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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中的黃宗英—與友人漫談

純愛:馮亦代黃宗英情書 作者:馮亦代,黃宗英 著


我眼中的黃宗英—與友人漫談

李輝

馮亦代、黃宗英結(jié)婚照

在山上還是一員健將

〇想先請你談?wù)勊膶懽鳌?/p>

?認識黃宗英老師之前就讀過她的作品,當(dāng)時主要讀她的報告文學(xué),后來我又買了她早期的一些詩歌、散文。她是一個演員,他們家里人的性格很像,包括她和黃宗江的文風(fēng)都很接近。黃宗江的文字也是跳躍性很強,也是不著邊際,好像是一把豆子撒得到處都是,但是還能收回來,黃宗英也是這個特點。演藝人家出身的她,有一種舞臺感,她演電影、演話劇,有這種舞臺上的蒙太奇的跳躍性,剪輯和文字就打通了,這是她的一大特點。另外,她是一個才女型的作家,別看她很早就從事演員工作,沒有受過正式的科班教育,但是她從小閱讀的東西很多,很愛學(xué)習(xí)。晚年以后,到了北京,她還天天去上函授大學(xué),還學(xué)英語。她一生都在學(xué)習(xí)。她讀了很多的作品,一個人的修養(yǎng)是由人生經(jīng)驗和文學(xué)的體驗構(gòu)成的。所以和同時代的女作家相比,黃宗英是非常有個性的。這種個性和政治也有關(guān)系,她是很敏感的,政治主題抓得也很緊,但是在寫作過程中,就和別人不同。比如說她選的人物是不一樣的,20世紀70年代末,寫科學(xué)家成為一個熱潮,徐遲寫了《哥德巴赫猜想》,后來寫了植物學(xué)家等這樣一些人物;黃宗英也寫科學(xué)家,但是她選的是與生態(tài)環(huán)境有關(guān)的團隊,比如說《小木屋》,不只是寫徐鳳翔一個人,實際上是寫一個團隊。在她晚年長達20年的時間里,《小木屋》一直是她創(chuàng)作的一個支撐點。在跟馮亦代結(jié)婚之后,她還最后一次進西藏,大家都勸她不要去,但是她還是堅決要去。第一她想拍紀錄片,第二還想繼續(xù)寫《小木屋》。她把文學(xué)真是當(dāng)成她的生命,所以投入地去想各種各樣的題目。

〇您說得很對,因為她跟馮亦代結(jié)婚是1993年10月份,她1994年的5月又去西藏了。太不可思議了,70歲的年齡。徐遲也拖著不讓她去。

?我們都勸她了,因為她本身身體也不是太好,所以那次去西藏回來之后,她的身體就徹底垮了。黃宗英的性格是與眾不同的,她想到的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就像她的黃昏戀一樣,她想到了馮亦代,兩人就較上勁,就要追到手,兩人就能夠溝通,最后真的走到一起。走到一起是完成她晚年愛情的過程?;橐鰧λ麄儊碇v,在一起生活并不是首要的,就像前面我們聊過的一樣,是晚年這種感情的寄托和宣泄,所以他們寫情書的過程,實際上是文學(xué)寫作的過程。而且因為隱私性很強,并不想讓別人知道,所以能講出很多很精妙的句子,甚至老人的那種談戀愛時候的萌動,甚至有點性感的對白都在這些情書里面體現(xiàn)了。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包括她后來的性格,包括為什么后面吃藥讓她安靜下來呢?她處于亢奮狀態(tài),所以她的創(chuàng)作,從20世紀50年代到現(xiàn)在,實際上整體來看,都是在一種亢奮狀態(tài)下進行的創(chuàng)作??簥^狀態(tài)下的寫作,能夠天馬行空,所以她的語言有一種不合規(guī)范的跳躍,而她的思路也是天馬行空的一種變化。我就覺得這樣一個人,在20世紀50年代能夠從演員很快轉(zhuǎn)到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文壇的一大幸運,也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現(xiàn)象。能寫作的演員,中國有幾個?包括后來的新鳳霞。新鳳霞不一樣,她本身是一個文盲,到了20世紀50年代開始學(xué)認字、寫字,寫回憶的文章,她的文字跟黃宗英的文字相比是完全不一樣的。有一個歌唱家也想寫作品,讓我推薦作品,我就推薦了《黃宗英自述》和《新鳳霞自述》,看完之后,她說還是更喜歡黃宗英。這就說明黃宗英是一個才女。這是一個很簡單的說法,實際上她是很有才氣,同時又很聰明的一個作家,她是把舞臺的各種感覺、銀幕的感覺和文字的感覺糅在一起,尤其是短文章,她的千字左右的文章是非常好的。哪怕到了80年代之后,她在《新民晚報》發(fā)表的那些小文章,寫完之后寄給我,我整理完之后就發(fā)給《新民晚報》副刊,像這些小文章都非常精彩,一小段一小段的故事,很有味道。所以,我想我們不談她寫的人物與時代的關(guān)系,光談她謀篇布局、起承轉(zhuǎn)合和她的那種開篇和結(jié)局的跳躍性的風(fēng)格,就這點從散文的寫作上來說,也是值得我們欣賞和認真研究的。

〇特別是當(dāng)下,我覺得黃宗英寫的怎么跟今天小朋友寫的那么像,跳躍性很強,動詞、名詞活用,這種短的句子,這種聲音嗖嗖嗖早就有了。

?對,有一個跟她可以相比的人是郁風(fēng),也是一個女作家,也是畫家。她的文章也漂亮,她的文章和黃宗英文章相比更多了那種書卷氣和文學(xué)性,但是那種跳躍性和那種神來之筆兩人很像。兩個人有一個特點,都喜歡寫信,信都寫得又長又好,這也是女作家很大的一個特點。黃宗英與馮亦代談戀愛的時候來往的書信,我認為就成為當(dāng)代文人之間戀愛情書的經(jīng)典之作,《沈從文家書》那種水準的。當(dāng)然,《沈從文家書》的文學(xué)性更強更經(jīng)典,但是感情的宣泄,兩人之間的東西,黃宗英表現(xiàn)得更強烈。編選他們的情書時,《純愛》也是琢磨了好久的一個書名。因為他們不是為了經(jīng)濟利益的愛情,也不是為了攀附名聲的愛情。你想,黃宗英、趙丹多大的名聲,馮亦代跟趙丹在文化界的影響力是不一樣的。一個是著名影星;一個是翻譯家、散文家,主要做外國文化的推廣。所以黃宗英選擇他,不是為了要找一個名聲更大的。“文革”之后,她經(jīng)歷趙丹去世之痛,她有一段時間是一個人的,那么這段時間,一個人就會等到一個新的人物。馮亦代是杭州人,在上海碰到之后,他重新讓黃宗英感到很不一樣的一個人出現(xiàn)在面前。黃宗英對很多陌生的領(lǐng)域都有一種極其強烈的渴望,想介入進去。像翻譯、像外國文學(xué),這都是黃宗英過去很欠缺的。她覺得跟馮亦代聊天,給馮亦代寫信,是一種快樂。到北京兩個人結(jié)婚之后,快80歲的人,她還去夜校學(xué)英語,每天在練英語。我去的時候,經(jīng)??吹剿趯W(xué)英語,不懂的就過去問一下馮亦代。兩個人晚年的戀愛,我認為是她生活的一種升華,讓自己更豐富。同時,她自己喜歡的東西,也是會堅決去做的,比如說她不顧一切地、不顧我們幾個人的勸阻,一定要去西藏,你想70多歲的人還去西藏。去西藏之前,她的身體已經(jīng)不好了,但是她就要去。黃宗英不光是學(xué)英語,她還上別的課,我去的時候看到她還做了一個課程表,上午做什么,下午做什么,都寫得清清楚楚。她是一個求知欲望很強烈、學(xué)習(xí)欲望很強烈的女人。而對她這個女人來說,與有知識、有文化修養(yǎng)、有世界文學(xué)視野的馮亦代走到一起,也是順理成章。馮亦代的文章主要是介紹西方文學(xué)的,文章寫得都很平淡,大多是一種介紹性的文章。馮亦代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帥哥,風(fēng)度翩翩。在1949年參加第一次文代會的時候,有的人在他的筆記本上題詞,稱他為寶玉,他其實是個很招女孩子喜歡的文人。那么,晚年的他和黃宗英走在一起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因為他有吸引黃宗英的地方。而黃宗英那種不顧一切的、充滿著熱烈詞語的情書,對馮亦代來講,也是他晚年的一個興奮點。

1992年,我們在什剎海為馮亦代過生日,我、我愛人,還有鳳子。鳳子是沙博理先生的夫人,也是復(fù)旦大學(xué)30年代的學(xué)生,學(xué)生劇團很有名的演員,曹禺《雷雨》《日出》等最初幾個話劇的所有女主角,都是她第一個扮演的;后來在重慶也是文藝界主要的人士之一。當(dāng)時,馮亦代住在三不老胡同,鳳子住在什剎海的后海那兒,兩家很近。從三不老胡同走出來,有一個杭州菜館,叫知味觀。我們四個人去吃飯,吃飯的過程中,馮亦代第一次跟我們說他跟黃宗英的事情。那時候比較早知道的是北京幾個人,我們和鳳子、黃宗江,后來與姜德明先生也說了這個事兒。后來,他們的婚禮在西長安街三味書屋舉行,當(dāng)時去了不少人。幾個書畫家送給他倆一批字畫,黃永玉、丁聰?shù)榷冀o他們送了字畫,現(xiàn)場也很熱鬧。他們在北京的這個婚禮是當(dāng)時文化界一大盛事,一件有意思的大事。

在這之后,他們在一起的生活也是很有意思的。馮亦代的房間很小,開始時他們在同一個房間里面,有兩張桌子,一人用一個。后來,因為黃宗英從西藏回來之后身體不是很好,就在隔壁房間也弄了一張桌子,就各人忙自己的一攤子事,忙完之后,會找時間坐在一起聊聊天。說得開心的時候,馮亦代也哈哈一笑,他們都很快樂。我覺得他倆走在一起,最后的幾年,互相之間是非常恩愛的。

我舉一個例子,馮亦代突然腦出血,住在中日友好醫(yī)院,我基本上每天會去一下。開始,馮亦代腦中風(fēng)之后不能說話,也不能寫字,那時候我們就拼命想讓他說話,讓他能手動。黃宗英買了一個黑板,我去買的筆,黃宗英就讓馮亦代每天在黑板上寫字,后來又拿毛筆讓他寫,教他說話,一教就是一個多小時,一個字一個字教,就像教演員說臺詞一樣,就這樣過了幾個月,馮亦代開始恢復(fù)說話了。在此之前,實際上他們之間有點矛盾,黃宗英一氣之下想走的,最終當(dāng)然沒有走。然后,馮亦代記憶也開始恢復(fù)了。我記得有一次醫(yī)生去檢查,問他是哪一年出生的,他說成了1957年。那是他被打成“右派”的那年。他記憶也不好,說話也不能連貫,只能說幾個字,后來黃宗英堅持不懈地訓(xùn)練他,每天讓他練,最后能順利地說出很多話來。再過兩年,馮亦代講話已經(jīng)不太行了,那個時候人都恢復(fù)了過去的樣子,只會講上海話,不會講普通話了。這就像楊憲益喝醉酒之后,只說英語,不說中文一樣的道理。

所以說,他們的晚年雖然有時吵吵鬧鬧,也鬧過別扭,好幾次鬧別扭是我在中間斡旋。有時候黃宗英一氣之下走了,馮亦代寫封信過來,我再去幫忙斡旋在一塊。因為我和他們在一起時間多了,覺得他們很好,每個人身上都有各自的缺點,但都是很有意思的人,都不是太大的事。他們兩人的情書,還有人家送的東西,雙方的孩子都不合適給,捐給什么地方也不是一個很好的歸宿。黃宗英說:“就放到你這兒,都給你。”我也不會說留到我這兒,先暫時有一個保存的地方。幾個月前,我又去上??此?,我說你還有信在我那兒,怎么辦?她說:“那怎么辦,還放你那兒吧。”她還專門寫了一個委托書交給我。我這個人做事情,一定要有個明確的說法,避免日后的麻煩。她所有的資料,我就收集起來分類,分得清清楚楚。來往的書信,別人寫給她的信,尤其她和馮亦代之間往來的書信,包括他們兩個各自給我的信,我都歸在一起。我還買到她的一些舊書,因為每本書對于黃宗英來講,都是一生寫作的紀念。有些書她自己都忘了。比如說買的最早的是《和平列車在向前行》,是她從演員轉(zhuǎn)為作家的第一本書,寫的多是散文;還有她的第一本電影劇本。到現(xiàn)在90歲了她還在寫。上次我去的時候,她剛好寫一篇小文章,談她生活上的一些細節(jié)。我?guī)Щ貋?,發(fā)表在《人民日報》大地副刊上。

○上海報紙副刊上有個她的專欄“天下都樂”,寫的都是小文章。

●對,不光“天下都樂”,最早是叫“雜拌集”,就是小文章,從她童年的故事開始寫起的小文章。后來返回上海以后,她還繼續(xù)在寫,賀小剛就給她在《新民晚報》上發(fā)表。她是閑不住的,她身體不弱的時候,你隨時到醫(yī)院去看她,她都在看書。這十年在醫(yī)院堆了一堆的書。我每次去她都會問你有什么新書,有什么東西。她的求知欲很強烈,這和一般的作家不一樣。

2008年的時候,我去看她,她堅持背唐詩宋詞,還背李清照的詞。與在北京的黃苗子通電話,她當(dāng)場背詩,“凄凄慘慘戚戚……”。她就是這樣一個追求生活質(zhì)量和文化質(zhì)量的人,這樣的演員真是不多,所以她能夠成為一個作家。同時,她也演戲、演電影電視劇,她還做紀錄片,《望長城》這可是“文革”之后中國當(dāng)代紀錄片的一個重要代表作。60多歲了,能夠把長城走一遍不容易。她是個閑不住的人,是個有創(chuàng)意的人,只要生命還在運動,她還會閱讀,她還會想一些東西。要死就死在閱讀和寫作上。她不會閑著無聊的,她就是這樣一個人,讓人很敬佩。雖然我在北京不會常去上??此?,但會想到她,逢年過節(jié)會打個電話過去,與她講幾句話問候她。她很堅強,確實很堅強。堅強靠什么?她就靠閱讀、寫作和回憶來擺脫現(xiàn)在的孤獨。

○她非常堅強。晚年寫的散文,我們原來認為她是在躲避某種東西,其實她是找到一種大愛。這個社會不需要太多的傷痕文學(xué),不需要太多負面的反思,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缺少的就是小小的快樂。人生的一些樂趣,我的聰明在哪里體現(xiàn),這種東西太少了。我覺得黃宗英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就自覺地在這樣寫,寫得也讓人動容。她覺得人生有意義,我為什么要這樣寫?

●是的,“文革”的經(jīng)歷,趙丹的經(jīng)歷,包括我編《趙丹自述》時,我也跟她做了一些訪談,都是含著血淚的敘述。雖然她過去在那個時代,是跟潮流跟得很緊的一個人,可能有不少人認為她很“左”。經(jīng)過“文革”動蕩之后,她對歷史是有很真切的感受。所以她對巴金的《隨想錄》非常推崇,不僅僅是因為巴金寫過好幾篇有關(guān)趙丹的文章。她與巴金的關(guān)系很好,“文革”期間干校又在一起,所以她對巴金的歷史反思感觸很深。她寫過類似文章,包括她寫《星》,敘述上官云珠的悲慘故事,寫得凄凄慘慘的,令人過目難忘。我覺得,進入90年代,有了這么一個晚年的婚姻之后,她對人生有了新的認識。歷史永遠都會有錯誤,而歷史的錯誤會給很多的人帶來很深的傷害,尤其是在趙丹的問題上,對她的傷害是很深的。怎么面對它?我想就像黃永玉寫長篇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他在扉頁上寫了三個詞:愛、憐憫、感恩。哪怕是傷害過他們的人,也不是靠直截了當(dāng)?shù)亟衣痘蛘咧淞R來解決的,更高的憐憫或者更高的一種責(zé)任,可能叫作包容,或者叫寬容,或者叫憐憫的一種心境。我想她也具有了憐憫之心。她一生太苦了,從十幾歲許配婚姻開始,遇到了多少災(zāi)難。這樣一個人,沒有一顆堅強的心,沒有豁達的心態(tài)和包容的心,那很難活得踏實。你讀她的回憶錄,很少有抱怨,更多的是一些細節(jié)的渲染,展現(xiàn)那個時代生活的風(fēng)貌、人與人感情交往的方式。她把譬如當(dāng)年夫妻之間的矛盾,或者人跟人之間的敵意,都隱到后面了,這是另外一種寫作方式。當(dāng)然我們不能說傷痕文學(xué),或者揭露性的文學(xué)就不好,每個人要根據(jù)每個人的性情、根據(jù)每個人的需要,判斷一個作品的高低。對于黃宗英這樣的人,她經(jīng)歷了太多的痛苦,看到了太多的風(fēng)云,多大的人物都見過,多小的人物她也親近過。所以,人們在她面前都是普通的,無所謂上和下,而是好和壞、對和錯的一種關(guān)系。什么叫洞察人生,或者領(lǐng)悟人生?這就叫洞察人生,所以她這種心態(tài)下寫出的東西,能夠很好地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或者告慰自己,或者讓讀者也能從中感受到經(jīng)歷過歷史災(zāi)難的人、經(jīng)歷過磨難的老一代人的心態(tài)是多么有意思。她的文章,我覺得還是值得我們慢慢地品味。雖然她的書不會是暢銷書,但是這種書還是會有讀者愿意看。

現(xiàn)在黃宗英還在繼續(xù)寫,我想她還會寫出一些好的東西來,哪怕她寫不出來了,我覺得也不要緊。讀她的作品,就能感受她的性格。

她有這樣的心態(tài),一個根基就是充滿童心。她好奇,童心是好奇的基礎(chǔ)。她很好奇,很多新的東西她都想試,這就使她能夠很堅強很樂觀地走到今天,而且能夠在病房里面依然關(guān)心著很多的事情。后來,言語不多了,寫信少了,身體也弱。2013年,我參加巴金研討會的的時候去看她,我覺得她的精神狀態(tài)還算不錯,比前兩年好多了,那年她虛歲90歲,我還拍了些照片發(fā)給大家看,大家覺得她真年輕,還是挺富態(tài)的樣子,很樂觀的樣子。我想她身邊的保姆小琴也是相當(dāng)好的,我借這個機會還是表達一下對小琴照顧黃宗英老師的謝意,她們有一種親人的感覺,這個也是不容易的。黃宗英有一個特點:待人平等?,F(xiàn)在的保姆跟了她20多年,她把她當(dāng)成自己的家人一樣對待。哪怕是對來照顧她的人她也是平等對待的,沒有感情障礙,這點很重要??梢娝@個人身上有一種博大的愛。

○非常好,謝謝你。我發(fā)現(xiàn)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到底是年紀不一樣,我們前面采訪的人都很苦情,他們都會掉眼淚,黃宗英很多的特點從你的嘴巴里講出來,我就覺得很有興趣,她可能不希望別人這樣講她。

●對,不想哭哭啼啼講她。

○如果沒碰到您,我們的節(jié)目就會往悲壯的調(diào)子走了。

●她是很樂觀的。我覺得要表現(xiàn)她的那種愛,那種樂觀,那種人生歷經(jīng)苦難之后的大徹大悟,或者叫作榮辱不驚的那種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一般人達不到。黃宗英了不起的地方就在這兒,她真是什么都見過的,什么都經(jīng)歷過的人,來什么事情對她都無所謂。我覺得這是她了不起的地方。

對于黃宗英來講,苦難是有的,她都經(jīng)歷過。巴金也是,巴金受的苦難也不少。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挨批判,“文革”期間開批斗會,在文化廣場開批斗會,還是當(dāng)時唯一的上海電視臺現(xiàn)場直播的;而且很多他過去培養(yǎng)的作家,“文革”時候?qū)懳恼屡兴?。但是“文革”之后,巴金寫的《隨想錄》里面,沒有點過任何一個直接批判過他的人名,從來不談別人,都是談自己,反省自己。因為“文革”的發(fā)生,他認為他們這代人每個人都有責(zé)任,與眾不同的境界就在這兒。傷痕不在于只說打你的人,而要講傷痕怎么形成的,人心怎么變壞的,包括自己怎么受屈辱的、被扭曲的。我覺得黃宗英也是如此,她這一點受巴金的影響很大。所以她寫趙丹主要的不是控訴,是一種對人性的理解、對人性的挖掘和對這個人命運的感慨,這才是最重要的。

在苦難的情況下,我們每個人應(yīng)該怎么處理?實際上,我們大家都經(jīng)歷過苦,但是經(jīng)歷了苦之后,對這個苦的判斷、感悟,是人生的另外一種境界了。一般人達不到,但是黃宗英能正視這種苦難。如果知道一些事情的話,她會難過,但是她會很快走出來,走出來就是靠寫作。好多苦難她都承受過,對她來說沒什么了不起的,所以,說黃宗英與眾不同是體現(xiàn)在這個地方。

每個人都有很艱難的事情,但是你仔細琢磨,哪個時代哪個年代沒有艱難的事情呢?哪個人哪個家庭都那么順呢?都一樣的,千百年都一樣,中外都一樣,那么就看每個人的定力和心態(tài)。這是最重要的,沒什么了不起的,該挺過來就挺過來,挺不過來你就挺不過來了。就這樣。能挺過來的人,一定有特殊的地方。黃宗英特殊的地方,就在于永遠對新的東西充滿好奇。只有對新的東西充滿著好奇的人,才不會永遠沉浸在過去的痛苦之中。新的好奇會讓她化解過去的東西,而且也能給現(xiàn)在的讀者帶來新的東西。我認為她的好多小文章,年輕人都可以看,可以弄成微信文字做推廣,那些短文章非常好的。我現(xiàn)在實在沒時間,不然,我都想把她的小文章弄成一段段的文字往外推,讓大家知道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是怎么想的。她在90歲的時候再看童年,包括婚姻的那種慘狀,她又是以什么心態(tài)在敘述?,F(xiàn)在的“80后”“90后”遇到的一些事情又算什么呢?我覺得拍攝黃宗英的這個專題片,能夠把一個老人歷經(jīng)苦難之后,晚年以這樣一種創(chuàng)作姿態(tài)、這樣一種對生活的感悟,提供給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看,可能會有一個對接點,對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會有啟發(fā)。包括我們過去拍的《蝸居》,就說現(xiàn)在怎么樣苦,其實我們這一代,包括過去的老上海人,哪一家不是蝸居呢?每一代有每一代的苦難和痛苦。痛苦都是走過來的。一個人的人生,永遠不會有那么順利的東西給你的,就靠你自己。黃宗英就靠她自己,用各種方式走到現(xiàn)在。

(根據(jù)2014年李輝與上海東方電視臺《黃宗英》專題片導(dǎo)演方雨樺的對話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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