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事情
一輩子沒出過村子的人
黃楊木的板門先于村莊醒來。她從長滿青苔的小屋里伸出頭來,外面的霧很大,兩步之外什么都看不見,雞還在叫,叫聲被霧膠住了,極不清爽。除了偷雞摸狗的小賊,她是第一個起床的人。路上積著大霧、石子和牲畜的糞便,她走得不著急,從從容容地從村子最南邊往北走。褲子上扎著綁腿,細腳伶仃的,走路像踩高蹺,隨時都可能倒下,把脆弱的骨頭折斷。幸好還有一根拐杖,楝樹木的,堅韌耐腐,幾十年用下來被磨得光光亮亮。拐杖在為她探路,磕走了一個個小石子,“噗”,拐杖插到一堆牛糞里。她停下來,低頭對著牛糞看了一會兒,然后跟霧說:“拾糞的到哪兒去了?”又繼續(xù)走幾步,停下來說,“沒人拾糞啦。”
她慢慢地接近村子,越來越清晰地聽到許多人家開門和潑水的聲音。小孩在床上就哭開了,咧著小嘴,臉上一攤水,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鼻涕。不許哭,再哭狼就來了。狼見過嗎?毛茸茸的,像你外婆的頭發(fā)。有黃牛在哞哞地叫,被主人牽著從畸形的石頭壘成的院門里出來,一路撒著熱騰騰的尿?!捌鹄玻俊彼龁??!捌鹄?,”牽牛的老人回答說,“你又過來啦?!彼霉照却链恋孛?,說:“一路看過來啦。唉,你知道,我一輩子沒出過村子。”
霧還是那么濃,但村莊里熱鬧多了,說話的聲音蓋過了黎明的聲音。壓水井都在吱嘎吱嘎地響,突突突地往外流水。幾個人坐在屋角說話時,她走過來了。一個說:“看,她又來了?!钡诙€說:“走吧,別和她啰唆了?!钡谌齻€說:“咱說咱的,不管她?!彼难奖牡刈叩剿麄兠媲?,抹了一把臉上的霧水,說:“你們都起啦。你知道,我一輩子沒出過村子。”沒有一個人出聲,都盯著地上的螞蟻看,把一塊尖角的石頭伸過去,讓螞蟻爬上去。上去,上去。螞蟻一定以為它爬到了一座山上,比如說泰山,也可能是黃山。她在他們面前站了一會兒,拐杖又磕磕地點地走了。臨走時她說:“你們知道的,我真的一輩子沒出過村子?!?/p>
三個人又開始說話。一個說:“她多大了?一百歲還是一百一十歲?”第二個說:“老糊涂了,見誰都說?!钡谌齻€說:“她怎么還不死呢?她死了我們難受,她不死我們更難受?!?/p>
算命瞎子
算命瞎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陽很大,像剖開的鴨蛋黃懸在西半天,天底下一片天鵝絨的溫暖的味道。瞎子的背影瘦弱,窄窄的骨頭和薄薄的身板,陳舊的中山服穿在他身上,像掛在一根枯枝上。所以,從后面看,他像一片被秋風吹干了的葉子向太陽飄去。他剛從身后的那個村子里出來,和過去的許多年一樣,他在村子的街巷里穿行,敲一下左手里的小鑼喊一聲:“算命拆字啰!”走在他前面的是他的細竹竿,指指點點地告訴他,這兒能走,那兒不能走。
瞎子就是瞎子,什么都看不見,眼睛的位置上只有兩堆凹陷的皺在一起的皮膚,像嵌著的兩個發(fā)霉的核桃。頭發(fā)也不多,在秋風里一根根豎起,高矮不齊有些混亂,看了讓人覺得秋風吹進了自己的心里。他走得很慢,斜挎一個用來裝干糧和水的黃書包,書包不停地拍打他干瘦的臀部。這條路連著好幾個村子,瞎子的家在斜對面的那個方向。路上布滿石子和牛蹄印,坑坑洼洼的,惹得鑼槌一下一下地輕敲發(fā)亮的小鑼。當。當。當。
道路的一邊是田野,另一邊還是田野。田野里零散地坐臥著幾座老墳,墳頭上爬滿了荒草,在黃昏的風里招搖遠望。瞎子感覺得到下午五點鐘的涼風從左邊的墳上吹過來,掠過他和他的衣服他的書包他的小鑼他的竹竿,吹到右邊的田野里。風像水一樣漫過去,發(fā)出泥土被淹沒的聲音。前面有幾條相隔很近的岔路,一條通往另一個村莊,一條通向他的家,其他幾條通向不知去處的地方。他餓得厲害,感覺是很多年沒吃過米飯了。米飯是什么味?他想不清楚,米是什么模樣他也記不得了。黃書包里空蕩蕩的,除了幾個硬幣,這是他一天的收入。從早上,他就在巷子里敲響小鑼,他比黎明來得還早。要算命的老太太代她女兒問將來的命運,他把她女兒的生辰八字像誦經(jīng)一樣在嘴里念叨了三十遍,然后微笑著說:“閨女好命啊,嫁能嫁貴人,生也是龍鳳胎,真是好命。我算了這么多年的命,從沒見過這么好的命相。”他很高興地對著老太太的方向笑,他不知道自己的笑是什么樣子,但他相信對方一定能看到,并且會相信這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是由神提前安排好的。這笑無所不知,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在這笑里頭。后來老太太就給了他幾個硬幣,報答他開通了女兒未來的幸福之路。
現(xiàn)在他很想對著走了幾十年的路也笑一回,但是怎么也笑不出,他太餓了。笑它跑到哪兒去了呢?他有點著急,越著急越笑不出。突然,他站住了,竹竿停在空中好一會兒才落到地上,接著就在地上抖動。他應該拐上回家的小路了,可是他不知道往哪條路上走了。他站在幾條路的中間,有的已經(jīng)走過了,有的還在前頭,還有的在身后。他像風卷起的泥土那樣在路中央轉(zhuǎn)起圈來,他突然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把竹竿磕得啪啪直響,小鑼也密密地敲,慌亂的聲音在周圍往返。天地間灰蒙蒙一片,他看不見的太陽已經(jīng)落盡,但是他知道時間不早了,沒有比饑餓的肚子告訴他的時間更準確的了。
路邊出現(xiàn)一個小孩。小孩對他說:“往前走兩步,右邊的那條?!毕棺酉裢蝗坏玫搅松裰I,一下子笑了,他轉(zhuǎn)向小孩,舉著小鑼讓小孩聽到他的鑼聲?!澳闶钦l?”他問。小孩回答說:“我是小孩,你上次給我餅吃的那個小孩?!薄班?,”瞎子仰臉向天,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給餅吃的那個小孩?到底是哪一個?哎呀,記不得啦,人老了記性就不行了?!毙『⒂终f:“往前走兩步,右邊的那條。”瞎子又噢噢兩聲,笑著自言自語說:“往前走兩步,右邊的那條?!卑粗『⒅更c的道路走去了。
夜幕垂落,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小孩站在路邊看著被黑暗消融將盡的算命先生的背影,咕噥著說:“錯啦,那不是他回家的路。為什么不掐指算一算呢,他不是什么都知道嗎?”
開往北京的火車
巨大的平原上俯臥著一個村莊,村子不大,房屋稀疏,茅檐低小。秋風從遠方刮過來,茅草枯黃,在風中抖擻搖擺。所有即將死去的植物都在向風和天地俯首貼近。一群孩子從村中的某條積滿黃土的巷子里出來,穿著短小的單衣,裸露著被風吹干的皮膚,脖頸和腳踝很黑,他們好多天沒能洗上熱水澡了。他們又一次來到村邊,這個時候火車總要如期而至,轟隆隆地從村邊經(jīng)過。他們就是來看火車從他們面前經(jīng)過的,這是他們認識范圍內(nèi)的最為隆重的事情,晚飯也要等到火車過去后再吃。父母常常不準他們在晚飯時來到鐵路邊上,但是爺爺奶奶鼓勵他們。老人們大多都是一輩子沒出過村子的人,他們想讓孩子到外面去看看。但是,村莊與村莊之間相隔是如此遙遠,他們用自己的雙腳一輩子都沒能到達另外一個地方。所以他們對吵著要看火車的孩子們說,去吧,去看火車吧。
孩子們在火車到來之前只能張望大野。遼闊啊遼闊,望不到盡頭,只有低矮的樹叢把村莊圍成一圈。地球是圓的,這是真理,他們也看到了一個圓,而村莊正坐落在這個圓的中央,他們站在了地球的中心位置上。在泥土上打一個舒展的滾是讓人高興的,但是天有些冷,泥土也僵硬,孩子們身體皺巴巴地縮起來,腿腳施展不開。所以他們只好兩腳踩著明亮的鐵軌,眼睛盯著遠方,手里攥著幾根金黃的草葉,偶爾低下頭到鐵軌中間尋找圓滑的石子,作為彈弓的子彈來打鳥。
轟隆隆,嗡嗡嗡,鐵軌在震顫發(fā)聲,火車來了。火車來啦,火車來啦,他們叫喊起來。他們看到了遠道而來的火車像一頭方方正正的猛獸,迎著他們疾馳而來。他們從鐵軌上跳下來,排成整齊的一條長隊迎接火車的到來,在它將要從面前經(jīng)過的時候拍起了巴掌,直到車尾也離開,直到他們拍紅了手掌心。然后嗷嗷地叫起來,跟著火車奔跑。他們想追上它,因為有一扇窗戶里的一個孩子的臉他們沒看清楚,他們想弄明白他是男孩還是女孩,他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但是他們沒追上,所以火車遺留下來的問題只好通過爭論來解決。
年齡最大的孩子無疑是權(quán)威,他自信地說:“他從北京來?!焙⒆觽冇謫枺骸澳撬侥睦锶??”權(quán)威有些不自信了,但他還是公布了他的答案:“他要到北京去。”這個答案孩子們不能服氣,從北京來,又要到北京去,這路該怎么走呀?權(quán)威猶豫了一會兒,說:“所以他要坐火車呀?!彼终f,“除了去北京,誰需要坐火車呢?還有,如果不從北京來,誰又能坐上火車呢?”孩子們不說話了。是啊,沒錯的,火車應該從北京來,也應該到北京去,除了北京,它還能到哪兒去呢?他們不知道還有什么地方可以讓最隆重的火車開進開出,他們也不知道北京之外還有什么更大的地方。北京顯然是中國最大的地方,北京最大的門顯然是天安門,因為他們從小就知道,中國有個北京,北京有個天安門。他們相信了權(quán)威的答案,因為在此之前沒有人告訴他們,中國還有個其他的什么地方,這個地方還有個什么門。隨后問題又出來了,年紀最小個頭最矮的孩子無法看得更遠,他看不到北京在哪兒,于是他問權(quán)威的孩子:“北京在哪里呀?”權(quán)威很自豪地說:“在火車要去的地方?!蹦暧椎暮⒆油犷^想了半天,終于明白了,對,北京就在火車要去的地方,火車都有了,北京還能沒有嗎?
爭論終于結(jié)束了。巷子里響起父母呼喚他們吃晚飯的聲音,他們決定回去,跟著權(quán)威的孩子排成隊走回村子。他們要告訴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一個秘密:那火車是從北京來的,它還要到北京去。
祖父的早晨
一大早,他坐在秋風里。門前有兩棵白楊,左邊一棵,右邊一棵。他倚著左邊那棵的樹干,坐在一只拴著藤條的小馬扎上。楊樹葉跟著秋風在地上轉(zhuǎn)圈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堆到他面前,把他的兩只腳埋了進去。吱呀一聲門響,他心頭一亮,轉(zhuǎn)過臉看從門后伸出來的那個頭。孫子扶著門連打了三個哈欠,問他:“爺爺,你坐在這里干什么?”他說:“沒干什么。年紀大了睡不著,過來坐坐?!彼蛢鹤右患曳珠_住,兩個院子,有什么事要轉(zhuǎn)過一個街角才能來到兒子的門前。孫子把門打開,讓他進屋坐,外頭風涼,要吹出毛病的。他說沒有什么,在風里都活了七八十年了,就想坐坐,貼著門坐坐。孫子在門前站了一會兒,說:“爺爺,那我回去收拾了。”
他安靜地坐在門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雞叫頭遍的時候他就醒了,怎么也睡不著。他就睜著眼聽黑暗里的風聲,風像一面面旗子從窗戶外快速地飄過。之前他做了一夜的夢,一輩子也沒做過這么多的夢。他夢見孫子一下一下地長大,一個夢里長大一次,連孫子剛生下來的模樣都夢到了。這夢真是好,他清醒的時候曾花了足足半天時間都沒能想起光溜溜的小生命是如何哭出第一聲的。夢太多了,斷斷續(xù)續(xù)地像竹子似的一節(jié)一節(jié)地從睡眠里長出來。竹梢讓他難過,他夢見孫子被火車帶跑了?;疖嚺艿锰欤麃聿患昂耙宦?,鐵軌又太長,遙遙地看不見盡頭,他夢見孫子被火車載向了沒有盡頭的遠方。然后就醒了,翻來覆去地想那列無限奔跑下去的火車。
從雞叫第二遍起,他在門前一直坐到現(xiàn)在,老想著自己是不是丟了什么東西,攤開樹葉仔細找找,什么都沒找到。來來回回找了好幾次,后來不再找了。什么東西都一樣,找了三次都找不到,就不要再找了。就這樣坐坐吧,也蠻好。兒子和媳婦從屋子里出來,讓爹到里面坐,外頭涼,擔心凍壞了爹。他把手插在袖籠里,啞著嗓子說:“我就坐坐。你們忙,多給帶幾件衣服,還有吃的?!?/p>
秋天的早晨總是陰慘慘的,所有的早晨都像要下雨。樹葉還在堆積,一片兩片地往他腳上爬。他坐在小馬扎上慢慢地安下心來,坐得很穩(wěn),風吹不動他。就是臉和手有些干,摸上去沙沙響,像白楊樹上剝落的皮。孫子端著熱騰騰的飯碗走到他跟前,說:“爺爺,吃飯了?!彼纯磳O子,心里也熱騰騰地煮起了面?!安火I,”他說,“我就坐坐,快點兒吃,別誤了火車?!睂O子沒辦法,只好自己吃,吃飯的時候他伸頭看祖父,他還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像個小學生,袖著的雙手平放在并攏的膝蓋上。
孫子收拾好了,提著行李從屋子里走出來,身后跟著爹媽。“爺爺,我走了,你注意身體呀,天涼了?!睂O子說。他扶著白楊樹站起來,怎么站都站不直,只好弓著腰雙手背在身后,右手拎著馬扎。他說:“走吧。走吧?!备谒麄兒竺嬉黄鹜白摺O镒诱?,雨天留下的車轍把路面切成了條條塊塊,溝溝坎坎里積滿了碎草和干結(jié)的牛糞渣。一路都有樹葉貼著地走,一直走到巷子盡頭。兒子和媳婦喋喋不休地叮囑他們的兒子,兩個人爭著說。他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他們說得實在太多了。他跟在他們后面慢慢走,小馬扎一下一下拍打身體。他低頭看地上孫子留下的腳印,把自己的也放上去,發(fā)現(xiàn)小多了,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安妥了很多。他聽到孫子在說話,孫子說:“別送了,回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