路。我知道自己有一種毛病,最怕看真的,或是類似的小腳。十年前曾寫過一篇小文曰“天足”,起頭第一句云:“我最喜歡看見女人的天足,”曾蒙友人某君所賞識,因為他也是反對“務必腳小”的人。我倒并不是怕做野蠻,現(xiàn)在的世界正如美國洛威教授的一本書名,誰都有“我們是文明么”的疑問,何況我們這道統(tǒng)國,剮呀割呀都是常事,無論個人怎么努力,這個野蠻的頭銜休想去掉,實在凡是稍有自知之明,不是夸大狂的人,恐怕也就不大有想去掉的這種野心與妄想。小腳女人所引起的另一種感想乃是殘廢,這是極不愉快的事,正如駝背或脖子上掛著一個大瘤,假如這是天然的,我們不能說是嫌惡,但總之至少不喜歡看總是確實的了。有誰會賞鑒駝背或大瘤呢?金魚突出眼睛,便是這一類的現(xiàn)象。另外有叫做緋鯉的,大約是它的表兄弟罷,一樣的穿著大紅棉襖,只是不開衩,眼睛也是平平地裝在腦袋瓜兒里邊,并不比平常的魚更為鼓出,因此可見金魚的眼睛是一種殘疾,無論碰在水草上時容易戳瞎烏珠,就是平常也一定近視的了不得,要吃饅頭末屑也不大方便罷。照中國人喜歡小腳的常例推去,金魚之愛可以說宜乎眾矣,但在不佞實在是兩者都不敢愛,我所愛的還只是平常的魚而已。
想像有一個大池,——池非不大可,須有活水,池底有種種水草才行,如從前碧云寺的那個石池,雖然老實說起來,人造的死海似的水洼都沒有多大意思,就是三海也是俗氣寒傖氣,無論這是那一個大皇帝所造,因為皇帝壓根兒就非俗惡粗暴不可,假如他有點兒懂得風趣,那就得亡國完事,至于那些俗惡的朋友也會亡國,那是另一回事。如今話又說回來,一個大池,里邊如養(yǎng)著魚,那最好是天空或水的顏色的,如鯽魚,其次是鯉魚。我這樣的分等級,好像是以肉的味道為標準,其實不然。我想水里游泳著的魚應當是暗黑色的才好,身體又不可太大,人家從水上看下去,窺探好久,才看見隱隱的一條在那里,有時或者簡直就在你的鼻子前面,等一忽兒卻又不見了,這比一件紅冬冬的東西漸漸地近擺來,好像望那西湖里的廣告船,(據(jù)說是點著紅燈籠,打著鼓,)隨后又漸漸地遠開去,更為有趣得多。鯽魚便具備這種資格,鯉魚未免個兒太大一點,但他是要跳龍門去的,這又難怪他。此外有些白鰷,細長銀白的身體,游來游去,仿佛是東南海邊的泥鰍龍船,有時候不知為什么事出了驚,撥剌地翻身即逝,銀光照眼,也能增加水界的活氣。在這樣地方,無論是金魚,就是平眼的緋鯉,也是不適宜的。紅襖褲的新嫁娘,如其腳是小的,那只好就請她在炕上爬或坐著,即使不然,也還是坐在房中,在油漆氣蕓香或花露水氣中,比較地可以得到一種調(diào)和。所以金魚的去處還是富貴人家的繡房,浸在五彩的磁缸中,或是玻璃的圓球里,去和叭兒狗與鸚鵡做伴侶罷了。
幾個月沒有寫文章,天下的形勢似乎已經(jīng)大變了,有志要做新文學的人,非多講某一套話不容易出色。我本來不是文人,這些時式的變遷,好歹于我無干,但以旁觀者的地位看去,我倒是覺得可以贊成的。為什么呢?文學上永久有兩種潮流,言志與載道。二者之中,則載道易而言志難。我寫這篇賦得金魚,原是有題目的文章,與帖括有點相近,蓋已少言志而多載道歟。我雖未敢自附于新文學之末,但自己覺得頗有時新的意味,故附記于此,以志作風之轉(zhuǎn)變云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