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
初夏,霧都
初夏,校園
初夏,江風
凌晨的夜啤酒
初夏,江上
初夏,潮氣
初夏,陣雨
初夏,霧都
2013年,重慶的夏,幾乎從4月就開始了。
灼熱的陽光蒸騰著嘉陵江水,一層熱霧就悶住整座城市。
悶熱潮濕的傍晚,十幾平方米的出租屋里,一只蚊子在我耳邊飛過。
在重慶活了十幾年,回頭一想,我竟然說不清從哪一年開始,它的夏來得這么早。
春短夏長,總是后知后覺。
十幾平方米的出租屋是我和S在我們大學附近的小區(qū)租的。
剛搬進去的時候,我老是嫌小,兩張書桌都放不下。嫌S的臺式電腦太大,獨占了唯一的書桌。
后來臺式電腦不見了,書桌上只剩我小小的筆記本。我突然覺得很難看很不協(xié)調,于是買來好多植物堆滿了整張桌子,直到發(fā)現(xiàn)打字的時候都沒地方放手。
這樣的反差,讓我很難堪。
好在這也并沒有持續(xù)太久時間。
4月悶熱的傍晚,一只蚊子在我耳邊飛過。
這座城市入夏了,這一切都也將要結束了。
那出租屋是一個很老的小區(qū),因為離學校近,因為房租便宜,因為房子老到原住戶都在等拆遷,所以里面住的幾乎都是我們學校的。大二開學的時候,我和S搬進這里。我們樓上住的就是和我一個系的同學,樓下住的也是同學校不同系的,還有樓下的樓下,以及樓上的樓上。
當然,也還有原住民。比如,我隔壁的。
那是個性格乖張的大媽,也是這小區(qū)看門的。
很多人都說這大媽腦子有問題。天氣一熱,總是一大早就端個凳子,搖把蒲扇坐在了小區(qū)門口,逢人進來就問找誰,新人都當她是門衛(wèi),舊人才知道,這破小區(qū)早就沒有門衛(wèi)了,門口那崗位就是她自己給自己找的活兒。
從沒見她給過誰好臉色,嘴里也總罵罵咧咧。
在她隔壁住了三年,她就對我笑過兩次,一次她大兒子回來,一次她小兒子回來。只是她的兒子們從不留下來過夜。
笑是沒怎么笑過,但她倒是跟我們說過不少話。
每當我們在房間里放音樂的時候,或者當我們叫了很多朋友來玩的時候,再或者我們晚上回來得晚了在走廊上弄出聲音來的時候,她都會在隔壁扯著嗓門兒喊話,大多不怎么好聽而且還伴隨情緒激動的語調。
有時候S聽上火了,捏著拳頭就沖到隔壁。
大媽“砰”的一聲關上門。鎖死。在里面繼續(xù)喊話。
大媽似乎非常不喜歡大學生。小區(qū)里的大學生,估計沒一個她看得順眼。
但她又特別喜歡大學生的東西。
年輕人激動起來,各有各的特點。
我們樓上那對情侶吵架的時候愛扔衣服。女生把男生的衣服一件一件往下扔。
剛好他們的窗口就在大媽陽臺的上方。衣服沒有多少重量,輕飄飄都到了大媽陽臺上。
上面可勁兒扔,下面可勁兒撿。
大媽邊笑邊喊:“勒個架吵得好,婁勢吵,好得很?!?/p>
吵罵聲停了沒多一會兒,就能聽到樓上男生一溜小跑下樓去敲大媽的門。
“大媽我錯了,你把衣服還給我嘛,我們以后不說你腦殼有問題了,也不得大聲吵架了?!?/p>
大媽不作聲。
男生又說了幾遍,里面還是沒聲音。
男生怒了,使勁踢門:“神經病,把衣服還給我,你還不還,不還老子砸門了?!?/p>
“死娃兒你敢砸門,我撿到就是我的。你們勒些哈娃兒,都沒得教養(yǎng),滾出去,滾出這棟樓,一個二個沒意思的東西,給我滾?!?/p>
然后一陣強烈的踢門聲,周圍的人都開門出來了。
樓上的女生也下來了,拉走她男朋友,說算了,就是個瘋女人?;厝チ耍矝]幾件衣服,買新的就是了。
說來樓上的女生還是個小鳥依人的江南女子,小胳膊小腿兒的艱難地拽著她男朋友離開。
男生不甘心地邊走邊說:“都怪你,下次不準扔我衣服了?!?/p>
女生點點頭。
小情侶和好了,大媽得了一堆衣服。我和S抱著冰西瓜躲在門后聽著,嘻嘻哈哈笑作一團。
如果這樣的吵架大媽覺得吵得好,相比之下,我就吵得不太好了。
我腎上腺素飆升的時候,手也是很欠的。喜歡摔東西。每次和S吵架,無論什么,只要在手邊,情緒一激動,免不了要支離破碎。
氣氛安靜后,S都會默默把一地碎片掃到走廊角落。
摔最慘的一次,估計就是桌子上的那臺大電腦。
那次氣氛安靜后。S走了。沒再回來。
我默默把一地碎片掃到走廊角落。
次日清晨下樓,就看見隔壁大媽在角落的垃圾堆里翻著電腦碎片,一邊翻一邊以一種很可惜的語氣念念叨叨:“勒些哈娃兒,點都不曉得過生活,沒得人教啊,沒得教養(yǎng)啊,上個啥子大學嘛,害人啊……”
那時候臨近4月,厚重的云層下躍躍欲試的陽光穿過走廊的鏤空水泥墻落到臺階上。
好像被什么東西哽了喉,我安靜地從她背后走過。
我轉身下樓,在一樓的小賣部買了一瓶水。
賣水的是個發(fā)福中年男人,夏天喜歡穿一件白色的背心,沒生意的時候喜歡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電視。
小區(qū)老人喊他老李,學生叫他李老板。他喜歡小區(qū)里的大學生,尤其是女大學生。只要是女生來買東西,他都笑嘻嘻抓把瓜子給人家。
他似乎沒成家,沒小孩,我們也從沒見過他老婆,有時候他店里也有女人,但每次我看見的都不是同一張臉。常聽小區(qū)里喜歡吃完飯湊一堆嚼舌頭的大媽們說:“勒個老李,花花腸子多得很?!?/p>
但我一直覺得這些嚼舌頭的大媽可能誤會了。
因為至少李老板對電視頻道的喜好就很專一。小賣部里的電視幾乎從來沒換過臺。只看一個重慶才有的生活頻道,那個頻道都是些重慶電視臺自制的方言電視劇。除了霧都夜話,就是生活麻辣燙。
這個頻道特別厲害,連廣告都是重慶話版的。
李老板把水遞給我,笑嘻嘻地說:“耶,要走了哦,妹兒。啥子打算呢,工作定沒得?!?/p>
我搖搖頭,又覺得有些不妥,補了一句說:“慢慢來吧。”
“要得,慢慢來好,你們大學生有文化又年輕,不得怕找不到工作。不像我們,我們都是被淘汰的?!?/p>
我笑了一下。
也不知道是笑給他看,還是笑給自己看。
夾在李老板和隔壁大媽的話語之間,一碗雞湯,一碗砒霜。
我出了小區(qū)門口,突然就想回頭看一眼。
茂盛的爬山虎爬滿整個破破舊舊的泥瓦墻,常年被油煙洗禮后臟兮兮的窗戶,枯萎和盛開的老盆栽堆在小小的破舊的陽臺上。
還有那些掛得橫七豎八,遮天蔽日的衣服。
我喝了一口從李老板那兒買來的水。
努力想要把那種哽在胸口的情緒咽下去。
那年頭重慶還有不少這樣的老小區(qū),小區(qū)沒幾棟樓,總有一兩個一樓是開小賣部的,幾百米內就有個小市場,賣蔬菜瓜果。小市場附近也有小餐館,鍋灶就在路邊上。熱油下鍋,每個飯點路過,整條街都是香的。
大爺大媽喜歡搖著蒲扇在小區(qū)里坐著乘涼,看著剛搬來素未謀面的新住戶,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買完菜回來的家庭主婦喜歡在樓下聊聊別人家的家長里短直到11點不得不回去做飯。
小區(qū)角落還總配了一套代表著政府關愛,顏色艷麗的社區(qū)健身型器材。
吃完飯的小屁孩兒們會在那些器材上扮演戰(zhàn)爭游戲。
他們很入戲,也很當真。
小瘦孩在蹺蹺板的一頭,高高在上,展開雙臂翱翔,像戰(zhàn)斗機。
另一頭的小胖孩急切地沖他喊。
“該我了,該我起飛了?!?/p>
“你太胖了,只能當地對空導彈?!?/p>
剛說完,戰(zhàn)斗機就墜地了。
晨起晚歸,人來人往。
老校區(qū)的房子躲在重慶凌晨的薄霧和傍晚的余暉里。它們老了。在這個日新月異的城市里。
它們很老了。
初夏,校園
4月后,我也從老小區(qū)搬了出來。重新住回了宿舍。
那時候該結課的學科都已經結課了。所剩不多的課上,老師講得也少了。
教室窗外的樹葉顏色越來越油綠,陽光灑下來,樹葉間隙的光溜進了教室里的墻壁。
老師講得少了,聽課的學生卻多了。
還戴老式玻璃鏡框的法學教授走進教室,在講桌上把書翻開。點名都省了,因為座無虛席。
我和睡對面的女孩坐一起,聽她耳機里的音樂。那段時間剛剛上映完《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她的耳機里就一直單曲循環(huán)王菲的《致青春》。
我們就這樣聽了一節(jié)課。
她邊聽邊看一本我已經忘記名字的書。我邊聽邊埋首在手臂里,我想睡覺的,但睡不著。
后來我抬起頭,她很認真地盯著我的眼睛,然后說:“也沒有眼淚啊?!?/p>
當你在可以自由活動的教室不聊天不看閑書,只是頭埋在手臂里沉默很久。從外觀上看,除了像在睡覺,也像在流淚。
我想她大概誤會了。
但我其實并不會聽那樣一首歌而流淚。
我喜歡王菲,喜歡她虛無縹緲的聲音,喜歡她喘息轉調間回蕩著的無所謂。
初中的時候我會省下一部分為數不多的零花錢。為了買周杰倫和王菲的正版磁帶,放進我那只很舊的隨身聽里。在那個已經流行iPod的年代。當時我覺得我這樣的行為很酷很復古,甚至也很高尚。
但這首歌并不是我喜歡的那種歌。太用力了。
我甚至有點后悔這一節(jié)課的時間就聽了這么一首歌。還不如去沒人的走廊角落發(fā)呆,把王菲的老歌聽個遍。說不定我還會真的落淚。
而且那會兒我也還沒有看那部電影。我是兩周后才看的。
就在離學校最近那個購物廣場頂樓的電影院,和S,這個曾經很熟悉,當時卻覺得陌生的人。我記得我們當時是在購物廣場的二樓吃了火鍋才上去看的電影。那個購物廣場是離學校最近的商業(yè)街,所以一般都很熱鬧。
上電梯的時候,我和S之間的位置擠了好多人。我隔著人群看著他,想著在往后的漫長歲月里,還會有更多東西隔在我們之間,茫茫人海,歲月山河。
那晚一切都沒有讓人失望。
火鍋的味道,熱鬧的廣場,還有故作姿態(tài)盡量顯得淡定從容的我。
只是那部電影沒有室友說的那樣動人。
看完之后,我甚至想不起來主人公的名字。我只能想起來那是最后一場我和S兩個人去看的電影。
輕描淡寫,暗流涌動。
早課開始變得少之又少。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沒有負罪感的自然醒。
所以每晚也就睡得很晚。寢室室友們喝酒聊天,通宵達旦。說說以前,聊聊以后。有的話題一筆帶過,有的故事情緒亢奮。
有時候我們也爬上寢室樓頂,看看那把打不開的鎖是不是依舊打不開。
我們坐在樓頂的走廊喝罐裝啤酒,唱《同桌的你》,直到宿管阿姨趕來才一哄而散。
睡我下鋪的南京女生依舊膽子最小,在宿管阿姨趕來前,把空酒罐塞進了衣服。她也依舊不喝酒,也依舊很語重心長地勸我們說,少喝點吧。
大概好多人都回來了,那些實習的,或是從來沒在寢室住過的,夜晚的學校宿舍開始變得熱鬧。
尤其是上面這幾樓。
晚上女生宿舍樓下送花的男生也多了。我們這棟樓對面剛好就是一棟男生宿舍樓。我們這邊不時有妹子唱歌,對面男生也跟著和。
我在陽臺上一邊抹著臉上的潔面泡沫,一邊艱難地睜開眼朝著對面樓的歌聲尋聲望去,這學校夜晚的燈光,曾經我嫌它們灰灰暗暗,如今被泡沫折射得光芒萬丈。
恍若光陰交錯。
這一幕既是這年夏天最后的狂歡,也像那年一切都才剛剛遇見。
擁有和失去的剎那間,往往讓人頓悟,接著是無可奈何的回憶,各奔東西。
5月。
我離開學校的時候,被枝繁葉茂的大樹覆蓋的校園里,已經可以隨處聽見蟬鳴聲了。
走的時候路過種滿法國梧桐的主干道,也路過每個清晨都有微風的人工湖。然后主教樓、實驗樓、逸夫樓。直到校門口。
樹枝擋住了一些陽光,留下樹葉的影子,風一吹,影子晃動著,好像在笑。
我想那些枝繁葉茂的大樹里,大概也有我去年在學校組織的植樹節(jié)活動中種下的一棵。
小王子在離開的時候曾經對圣??苏f過:“每個人都有一顆星星,當你仰望天空的時候,你知道,我就在其中一顆星星上,我會在那里對你微笑,那么全世界只有你擁有了會笑的星星?!?/p>
星星哪里都一樣。
樹也是。
所以當我再次看見風吹動樹影時,我也許會再次想到這里的樹。
終于有一次,我覺得那些曾經不以為然,腦袋被門夾了才會去參加的學校活動,可能真的比曾經念念不忘,以為執(zhí)著到感天動地的東西,更有值得擁有的價值。
初夏,江風
我就這樣從學校搬回家。
也不能說家,就是一處南濱路上的房子。
從高中開始我就一個人住在這個城市。南濱路上的房子,這么多年過去了,幾乎還是當初那個老樣子。
Ally一進門就說,你家就像個沒人住的樣板房。
是沒人住。
我爸媽并不在這個城市,我也只有周末回來,其他時間住在學校。高中的時候,他們每個周末回來,給我?guī)Ш芏喾涿邸㈦u湯、營養(yǎng)品。我嫌麻煩,也都并不帶回學校,只是放在冰箱里,直到壞為止。
后來上大學了。周末回家時間少了,有時回去了也會打電話給爸媽說沒回去,因為并不想被硬叫著吃那些雞湯啊、蜂蜜啊、維生素啊,也不想把它們放壞。雖然每次都是說忘記帶走其實是故意留在了冰箱里,但看見它們真的壞了的時候,我還是會難過。
這樣自相矛盾的難過,小時候不會有,但越長大就越多。
我爸媽如果在電話里聽我說不回去,他們自然也就懶得回去了。
所以這房子,就是大多時候沒人住。
Ally又說,干脆把房子租給她算了。她畢業(yè)之后不想和父母住在一起。而她本來就想找一處江邊的房子,風景好一點的,夏天的晚上開著窗江風就能吹進房間里。
Ally是我高中就膩在一起的朋友。大學在美院讀設計系。后來去混了大上海。但我們一直無話不說。我當初喜歡她的身高和她的短發(fā),后來她把頭發(fā)留長了,我也并沒有因此不喜歡。
我一直覺得這也算是真愛的一種。
從高中開始,家里沒人的話,我都會叫她過來。雖然那時候我們常膩在一起的閨密還有兩個。但只有她和我一樣,是從那個年齡開始就來去自如的自由孩子。
我雖然從很小就學會享受孤獨,但我并不喜歡一個人。她也是。
5月的重慶,不下暴雨的話,一天內最涼爽的時間段只有兩個。
凌晨和拂曉。
住在南濱路的好處是,出門走不了幾步,就到了江邊。
那段時間我喜歡在拂曉時候,洗個澡,喝幾口冰牛奶,然后戴上耳機去江邊跑步。
我會從我住的地方,沿著江邊,一直跑到長江大橋橋下就折返。這樣的話,我可以每天路過兩座大橋。
我很喜歡重慶的橋。雖然白天經過時常常堵車,但并不妨礙它們夜晚里綻放的美,重慶幾乎每一座橋一到晚上就是艷麗而奪目的,尤其是從江這邊看過去。
南濱路沿線很長,江風一吹華燈初上,很長一條臨江的光帶,以前人們都聚集在最繁華的中間地段,長江大橋往后是很清靜的,因為周圍沒有酒吧之類的商業(yè)體,住宅也很少,樹大草深,江邊的灌木都長成了小林子,高過了江堤,風從樹葉中穿過,樹影在地上搖搖晃晃。
但是到了夏天夜晚。這樣的清靜就沒有了,那一帶昏暗的燈光下常常停了很多車。那些車,有的屬于那些傍晚時分來游江的人,有的屬于來夜釣的人。再晚一些的時候,偶爾也會尷尬地在晃動的樹影旁,發(fā)現(xiàn)昏黃曖昧的路燈下同樣晃動著的車。
所以拂曉時分去跑步除了可以看一眼江邊的日出,還能躲開這些煞風景的車。
那段時間我去跑步,都會叫上Ally。
我不是一個作息規(guī)律的人,準確點是極度沒有規(guī)律的人。我能早起,如若不是前一天因為什么原因午飯后就睡去之外,就是因為失眠徹夜發(fā)呆到天亮。
直到現(xiàn)在也是如此。因為工作加班而差點天亮的情況其實很少,大多數是本來就睡不著所以打著醒著發(fā)呆不如做點什么的幌子,掛著羊頭賣了狗肉,順便還吆喝了幾句人生艱難給旁人聽。
但失眠是真的,艱難也是真的。偏偏又怕看的人太當真,所以又包了一層無所謂的態(tài)度。
Ally那會兒正和她當時的男朋友如膠似漆,并不和高中一樣隨叫隨到。尤其是拂曉這種時間,因為她可能起不來,也可能要為她男友準備早飯。
這樣的理由,雖然有點重色輕友。但我是可以原諒她的。
她那會兒的男朋友是我們的高中校友。高中三年,Ally追了三年,一直到大學他們才在一起。
可以相擁入眠的兩個人,必然也舍不得獨自早起。
那個年紀在家長威嚴下都能叛逆出自由來的孩子,這個年紀義無反顧地就把自由拱手交了出去。
沒有什么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只是剛好在什么樣的年紀,剛好為什么著迷。
上午晚些時候,Ally才會來找我,還帶一份多的早飯。
那會兒我已經跑完回家,沖完當天第二次澡。
重慶的夏天總是需要一天要沖好多次澡,因為一旦離開空調的房間,空氣中彌漫的悶熱濕氣會把你從里到外都弄得黏糊糊油膩膩的,就像剛出蒸鍋的魚,滋滋的油皮上還冒著水汽。
Ally來了以后總是會先把我故意拉得嚴嚴實實的客廳窗簾重新拉開一個豁達敞亮的口子,然后把空調溫度調上去好幾度。
我家沒有什么可供娛樂的項目。因為經常沒有人住,連電視都是擺設,很久沒繳過費了。
雖然沒繳費,但還是有幾個臺可以看。其中就有那個特別厲害的重慶生活頻道。
Ally開了電視,隨即響起霧都夜話開場白。
“勒不是電視劇,勒是真人真事,是重慶人自己演自己的故事?!?/p>
Ally又立刻把電視關了。
然后她坐下來,開始跟我絮絮叨叨她最近找工作的事情。
她最近很煩惱,糾結于留在重慶還是去她向往的城市。重慶雖然情深,但可以給她的機會太少了。她念的服裝設計,這種專業(yè),應該往最潮流最in的地方去擠。去北上廣,甚至東京、首爾。努力擠進一家很有話語權的時尚雜志社,或是一家二線品牌的設計工作室,最不濟也是幾個年輕人從零開始的獨立小作坊??梢栽谑兄行膇con的街道上租一間不大但有情調的小公寓,就像重慶的江景房也行。早九晚五,時而加班,有一群愛喝咖啡彼此挑剔著著裝的同事,吃金槍魚沙拉當午飯,踩一雙細細的恨天高。
這些都是她曾經的打算和我腦海里的設想。
但現(xiàn)在,她男朋友要留下來繼續(xù)讀研。
所以最后她說:“算了,不想了,老娘也可以暫時留在重慶做點別的工作,大不了就是等他兩年嘛。反正也舍不得重慶。”
Ally情緒有些激動的時候都會自稱“老娘”,其實也不只她,很多重慶女孩都喜歡在情緒迸發(fā)時這樣叫自己。
但這也并不妨礙她們撒起嬌來的時候,像個孩子。
凌晨的夜啤酒
除了約晨跑。
5月的重慶,也適合約消夜。在重慶,有一種消夜叫夜啤酒。
我很少和Ally單獨喝酒,約酒我都會叫上另外兩個閨密,四個人,剛好一桌。日月光廣場的小酒吧,或是較場口的蘇荷。
我們喜歡把地點約在解放碑附近,多走幾步,就能到那個紀念碑的廣場。
1940年落成的“精神堡壘”如今夾在美美百貨、摩根大樓之間,早已不是屹立廣場之上傲視周圍建筑的“解放紀念碑”。
據我媽說我第一次看見這塊碑時,我離上托兒所都還差兩歲。
當時我就盯著這碑問她,幾點了。她很詫異,因為那時候我話都說不全。于是我又指著那碑上的鐘問,幾點了。
她說她在回答我那個問題之前,從來沒去認真看過那個碑上的鐘,甚至不知道它走不走,在她印象中,那只是個紀念碑。
所以我那天似乎讓她特別高興,離開的時候,我手上多了一塊在百貨大樓新買的電子手表。我媽說當時那表買大了,因為逛遍了百貨大樓也沒有適合我那個年齡的表。
我媽說的事其實我什么都不記得了。人對懂事之前的記憶總是特別模糊。
但我記得那塊花花綠綠的電子表。印象中并沒有我媽說的那么大。一直戴到上小學,后來嫌太土,就扔到一邊了。
現(xiàn)在可能都找不到了。
就像現(xiàn)在的解放碑,如果不是走到廣場跟前,那它也看不到了,淹沒在四周平地而起的龐然大物中。但即便如此,重慶人還是把解放碑看作是中心。就像磁器口不做碼頭很久了,但老一輩重慶人都還是會喊它磁器口碼頭一樣。
有些東西就是個印記,解放碑的鐘走不走都是鐘。
它在記憶里記錄時間,即使現(xiàn)實中已被時間湮沒。
喜歡約解放碑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為了方便我自己。
從南濱路到解放碑,都不用經過人多的街道,沿著南濱路一直開到大橋立交上長江大橋,過橋一直經過小米市,就到了。
這條路晚上9點后從不堵車。搖下窗能吹二十分鐘清爽的江風。
這是我高中時代每周末回家時公交車必經的路線,也是我學會開車后第一條不用導航開的路線。
現(xiàn)在那班公交車很久沒坐過了,以前喜歡坐在最后一排,需要占三個位子。我、S,和我巨大的行李箱子。
Yoyo一直對我這個看上去十分自私的原因耿耿于懷。她住在江北,和我剛好相反。9點后她那個方向過江的橋,每一條都幾乎堵得死死的。所以,她總是8點就到了。然后自己去逛逛商場,差不多時間了提前去挑一個好位置等我們。
有時候為了錯峰,她不得不提前兩三小時出門,但Yoyo的抱怨最多也就是:
“啷個又在解放碑哦,真的嘿堵啊?!?/p>
她真的是我?guī)讉€玩伴里,脾氣最好的一個。
我們約酒,什么酒都喝。但沒有特別節(jié)日的話,還是啤酒喝得多。因為便宜。
重慶有自己的啤酒。一個叫山城的牌子。如果是吃火鍋的話,那是最好的搭配。
那陣子重慶特別流行開清酒吧,走情懷路線,各種主題都有,有的弄一個大屏幕,天天放維秘走秀紀錄片。有的東拼西湊來一個樂隊,天天唱五月天、陳綺貞。去的人也多,如果剛好晚上坐輪渡游江,遠遠就能看到江邊燈紅酒綠,人頭攢動。那些霓虹沿江閃了一路,此起彼伏。
但我不太喜歡在熟悉的地方嘗鮮。熟悉的地方,還是那些略微有了些灰塵的角落更有味道。比如九街,比如較場口。
較場口和日月光附近有幾個老酒吧,露天的座,燃一支煙,看樓下廣場上人來人往。
喝累了可以過幾條街,去好吃街上吃一碗酸辣粉。不想回家還能坐一站輕軌到曾家?guī)r。出站要走一條長長的隧道,有時候有些音樂小青年在這兒表演。遠遠就能聽到吉他的聲音。
然后從輕軌站壓馬路,沿著中山四路一個來回,再一直走到渝澳大橋。
會經過周公館,會經過桂園,會經過一個德克士,還會經過我們的高中。
中山四路總是曲徑通幽。夏天的時候路邊茂密的大樹枝葉交錯,陽光見縫插針,落在地上鋪滿一地光斑。
這是很美的一條路。
高中時代我最喜歡趁著夏天午休的時間和同桌偷偷跑出去,在這路上散步。
我會戴著耳機聽著張國榮的《似水流年》邊走邊哼。同桌會去德克士買個“手槍腿”在我身邊,邊走邊啃。
那個時候,好像總有很多時間去做現(xiàn)在看起來沒什么意義的事情。
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夏天過去。
再眼睜睜地看著同桌成了胖子。
初夏,江上
再次坐著索道滑過長江上空的時候,我和Ally默默地夾在一群剛剛高考完的學生中間。
他們興高采烈,他們眉飛色舞,說著未來的打算和接下來的狂歡,沒人提起那場考試。他們嘻哈打鬧,在對方的校服上畫畫寫名字寫贈言。整個車廂都是他們的聲音。后來索道開到江面上,整條江上都是他們的聲音。
Ally沒說話,在我旁邊看著他們。
我也沒話說,對著窗外看著江。
車廂里再沒別人,相似的畫面被硬嵌入在了同樣的6月。
那是我上大學后唯一一次坐索道。
重慶有兩條跨江索道,一條跨嘉陵江,一條跨長江。
還沒來重慶念書的時候,每次進城來玩,總要哭著拽著大人的手,硬去來來回回坐上好幾次才肯回去。
那時候高速公路還沒有完全通到家那邊的小鎮(zhèn),一來一去幾小時車程,費盡周折來了,大人們還是不舍得不讓我坐,于是每次都陪著坐上兩三圈。
后來,來這個城市讀書了,這索道卻被我忘記了,初中念完一次沒坐過。
再想起的時候,我都高中了。
那會兒我背著家里偷偷去舞隊練舞。
舞隊的培訓室在新華路上。平時住校,我只周末去練。從學校坐車去新華路很近,但從新華路回南濱路很遠。為了不讓家里人發(fā)現(xiàn),我會提前一點結束,坐上回家的車。
Yoyo有一次過來找我,結束的時候,她問我為什么不坐索道,可能還近一點。
那會兒我才想起還有這條捷徑。新華路起始,上新街終了。再坐一輛公交,倒著坐幾站。
后來這舞隊散了,再后來又有了新的舞隊。
很多東西都在變,這回家的路線始終沒變。
那時候重慶沒那么多游客,除了上班高峰期,索道沒多少人,冷冷清清的。有一次我們舞隊參加比賽拿了獎,一群人嘻嘻哈哈擠進車廂。就在江上唱歌。興奮得也不太著調,與其說是唱不如說是吼。我們討論著舞隊今后的發(fā)展,約定幾年后一起要去的比賽。一樣浮夸,一樣眉飛色舞。
唯一一個和我們陌路的乘客被擠在角落,面向窗外的江,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和現(xiàn)在的我如此相似,就像平行空間里同一個畫面。
可能是長大,就是多年之后的自己在某些時候突然看見了多年前的自己。也算明白為什么小時候總覺得大人們那么神秘,那些明明很有意思的事情面前,他們總是那么淡定和深沉。
不是沒有情緒,只是同樣的情緒,很早以前就被消耗殆盡。
其實Ally把我從房間里拉到長江索道上的時候,我已經在那窗簾遮嚴實的黑屋子里睡到分不清白天晚上了。
我并不想出去,尤其是白天。
重慶的夏天陽光被霧氣折射,四面八方趕來直往眼里鉆。在房間里待久了,一出門眼睛被扎得疼。眼前的一切都被陽光刻意銳化,過分清晰和犀利。
晚上就好很多。
光線微弱,路過街上的人來人往,每個人的眼神都比白天柔和,誰也不需要看清誰,夜色給每張臉都上了一層妝,很多情緒都能被粉飾在華燈夜幕里。
所以我只在凌晨去跑步,晚上去喝酒。
最后一次和大學寢室的室友聚在一起唱歌,也是晚上。
我們在深夜的KTV一直唱。兩個貴州的,一個河南的,一個浙江的,一個江蘇的,還有兩個和我一樣重慶的。寢室的美妙之處就在這里,給了一個機會,讓十萬八千里外或許一輩子不會有交集的陌生人住在了一起,再給一個期限給他們相愛相殺。
吵也好鬧也好,反正時間到了,都是要散的。
歌好不好聽,都會唱完。
送走最后兩個貴州妹子后,我把河南妹子帶回了家。
她的車票是第二天一早,她也沒有訂當晚住的酒店。
“想著晚上和你們玩也說不好玩到幾點,去住也不劃算,早點去車站等著就中?!?/p>
她還是一如我當初認識她一樣勤儉務實,這些年我也沒把她帶上道。倒是她曾經每次回河南老家都帶回來給我一口袋她媽媽做的大餡餅,牛肉大蔥餡,一打開口袋就嗆得慌,嗆著嗆著,把我這不吃餅的人給帶上道了。
我們躺著聊天,如當初在寢室一樣。
聊四季,聊天氣,起初都是那些不痛不癢的話題。她還給我說她那老掉牙的笑話,說河南的冬天冷得不行,她那時候是短發(fā),睡一晚上就壓出各種造型,早上必須洗頭才去上課。為了不遲到她總是來不及吹干頭發(fā)就打摩的去學校,然后到了學校就是結著冰的獅子頭。要花一整個早自習捂著,才能捂回原形。
“駐馬店這樣的地方不及重慶好,但我還是挺想回去的,回去當個老師,我弟的教育問題也解決了?!?/p>
她說。
她有個親弟弟,幾歲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我在寢室見過一次,那次是唯一一次她爸媽來看她,那時候她感冒燒成肺炎,她弟弟拿把玩具槍對著躺在床上的她,嚷著:“姐姐,起來帶我們去吃火鍋?!?/p>
然后我們又聊了一些別的,一些老掉牙的八卦,班上某某和某某之間的故事。
直到最后她說:“那天在學校看到你前男友了,他好像和別的女孩子在一起了,你們……”
她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很困了,語氣都是飄著的。而我大概更困?;秀敝牭骄退?,后來醒來都分不清她到底有沒有說過這話。
河南妹子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
她沒有吵醒我,雖然那時候我已經醒了。但我躺在床上假裝睡著,我不想白天出門,一點兒也不想。
她走之前幫我拉開了一點臥室的窗簾,這樣有一縷陽光就剛好灑在床邊。
她走之后,我立馬起身把那窗簾拉了回來。
我一邊拉一邊看著窗外的馬路,我可以想象河南妹子現(xiàn)在已經在火車的某節(jié)車廂里坐定,翻著一本我可能不會再有機會知道書名的書。
如果神能夠保證每個離開的人都能過得好,那是不是分離這種事情就不會難過了。
房間又變黑的時候,我想起河南妹子昨晚最后一句話。
和S在一起三年。
三年人生說長不長,三年青春卻好像就是全部。
而現(xiàn)在,我覺得我好像已經老了一些。
獨自泡在黑暗里的6月,白天只有Ally會來找我。
我裹著被子把窗簾拉得很嚴實,空調開很大,室溫不到20℃。
Ally問我:“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不說話。
Ally問我:“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不說話。
Ally問我:“那要不要去死了算了?”
……還真是想過。
偶爾Ally也會約上Yoyo和安吉,一起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
我們四個曾是一個舞隊。
那個年代街舞和說唱是地下得不能再地下的東西,如果你喜歡這些,你最好沉默,不要讓那些大人知道。一旦被大人們發(fā)現(xiàn)你穿著很大的褲子和T恤,他們會立刻擔心你是不是去了不該去的地方,學了不該學的東西。他們不懂breaking和popping,也沒有去了解的時間和興趣,但他們很確定那不是什么好東西。
辯解是無效的,只會讓大家都覺得疲憊。好在大人們總是很忙,不能一直跟你耗著,你時間很多,你知道你是有機會的,所以盡量少和他們說話,繼續(xù)背地擠出時間偷偷和朋友們泡在一起訓練。
那時候舞隊租便宜的場地練習,也籌錢買立體聲的音響,在人潮散盡的街頭約上別的舞隊尬舞,又因為聲音太大惹來警察,被追得滿街亂跑。
喜歡一種東西幾近癡迷,對于很年輕的人來說,那可能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你不會去想對不對,它讓你快樂讓你不那么孤獨,在它那里感受到自己真實的存在,比英文數學化學物理真實多了。如果真的堅持到了很久之后,那些當初有著無懈可擊的理論的大人們不再忙于生活的時候,他們有了更多的時間了解這一切,他們會知道當年的那些爭執(zhí),問題到底出在哪里。他們會明白,有夢想的人和早已喪失夢想的人之間,是沒有溝通橋梁的。
用一種功利主義論調評判著那些小小的剛發(fā)芽的夢想。當我們還是小孩的時候,大人們常常無意間就做了這么殘忍的事。
所以那時候我們都愛躲著魯莽的大人,喜歡身邊同樣溫柔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