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佺期·三首
沈佺期(?—713),字云卿,相州內黃(今河南內黃)人。他上元二年(675)中進士后,當過協(xié)律郎、通事舍人、考功員外郎、給事中,因受賄入獄,剛放出來不久又因與武則天寵臣張昌宗、張易之關系密切被反對二張的人貶斥,流放到嶺南州(今越南榮市),后來被赦北歸,一直當?shù)街袝崛恕⑻由僬彩隆?/p>
沈佺期和宋之問并稱“沈宋”,以創(chuàng)建近體詩律而聞名,但是把這樁詩歌語言形式變革功勞完全安在他們頭上多少有些不妥,因為近體詩律從魏晉以來逐漸成熟,到初唐已經差不多瓜熟蒂落,像“四杰”、杜審言等就寫有不少合轍中矩的近體律絕詩,并不能說沈宋就是近體詩律的“創(chuàng)始人”。清人錢良擇《唐音審體》所說的“律詩始于初唐,至沈、宋而其格始備”雖然是千口一詞的公論,但它實際上只不過沿襲了唐代獨孤及、皎然一直到歐陽修《新唐書》的現(xiàn)成說法,而這些人的說法又多少有些詩歌史家為確定坐標而簡單化的意味,就仿佛地理學家為一條長江分段不得不求助于江岸的顯著標志。當然,沈、宋的確是當時詩壇上擅長寫近體律詩的詩人,正因為如此他們成了后人所選中的標記,用他們來顯示詩歌語言形式的演進軌跡。不過,沈、宋本人卻未必有自覺創(chuàng)建詩律的意識,而更多地是在一種普遍的審美風氣推動下,不自覺地承繼了六朝以來詩歌語言形式整飭化和四聲平仄二元化的趨勢。以七律為例,按清人方世舉《蘭叢詩話》的說法,“五言猶承齊梁格詩而整飭其音調,七言則沈、宋新裁”,但就是沈德潛極為推崇“骨高氣高色澤情韻俱高”、“擅古今之奇”的《古意呈補闕喬知之》和《龍池》(《說詩晬語》),也被后人看出新舊參半的痕跡,清人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序例》就偏以它們證明七律“出于樂府”而不是沈宋獨出新裁。不僅僅因為這兩首詩都用了樂府題,其實那半敘事半抒情的方式和不那么緊縮凝練的語言都殘存了樂府的馀味;另一個清人吳喬《圍爐詩話》卷二則偏以《龍池》為例猜測律詩之前還有一種“古律詩”,這個“古”字正好說明這種號稱“近體”的詩歌語言形式并不是沈、宋的發(fā)明而是逐漸演化而來的體制,就是在沈、宋筆下仍在不斷變化尚未定型的過程中。因此,以沈、宋為近體詩律創(chuàng)建的標志并不等于沈、宋創(chuàng)建了近體詩律,也不等于到了沈、宋詩律就已定型,就仿佛我們以重慶、武漢為長江某段的標志并不等于長江在重慶、武漢就自動停頓一樣,標志只不過是為了幫助人們識別與記憶的方便而設立的符號,當然這并不否認沈、宋二人聲韻諧和對仗精巧的作品也的確促成了近體詩的成熟。至于沈佺期的詩,當時文壇領袖之一張說曾評以“清麗”二字(《唐才子傳》卷一),這“清麗”二字大體吻合沈佺期詩著色鮮麗、用詞雕琢的風格,但清麗便不免有些柔弱,缺乏猛銳的感情力度,這仿佛是宮廷詩人的通病。明人陸時雍說他“安詳合度”(《詩鏡總論》),這“安詳合度”是說沈佺期寫詩時感情不溫不火,雍容平和,但安詳合度就不免沒有個性,完全違反了“憤怒出詩人”或“窮而后工”的規(guī)律。特別是沈佺期寫詩不夠聰明,缺乏想象力,不得不牽惹一些典故麗詞,襲用一些六朝詩境,這使得他的詩缺少精警而新穎的意思,常常不耐讀,還不時泛出六朝人的底色來,像他常常被人提起的那聯(lián)“人疑天上坐,魚似鏡中懸”(《釣竿篇》),譬喻和想象倒很奇特,也曾被李白、杜甫、許渾及宋徐俯借用在自己的詩詞里(見李白《江上贈竇長史》:“人疑天上坐樓船,水凈霞明兩重綺”、《清溪行》“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里”、杜甫《小寒食舟中作》“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許渾《村舍二首》之二“魚下碧潭當鏡躍,鳥還青嶂拂屏飛”、徐俯《鷓鴣天》“明月棹,夕陽船,鱸魚恰似鏡中懸”),但實際并非他的發(fā)明而是挪用了東晉王羲之的兩句話“山陰路上行,如在鏡中游”和南朝陳釋慧標《詠水》的兩句詩“舟如空里泛,人似鏡中行”(參見《優(yōu)古堂詩話》《升庵詩話》卷五)。而同樣用剪刀隱喻春之將至,他的“寒依刀尺盡,春向綺羅生”(《剪彩》)未免笨拙,似乎趕不上宋之問“今年春色早,應為剪刀催”(《奉和立春日侍宴內出剪彩花應制》)來得自然,更趕不上賀知章“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詠柳》)來得新巧。
夜宿七盤嶺①
獨游千里外,高臥七盤西。
山月臨窗近,天河入戶低。
芳春平仲綠,清夜子規(guī)啼②。
浮客空留聽,褒城聞曙雞③。
① 七盤嶺:在今四川廣元市東北,嶺上有七盤關。
② 平仲:銀杏;子規(guī):杜鵑。舊時有銀杏象征清白的說法,左思《吳都賦》“平仲君遷,松梓古度”,李善注引劉成曰“平仲之木,實白如銀”,沈佺期可能借寫銀杏來暗示自己為人清白;子規(guī)古時相傳是古蜀王望帝杜宇之魂所化,春天里時時哀鳴“不如歸去”,沈佺期寫夜間子規(guī)啼聲,可能用來寄寓自己背井離鄉(xiāng)的愁思。
③ 浮客:飄零在外的人;褒城:今陜西關中北面;末句的意思是已經入了蜀地,遠遠地還能聽見褒城的晨雞報曉聲,暗示自己心系故地,又暗示一夜未眠。
雜詩①
聞道黃龍戍②,頻年不解兵③。
可憐閨里月,長在漢家營④。
少婦今春意,良人昨夜情⑤。
誰能將旗鼓,一為取龍城⑥。
① 原為三首,這里只選一首。
② 黃龍戍:唐代東北要塞,在今遼寧開原西北。
③ 解兵:停戰(zhàn)撤兵。
④ 因為閨中和軍營在同一輪明月照耀下,所以在遠征邊塞的丈夫看來,這輪昔日在家共同賞玩的明月總在營中伴隨自己,讓自己想起昔日團聚的歡樂。
⑤ 良人:丈夫。這兩句寫閨中少婦與營中丈夫的相思。
⑥ 將:率領;龍城:匈奴的名城?!稘h書》卷九十四《匈奴傳》“匈奴諸王長少五月大會龍城,祭其先、天地、鬼神”,又卷六《武帝本紀》“遣車騎將軍衛(wèi)青出上谷……青至龍城,獲首虜七百級”,后來顧炎武《京東考古錄》便指出六朝以下,文人多用“龍城”指代敵方要地,用衛(wèi)青故事比喻一戰(zhàn)而捷。這兩句的意思和后來王昌齡《出塞》“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李白《子夜吳歌》“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相似,并不是要偃旗息鼓地撤兵罷戰(zhàn),而是要一舉獲勝凱旋,并不想窮兵黷武征戰(zhàn)不休,而是想速戰(zhàn)速決家人團聚,這仿佛代表了大多數(shù)唐代文人對戰(zhàn)爭的心情。
古意呈補闕喬知之①
盧家少婦郁金堂②,海燕雙棲玳瑁梁③。
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④。
白狼河北音書斷⑤,丹鳳城南秋夜長⑥。
誰為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⑦。
① 這首詩在《樂府詩集》中題作《獨不見》,歸入“雜曲歌辭”一類,但不少人卻認為它是一首七律,明代詩人何景明就以它為唐代七律的卷首之作。其實從它意脈流貫圓暢、語句比較疏朗、下字不避重復等語言特點來看,它的確像樂府,明代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就指出它“末句是齊梁樂府語”,但七律本身就與樂府有淵源關系,這首詩平仄大體合律,中間兩聯(lián)對仗首尾不對仗也基本入格,所以說是七律也不錯。補闕:掌管諷諫的官;喬知之:武則天時代當過右補闕,后被武承嗣殺害。
② 《樂府詩集》卷八十五南朝梁武帝《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十五嫁為盧郎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寫的是一個名叫莫愁嫁給盧郎的少婦,后人往往以她指代少婦;郁金堂:就是堂上燃著郁金蘇合香。
③ 玳瑁:本是一種海龜,龜甲黑黃相間呈半透明狀;玳瑁梁:漆得像玳瑁色澤的房梁。這句用“雙棲”反襯盧家少婦的孤獨寂寞,用“郁金”、“玳瑁”的華麗反襯盧家的清冷空寂。
④ 寒砧:指寒風冷水中搗衣的砧杵相擊聲,砧是承托衣物的大石塊,古人九月將換冬衣,所以家家洗衣準備冬裝。在搗衣聲中,黃葉紛紛墜落,這時最容易引起對遠行親人的思念,所以下面緊接著就寫到了遠在遼陽守邊十年的親人。遼陽:指遼東一帶。
⑤ 白狼河:即今遼寧的大凌河。
⑥ 丹鳳城:指長安。相傳秦穆公女兒弄玉吹簫引鳳到咸陽,因而以“丹鳳”為城名,長安與咸陽緊鄰,所以也可稱“鳳城”。
⑦ 誰為:為誰。流黃:黃紫相間的絹,這里指帷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