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堪回首
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其實我本來還有個大姐,但是養(yǎng)到10來歲的時候去世了。后來才有了我哥和我,算得上老來得子,而我又是最小一個小孩。我爸在家是典型的專制主義,沒有人敢反抗他的話。生氣的時候,就連我哥也往死里打,揍得皮開肉綻,我哥哭都不敢哭。發(fā)怒的時候砸電視機,砸冰箱,沒有人敢說一句話。我媽也任由他砸,說反正是他賺的,管他怎么砸。就那么一直砸過來。但是自從我出生后,只要我一哭,他立即消火,拍著我的背不斷地哄我。我記得自己小時候哭著說:“爸爸,我怕!”后來他就不再砸電視機了。我媽說我受盡了我爸的寵愛。
他也會跟我說一說他年輕時候的事,說他坐過牢,挨過刀子,我媽就陪著他一路闖過來。那個時候我爸年紀已經(jīng)有些大了,有些發(fā)福,不過還是很好看,長得跟拍廣告的人差不多。我媽平時就是脂粉不施,也跟一貴族一樣。他出獄后,就靠假煙假酒起家,又趕上好時機,所以林家才發(fā)得那么快,稱得上一夜暴富。我現(xiàn)在想當時肯定也有偷稅漏稅之類的,所以后來倒了,才被人揪住不放。我小時候還到處搬家,租別人的屋子住,最高記錄一年搬過八次。不過我沒記憶,這些都是我媽為了教育我,特意告訴我的,說要憶苦思甜,居安思危。等我上學了,開始記事了,家里已經(jīng)有保姆和司機了。
不過我小時候一直笨笨的,我媽一直納悶,全家都那么聰明,怎么偏偏就生了個傻女兒呢?我跟我哥吵架的時候,我哥翻出我小時候的事罵我,是人就跟著走,傻不拉嘰的!那個時候我媽還商量著要不要到鄉(xiāng)下領養(yǎng)個兒子,等他們二老歸天后,就由他來照顧我一輩子,說得有來有去的。這事是一個大笑話,我們親戚都知道,長大后,還有人拿這件事取笑我,我差點一頭撞死。幸虧只是口頭上說說,不然人家跟著林家倒一輩子霉。
中考的時候,我憑實力考上了全省最好的高中,別人一直以為是我家花錢走后門進的,大家都知道我家有錢。通知書寄到我家的時候,就連我媽都不相信,左看右看,確定不是假的,才連連說我走狗屎運。還特意跑去問我爸有沒有打通關系,我爸大手一揮,得意揚揚地說我林德民的女兒就是聰明。后來我媽才不再說我傻了。其實,我只不過開竅開得晚,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大器晚成!
我爸還在的時候,我從來不知道錢的好處,也不會花錢。兜里整天揣著一大疊的百元大鈔,我只當是廢紙。我小時候買東西從來不知道要找錢的,也怪不得別人說我傻。我上初中后才認全了人民幣。只是當時也不需要知道罷了,衣食住行,一切自然有人打理。幸虧這樣笨,一直懵懵懂懂,糊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后來林家樹倒猢猻散,一夜之間倒了,經(jīng)濟上我也不大在意?;蛟S是傻人有傻福吧??墒侨藚s是從此變了,怎么能不變呢?!
不像我哥,他一直是太子爺。我爸在的時候,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爸罵他沒出息,卻不大管他。反正整個林家將來也是他的,管他怎么敗,敗了就知道教訓了。哪知道,還沒等到將來,林家就敗了。我哥那時候沒有參加高考,反而跑去緬甸賭博,輸了1000多萬,我爸也睜只眼閉只眼。這些事,我爸看得很通透。他就是死,也沒有狼狽過。一夕之間,林家乍逢大變,我哥心里一定分外難受。林家突然敗了,最苦的是他。世上的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他一下子從云端掉下來,頃刻間受盡眾人的白眼,所以他發(fā)誓一定要出人頭地,光宗耀祖。怎么出人頭地,光宗耀祖?說來說去還是錢。所以我一直不贊同他的做法。我一直都不執(zhí)著于錢,反正以前也沒有什么概念。
這些只不過是極小極小的一部分回憶,可是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爬起來,扭開床頭的臺燈,找到安眠藥,也不用水,就著唾沫咽下去了,隨后在藥物的幫助下迷迷糊糊地睡去。我應該好好地休息,明天還要上班。陳年往事,不想也罷。其實也沒什么好想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頭有些暈暈地去上班。第一個到,開了專柜的玻璃門,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在收銀臺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條領帶,已經(jīng)撕了標碼??吹胶蟛畔肫饋硎撬瘟铐f買的,昨天晚上東西太多,又急著走,這種小件一時不察,可能就落在這兒了。李欣一推門,進來就問我:“木夕,聽說你昨天晚上賣了一大單,頂我們一個月工資了?!甭冻黾攘w慕又嫉妒的表情。我忙說:“哪兒呢哪兒呢,運氣好,瞎貓碰上死耗子。”她甚為惋惜地說:“早知道就晚點下班了?!卑匆?guī)矩,這提成本來該是她的,突然飛了,也難怪她心有不平。我笑笑,轉開話題:“昨天晚上那顧客落下了一條領帶。”然后遞給她看。
她說:“那怎么辦?他會記得過來拿嗎?”我搖頭,說:“不知道,不過他留下電話號碼了?!彼叩皆囈麻g換工作服,聲音遠遠地傳過來:“那你記得打個電話通知他來拿?!蔽冶緛砭痛蛩氵@么做,只不過想轉開話題罷了。現(xiàn)在還早呢,等晚點再打。然后忙著查貨,補貨,入貨,配貨。我擦了把汗走出來,李欣將一大堆衣服往我手里塞,熱情地說:“木夕,幫個忙行嗎?”那笑極其刺眼,我愣住了,還來不及接住,她已經(jīng)放手了。幾件毛衣掉在地上,她也不理會,不知道幫個手,轉頭就走。我抱緊衣服,艱難地彎下腰,斜側著身體,等將衣服全部撿起來的時候,出了一身的汗。
這本來是她的事卻推給我,也不真心誠意地請人幫忙。嘆了口氣,雖然不滿,還是一件一件掛起來,按號排好。反正新人到哪都被欺負,喝口水就沒事了。我跑到庫房喝水,她倒好,蹺著腿坐在那里打電話,說得咯咯直笑。我提醒她:“李欣,外面模特身上的衣服該換了?!彼孜乙谎?,氣沖沖地說:“你沒看見我打電話嗎?等會兒說不行嗎?”我壓下火氣,水也沒喝就走出來。帶上門的時候聽到她對著手機說:“沒事,就一缺心眼兒的?!蔽覛饧?,這不明擺著惹我嗎!恨不得沖進去甩她一耳光,竟敢罵我缺心眼兒!
不跟她這種人計較,拿了大庫的鑰匙和拖車,干脆去大庫出貨,離她這條瘋狗遠點。等我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有客人了,模特身上的衣服還沒換。管他呢,又不關我的事。我跑到里面去熨風衣,沒過多久,珠珠背著包進來,她今天晚班。脫下外套沖我說:“李欣今天怎么了?店長正在教訓她呢。說她客人都上來了,模特身上的衣服還沒換好?!蔽颐ζ睬澹骸安恢腊?,我一直在熨衣服。”活該!
更讓我氣憤的是,她氣急敗壞地沖進來責罵我:“木夕,我忙著,你就不知道替模特換換衣服?!”我覺得沒有比這個更荒謬的事了,這關我什么事!體諒她吃了一肚子的火,好聲好氣地說:“我到大庫出貨去了?!彼謶崙嵅黄降卣f:“你這人怎么這樣,拿提成就會拿了,事就不做!”原來還是為了錢。按照我以前的脾氣,她絕對少不了一頓好打。不過我安穩(wěn)地坐在那里,照舊熨我的衣服。
店長進來查貨,她連忙噤聲,裝作喝了口水,然后快速出去了。店長笑說:“木夕,你好本事呀,昨天賣了那么大一單,咱們這個月的任務不用擔心完不成了。”我笑:“嘿,運氣好。店長,還是那么說,我八你二,不過我現(xiàn)在急需用錢,你能先將提成給我嗎?”她搖頭:“不行,公司里沒有這個規(guī)定?!蔽乙а溃A送Uf:“店長,你如果現(xiàn)在就給我現(xiàn)金,那我七你三好了。”她看了我一下,隨即說:“我明天再給你吧。先給你墊著,今天身上沒那么多?!蔽尹c頭,說:“謝謝店長!我會努力工作的!”還謝她?吃人不吐骨頭!
下午2點的時候,我就下班了,難得有半天的假。我換好衣服出來,隨便打聲招呼就走了,今天真是夠晦氣的。打開包拿錢的時候,看見包裝好的領帶,才想起還沒給宋令韋打電話呢。我一邊對著操著濃重四川話的服務員要了碗擔擔面,一邊掏出手機才反應過來手機早就停機了。
想了想,跑到外面的報刊亭問:“老板,移動充值卡一張?!彼麊栆?00還是50的。我咬著嘴唇問:“還有沒有30的?”他翻了下說有。我舒了口氣,遞出50塊錢。我身上就只剩這么些錢了,等一下還要付飯錢。我接過找的零錢叫起來:“這30的充值卡賣多少?”老板說:“32。”我氣得不行,連聲說太黑了太黑了。那老板說:“姑娘,外面都這個價。您嫌貴,那就買50的,50的就賣50,100的賣99。”我撐著腰追問:“以前不都賣31嗎?”他“嘿”一聲,說:“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一邊往回走一邊自言自語:“這年頭,什么都漲價,就人不漲價!”
充了錢,手機總算正常運作了。移動公司就這么勢利,沒錢理都不理你!我捧在手里親了一下,然后閉上眼睛,努力回想昨天見到的一串號碼。我邊吃面邊撥了一個號碼,希望沒記錯。幸好接通了,聽到對方“喂”了一聲。我小心翼翼地問:“宋令韋嗎?”他問:“您哪位?”我心里得意了一下,記性就是好呀。趕緊坐正身體說:“我是林艾。是這么回事,你有條領帶落在我們店里了,你還過不過來拿?”他說:“不要了。”我說“行”,立即掛了電話。切,不要我拿到網(wǎng)上去賣掉,好歹能換一頓飯錢。
一碗面還沒有吃完,他電話又打過來:“你現(xiàn)在在哪?”我說在成都小吃吃飯。他說:“那領帶你給我送到公司來吧,我急著換。”我匆匆喝了兩大口湯,連最討厭的香菜也吃進去了。循著地址找上門去,自動玻璃門還打了我一下,胳膊有些疼。乘了電梯上去,玻璃門關得死緊死緊,旁邊有密碼鎖,我瞪著里面的人,有些郁悶?,F(xiàn)在怎么辦,我又不知道密碼,進都進不了??偛荒艹吨ぷ釉谵k公樓里叫,人家當我是瘋子。
正愁眉苦臉,有人出來,我見機一閃身就進去了。走到前臺,那小姐叫住我,問:“小姐,您有什么事?”我說找宋令韋。她用懷疑的目光打量我,問我有沒有預約。我極度不耐煩,又不是拜見皇帝,還得受她查問!沒好氣地說:“宋令韋讓我來的?!彼⒓磽Q了笑臉,說:“哦,是宋總讓你來的呀。宋總辦公室不在這層,在25層。”中宏夠有錢的呀,辦公大樓居然占了四層。
我被人領著進了25層,連受了好幾番的盤查。一個秘書模樣的人對我說:“宋總剛進去開會了,你坐在外面等等吧。”臉色不太好,我又沒招她沒惹她,有必要這樣對我嗎?仔細觀察了一下,似乎整個樓層的人臉色都不大好。我悄聲問旁邊一個人:“哎,發(fā)生什么事了,怎么個個像大難臨頭似的?”他撇了撇嘴說:“確實是大難臨頭?!蔽液鋈宦牭嚼锩?zhèn)鱽砀呗曊f話的聲音,語氣很不好,挑眉問:“怎么個大難臨頭法?”那人很幽默,用手一比,做砍頭狀,用唇語說:“老總!”原來是宋大公子發(fā)飆了。我識相地不敢趟這趟渾水,找到先前的秘書,說:“小姐,這是宋總讓我送過來的領帶,您待會兒交給他行嗎?”她問有沒有給錢,我連忙說付了付了,一溜兒煙溜了。
吃飽喝足,萬事皆足,就算天塌下來也壓不到我,反正有比我高的,何況僅僅是宋大公子隔著墻開火。我下了樓,慢慢在街上溜達,悠閑自在。陽光不錯,就是風有點大,不過已經(jīng)習慣了,北京這地兒不刮風那才叫奇怪呢。走進一家品牌鞋店,新款的靴子剛剛上市,我對一款牛皮小靴喜歡得不得了,左看右看。店里的小姐一個勁地讓我試穿,說試試吧,沒關系。試著試著就讓你買了,我自己就老做這種事。我臉皮一向厚,試了就不買,任由別人瞪著我揚長而去。不過這次卻說:“不試了,身上沒帶錢。等下試了合適,又買不了,心里難受?!眳s賴著不走,掉頭去看其他的鞋子。那小姐聽到我說沒錢,立即將我晾在一邊,我也不在意,省得后面跟個跟班,盯賊似的盯著你。
轉了一圈,還是發(fā)現(xiàn)原來那雙靴子好看,看了看價格,我再賣幾單大件都買不起。思量了一下,等到天寒地凍的時候,這靴子就該打折了,然后從現(xiàn)在開始努力存錢,是不是就可以買了?隨即甩了甩頭,覺得自己為了一雙鞋子,真是瘋了。不過實在喜歡,對小姐說:“這靴子我試試?!?/p>
她有些不情愿地走過來。我笑嘻嘻地說:“這雙靴子好漂亮呀,真想買,可惜沒錢,試試過過癮也是好的。”她見我態(tài)度隨和,也笑說:“你真是有眼光,這靴子我也很喜歡,穿著可舒服了。里外都是純牛皮的,設計又是最新款,今年很流行的?!蔽倚φf:“那我能試試嗎?”她說沒問題,問我要多大號的,“咚咚咚”地跑到庫里面找靴子去了。其實售貨員最無聊了,整天守著柜臺,你能陪她聊聊天瞎扯什么的,把自己當成她的朋友而不是上帝,人家可愿意為你服務了。
我坐在軟墊上歇著。她將靴子遞給我,說:“看不出來呀,你長得挺高的,卻穿36碼的。”我笑說:“誰叫我腳小呢?!彼戳搜壅f:“嗯,腳很漂亮?!蔽已b作吃驚地說:“穿著襪子你都看得出來?”她有些得意,說:“我就吃這行飯的,看不出來就不用混了?!蔽以龠m時地稱贊兩句。她很熱心地蹲下身子為我整靴子上的帶子。我想大款上這兒也就這待遇了。
站起來走了兩步,覺得腰桿都直了。她連連稱贊:“人長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蔽摇昂俸佟毙α艘幌?,說:“哪有美女你長得漂亮呀?!彼晃曳Q贊得心花怒放,說:“你如果要這雙靴子,我用自己的員工卡給你打折?!蔽衣柤纾骸拔夷馁I得起!”她沒有一個勁地勸說,只說:“沒事,這靴子再過一個月鐵定打折,你到時候再來買。”我有些心動,兩個人互相交換了電話號碼。正脫下靴子的時候,有人推門,風鈴叮叮作響,她連忙去招呼客人。脫得有些費力,我換好鞋子站起來,手上提著靴子說:“哎,這靴子我擱這兒了?!碧ь^一看,怔了下,連忙笑說:“宋令韋,你怎么在這兒?”這是女鞋,他總不可能來買鞋子吧?
他看了我兩眼,才說:“我路過,恰好看見你在這里,所以進來。對了,領帶呢?”我吃驚地說:“我給你秘書了,她沒跟你說?”他點頭表示知道:“她大概還來不及說。”他心情像是很不好的樣子,大概是剛才冒火的后遺癥。秘書自然不敢在這個當口招惹他。他見我要出來,問:“你不買了?”我搖頭,對那小姐殷勤地說再見。他隨我一同出來。
他問我要去哪。我說難得放假,隨便走走,問他想去哪。他嘆了口氣說:“哪里都想去,哪里都不想去。”我見他那個樣子,不由得說:“宋令韋,你別郁郁寡歡,愁眉苦臉好不好?難道我欠你錢?”他忽然調侃說:“錢沒欠,不過倒是欠了人!”我罵道:“你想死就說!有心情說笑了,那我走了?!彼∥遥f:“林艾,你別走,我今天心情真不好?!蔽也豢蜌獾卣f:“你心情不好找我有什么用?你找其他人逍遙去唄!”他說:“我哪里有時間認識其他人?!”我“切”了一聲,說:“那也不關我的事?!彼粷M地說:“林艾,我們好歹是熟人,你就這樣?”
那么大一個公司壓在肩上,表面上看起來風光,暗地里卻是這樣的悶悶不樂。我投降,說:“那你要怎么辦?陪你軋馬路?別笑掉人的大牙。”他問:“你心情不好怎么辦?”我迅速地說:“睡覺!”他罵:“豬!”當然只能睡覺,在安眠藥的作用下。我唉聲嘆氣:“宋令韋,我怕了你了,你能不能有點精神?算了,算了,我?guī)闳€地方?!蔽腋宪嚕甘舅麃淼轿易〉母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