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游記
一 海上
就在即將啟程離開東京的當(dāng)日,長野草風(fēng)氏前來話別。原來長野氏也打算半個月后動身赴中國旅行。其時,長野氏好意地將一道暈船藥傳授給了我??墒亲蚤T司買舟,只需二晝夜甚至更短,即可徑抵上海。充其量無非兩晝夜的航海罷了,便要帶上暈船藥之類,長野氏的怯懦亦可知也?!魅缡撬嫉奈?,在三月二十一日午后登上筑后號的舷梯時,望著風(fēng)雨中波瀾起伏的港灣,再次憐憫起長野草風(fēng)畫伯的恐海癥來。
然而輕侮故友即遇天罰。船剛一駛至玄海,眼見著海面就恣肆暴虐起來。我與同艙的馬杉君坐在最高層甲板的藤椅上,撞擊在舷邊的浪沫,不時劈頭蓋臉地澆將下來。大海自然是變成了渾白一片,轟轟隆隆,兜底朝天地翻騰上來。遠(yuǎn)處隱約浮現(xiàn)出島嶼的影子,原來卻是九州本土。只見慣于乘船的馬杉君怡然地吞云吐霧,全無不適的神色。我將外套領(lǐng)子豎起,雙手插在口袋里,不時含上幾粒仁丹?!睦镉芍缘嘏宸L野草風(fēng)氏:備下暈船之藥,實(shí)在是賢明之舉。
曾幾何時,身旁的馬杉君去了酒吧或是何處。我依舊悠悠自得地靠在藤椅上。在旁人看來是一副悠悠自得的架勢,而其實(shí)我腦中的不安卻遠(yuǎn)不是那么回事。只要身體稍微一動,便頭暈?zāi)垦?,并且胃囊之?nèi)似乎也不穩(wěn)妥起來。眼前一位船員不停地在甲板上來回踱步,后來才得知,他其實(shí)也是一位可憐的暈船病患者。那眼花繚亂的徘徊,令我特別地不快。此時遠(yuǎn)方的浪濤之中,一艘拖網(wǎng)漁船噴吐著細(xì)細(xì)的煙,幾乎將船身淹沒,驚險萬分地行進(jìn)著。究竟有何必要非在滔天巨浪中航行?這艘船當(dāng)時也是令我怨憤不已的家伙。
因此我一心一意地去思考愉快的事,以期忘卻眼下的痛苦。孩子、花草、渦型福字紋缽、日本阿爾卑斯、初代彭她……其他尚有什么就記不清了。對對,還有好像是瓦格納年輕時,乘船橫渡英吉利海峽,遇上過瘋狂的暴風(fēng)雨。而當(dāng)時的經(jīng)驗(yàn),在日后寫作《佛里根德·何爾蘭德爾》時,發(fā)揮了重大作用。如此等等,浮想聯(lián)翩,而腦袋卻益發(fā)飄飄忽忽起來,腹內(nèi)依舊倒海翻江。最后終于忍不住咒道:什么瓦格納磚格納的,統(tǒng)統(tǒng)喂狗去吧!
約莫過了十來分鐘,躺倒在鋪位上的我的耳中,傳來了杯盤刀叉之類一齊從餐桌上滾落到地板上去的聲響。然而我煞費(fèi)苦心地強(qiáng)忍著,固執(zhí)地不讓胃里的東西奪口噴出來。當(dāng)時之所以能夠那等英勇,乃是因?yàn)閾?dān)心染此暈船病的,或許僅為自己一人而已的緣故。虛榮這玩意兒,在這種時候,出人意料地似乎竟可以取代武士道的功用。
然而到了翌晨,至少一等船客中,聽說由于暈船,除了一位美利堅人外,竟無一人光顧餐廳。而且,那位非同凡響的美利堅人飯后還獨(dú)自一人坐在輪船的客廳里打字。聽到這話,我陡然心情舒暢起來。同時又覺得那美利堅人仿佛是個怪物。事實(shí)上,遭遇如此的驚濤駭浪而泰然自若,實(shí)非凡胎肉體之所能。那位美利堅人倘去做體格檢查,沒準(zhǔn)會發(fā)現(xiàn)生有三十九顆牙齒,或是長著條小小尾巴,諸如此類意外的事實(shí)亦未可知?!艺张f與馬杉君半躺在甲板的藤椅上,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大海卻似乎將昨日的暴戾忘卻得一干二凈,郁郁蒼蒼平靜如鏡的右弦邊,濟(jì)州島的影子遙遙在望。
二 第一瞥(上)
剛一步出碼頭,突如其來地,好幾十個黃包車夫便將我們包圍了。所謂“我們”指的是報社的村田君、友住君、國際通訊社的鐘斯君和我四人。說來車夫一詞給日本人的印象絕非邋遢的模樣。其氣宇軒昂,不無江戶氣派,令人頻生好感。然而中國的車夫,即便說他是不潔的化身,也不為夸張。而且乍一看去,人人長得奇模怪樣,這樣的家伙前后左右團(tuán)團(tuán)圍上來,伸出形形色色的腦袋,大聲地吼著什么,剛剛上岸的日本婦人之類,自然顯得頗為驚惶。就連我自己,在被其中一人扯住袖子時,竟也不由自主地差點(diǎn)兒退卻到人高馬大的鐘斯君背后去。
我們在沖破這黃包車夫的包圍之后,終于成為了馬車的乘客。誰知馬車剛一啟動,那馬便冒冒失失地一頭撞上了街角的磚墻。年輕的中國馭者怒氣沖天,噼噼啪啪地猛揍馬兒。那馬鼻子抵在墻上,徒然地抖動著屁股。馬車自不待言幾將傾覆。大街上迅速擠滿了圍觀者??磥碓谏虾L葻o決死的氣概,甚至連馬車也坐它不得。
俄頃,馬車再次啟動,駛抵架有鐵橋的河邊。河面上中國式的駁船密集如云,連河水都看不見。河沿上好幾輛綠色的電車平穩(wěn)地滑動。舉目四下里望去,全是三四層的紅磚建筑。柏油大道上,西洋人與中國人過往匆匆。而這萬國民眾,卻在頭裹紅巾的印度巡捕指揮下,規(guī)規(guī)矩矩地為馬車讓出路來。交通治理得井然有序,任如何以偏袒的眼光去看,也遠(yuǎn)非東京、大阪之類日本都會所能比擬。被黃包車夫和馬車的勇猛弄得不無驚悸的我,望著這晴朗的景色,心情逐漸歡暢起來。
未幾,馬車停在了昔日金玉均遭暗殺的、喚作東亞洋行的賓館前。于是率先下車的村田君給了馭手幾文錢。可是,馭手似嫌不足,輕易不將伸出的手縮回去,并且口角飛沫,喋喋不休地申訴著什么。然而村田君卻充耳不聞,管自拾階而上,直奔大門。鐘斯、友住二君也毫不理會馭手的雄辯。我頗為這個中國人感到歉疚。不過,心想也許在上海流行這做派,于是也跟隨其后匆匆走入門內(nèi)?;仡^一望,馭手卻似乎什么也不曾發(fā)生過似的,恬然坐在馭手座上。既然如此,又何必那般大嚷大鬧呢。
我們立刻被領(lǐng)到一間微暗卻裝潢得花里胡哨、陰陽怪氣的客廳。果不其然,這種地方即便不是金玉均,不知何時也會吃上一粒窗外射來的手槍子彈亦未可知。我正暗地里這么胡思亂想時,身著洋服、雄赳赳的老板,足趿啪啪作響的拖鞋,急匆匆地走將進(jìn)來。據(jù)村田君說,將這家賓館定作下榻之處,原是出自大阪報社澤村君設(shè)計的方案。然而這位精悍的老板大約是以為借宿與芥川龍之介,倘遭暗殺,頗不合算,于是便稱除了正門前的房間外,別無空房。走到那個房間一看,床不知何故竟有兩張,而且墻壁發(fā)黑,窗簾陳舊,連椅子也沒有一把像樣的——要之,倘不是金玉均的亡靈,絕非可安居之所。于是無奈,澤村君的原意只得化為烏有,在與其他三位商量后,移師至距此處不遠(yuǎn)的萬歲館。
三 第一瞥(中)
是晚,我與鐘斯君一道去一家名叫謝法德的餐館用餐。這里的墻壁也罷餐桌也罷,還算賞心悅目。跑堂的悉數(shù)為中國人,而左近的就餐客人中卻不見一張黃色的面孔。菜肴比起郵船會社的船上來,也至少要高級三成。我有鐘斯君做伴,“噎死”(Yes)、“鬧”(No)地說著英語,心情多多少少變得愉快起來。
鐘斯君悠然地吞食著南京米做的咖喱飯,一面敘述別后的情形。其中有這么一段故事,說是某日晚上鐘斯君——名后加上“君”字,便到底缺了朋友的感覺。他本是英吉利人,在日本前后住過五年。我于這五年之間(雖然吵過一次架)始終與他過從親密。我們一起去站席看過歌舞伎,一起在鐮倉海邊游過泳,也曾幾乎徹夜在上野的青樓里杯盤狼藉。那時他身穿久米正雄唯一一套做客穿的和服,猛然躍入旁邊的池塘里。對于他而稱君,首先便是對他不起,附帶再說明一句,我之與他親密往來,乃是他的日語高明的緣故,并非因?yàn)槲矣⒄Z說得高明?!f是某日晚間鐘斯君去某處的咖啡館喝酒,店里只有一名日本女招待,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此君平素一直像口頭禪一般,口口聲聲嚷著說中國是他的喜好(hobby),而日本是他的酷愛(passion)。尤其當(dāng)時是遷居上海不久,一定更是分外地懷念在日本度過的時光?!笆裁磿r候來到上海的?”“昨天剛到?!薄澳敲床幌牖厝毡締幔俊迸写凰@么一說,猝然眼淚汪汪地答道:“好想回去哇?!辩娝乖谟⒄Z句子中穿插進(jìn)“好想回去哇”,還重復(fù)了一遍。隨后微微一笑?!斑B我聽她這么一說,也變得awfully sentimental起來?!?/p>
用畢晚餐,我們在熱鬧的四馬路散步。然后前往咖啡巴黎將去覘窺一下跳舞。
舞池相當(dāng)寬敞。然而伴著管弦樂隊(duì)的樂聲,電燈光線忽紅忽綠,變幻著色彩,這一點(diǎn)卻酷似淺草。只是管弦樂隊(duì)的巧拙,則淺草根本不在話下了。盡管這里是上海,但畢竟是西洋人的舞廳。
我們坐在角落里的桌子旁,一面啜著茴香酒,一面觀賞一襲紅衣裹身的菲律賓少女和身著洋服的美利堅青年歡快地聯(lián)袂起舞。記得是惠特曼還是誰的短詩里說,年輕男女固然美,而上了年紀(jì)的男女的美則別有一番韻味。我一視同仁,當(dāng)一對肥胖的英吉利老夫婦舞至近前時,便不由得浮想起這詩來,覺得言之有理??墒歉嬖V了鐘斯后,我這特特的浩嘆,卻被他付之嘻嘻一哂。據(jù)說他看到老夫婦跳舞,不問其肥胖還是瘠瘦,總也難禁噴笑的誘惑。
四 第一瞥(下)
走出咖啡巴黎將時,寬廣的大街上行人已稀。拿出表來一看,才剛剛過了十一點(diǎn)不久。上海這座城市出乎意料地早睡。
然而那令人生畏的黃包車夫,卻依然有好些在街頭游蕩。而且他們只要看到我們,必定要吆喝聲什么。白天我跟村田君學(xué)了一句中國話:“不要!”不要自然就是用不著的意思。所以我但見到黃包車夫,立即便像念咒驅(qū)魔似的,連呼“不要不要”。這是自我口中發(fā)出的值得紀(jì)念的第一句中國話。我是何等欣欣然地將這句話拋向黃包車夫們,個中消息讀者倘不理解,那他一定從未有過學(xué)習(xí)外語的經(jīng)驗(yàn)。
我們靴聲大作,走過寂靜的街道。那街道左右兩側(cè),三四層的紅磚高樓幾乎遮蔽了滿天星斗。忽然街燈的光亮,凸現(xiàn)出寫有筆畫粗獷的“當(dāng)”字的當(dāng)鋪白壁。有時走過頭頂上方蕩著女醫(yī)生如何如何的招牌的人行道,有時又走過貼著南洋煙草招貼的白灰斑駁的墻壁。可是走了很久,卻總也到不了下榻的旅館,而大約是茴香酒作祟,喉嚨變得干不可耐。
“喂,有什么地方好喝上一杯?我渴得要死。”
“前邊就有一家咖啡館。再忍它一忍?!?/p>
這家咖啡館看來遠(yuǎn)較咖啡巴黎將之類低檔。涂成粉紅的墻邊,梳著分頭的中國少年,在敲擊著一架大鋼琴。而咖啡館的中央,三四個英吉利水兵,與面頰抹得通紅的女人們捉對跳著吊兒郎當(dāng)?shù)奈琛W詈笤谌肟谔幉AчT旁,一個叫賣玫瑰花的中國老婦人,在吃過我的“不要”之后,茫然地眺望著舞蹈。我覺得仿佛是在觀看一份繪圖小報上的插畫,畫的標(biāo)題當(dāng)然就叫作“上?!?。
正在這時,從門外吵吵嚷嚷地又闖進(jìn)來了五六個水兵。此刻最倒霉的,要數(shù)立在門邊的老婦人了。醉醺醺的水兵們粗暴地排闥而入時,老婦人挎在手臂上的花籃被撞翻在地。然而那幫水兵卻毫不理會,早已與正跳著舞的同伙們一起,瘋狂地亂舞起來。老婦人口中嘟囔著什么,彎腰去拾落在地板上的玫瑰。然而拾著拾著,這些花卻已被水兵們的軍靴碾為粉……
“咱們走吧?!?/p>
鐘斯似乎有點(diǎn)兒畏葸,無言地抬起龐大的身軀。
“走吧?!?/p>
我也立即站起身來。我們的腳下,玫瑰點(diǎn)點(diǎn)斑斑散了一地。我一面移步向門,一面想起了杜米埃的畫。
“唉,人生哪?!?/p>
鐘斯向老婦人的籃子里扔了一枚銀幣,扭頭問我:
“人生怎么啦?”
“人生便是撒滿玫瑰花的路嘛?!?/p>
我們走出咖啡館。門外照例停著幾輛黃包車,等待客人。車夫一看見我們,便從四面爭先恐后蜂擁而上。黃包車夫自然“不要”??纱藭r我發(fā)現(xiàn)除了他們之外,另有一位勁敵盯了上來。在我們身旁,不知何時那個賣花老婦絮絮叨叨地申訴著什么,乞丐似的伸著手??磥砝蠇D人在得到銀幣之后,似乎還打算讓我們的錢包再次大張??凇N覒z憫起被這貪得無厭的人所叫賣的、美麗的玫瑰花來。這位厚顏的老婦人和白天乘坐的馬車的馭手——當(dāng)然這并非上海首日見聞的全部,但令人遺憾的是,這又的的確確是我在中國的第一瞥。
五 醫(yī)院
翌日起,我躺倒了。而且又過了一日后,住進(jìn)了里見先生的醫(yī)院。病名據(jù)說是干性肋膜炎。既然患上了肋膜炎,縱是特特籌劃的訪華,也只得暫且宣告中止亦未可知。想到此,大覺心虛。我迅速致電大阪的報社,匯報住院的消息。于是報社的薄田氏回電道:“安心靜養(yǎng)?!痹掚m如此,倘若在醫(yī)院里住上它一兩個月,報社方面肯定也很為難。接獲薄田氏的回電,我雖然暫時放下了心,但一考慮到游記寫作的任務(wù),仍不由得心虛不已。
所幸在上海,除去報社的村田君、友住君外,還有鐘斯和西村貞吉等幾位學(xué)生時代的友人。這些友人不顧繁忙之身,始終前來探視。而且我多少負(fù)著作家云云的虛名,托其福每每有些素昧平生的客人送來鮮花水果之類。眼下枕頭邊這不就陡然摞滿了餅干罐子,頗難處置。(而這時前來濟(jì)困扶危的,依然是我所敬愛的諸位賢友知己。諸君在我這病人看來,人人健談得不可思議。)不唯辱承惠賜,最初素不相識的客人里,一來二往之間竟有二三人成了無所不言的知交。俳人四十起君即為其中一人,石黑政吉君也是一位,還有上海東方通信社的波多博君。
然而三十七度五分的熱度卻輕易不肯退去。由此看來,不安依舊是不安,每每青天白日的,竟會突兀地害怕起死來,坐臥不寧。我一心要擺脫這神經(jīng)作用的作祟,白天將滿鐵井川氏及鐘斯好意借我的二十來冊洋文書籍,逐一讀破。拉·莫特的短篇,蒂金斯的詩,翟理斯的評論,都是這一時期讀的。而夜里——此事連里見大夫也不得而知,我因?yàn)檫^于擔(dān)心不眠,每晚堅持不懈大吞安眠藥。即便如此還是常常在天明之前就會醒來,百般無奈。好像是王次回的《疑雨集》中有“藥餌無征怪夢頻”之句。這并非詩人有疾,而是詠嘆其細(xì)君重病的詩,但是用來吟詠當(dāng)時的我,可謂字字不虛?!八庰D無征怪夢頻”,我躺在床上,口中不知將這句子吟了多少遍。
其間,春天毫不留情地迅速老了去。西村說起了龍華的桃花。蒙古風(fēng)運(yùn)來滿天的黃塵,遮云蔽日。似乎已經(jīng)到了游覽蘇杭最好的季候。里見大夫隔日給我注射一針碘化鉀。我卻左思右想,何日才能從病床上起來?
(追記) 住院期間的事,倘要寫,也許還有許許多多可寫。因與上海似無太大干涉,姑且付闕。但有一點(diǎn)想補(bǔ)充,那就是里見大夫還是位新傾向的俳人。順便舉其近詩一例:
且加炭,圍爐閑話胎動。
六 城內(nèi)(上)
去上海城內(nèi)一游,系由俳人四十起氏引道。那是云暗天低的下午。馬車載著二人,沿著熙攘的街道,縱蹄直奔。兩旁有滿堂高懸紫砂色烤雞的店鋪,有令人生畏地陳列著形形色色煤油吊燈的商號。既有精致的銀器光芒燦爛、富麗堂皇的銀樓,也有“太白遺風(fēng)”的招牌已然陳舊、模樣寒酸的酒棧。我正欣賞著中國式的鋪面陳設(shè),馬車跑上寬闊的大街,猛然放緩了速度,鉆入了對面的一條小巷。據(jù)四十起氏說,從前這條寬闊的大街上,曾經(jīng)矗立著城墻。
下了馬車,我們隨即又拐進(jìn)了細(xì)細(xì)的橫街。與其說橫街,或許應(yīng)稱之為小弄堂方更恰當(dāng)。窄窄的小徑兩側(cè),鱗次櫛比排列著眾多的小店,有賣麻將用品的,有賣紫檀器具的。狹仄擁擠的屋檐下,遮天蔽日地吊滿了無數(shù)的招牌。人來人往,摩肩接踵。正窺覘著店頭陳列的廉價印石,不留神便撞上了什么人。而且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行人,大抵是中國的平民。我尾隨著四十起氏,幾乎是目不斜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踏著路石前行。
順著小弄堂走到盡頭,便望見了傳說中每有見聞的湖心亭。湖心亭聽上去似乎很堂皇,其實(shí)卻是個傾圮在即、荒廢之至的茶樓。而且看看亭外的水池,也浮著蒼蒼的水藻,以至辨認(rèn)不出池水的顏色。水池的四周有石磚壘成的稀奇古怪的欄桿。恰好在我們走到池邊時,經(jīng)過一位身穿淡青布衫、辮子長長的中國人。這里稍微提一句,依菊池寬之說,我屢屢在小說里使用諸如“后架”之類下等的詞匯,并說是因?yàn)閻圩髻骄?,自然而然受了蕪?sup>的馬糞、芭蕉的馬尿感化的緣故。我固然并非不欲傾聽菊池寬之說。然而事涉中國游記,倘不時時突破禮節(jié),則不可能有潑辣的描寫。倘以為是胡言,無論何人,試請他來寫寫看便知。言歸正傳。那位中國人悠悠地沖著水池撒起小便來。管他陳樹藩扯旗反叛也罷,風(fēng)靡一時的白話詩低迷不振也罷,日英續(xù)盟論甚囂塵上也罷,如此種種于這位男子而言,一定全然不成其為問題。至少這位男子的態(tài)度和表情里有一種令人作如是思的閑適。陰霾之下高高聳立的中國式亭子,下陳一灣病態(tài)的綠色水池,以及斜斜地注入這池中的隆隆的一條小便——這不單單是一幅憂郁可愛的風(fēng)景畫,同時又是我們老大之國辛辣可怖的象征。我癡癡地望著這位中國男子,凝視良久。然而不巧的是,似乎在四十起氏看來,這也算不得值得感慨的、新奇的景致。
“請看這兒,這路石上流著的,這些全是小便喲?!?/p>
四十起氏面露苦笑,三步并作兩步,拐過池邊去了。如此說來,果不其然空氣之中洋溢著一股郁悶的尿臭。剛一感覺到這尿臭,魔術(shù)旋即破敗了。湖心亭到底是湖心亭,而小便畢竟是小便。我踮起鞋尖,匆匆地追隨四十起氏而去,哪得閑沉醉于荒唐的嗟嘆。
七 城內(nèi)(中)
然后往前走了幾步,路旁坐著一個盲目的老乞丐。本來所謂乞丐,原是一個羅曼蒂克的存在。何謂浪漫主義?這是個爭論不休的問題。但至少其特色之一,似乎在于永遠(yuǎn)憧憬著諸如中世紀(jì)、幽靈、非洲夢,或是女人的道理之類不可知的某種東西。由此看來,乞丐要比公司里的白領(lǐng)階層來得羅曼蒂克,應(yīng)是理所當(dāng)然。然而中國的乞丐,其不可知則遠(yuǎn)不只一種兩種而已?;蚴翘稍谟晁亓氐拇蟮琅?,或是只著一身舊報紙為衣,或是舐著腐爛如石榴般的膝頭——要之,羅曼蒂克得令人不無惶惑。讀中國的小說,頗多浪子與神仙變化為乞丐的故事,那是由中國的乞丐自然而然地發(fā)達(dá)起來的浪漫主義。日本的乞丐不具備中國式的超自然的不潔,故而產(chǎn)生不出那類故事來,充其量不過是向?qū)④娂业淖I放放火繩槍,或是邀請柳里恭到深山之中喝杯茶水之類,便算是極盡能事了。這話拉扯得太遠(yuǎn)了。這位盲人老乞丐的模樣,也活脫是赤腳大仙或鐵拐仙人幻化的。尤其是他身前的路石上,只見用白墨整齊地書寫著他那凄慘的身世,字與我相比似乎也要漂亮幾分。我心中忖道,究竟是誰,為這乞丐代書身世?
走到前面的小弄堂,這下又排列著多家古董行。家家店內(nèi)千篇一律地雜然充斥著銅香爐、陶土馬、景泰藍(lán)、龍頭瓶、玉文鎮(zhèn)、螺鈿櫥、大理石硯屏、剝制的雉雞、令人提心吊膽的仇英之類,口銜水煙袋、身著中式服的店主人,悠閑自適地等待著客人上門。我順便逛了一下,就算是五成謊價,價錢仍不能說特別便宜。此話是回到日本后香取秀真氏取笑我時說的:要買古董,與其去中國,未若到東京的日本橋仲大街去徜徉為佳。
穿過林立的古董行,來到一座大廟前。這便是在彩色明信片上早已熟識的、名聞遐邇的城隍廟。廟里香客絡(luò)繹不絕地前來叩頭。當(dāng)然,那燒香的,還有那燒紙錢的,人數(shù)之多也超乎想象。大約得怪那煙熏火燎吧,梁間的匾額、柱上的對聯(lián),悉皆異樣地油光锃亮。尚未遭熏黑的東西,興許就只有那從天棚上垂下來的金銀二色的紙錢與螺旋狀的線香了吧。單單是這些,就已然如同方才的乞丐一般,足以讓我聯(lián)想起昔日曾經(jīng)讀過的中國小說了。更何況那左右兩排雁翅兒一般坐著的大概是判官像,抑或是端坐在正面的大概是城隍像,簡直就與看著《聊齋志異》啦《新齊諧》啦一類書的插圖一般無二。我大為敬服,置四十起氏的困惑于不顧,流連久久,不肯離去。
八 城內(nèi)(下)
此事如今已毋庸多言:在鬼狐傳奇閎富的中國小說里,自城隍起,其麾下雜役如判官鬼隸,亦皆不得閑。這邊廂城隍?yàn)樵趶T下借宿一夜的書生辟啟運(yùn)遇,那邊廂判官便把擾害街坊的賊人嚇得一命歸西?!绱苏f來似乎盡是好事了,卻又聽說還有那只消供上一盤狗肉便會為惡人幫兇的賊城隍,而因窮追有夫之婦而遭到報應(yīng)、被折了手臂砍了腦袋、將丑態(tài)公之于天下的判官鬼隸,也為數(shù)不少。僅僅靠書本知識,總不免有難于理解的地方,就是說情節(jié)盡管能夠領(lǐng)會,卻毫無真情實(shí)感。這正是令人徒喚無奈之處。而今親眼得睹這城隍廟,便覺得無論中國的小說寫得何等荒唐無稽,其想象得以產(chǎn)生的因緣,則一一可以肯首。像那位紅臉判官,也許真會仿效惡少的行徑亦未可知。而那位美髯的城隍,似乎也很適合在威風(fēng)凜凜的鹵簿儀仗擁衛(wèi)下,飛升夜空巡游。
如此胡思亂想之后,我與四十起氏一道逛了逛設(shè)在廟前的形形色色的貨攤。有賣襪子的、賣玩具的、賣甘蔗的、賣貝殼制的紐扣的、賣手巾的、賣花生的……此外還有許多臟兮兮的食品攤兒。當(dāng)然這里的游人之多,則與日本的廟會無異。迎面剛走來一個身穿華麗的條紋西服、佩紫水晶領(lǐng)帶夾的時髦的中國人,背后又上來一位手腕上帶著銀手鐲、纏足的小鞋只有兩三寸的舊式婦人?!督鹌棵贰分械年惥礉?jì),《品花寶鑒》里的奚十一——如此眾多的人群中,沒準(zhǔn)就有這般豪杰。然而諸如杜甫,諸如岳飛,抑或王陽明、諸葛亮似的人物,則蹤影也無。換言之,當(dāng)代的中國,并非詩文中所描繪的中國,而是猥褻、殘酷、貪婪的,小說中所刻畫的中國。欣賞陶瓷的亭臺、睡蓮、刺繡花鳥的廉價的偽東方主義,便是在西洋也逐漸不再時興。除卻《文章軌范》與《唐詩選》,便不知道別有中國存在的漢學(xué)趣味,在日本也大可以休矣。
接著我們掉轉(zhuǎn)頭來,從剛才那座坐落于池畔的大茶樓邊走過。伽藍(lán)似的茶館里,顧客并不擁擠??墒牵雰?nèi)時,云雀、繡眼兒、文鳥、鸚哥——滿天下的小鳥的啼聲,猶如肉眼看不見的驟雨一般,一齊向我的耳朵襲來。定睛望去,微暗的梁頭上,吊滿了鳥籠。中國人的愛鳥,我并非時至今日才知道。但是如此將鳥籠排列成陣,如此以鳥的鳴叫聲一決勝負(fù),卻是做夢也不曾想到的事實(shí)。身臨此境,甭說愛憐鳥鳴了,首先我就不得不慌忙塞起兩只耳朵,以免鼓膜被震破。我逃命也似的一面催促四十起氏,一面拔步便從這充滿刺耳叫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茶館飛奔而出。
然而小鳥的啼聲,并非僅限于茶館之內(nèi)。我好不容易逃出茶館,可從狹窄的街道兩側(cè)并排懸掛著的眾多鳥籠中,鳴囀聲片刻不停地傾瀉下來。不過,這可不是閑漢們?yōu)榱巳范屗鼈兲浣械?。那比鄰相連的,全是專售小鳥的店家(說實(shí)話,我至今仍未弄明白那些究竟是鳥店還是鳥籠店)。
“稍等片刻,我去買只鳥兒來?!?/p>
四十起氏對我說著,走進(jìn)了其中的一家。往前稍走幾步,那兒有一家油漆涂壁的照相館。我在等待四十起氏的時候,端詳著櫥窗正中放著的梅蘭芳的照片,一面想象著等候四十起氏歸來的孩子們。
九 戲臺(上)
在上海,僅有過兩三次觀賞戲劇的機(jī)會。我之成為速成的戲通,乃是去了北京之后的事。然而在上海看過的演員中,武生有名重一時的蓋叫天,花旦則有綠牡丹、筱翠花等,總之都是當(dāng)代的名伶。不過,在說論演員之前,倘不先介紹戲園子的光景,恐怕讀者不清楚中國的戲劇究竟為何物,難以彼此溝通。
我所去過的戲院中,有一家號天蟾舞臺。這是一座新建的白色三層建筑。其二樓三樓為半圓形,裝有黃銅制的欄桿,不待言,這一定是對當(dāng)代流行的西洋風(fēng)格的模仿。天頂上吊著三盞輝煌的大電燈。觀眾席里鋪著地磚,上面排列著藤椅。然而既然是在中國,哪怕是藤椅也不可掉以輕心。曾幾何時,我與村田君往這藤椅上一坐,便被畏懼已久的臭蟲在手腕上叮上了兩三處。不過在觀戲過程中,大體沒感到有什么不快,稱之為整潔亦無礙。
舞臺兩側(cè)各懸著一只大時鐘(不過其中一只停了)。下面則是香煙廣告,鋪陳著濃艷的色彩。舞臺上方的橫楣上,白石灰雕塑的牡丹與葉形裝飾中,大書著“天聲人語”四字。舞臺也許要比有樂座寬敞。這里已經(jīng)有了西洋式的腳燈照明裝置,而帷幕——說起帷幕,在區(qū)別一場戲與另一場戲時,全然不用帷幕,卻在更換背景時,毋寧說作為背景自身,會拉下蘇州銀行和三炮臺香煙即Three Castles的低劣的廣告幕布來。帷幕好像不論在哪兒,一律是由中間拉向兩側(cè)。不拉幕時,背景便將后方堵住。背景大多為油畫風(fēng)格的幕布,描繪室內(nèi)或室外的景色,新舊雜陳,其種類僅有二三種,因此姜維走馬也好,武松殺人也罷,背景卻一成不變。舞臺的左端,守候著手持胡琴、月琴、銅鑼等樂器的伴奏者,其中還可以看到一兩位頭戴鴨舌帽的先生。
順便交代一句看戲的程序。不管是一等還是二等,徑直入場便可。在中國,慣例是先入座,后買票,這一點(diǎn)甚為便利。一旦坐定,便有熱水浸過的毛巾上來,活版印刷的節(jié)目單上來,茶當(dāng)然也用大壺送來。此外西瓜子和廉價點(diǎn)心之類,只管“不要不要”即可。毛巾也自從目擊鄰座一位儀表堂堂的中國人拼命擦畢臉后又用它大擤鼻涕以來,目下也暫定“不要”。費(fèi)用連同付給招待的小費(fèi),一等記得好像大抵在兩元到一元五角之間。說“記得好像”,是因?yàn)槲易约簭奈锤哆^錢,總是由村田君代付的。
中國戲劇的特色,首先在于其響器的喧嘈遠(yuǎn)在想象之上。尤其是演武戲,即武打場面居多的戲時,好幾個大漢仿佛是動了真刀真槍一般,睨視著舞臺的一角,沒命地敲打著銅鑼,怎么也算不得“天聲人語”。實(shí)際上,尚未習(xí)慣時,我也是用雙手緊掩耳朵,方才能坐得住??墒菗?jù)說我們的村田君在響器平靜時卻會嫌不過癮。非僅如此,即使身在戲園之外,只需聽聽這響器的聲音,據(jù)說便大抵明了上演的是何種戲目。我每聽到此君說“那喧嘈聲可真有味兒啊”,心中便疑惑不已,弄不清此君是否精神正常。
十 戲臺(下)
反之,在中國的戲園里,不管是在觀眾席大聲說話也好,小孩子哇哇大哭也好,眾人卻并不特別以為苦。只有這一點(diǎn)是便利至極。因?yàn)槭侵袊氖虑椋苍S就好比看客不安靜也于聽?wèi)驘o礙一樣,這等響器也正因?yàn)槿绱瞬诺靡哉Q生亦未可知。君不見,我自己就在一幕戲之間接二連三地又是向村田君請教故事情節(jié),又是打聽演員姓名,又是詢問唱詞意思,而左鄰右舍的謙謙君子們,卻一次也不曾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中國戲劇的第二特色,是極度不使用道具。諸如背景之類這里也有,然而這卻不過是近來的發(fā)明。中國原來的舞臺道具,只有椅子、桌子和帷幕。山峰、海洋、宮殿、道途——無論是表現(xiàn)何種光景,除了布置這幾樣之外,連一根樹干也不曾用過。演員做出拉開沉沉的門栓的動作時,觀眾縱然不情愿也只得承認(rèn)那片空間里存在著一扇門。而當(dāng)演員意氣風(fēng)發(fā)地?fù)]舞著帶穗的鞭子,就應(yīng)當(dāng)認(rèn)定那演員的胯下有一匹驕矜不馴的紫騮之類正在引項(xiàng)長嘶。好在,日本人由于通曉能劇,立刻即能理解其竅門,將椅子、桌子堆積起來,說是山,咄嗟之間即能領(lǐng)悟。演員微一提足,告訴說此處有分隔內(nèi)外的門檻,也并非難以想象。不唯如此,甚至?xí)谶@與寫實(shí)主義有著一步之隔的、約定俗成的世界里發(fā)現(xiàn)意外的美。說至此想起一件至今未忘的事來,筱翠花在演《梅龍鎮(zhèn)》時,扮作旗亭少女的他每跨過門檻時,必定要從黃綠色的褲子底下一閃即逝地亮一亮小小的靴底。而那小小的靴底之類,若非這虛構(gòu)的門檻,斷然不能令人萌生那憐香惜玉的心情。
這種不用道具的特色,大致如上所述,在我們而言,毫不為苦。我所退避三舍的,毋寧是盤子碟子手鐲之類,普通小道具的處理太過隨便敷衍。譬如剛才提及的《梅龍鎮(zhèn)》,據(jù)我仔細(xì)查閱《戲考》,并非當(dāng)世的故事。說的是明武宗微行途次,對梅龍鎮(zhèn)旗亭少女鳳姐一見鐘情的舊事。而那少女手中的盤子,竟是繪有玫瑰花紋、描著銀邊的瓷器,一望便知那一定曾經(jīng)在某家百貨店的貨架上放過無疑。倘使梅若萬三郎身穿和服而腰挎西式佩劍登臺的話,其荒誕不經(jīng),自然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