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宋玉和其他楚辭作家

據(jù)《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記載：“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逼渲刑评論?jù)《漢書·藝文志》載有賦4篇，但不見于《楚辭章句》。至于景差，王逸在《楚辭章句》中《大招》一篇下說：“《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蛟痪安?，疑不能明也?！敝祆湓凇冻o集注》中，定為景差所作。然因其中有秦以后語，今人以為系漢儒所作。這樣一來，可以論述的，只有宋玉一人了。

宋玉為戰(zhàn)國后期楚國人，稍晚于屈原，曾為頃襄王的文學(xué)侍臣，政治地位不高，因此對昏庸的頃襄王，他恐怕不是“莫敢直諫”，而是沒有多少發(fā)言權(quán)。當(dāng)時小人掌權(quán)，他難以有所作為。他的作品有《九辯》、《風(fēng)賦》、《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等傳世，代表作品為《九辯》：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yuǎn)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愴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漠而無聲。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雞啁哳而悲鳴。獨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時亹亹而過中兮，蹇淹留而無成。

悲憂窮戚兮，獨處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繹。去鄉(xiāng)離家兮，徠遠(yuǎn)客。超逍遙兮，今焉薄。專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蓄怨兮，積思。心煩憺兮，忘食事。愿一見兮，道余意。君之心兮，與余異。車既駕兮，朅而歸。不得見兮，心傷悲。倚結(jié)兮，長太息。涕潺湲兮，下沾軾?？犊^兮，不得。中瞀亂兮，迷惑。私自憐兮，何極？心怦怦兮，諒直。

皇天平分四時兮，竊獨悲此廩秋。白露既下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去白日之昭昭兮，襲長夜之悠悠。離芳藹之方壯兮，余萎約而悲愁。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嚴(yán)霜。收恢臺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沈藏。葉煙邑而無色兮，枝煩挐而交橫。顏淫溢而將罷兮，柯仿佛而萎黃。萷椮之可哀兮，形銷鑠而瘀傷。唯其紛糅而將落兮，恨其失時而無當(dāng)。攬轡而下節(jié)兮，聊逍遙以相佯。歲忽忽而遒盡兮，恐余壽之弗將。悼余生之不時兮，逢此世之俇攘。淡容與而獨倚兮，蟋蟀鳴此西堂。心怵惕而震蕩兮，何所憂之多方。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極明。

竊悲夫蕙華之曾敷兮，紛旖旎乎都房。何曾華之無實兮，從風(fēng)雨而飛飏。以為君獨服此蕙兮，羌無以異于眾芳。閔奇思之不通兮，將去君而高翔。心閔憐之慘凄兮，愿一見而有明。重?zé)o怨而生離兮，中結(jié)軫而增傷。豈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關(guān)梁閉而不通?；侍煲缍锪刭?，后土何時而得漧。塊獨守此無澤兮，仰浮云而永嘆。

何時俗之工巧兮，背繩墨而改錯。卻騏驥而不乘兮，策駑駘而取路。當(dāng)世豈無騏驥兮，誠莫之能善御。見執(zhí)轡者非其人兮，故跳而遠(yuǎn)去。鳧雁皆唼夫粱藻兮，鳳愈飄翔而高舉。圜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铻而難入。眾鳥皆有所登棲兮，鳳獨遑遑而無所集。愿銜枚而無言兮，常被君之渥洽。太公九十乃顯榮兮，誠未遇其匹合。謂騏驥兮安歸，謂鳳凰兮安棲。變古易俗兮，世衰。今之相者兮，舉肥。騏驥伏匿而不見兮，鳳皇高飛而不下。鳥獸猶知懷德兮，何云賢士之不處。驥不驟進(jìn)而求服兮，鳳亦不貪喂而妄食。君棄遠(yuǎn)而不察兮，雖愿忠其焉得。欲寂漠而絕端兮，竊不敢忘初之厚德。獨悲愁其傷人兮，馮郁郁其何極。

霜露慘凄而交下兮，心尚幸其弗濟。霰雪雰糅其增加兮，乃知遭命之將至。愿僥幸而有待兮，泊莽莽與野草同死。愿自直而徑往兮，路壅絕而不通。欲循道而平驅(qū)兮，又未知其所從。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厭按而學(xué)誦。性愚陋以褊淺兮，信未達(dá)乎從容。

竊美申包胥之氣盛兮，恐時世之不固。何時俗之工巧兮，滅規(guī)矩而改鑿。獨耿介而不隨兮，愿慕先圣之遺教。處濁世而顯榮兮，非余心之所樂。與其無義而有名兮，寧窮處而守高。食不偷而為飽兮，衣不茍而為溫。竊慕詩人之遺風(fēng)兮，愿托志乎素餐。蹇充倔而無端兮，泊莽莽而無垠。無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不得見乎陽春。

靚杪秋之遙夜兮，心繚悷而有哀。春秋逴逴而日高兮，然惆悵而自悲。四時遞來而卒歲兮，陰陽不可與儷偕。白日晼晚其將入兮，明月銷鑠而減毀。歲忽忽而遒盡兮，老冉冉而愈弛。心搖悅而日幸兮，然怊悵而無冀。中憯惻之凄愴兮，長太息而增欷。年洋洋以日往兮，老寥廓而無處。事亹亹而覬進(jìn)兮，蹇淹留而躊躇。

何泛濫之浮云兮，猋壅蔽此明月。忠昭昭而愿見兮，然霠曀而莫達(dá)。愿皓日之顯行兮，云蒙蒙而蔽之。竊不自料而愿忠兮，或黕點而污之。堯舜之抗行兮，暸冥冥而薄天。何險巇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彼日月之照明兮，尚黯黮而有瑕。何況一國之事兮，亦多端而膠加。

被荷裯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帶。既驕美而伐武兮，負(fù)左右之耿介。憎慍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眾踥蹀而日進(jìn)兮，美超遠(yuǎn)而逾邁。農(nóng)夫輟耕而容與兮，恐田野之蕪穢。事綿綿而多私兮，竊悼后之危敗。世雷同而炫曜兮，何毀譽之昧昧！今修飾而窺鏡兮，后尚可以竄藏。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難當(dāng)。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漠而無光。堯舜皆有所舉任兮，故高枕而自適。諒無怨于天下兮，心焉取此怵惕。乘騏驥之瀏瀏兮，馭安用夫強策？諒城郭之不足恃兮，雖重介之何益。邅翼翼而無終兮，忳愍愍而愁約。生天地之若過兮，功不成而無效。愿沈滯而不見兮，尚欲布名乎天下。然潢洋而不遇兮，直怐愗而自苦。莽洋洋而無極兮，忽翱翔之焉薄。國有驥而不知乘兮，焉皇皇而更索。寧戚謳于車下兮，桓公聞而知之。無伯樂之善相兮，今誰使乎譽之。罔流涕以聊慮兮，唯著意而得之。紛純純之愿忠兮，妒被離而鄣之。

愿賜不肖之軀而別離兮，放游志乎云中。乘精氣之摶摶兮，騖諸神之湛湛。驂白霓之習(xí)習(xí)兮，歷群靈之豐豐。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蒼龍之躣躣。屬雷師之闐闐兮，通飛廉之衙衙。前輕辌之鏘鏘兮，后輜乘之從從。載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騎之容容。計專專之不可化兮，愿遂推而為臧。賴皇天之厚德兮，還及君之無恙。

這是一首自述性質(zhì)的長詩，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其明顯受屈原的影響。《九辯》的主旨，王逸說是屈原的弟子宋玉“閔惜其師忠而放逐”，朱熹從其說。但說宋玉是屈原的弟子，沒有根據(jù)。從作品本身來看，完全是宋玉借悲秋為由，抒發(fā)“貧士失職而志不平”的感慨，他受到朝中群小的排擠，懷才不遇，坎坷零落，流離在外，貧苦孤凄，生活悲涼，而與屈原并無多大關(guān)系。

《九辯》雖遠(yuǎn)遠(yuǎn)不如《離騷》，但明顯深受屈原的影響，能結(jié)合自己的身世，抒發(fā)自己真實的思想情感，表現(xiàn)了鮮明的個性。在藝術(shù)手法上，不光是繼承和模仿了屈原，而且有所發(fā)展，有所創(chuàng)新，其感覺細(xì)致，語言精巧，又勝過屈原。詩中抒情，不像《離騷》那樣直接抒議，而是描繪一個典型環(huán)境，選擇具有特征的景物，創(chuàng)造一個意境，營造一種氛圍，借此抒發(fā)感情，以景托情，情景交融，渾然一體。全詩以秋景、秋色、秋容為襯托，把蕭瑟的秋氣與幽怨的情緒融為一體，烘托出在陰暗時代里被壓制的心情。用遠(yuǎn)行中的漂泊感與登山臨水時的空寂感，襯托失意零落的情緒，匠心獨具，極富藝術(shù)表現(xiàn)力。這首詩向散文化邁進(jìn)了一步，成為由楚辭向漢賦的過渡。全詩句式長短參差，錯落有致。語氣詞“兮”字，不像《離騷》那樣一律用在句末，而是不斷變換位置，全篇的語言節(jié)奏十分靈活。詩中用了不少雙聲、疊韻、疊字，使不整齊的散文化句式，也能具有音樂美。

宋玉的《風(fēng)賦》是一篇比較特別的作品，全文如下：

楚襄王游于蘭臺之宮，宋玉、景差侍。有風(fēng)飆然而至，王乃披襟而當(dāng)之曰：“快哉此風(fēng)！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宋玉對曰；“此獨大王之風(fēng)耳，庶人安得而共之？”王曰：“夫風(fēng)者，天地之氣，溥暢而至，不擇貴賤高下而加焉，今子獨以為寡人之風(fēng)，豈有說乎？”宋玉對曰：“臣聞于師，枳句來巢，空穴來風(fēng)。其所托者然，則風(fēng)氣殊焉?！?/p>

王曰：“夫風(fēng)始安生哉？”宋玉對曰：“夫風(fēng)生于地，起于青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緣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飄忽淜滂，激揚熛怒。耾耾雷聲，回穴錯迕。蹶石伐木，梢殺林莽。至其將衰也，被麗披離，沖孔動楗，眴煥燦爛，離散轉(zhuǎn)移。故其清涼雄風(fēng)，則飄舉升降。乘凌高城，入于深宮。邸華葉而振氣，徘徊于桂椒之間，翱翔于激水之上，將擊芙蓉之精。獵蕙草，離秦衡。概新夷，被荑楊。回穴沖陵，蕭條眾芳。然后倘佯中庭，北上玉堂。躋于羅帷，經(jīng)于洞房。乃得為大王之風(fēng)也。故其風(fēng)中人狀，直慘凄惏栗，清涼增欷。清清泠泠，愈病析酲，發(fā)明耳目，寧體便人。此所謂大王之雄風(fēng)也。”

王曰：“善哉論事！夫庶人之風(fēng)，豈可聞乎？”宋玉對曰：“夫庶人之風(fēng)，塕然起于窮巷之間，堀堁揚塵。勃郁煩冤，沖孔襲門。動沙堁，吹死灰。駭混濁，揚腐馀。邪薄入甕牖，至于室廬。故其風(fēng)中人狀，直憞混郁邑，毆溫致濕。中心慘怛，生病造熱。中唇為胗，得目為蔑。啖齚嗽獲，死生不卒。此所謂庶人之雌風(fēng)也?！?/p>

在《風(fēng)賦》中，借“大王之雄風(fēng)”和“庶人之雌風(fēng)”所經(jīng)過的地方不同，描述兩種生活的不同狀況，大王的豪華玉堂與庶人的陋室窮廬形成鮮明對比，從而寫出了人民的悲慘疾苦，寄寓諷諫。

宋玉的其他幾篇作品，也都具有一定特色，如《登徒子好色賦》善用比喻，描寫細(xì)膩，為人稱道；《高唐賦》、《神女賦》都是極為優(yōu)美的散文詩。宋玉賦對后代文學(xué)影響很大，漢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就是模仿宋玉《高唐賦》等賦，《九辯》更是直接影響后代文人寫出了許多傷春悲秋的作品，而其表現(xiàn)手法也為后代詩人廣泛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