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用的美好
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
喝茶
喝茶當(dāng)于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學(xué)講“吃茶”,——并不是胡適之先生所說的“吃講茶”,——我沒有工夫去聽,又可惜沒有見到他精心結(jié)構(gòu)的講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講日本的“茶道”(英文譯作Teaism),而且一定說的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來說,可以稱作“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xiàn)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種代表藝術(shù)。關(guān)于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徹巧妙的解說,不必再來多嘴,我現(xiàn)在所想說的,只是我個人的很平常的喝茶罷了。
喝茶以綠茶為正宗。紅茶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味,何況又加糖——與牛奶?葛辛(George Gissing)的《草堂隨筆》(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確是很有趣味的書,但冬之卷里說及飲茶,以為英國家庭里下午的紅茶與黃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樂事,支那飲茶已歷千百年,未必能領(lǐng)略此種樂趣與實益的萬分之一,則我殊不以為然。
紅茶帶“土斯”未始不可吃,但這只是當(dāng)飯,在肚饑時食之而已;我的所謂喝茶,卻是在喝清茶,在賞鑒其色與香與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國古昔曾吃過煎茶及抹茶,現(xiàn)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岡倉覺三在《茶之書》(Book of Tea,1919)里很巧妙的稱之曰“自然主義的茶”,所以我們所重的即在這自然之妙味。
中國人上茶館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剛從沙漠里回來的樣子,頗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聽說閩粵有所謂吃工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只可惜近來太是洋場化,失了本意,其結(jié)果成為飯館子之流,只在鄉(xiāng)村間還保存一點古風(fēng),唯是屋宇器具簡陋萬分,或者但可稱為頗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許為已得喝茶之道也。
喝茶當(dāng)于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
喝茶之后,再去繼續(xù)修各人的勝業(yè),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但偶然的片刻優(yōu)游乃正亦斷不可少。
中國喝茶時多吃瓜子,我覺得不很適宜;喝茶時可吃的東西應(yīng)當(dāng)是輕淡的“茶食”。
中國的茶食卻變了“滿漢餑餑”,其性質(zhì)與“阿阿兜”相差無幾,不是喝茶時所吃的東西了。日本的點心雖是豆米的成品,但那優(yōu)雅的形色,樸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資格,如各色的“羊羹”,(據(jù)上田恭輔氏考據(jù),說是出于中國唐時的羊肝餅,)尤有特殊的風(fēng)味。
江南茶館中有一種“干絲”,用豆腐干切成細(xì)絲,加姜絲醬油,重湯燉熱,上澆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為“堂倌”所獨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種“茶干”,今變而為絲,亦頗與茶相宜。在南京時常食此品,據(jù)云有某寺方丈所制為最,雖也曾嘗試,卻已忘記,所記得者乃只是下關(guān)的江天閣而已。學(xué)生們的習(xí)慣,平?!案山z”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開水重?fù)Q之后,始行舉箸,最為合適,因為一到即罄,次碗繼至,不遑應(yīng)酬,否則麻油三澆,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歡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鄉(xiāng)昌安門外有一處地方,名三腳橋(實在并無三腳,乃是三出,因以一橋而跨三汊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尋常的豆腐干方約寸半,厚三分,值錢二文,周德和的價值相同,小而且薄,幾及一半,黝黑堅實,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腳橋有步行兩小時的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擔(dān)設(shè)爐鑊,沿街叫賣,其詞曰:
“辣醬辣,
麻油炸,
紅醬搽,辣醬拓: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p>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絲插其末端,每枚值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軟,大約系常品,唯經(jīng)過這樣烹調(diào),雖然不是茶食之一,卻也不失為一種好豆食。——豆腐的確也是極好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種種的變化,唯在西洋不會被領(lǐng)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飯,名曰“茶漬”,以腌菜及“澤庵”(即福建的黃土蘿卜,日本澤庵法師始傳此法,蓋從中國傳去)等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風(fēng)味。中國人未嘗不這樣吃,唯其原因,非由窮困即為節(jié)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飯中尋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為可惜也。
十三年十二月
(1924年12月29日刊)
談酒
醉了,困倦了,或者應(yīng)當(dāng)休息一會兒,也是很安舒的,卻未必能說酒的真趣是在此間。
這個年頭兒,喝酒倒是很有意思的。我雖是京兆人,卻生長在東南的海邊,是出產(chǎn)酒的有名地方。我的舅父和姑父家里時常做幾缸自用的酒,但我終于不知道酒是怎么做法,只覺得所用的大約是糯米,因為兒歌里說,“老酒糯米做,吃得變nionio”——末一字是本地叫豬的俗語。做酒的方法與器具似乎都很簡單,只有煮的時候的手法極不容易,非有經(jīng)驗的工人不辦。
平常做酒的人家大抵聘請一個人來,俗稱“酒頭工”,以自己不能喝酒者為最上,叫他專管鑒定煮酒的時節(jié)。有一個遠(yuǎn)房親戚,我們叫他“七斤公公”,——他是我舅父的族叔,但是在他家里做短工,所以舅母只叫他作“七斤老”,有時也聽見她叫“老七斤”,是這樣的酒頭工,每年去幫人家做酒;他喜吸旱煙,說玩話,打馬將,但是不大喝酒,(海邊的人喝一兩碗是不算能喝,照市價計算也不值十文錢的酒,)所以生意很好,時常跑一二百里路被招到諸暨嵊縣去。據(jù)他說這實在并不難,只須走到缸邊屈著身聽。聽見里邊起泡的聲音切切察察的,好像是螃蟹吐沫(兒童稱為蟹煮飯)的樣子,便拿來煮就得了;早一點酒還未成,遲一點就變酸了。但是怎么是恰好的時期,別人仍不能知道,只有聽熟的耳朵才能夠斷定,正如古董家的眼睛辨別古物一樣。
大人家飲酒多用酒盅,以表示其斯文,實在是不對的。正當(dāng)?shù)暮确ㄊ怯靡环N酒碗,淺而大,底有高足,可以說是古已有之的香檳杯。平常起碼總是兩碗,合一“串簡”,價值似是六文一碗,串筒略如倒寫的凸字,上下部如一與三之比,以洋鐵為之,無蓋無嘴,可倒而不可篩,據(jù)好酒家說酒以倒為正宗,篩出來的不大好吃。唯酒保好于量酒之前先“蕩”(置水于器內(nèi),搖蕩而洗滌之謂)串筒,蕩后往往將清水之一部分留在筒內(nèi),客嫌酒淡,常起爭執(zhí),故喝酒老手必先戒堂館以勿蕩串筒,并監(jiān)視其量好放在溫酒架上。
能飲者多索竹葉青,通稱曰“本色”,“元紅”系狀元紅之略,則著色者,唯外行人喜飲之。在外省有所謂花雕者,唯本地酒店中卻沒有這樣?xùn)|西。相傳昔時人家生女,則釀酒貯花雕(一種有花紋的酒壇)中,至女兒出嫁時用以餉客,但此風(fēng)今已不存,嫁女時偶用花雕,也只臨時買元紅充數(shù),飲者不以為珍品。有些喝酒的人預(yù)備家釀,卻有極好的,每年做醇酒若干壇,按次第埋園中,二十年后掘取,即每歲皆得飲二十年陳的老酒了。此種陳酒例不發(fā)售,故無處可買,我只有一回在舊日業(yè)師家里喝過這樣好酒,至今還不曾忘記。
我既是酒鄉(xiāng)的一個土著,又這樣的喜歡談酒,好像一定是個與“三酉”結(jié)不解緣的酒徒了。其實卻大不然。我的父親是很能喝酒的,我不知道他可以喝多少,只記得他每晚用花生米水果等下酒,且喝且談天,至少要花費兩點鐘,恐怕所喝的酒一定很不少了。但我卻是不肖,不,或者可以說有志未逮,因為我很喜歡喝酒而不會喝,所以每逢酒宴我總是第一個醉與臉紅的。自從辛酉患病后,醫(yī)生叫我喝酒以代藥餌,定量是勃闌地每回二十格闌姆,蒲桃酒與老酒等倍之,六年以后酒量一點沒有進(jìn)步,到現(xiàn)在只要喝下一百格闌姆的花雕,便立刻變成關(guān)夫子了。(以前大家笑談稱作“赤化”,此刻自然應(yīng)當(dāng)謹(jǐn)慎,雖然是說笑話。)有些有不醉之量的,愈飲愈是臉白的朋友,我覺得非??梢孕懒w,只可惜他們愈能喝酒便愈不肯喝酒,好像是美人之不肯顯示她的顏色,這實在是太不應(yīng)該了。
黃酒比較的便宜一點,所以覺得時??梢再I喝,其實別的酒也未嘗不好,白干于我未免過兇一點,我喝了常怕口腔內(nèi)要起泡,山西的汾酒與北京的蓮花白雖然可喝少許,也總覺得不很和善。日本的清酒我頗喜歡,只是仿佛新酒模樣,味道不很靜定。蒲桃酒與橙皮酒都很可口,但我以為最好的還是勃闌地。我覺得西洋人不很能夠了解茶的趣味,至于酒則很有工夫,決不下于中國。天天喝洋酒當(dāng)然是一個大的漏卮,正如吸煙卷一般,但不必一定進(jìn)國貨黨,咬定牙根要抽凈絲,隨便喝一點什么酒其實都是無所不可的,至少是我個人這樣的想。
喝酒的趣味在什么地方?這個我恐怕有點說不明白。有人說,酒的樂趣是在醉后的陶然的境界。但我不很了解這個境界是怎樣的,因為我自飲酒以來似乎不大陶然過,不知怎的我的醉大抵都只是生理的,而不是精神的陶醉。所以照我說來,酒的趣味只是在飲的時候,我想悅樂大抵在做的這一剎那,倘若說是陶然那也當(dāng)是杯在口的一刻罷。醉了,困倦了,或者應(yīng)當(dāng)休息一會兒,也是很安舒的,卻未必能說酒的真趣是在此間?;杳?,夢魘,囈語,或是忘卻現(xiàn)世憂患之一法門;其實這也是有限的,倒還不如把宇宙性命都投在一口美酒里的耽溺之力還要強(qiáng)大。我喝著酒,一面也懷著“杞天之慮”,生恐強(qiáng)硬的禮教反動之后將引起頹廢的風(fēng)氣,結(jié)果是借醇酒婦人以避禮教的迫害,沙寧(Sanin)時代的出現(xiàn)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或者在中國什么運(yùn)動都未必徹底成功,青年的反撥力也未必怎么強(qiáng)盛,那么杞天終于只是杞天,仍舊能夠讓我們喝一口非耽溺的酒也未可知。倘若如此,那時喝酒又一定另外覺得很有意思了罷?
民國十五年六月二十日,于北京
(1926年6月28日刊)
故鄉(xiāng)的野菜
婦女小兒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籃”,蹲在地上搜尋,是一種有趣味的游戲的工作。
我的故鄉(xiāng)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對于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情分,只因釣于斯游于斯的關(guān)系,朝夕會面,遂成相識,正如鄉(xiāng)村里的鄰舍一樣,雖然不是親屬,別后有時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東住過十幾年,南京東京都住過六年,這都是我的故鄉(xiāng);現(xiàn)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鄉(xiāng)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單市場買菜回來,說起有薺菜在那里賣著,我便想起浙東的事來。薺菜是浙東人春天常吃的野菜,鄉(xiāng)間不必說,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園的人家都可以隨時采食,婦女小兒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籃”,蹲在地上搜尋,是一種有趣味的游戲的工作。那時小孩們唱道,“薺菜馬蘭頭,姊姊嫁在后門頭?!焙髞眈R蘭頭有鄉(xiāng)人拿來進(jìn)城售賣了,但薺菜還是一種野菜,須得自家去采。
關(guān)于薺菜向來頗有風(fēng)雅的傳說,不過這似乎以吳地為主?!段骱斡[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薺菜花。諺云,三春戴薺花,桃李羞繁華。”顧祿的《清嘉錄》上亦說:“薺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諺有三月三螞蟻上灶山之語,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陘上,以厭蟲蟻。侵晨村童叫賣不絕。或婦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號眼亮花?!钡銝|卻不很理會這些事情,只是挑來做菜或炒年糕吃罷了。
黃花麥果通稱鼠麹草,系菊科植物,葉小,微圓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黃色,簇生梢頭。春天采嫩葉,搗爛去汁,和粉作糕,稱黃花麥果糕。小孩們有歌贊美之云:
“黃花麥果韌結(jié)結(jié),
關(guān)得大門自要吃:
半塊拿弗出,一塊自要吃?!?/p>
清明前后掃墓時,有些人家——大約是保存古風(fēng)的人家——用黃花麥果作供,但不作餅狀,做成小顆如指頂大,或細(xì)條如小指,以五六個作一攢,名曰繭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蠶上山時設(shè)祭,也用這種食品,故有是稱,亦未可知。自從十二三歲時外出不參與外祖家掃墓以后,不復(fù)見過繭果,近來住在北京,也不再見黃花麥果的影子了。日本稱作“御形”,與薺菜同為春的七草之一,也采來做點心用,狀如艾餃,名曰“草餅”,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總是日本風(fēng)味,不復(fù)是兒時的黃花麥果糕了。
掃墓時候所常吃的還有一種野菜,俗名草紫,通稱紫云英。農(nóng)人在收獲后,播種田內(nèi),用作肥料,是一種很被賤視的植物,但采取嫩莖瀹食,味頗鮮美,似豌豆苗?;ㄗ霞t色,數(shù)十畝接連不斷,一片錦繡,如鋪著華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狀若蝴蝶,又如雞雛,尤為小孩所喜。間有白色的花,相傳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辭典》云:“此草與蒲公英同是習(xí)見的東西,從幼年時代便已熟識,在女人里邊,不曾采過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罷?!?/p>
中國古來沒有花環(huán),但紫云英的花球卻是小孩常玩的東西,這一層我還替那些小人們欣幸的。浙東掃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隨了樂音去看“上墳船里的姣姣”;沒有錢的人家雖沒有鼓吹,但是船頭上篷窗下總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鵑的花束,這也就是上墳船的確實的證據(jù)了。
十三年二月
(1924年4月5日刊)
北京的茶食
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
在東安市場的舊書攤上買到一本日本文章家五十嵐力的《我的書翰》,中間說起東京的茶食店的點心都不好吃了,只有幾家如上野山下的空也還做得好點心,吃起來餡和糖及果實渾然融合,在舌頭上分不出各自的味來。想起德川時代江戶的二百五十年的繁華,當(dāng)然有這一種享樂的流風(fēng)余韻留傳到今日,雖然比起京都來自然有點不及。北京建都已有五百余年之久,論理于衣食住方面應(yīng)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實際似乎并不如此,即以茶食而論,就不曾知道什么特殊的有滋味的東西。固然我們對于北京情形不甚熟悉,只是隨便撞進(jìn)一家餑餑鋪里去買一點來吃,但是就撞過的經(jīng)驗來說,總沒有很好吃的點心買到過。難道北京竟是沒有好的茶食,還是有而我們不知道呢?這也未必全是為貪口腹之欲,總覺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歷史的精煉的或頹廢的點心是一個很大的缺陷。北京的朋友們,能夠告訴我兩三家做得上好點心的餑餑鋪么?
我對于二十世紀(jì)的中國貨色,有點不大喜歡,粗惡的模仿品,美其名曰國貨,要賣得比外國貨更貴些。新房子里賣的東西,便不免都有點懷疑,雖然這樣說好像遺老的口吻,但總之關(guān)于風(fēng)流享樂的事我是頗迷信傳統(tǒng)的。
我在西四牌樓以南走過,望著異馥齋的丈許高的獨木招牌,不禁神往,因為這不但表示他是義和團(tuán)以前的老店,那模糊陰暗的字跡又引起我一種焚香靜坐的安閑而豐腴的生活的幻想。我不曾焚過什么香,卻對于這件事很有趣味,然而終于不敢進(jìn)香店去,因為怕他們在香盒上已放著花露水與日光皂了。
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
可憐現(xiàn)在的中國生活,卻是極端地干燥粗鄙,別的不說,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終未曾吃到好點心。
十三年二月
(1924年3月18日刊)
南北的點心
中國南北兩路的點心,根本性質(zhì)上有一個很大的區(qū)別,簡單的下一句斷語,北方的點心是常食的性質(zhì),南方的則是閑食。
中國地大物博,風(fēng)俗與土產(chǎn)隨地各有不同,因為一直缺少人紀(jì)錄,有許多值得也是應(yīng)該知道的事物,我們至今不能知道清楚,特別是關(guān)于衣食住的事項。我這里只就點心這個題目,依據(jù)淺陋所知,來說幾句話,希望拋磚引玉,有旅行既廣,游歷又多的同志們,從各方面來報道出來,對于愛鄉(xiāng)愛國的教育,或者也不無小補(bǔ)吧。
我是浙江東部人,可是在北京住了將近四十年,因此南腔北調(diào),對于南北情形都知道一點,卻沒有深厚的了解。據(jù)我的觀察來說,中國南北兩路的點心,根本性質(zhì)上有一個很大的區(qū)別,簡單的下一句斷語,北方的點心是常食的性質(zhì),南方的則是閑食。我們只看北京人家做餃子餛飩面總是十分茁實,餡決不考究;面用芝麻醬拌,最好也只是炸醬;饅頭全是實心。本來是代飯用的,只要吃飽就好,所以并不求精。
若是回過來走到東安市場,往五芳齋去叫了來吃,盡管是同樣名稱,做法便大不一樣,別說蟹黃包子,雞肉餛飩,就是一碗三鮮湯面,也是精細(xì)鮮美的,可是有一層,這決不可能吃飽當(dāng)飯,一則因為價錢比較貴,二則昔時無此習(xí)慣??箲?zhàn)以后上海也有陽春面,可以當(dāng)飯了,但那是新時代的產(chǎn)物,在老輩看來,是不大可以為訓(xùn)的。
我母親如果在世,已有一百歲了,她生前便是絕對不承認(rèn)點心可以當(dāng)飯的,有時生點小毛病,不喜吃大米飯,隨叫家里做點餛飩或面來充饑,即使一天里仍然吃過三回,她卻總說今天胃口不開,因為吃不下飯去,因此可以證明那餛飩和面都不能算是飯。這種論斷,雖然有點兒近于武斷,但也可以說是有客觀的佐證,因為南方的點心是閑食,做法也是趨于精細(xì)鮮美,不取茁實一路的。上文五芳齋固然是很好的例子,我還可以再舉出南方做烙餅的方法來,更為具體,也有意思。
我們故鄉(xiāng)是在錢塘江的東岸,那里不常吃面食,可是有烙餅這物事。這里要注意的,是烙不讀作老字音,乃是“洛”字入聲,又名為山東餅,這證明原來是模仿大餅而作的,但是烙法卻大不相同了。鄉(xiāng)間賣餛飩面和饅頭都分別有專門的店鋪,唯獨這烙餅只有攤,而且也不是每天都有,這要等待那里有社戲,才有幾個擺在戲臺附近,供看戲的人買吃,價格是每個制錢三文,計油條價二文,蔥醬和餅只要一文罷了。做法是先將原本兩折的油條扯開,改作三折,在熬盤上烤焦,同時在預(yù)先做好的直徑約二寸,厚約一分的圓餅上,滿搽紅醬和辣醬,撒上蔥花,卷在油條外面,再烤一下,就做成了。它的特色是油條加蔥醬烤過,香辣好吃,那所謂餅只是包裹油條的東西,乃是客而非主,拿來與北方原來的大餅相比,厚大如茶盤,卷上黃醬大蔥,大嚼一張,可供一飽,這里便顯出很大的不同來了。
上邊所說的點心偏于面食一方面,這在北方本來不算是閑食吧。此外還有一類干點心,北京稱為餑餑,這才當(dāng)作閑食,大概與南方則無什么差別。但是這里也有一點不同,據(jù)我的考察,北方的點心歷史古,南方的歷史新,古者可能還有唐宋遺制,新的只是明朝中葉吧。點心鋪招牌上有常用的兩句話,我想借來用在這里,似乎也還適當(dāng),北方可以稱為“官禮茶食”,南方則是“嘉湖細(xì)點”。
我們這里且來作一點煩瑣的考證,可以多少明白這時代的先后。查清顧張思的《土風(fēng)錄》卷六,“點心”條下云:“小食曰點心,見吳曾《漫錄》。唐鄭戰(zhàn)爭為江淮留后,家人備夫人晨饌,夫人謂其弟曰:‘治妝未畢,我未及餐,爾且可點心。’俄而女仆請備夫人點心,詬曰:‘適已點心,今何得又請!’”由此可知點心古時即是晨饌。同書又引周輝《北轅錄》云:“洗漱冠櫛畢,點心已至。”后文說明點心中饅頭餛飩包子等,可知是說的水點心,在唐朝已有此名了。
茶食一名,據(jù)《土風(fēng)錄》云:“干點心曰茶食,見宇文懋昭《金志》:‘婿先期拜門,以酒饌往,酒三行,進(jìn)大軟脂小軟脂,如中國寒具,又進(jìn)蜜糕,人各一盤,曰茶食。’《北轅錄》云:金國宴南使,未行酒,先設(shè)茶筵,進(jìn)茶一盞,謂之茶食?!辈枋呈呛炔钑r所吃的,與小食不同,大軟脂,大抵有如蜜麻花,蜜糕則明系蜜餞之類了。從文獻(xiàn)上看來,點心與茶食兩者原有區(qū)別,性質(zhì)也就不同,但是后來早已混同了,本文中也就混用,那招牌上的話也只是利用現(xiàn)代文句,茶食與細(xì)點作同意語看,用不著再分析了。
我初到北京來的時候,隨便在餑餑鋪買點東西吃,覺得不大滿意,曾經(jīng)埋怨過這個古都市,積聚了千年以上的文化歷史,怎么沒有做出些好吃的點心來。老實說,北京的大八件小八件,盡管名稱不同,吃起來不免單調(diào),正和五芳齋的前例一樣,東安市場內(nèi)的稻香春所做南式茶食,并不齊備,但比起來也顯得花樣要多些了。
過去時代,皇帝向在京里,他的享受當(dāng)然是很豪華的,卻也并不曾創(chuàng)造出什么來,北海公園內(nèi)舊有“仿膳”,是前清膳房的做法,所做小點心,看來也是平常,只是做得小巧一點而已。南方茶食中有些東西,是小時候熟悉的,在北京都沒有,也就感覺不滿足,例如糖類的酥糖、麻片糖、寸金糖,片類的云片糕、椒桃片、松仁片,軟糕類的松子糕、棗子糕、蜜仁糕、桔紅糕等。此外有纏類,如松仁纏、核桃纏,乃是在干果上包糖,算是上品茶食,其實倒并不怎么好吃。
南北點心粗細(xì)不同,我早已注意到了,但這是怎么一個系統(tǒng),為什么有這差異?那我也沒有法子去查考,因為孤陋寡聞,而且關(guān)于點心的文獻(xiàn),實在也不知道有什么書籍。但是事有湊巧,不記得是哪一年,或者什么原因了,總之見到幾件北京的舊式點心,平常不大碰見,樣式有點別致的,這使我忽然大悟,心想這豈不是在故鄉(xiāng)見慣的“官禮茶食”么?
故鄉(xiāng)舊式結(jié)婚后,照例要給親戚本家分“喜果”,一種是干果,計核桃、棗子、松子、棒子,講究的加荔枝、桂圓。又一種是干點心,記不清它的名字。查范寅《越諺》飲食門下,記有金棗和瓏?yán)p豆兩種,此外我還記得有佛手酥、菊花酥和蛋黃酥等三種。這種東西,平時不易銷,店鋪里也不常備,要結(jié)婚人家訂購才有,樣子雖然不差,但材料不大考究,即使是可以吃得的佛手酥,也總不及紅綾餅或梁湖月餅,所以喜果送來,只供小孩們胡亂吃一陣,大人是不去染指的??墒沁@類喜果卻大抵與北京的一樣,而且結(jié)婚時節(jié)非得使用不可。云片糕等雖是比較要好,卻是決不使用的。這是什么理由?
這一類點心是中國舊有的,歷代相承,使用于結(jié)婚儀式。一方面時勢轉(zhuǎn)變,點心上發(fā)生了新品種,然而一切儀式都是守舊的,不輕易容許改變,因此即使是送人的喜果,也有一定的規(guī)矩,要定做現(xiàn)今市上不通行了的物品來使用。同是一類茶食,在甲地尚在通行,在乙地已出了新的品種,只留著用于“官禮”,這便是南北點心情形不同的緣因了。
上文只說得“官禮茶食”,是舊式的點心,至今流傳于北方。至于南方點心的來源,那還得另行說明?!凹魏?xì)點”這四個字,本是招牌和仿單上的口頭禪,現(xiàn)在正好借用過來,說明細(xì)點的來源。因為據(jù)我的了解,那時期當(dāng)為前明中葉,而地點則是東吳西浙,嘉興湖州正是代表地方。我沒有文書上的資料,來證明那時吳中飲食豐盛奢華的情形,但以近代蘇州飲食風(fēng)靡南方的事情來作比,這里有點類似。
明朝自永樂以來,政府雖是設(shè)在北京,但文化中心一直還是在江南一帶。那里官紳富豪生活奢侈,茶食一類就發(fā)達(dá)起來。就是水點心,在北方作為常食的,也改作得特別精美,成為以賞味為目的的閑食了。這南北兩樣的區(qū)別,在點心上存在得很久,這里固然有風(fēng)俗習(xí)慣的關(guān)系,一時不易改變;但在“百花齊放”的今日,這至少該得有一種進(jìn)展了吧。其實這區(qū)別不在于質(zhì)而只是量的問題,換一句話即是做法的一點不同而已。我們前面說過,家庭的雞蛋炸醬面與五芳齋的三鮮湯面,固然是一例。此外則有大塊粗制的窩窩頭,與“仿膳”的一碟十個的小窩窩頭,也正是一樣的變化。
北京市上有一種愛窩窩,以江米煮飯搗爛(即是糍粑)為皮,中裹糖餡,如元宵大小。李光庭在《鄉(xiāng)言解頤》中說明它的起源云:相傳明世中宮有嗜之者,因名曰御愛窩窩,今但曰愛而已。這里便是一個例證,在明清兩朝里,窩窩頭一件食品,便發(fā)生了兩個變化了。本來常食閑食,都有一定習(xí)慣,不易輕輕更變,在各處都一樣是閑食的干點心則無妨改良一點做法,做得比較精美,在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的現(xiàn)在,這也未始不是切合實際的事情吧。國內(nèi)各地方,都富有不少有特色的點心,就只因為地域所限,外邊人不能知道,我希望將來不但有人多多報道,而且還同土產(chǎn)果品一樣,陸續(xù)輸?shù)酵膺厑?,增加人民的口福?/p>
(1956年7月27日作)
結(jié)緣豆
煮豆微撒以鹽而給人吃之,豈必要索厚償,來生以百豆報我,但只愿有此微末情分,相見時好生看待,不至倀倀來去耳。
范寅《越諺》卷中風(fēng)俗門云:
“結(jié)緣,各寺廟佛生日散錢與丐,送餅與人,名此?!?/p>
敦崇《燕京歲時記》有“舍緣豆”一條云:
“四月八日,都人之好善者取青黃豆數(shù)升,宣佛號而拈之,拈畢煮熟,散之市人,謂之舍緣豆,預(yù)結(jié)來世緣也。謹(jǐn)按《日下舊聞考》,京師僧人念佛號者輒以豆記其數(shù),至四月八日佛誕生之辰,煮豆微撒以鹽,邀人于路請食之以為結(jié)緣,今尚沿其舊也?!眲⒂駮冻U劇肪硪辉疲?/p>
“都南北多名剎,春夏之交,士女云集,寺僧之青頭白面而年少者著鮮衣華履,托朱漆盤,貯五色香花豆,蹀躞于婦女襟袖之間以獻(xiàn)之,名曰結(jié)緣,婦女亦多嬉取者。適一僧至少婦前奉之甚殷,婦慨然大言曰,良家婦不愿與寺僧結(jié)緣。左右皆失笑,群婦赧然縮手而退?!?/p>
就上邊所引的話看來,這結(jié)緣的風(fēng)俗在南北都有,雖然情形略有不同。小時候在會稽家中常吃到很小的小燒餅,說是結(jié)緣分來的,范嘯風(fēng)所說的餅就是這個。這種小燒餅與“洞里火燒”的燒餅不同,大約直徑一寸高約五分,餡用椒鹽,以小皋步的為最有名,平常二文錢一個,底有兩個窟窿,結(jié)緣用的只有一孔,還要小得多,恐怕還不到一文錢吧。北京用豆,再加上念佛,覺得很有意思,不過二十年來不曾見過有人拿了鹽煮豆沿路邀吃,也不聽說浴佛日寺廟中有此種情事,或者現(xiàn)已廢止亦未可知,至于小燒餅如何,則我因離鄉(xiāng)里已久不能知道,據(jù)我推想或尚在分送,蓋主其事者多系老太婆們,而老太婆者乃是天下之最有閑而富于保守性者也。
結(jié)緣的意義何在?大約是從佛教進(jìn)來以后,中國人很看重緣,有時候還至于說得很有點神秘,幾乎近于命數(shù)。如俗語云,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又小說中狐鬼往來,末了必云緣盡矣,乃去。敦禮臣所云預(yù)結(jié)來世緣,即是此意。其實說得淺淡一點,或更有意思,例如唐伯虎之三笑,才是很好的緣,不必于冥冥中去找紅繩縛腳也。我很喜歡佛教里的兩個字,曰業(yè)曰緣,覺得頗能說明人世間的許多事情,仿佛與遺傳及環(huán)境相似,卻更帶一點兒詩意。日本無名氏詩句云:
“蟲呵蟲呵,難道你叫著,業(yè)便會盡了么?”
這業(yè)的觀念太是冷而且沉重,我平常笑禪宗和尚那么超脫,卻還掛念臘月二十八,覺得生死事大也不必那么操心,可是聽見知了在樹上喳喳地叫,不禁心里發(fā)沉,真感得這件事恐怕非是涅槃是沒有救的了。緣的意思便比較的溫和得多,雖不是三笑那么圓滿也總是有人情的,即使如庫普林在《晚間的來客》所說,偶然在路上看見一雙黑眼睛,以至夢想顛倒,究竟逃不出是春叫貓兒貓叫春的圈套,卻也還好玩些。此所以人家雖怕造業(yè)而不惜作緣歟?若結(jié)緣者又買燒餅煮黃豆,逢人便邀,則更十分積極矣,我覺得很有興趣者蓋以此故也。
為什么這樣的要結(jié)緣的呢?我想,這或者由于不安于孤寂的緣故吧。富貴子嗣是大眾的愿望,不過這都有地方可以去求,如財神送子娘娘等處,然而此外還有一種苦痛卻無法解除,即是上文所說的人生的孤寂。孔子曾說過,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誰與。人是喜群的,但他往往在人群中感到不可堪的寂寞,有如在廟會時擠在潮水般的人叢里,特別像是一片樹葉,與一切絕緣而孤立著。
念佛號的老公公老婆婆也不會不感到,或者比平常人還要深切吧,想用什么儀式來施行祓除,列位莫笑他們這幾顆豆或小燒餅,有點近似小孩們的“辦人家”,實在卻是圣餐的面包葡萄酒似的一種象征,很寄存著深重的情意呢。我們的確彼此太缺少緣分,假如可能實有多結(jié)之必要,因此我對于那些好善者著實同情,而且大有加入的意思,雖然青頭白面的和尚我與劉青園同樣的討厭,覺得不必與他們?nèi)ソY(jié)緣,而朱漆盤中的五色香花豆蓋亦本來不是獻(xiàn)給我輩者也。
我現(xiàn)在去念佛拈豆,這自然是可以不必了,姑且以小文章代之耳。我寫文章,平常自己懷疑,這是為什么的:為公乎,為私乎?一時也有點說不上來。錢振锽《名山小言》卷七有一節(jié)云:
“文章有為我兼愛之不同。為我者只取我自家明白,雖無第二人解,亦何傷哉,老子古簡,莊生詭誕,皆是也。兼愛者必使我一人之心共喻于天下,語不盡不止,孟子詳明,墨子重復(fù),是也?!墩撜Z》多弟子所記,故語意亦簡,孔子誨人不倦,其語必不止此?;蚬挚酌魑牟刹黄G而過于丁寧周至,陳壽以為亮所與言盡眾人凡士云云,要之皆文之近于兼愛者也。詩亦有之,王盂閑適,意取含蓄,樂天諷諭,不妨盡言。”
這一節(jié)話說得很好,可是想拿來應(yīng)用卻不很容易,我自己寫文章是屬于那一派的呢?說兼愛固然夠不上。為我也未必然,似乎這里有點兒纏夾,而結(jié)緣的豆乃仿佛似之,豈不奇哉。寫文章本來是為自己,但他同時要一個看的對手,這就不能完全與人無關(guān)系,蓋寫文章即是不甘寂寞,無論怎樣寫得難懂,意識里也總期待有第二人讀,不過對于他沒有過大的要求,即不必要他來做嘍啰而已。煮豆微撒以鹽而給人吃之,豈必要索厚償,來生以百豆報我,但只愿有此微末情分,相見時好生看待,不至倀倀來去耳。
古人往矣,身后名亦復(fù)何足道,唯留存二三佳作,使今人讀之欣然有同感,斯已足矣,今人之所能留贈后人者亦止此,此均是豆也。幾顆豆豆,吃過忘記未為不可,能略為記得,無論轉(zhuǎn)化作何形狀,都是好的,我想這恐怕是文藝的一點效力,他只是結(jié)點緣罷了。我卻覺得很是滿足,此外不能有所希求,而且過此也就有點不大妥當(dāng),假如想以文藝為手段去達(dá)別的目的,那又是和尚之流矣,夫求女人的愛亦自有道,何為舍正路而不由,乃托一盤豆以圖之,此則深為不佞所不能贊同者耳。
廿五年九月八日,在北平
(1936年10月10日刊)
不倒翁
問題只須離開成人,不再從左右搖擺去著想,只當(dāng)他作小孩子看待,一定會得看出新的美來的吧。
不倒翁是很好的一種玩具,不知道為什么在中國不很發(fā)達(dá)。這物事在唐朝就有,用作勸酒的東西。名為“酒胡子”,大約是做為胡人的樣子,唐朝是諸民族混合的時代,所以或者很滑稽的表現(xiàn)也說不定。三十年前曾在北京古董店看到一個陶俑,有北朝的一個胡奴像,坐在地上彈琵琶,同生人一樣大小。這是一個例子,可見在六朝以后,胡人是家庭中常見的。
這酒胡子有多么大,現(xiàn)在不知道了,也不知道怎樣用法,我們只從元微之的詩里,可以約略曉得罷了:“遣悶多憑酒,公心只仰胡,挺身惟直指,無意獨欺愚?!边@辦法傳到宋朝,《墨莊漫錄》記之曰:“飲席刻木為人而銳其下,置之盤中左右欹側(cè),僛僛然如舞狀,力盡乃倒,視其傳籌所至,酹之以杯,謂之勸酒胡?!边@勸酒胡是終于跌倒的——不過一時不容易倒——所以與后來的做法不盡相同;但于跌倒之前要利用它的重心,左右欹側(cè),這又同后來是相近的了。做成“不倒翁”以后,輩分是長了,可是似乎代表圓滑取巧的作風(fēng),它不給人以好印象,到后來與兒童也漸益疏遠(yuǎn)了。名稱改為“扳不倒”,方言叫作“勃弗倒”,勃字寫作正反兩個“或”字在一起,難寫得很,也很難有鉛字,所以從略。
不倒翁在日本的時運(yùn)要好得多了。當(dāng)初名叫“起來的小和尚”,就很好玩。在日本狂言里便已說及,“狂言”系是一種小喜劇,盛行于十二三世紀(jì),與中國南宋相當(dāng)。后來通稱“達(dá)摩”,因畫作粗眉大眼,身穿緋衣,兜住了兩腳,正是“面壁九年”的光景。這位達(dá)摩大師來至中國,建立禪宗,在思想史上確有重大關(guān)系,但與一般民眾和婦孺,卻沒有什么情分。
在日本,一說及達(dá)摩,真是人人皆知,草木蟲魚都有以他為名的,有形似的達(dá)摩船,女人有達(dá)摩髻,從背上脫去外套叫作“剝達(dá)摩”!眼睛光溜溜的達(dá)摩,又是兒童多么熱愛的玩具呀!達(dá)摩的“趺跏而坐”的坐法,特別也與日本相近,要換別的東西上去很容易,這又使“達(dá)摩”變化成多樣的模型。從達(dá)摩一變而成“女達(dá)摩”,這仿佛是從“女菩薩”化出來的,又從女達(dá)摩一變而化作兒童,便是很順當(dāng)?shù)氖虑榱?。名稱雖是“達(dá)摩”,男的女的都可以有,隨后變成兒童,就是這個緣故。日本東北地方寒冷,冬天多用草囤安放小孩,形式略同“貓狗窩”相似,小孩坐在里邊,很是溫暖;嘗見鶴岡地方制作這一種“不倒翁”,下半部是土制的,上半部小孩的臉同衣服,系用洋娃娃的材料制成。這倒很有一種地方色彩。
不倒翁本來是上好的發(fā)明,就只是沒有充分的利用,中國人隨后“垂腳而坐”的風(fēng)氣,也不大好用它。但是,這總值得考慮,怎樣來重新使用這個發(fā)明,豐富我們玩具的遺產(chǎn);問題只須離開成人,不再從左右搖擺去著想,只當(dāng)他作小孩子看待,一定會得看出新的美來的吧。
(1957年7月7日刊)
北平的春天
古人雖說以鳥鳴春,但我覺得還是在別方面更感到春的印象,即是水與花木。迂闊的說一句,或者這正是活物的根本的緣故罷。
北平的春天似乎已經(jīng)開始了,雖然我還不大覺得。立春已過了十天,現(xiàn)在是六九六十三的起頭了,布袖攤在兩肩,窮人該有欣欣向榮之意。光緒甲辰即一九〇四年小除那時我在江南水師學(xué)堂曾作一詩云:
“一年倏就除,風(fēng)物何凄緊。百歲良悠悠,向日催人盡。既不為大椿,便應(yīng)如朝菌。一死息群生,何處問靈蠢?!钡堑诙斐ξ矣肿隽诉@樣一首云:
“東風(fēng)三月煙花好,涼意千山云樹幽,冬最無情今歸去,明朝又得及春游?!边@詩是一樣的不成東西,不過可以表示我總是很愛春天的。春天有什么好呢,要講他的力量及其道德的意義,最好去查盲詩人愛羅先河的抒情詩的演說,那篇世界語原稿是由我筆錄,譯本也是我寫的,所以約略都還記得,但是這里謄錄自然也更可不必了。春天的是官能的美,是要去直接領(lǐng)略的,關(guān)門歌頌一無是處,所以這里抽象的話暫且割愛。
且說我自己的關(guān)于春的經(jīng)驗,都是與游有相關(guān)的。古人雖說以鳥鳴春,但我覺得還是在別方面更感到春的印象,即是水與花木。迂闊的說一句,或者這正是活物的根本的緣故罷。小時候,在春天總有些出游的機(jī)會,掃墓與香市是主要的兩件事,而通行只有水路,所在又多是山上野外,那么這水與花木自然就不會缺少的。
香市是公眾的行事,禹廟南鎮(zhèn)香爐峰為其代表。掃墓是私家的,會稽的烏石頭調(diào)馬場等地方至今在我的記憶中還是一種代表的春景。庚子年三月十六日的日記云:
“晨坐船出東郭門,挽纖行十里,至繞門山,今稱東湖,為陶心云先生所創(chuàng)修,堤計長二百丈,皆植千葉桃垂柳及女貞子各樹,游人頗多。又三十里至富盛埠,乘兜橋過市行三里許,越嶺,約千余級。山中映山紅牛郎花甚多,又有蕉藤數(shù)株,著花蔚藍(lán)色,狀如豆花,結(jié)實即刀豆也,可入藥。路皆竹林,竹吻之出土者粗于碗口而長僅二三寸,頗為可觀。忽聞有聲如雞鳴,閣閣然,山谷皆響,問之轎夫,云系雉雞叫也。又二里許過一溪,闊數(shù)丈,水沒及肝,界者亂流而渡,水中圓石顆顆,大如鵝卵,整潔可喜。行一二里至墓所,松柏夾道,頗稱閎壯。方祭時,小雨簌簌落衣袂間,幸即晴霧。下山午餐,下午開船。將進(jìn)城門,忽天色如墨,雷電并作,大雨傾注,至家不息?!?/p>
舊事重提,本來沒有多大意思,這里只是舉個例子,說明我春游的觀念而已。我們本是水鄉(xiāng)的居民,平常對于水不覺得怎么新奇,要去臨流賞玩一番,可是生平與水太相習(xí)了,自有一種情分,仿佛覺得生活的美與悅樂之背景里都有水在,由水而生的草木次之,禽蟲又次之。我非不喜禽蟲,但它總離不了草木,不但是吃食,也實是必要的寄托,蓋即使以鳥鳴春,這鳴也得在枝頭或草原上才好,若是雕籠金鎖,無論怎樣的鳴得起勁,總使人聽了索然興盡也。
話休煩絮。到底北京的春天怎么樣了呢,老實說,我住在北京和北平已將二十年,不可謂不久矣,對于春游卻并無什么經(jīng)驗。妙峰山雖熱鬧,尚無暇瞻仰,清明郊游只有野哭可聽耳。北平缺少水氣,使春光減了成色,而氣候變化稍劇,春天似不曾獨立存在,如不算他是夏的頭,亦不妨稱為冬的尾,總之風(fēng)和日暖讓我們著了單袷可以隨意徜徉的時候是極少,剛覺得不冷就要熱了起來了。不過這春的季候自然還是有的。第一,冬之后明明是春,且不說節(jié)氣上的立春也已過了。第二,生物的發(fā)生當(dāng)然是春的證據(jù),牛山和尚詩云,春叫貓兒貓叫春,是也。人在春天卻只是懶散,雅人稱曰春困,這似乎是別一種表示。所以北平到底還是有他的春天,不過太慌張一點了,又欠腴潤一點,叫人有時來不及嘗他的味兒,有時嘗了覺得稍枯燥了,雖然名字還叫作春天,但是實在就把他當(dāng)作冬的尾,要不然便是夏的頭,反正這兩者在表面上雖差得遠(yuǎn),實際上對于不大承認(rèn)他是春天原是一樣的。
我倒還是愛北平的冬天。春天總是故鄉(xiāng)的有意思,雖然這是三四十年前的事,現(xiàn)在怎么樣我不知道。至于冬天,就是三四十年前的故鄉(xiāng)的冬天我也不喜歡:那些手腳生凍瘃,半夜里醒過來像是懸空掛著似的上下四旁都是冷氣的感覺,很不好受,在北平的紙糊過的屋子里就不會有的。在屋里不苦寒,冬天便有一種好處,可以讓人家做事:手不僵凍,不必炙硯呵筆,于我們寫文章的人大有利益。北平雖幾乎沒有春天,我并無什么不滿意,蓋吾以冬讀代春游之樂久矣。
廿五年二月十四日
(1936年3月16日刊)
- 上野山萬即上野山した(Ueno Yamashita),位于現(xiàn)在東京上野公園(Ueno Park)上野山的東側(cè)區(qū)域。歌川廣重曾繪《江戶百景》,《上野山下》即為其一。
- 空也,該店名“空也もなか”,1884年創(chuàng)辦于上野池之端,后移至銀座,至今仍在營業(yè)。
- 指抗日戰(zhàn)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