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夢江南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

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

這首小詞就像一幅小畫，畫的是一位江南女子。為什么是女子呢？從“香閣絮”“膽瓶梅”這些精美的布景和道具即可看出。

畫中女子站在窗口，從窗口望出去，是彩霞滿天的黃昏，橘紅的天際飛著黑色的烏鴉。古人作詩作詞很講究色彩搭配，紅色和黑色組合起來就有一種魔幻之美。蒙著畫面的，是一點點的煙絮。映著她安靜憂傷的臉龐的，是身旁桌邊一膽瓶梅花。桌角，還有一盤已經(jīng)燃盡的香灰，是一個“心”字模樣。畫面最終定格在這一個“心”字上。人生所有的一切，也皆是為這心字而設(shè)。心創(chuàng)造了一切。黃天驥評價說：“最后一句（心字已成灰），既指香已點盡，也指小立者心灰意冷，語帶雙關(guān)，耐人尋味，但情調(diào)過于灰黯。”

“心字”即心字香。明楊慎《詞品·心字香》：“范石湖《驂鸞錄》云：‘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開者著凈器中，以沉香薄劈層層相間，密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過香成?！^心字香者，以香末索篆成心字也?！彼问Y捷《一剪梅·舟過吳江》：“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diào)，心字香燒?！睋Q洗了衣服，就想著燒香彈琴。古人過日子可比現(xiàn)代人講情趣。當然，講情調(diào)是需要一點資本的，有錢還得有閑。在外奔波，最想的事就是回家吃一碗熱湯面，然后倒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大覺。不過，恐怕蔣捷心里即使這樣渴望，也絕不敢寫到詩里去。有時候，我們是為了美而寫詩；有時候，我們?yōu)榱藢懺姴趴桃馊I造美。

全詞都在描寫女子所處的環(huán)境，只開頭一句“小立恨因誰？”點明她心中有恨。為什么恨呢？是因為思念，因愛而生的思念。小立是短暫的站立，在黃昏時特意出來觀賞美景，眉頭卻皺著，心緒不寧的樣子，那如雪一樣的柳絮就是她心緒不寧的體現(xiàn)，那枝膽瓶中的紅梅則是女子孤潔氣質(zhì)的寫照。

其實，真正陷入相思之苦的不是畫中人，而是畫外人，是容若自己。也許，正是她眉間淡淡如煙的愁打動了容若的心，從此對她魂牽夢繞?！靶×⒑抟蛘l？”我在思念你，你也在思念我嗎？

一個“立”字里有太多的內(nèi)容。為一個人長久地癡“立”，只為用情太深，所以留下一個孤立的身影，這個身影消瘦、多情而堅定。

那一年，利用隨康熙下江南的機會，他見到了夜思夢想的江南才女沈宛。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過去，人們管沒見過面、只靠書信來往的人叫文友。沈宛和容若就屬于文友。人是很奇怪的，面對面不相識，無緣相見的人反而因為一首詩、一句話就死心塌地地愛上了。不過，這次他們的愛情可沒有他和盧氏那樣好運氣。顯赫的納蘭家族怎么可能允許他娶一個民間女子？但當事人卻并不這么想。他們以為，只要自己心堅意定，就沒有什么能夠拆散他們。

江南，是沈宛生長的地方。容若是地道的北方人，從小馬上長大的旗人，骨子里卻渴望做江南的一縷魂。容若曾隨康熙下過江南。在江南，他寫下了一組《夢江南》。那么，有可能，他也在這組詩里為所愛的沈宛留下了一幅剪影。

容若是一個活在夢里的人，和晏幾道不同。晏幾道的夢和醉是相伴相隨的，他只能用酒、用筆揮灑他的人生和情感。容若卻是小心地守護著內(nèi)心的那方愛情的凈土，用心地打掃，不讓它染一點灰塵。晏幾道是一個天生的貴公子，他多情，為情所傷，為愛醉到不省人事，他太需要女孩子的懷抱讓自己長夢不醒，這是晏小山。容若不行，他生就浪漫卻拘謹?shù)男宰?，讓他做點出格的事情恐怕很有難度。他的愛像蓮，絕不肯沾一絲雜塵。當然，他不是一個專情的人，但也不是濫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