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浪人

七色鳥(巴黎文叢) 作者:蓬草 著,李建平 編


浪人

浪人的心境,豈是我們這些“正?!比四軌蛎靼椎哪兀?/p>

我們甚至不能明白他們的行為。這兒沒有戰(zhàn)爭,沒有內亂,如何解釋浪人的顛沛流離、無家可歸的困苦的生存狀態(tài)?也不是大自然迫害的結果,即使很稀罕地發(fā)生洪水泛濫、山泥傾瀉、風災、雪崩,在這樣的一個大致上屬于富強的國家里,劫后余生的受害者會立刻得到政府的救援扶助,及有關機構的起碼賠償和補給,總不致下輩子流落街頭,無枝可棲的吧?再說人總不是從無處來,該和別人——例如親戚、例如朋友——有或多或少的關聯(lián)和聯(lián)系,怎可以是孑然一身,在偌大的城市中落葉似的飄來蕩去呢?

夏天,他們坐在小廣場或公園的較僻靜的角落處,長條凳上,橫躺直豎著他們半醉半病的身子,舉頭看看天,看看云,吸進一兩口新鮮的空氣,行人經過,吸著的卻是從浪人體內沁發(fā)出的污濁的氣味。冬天來了,他們躲進地下鐵的車站里,候車的人站得遠遠,盡量和他們保持一段距離,地下鐵那令人窒息的暖氣已不好受,誰也不愿再吸進混入暖氣中的浪人的體臭和酒味,但浪人不會計較別人的反應,他們坐在候車的座位上,看著乘客像浪潮似的出現(xiàn)和消失,看著地下車轟隆轟隆地從一個墨黑的洞口沖出來,又轟隆轟隆地沖進另一個墨黑的洞口。誰說他們在“看”呢?事實上他們多不在看,他們的眼神昏亂,無視閃動的人影,更不在乎震耳欲聾的車聲。

浪人不是乞丐,雖然他們不曾拒絕別人遞給他們的一點錢。有了錢,買一瓶廉價的酒,自己喝,或許和其他的浪人分享,這倒是說不定的,要看心情和形勢。兩個浪人碰上了,如屬意氣相通、性情相投,他們可能會走在一起,一天、一個星期、一個月……有一次,我看到一個男的扶著一個女的,兩人的容貌和體態(tài)已屬千瘡百孔、不堪入目,他們蹣跚著在月臺上走,迎著出口處,像決定了一同走出地面,去看一些美麗的東西。襤褸的背影,令人感動和悲哀的背影。

社會福利署、宗教團體或私人設辦的救濟機構主動地要幫助他們,特別是在冗長的、嚴寒的冬季里。深夜,一輛裝滿了熱飲品和簡單醫(yī)藥設備的車子會在城中行駛,“撿拾”那些看來極需援助的浪人和乞丐,游說他們到救濟中心躺一夜,洗一個澡,吃一點東西。但是為了什么原因,不少浪人寧選露宿街頭,也不肯隨社會福利工作人員離開呢?是因為害怕會被網(wǎng)起來,失了自由嗎?是討厭人們又一次侵擾他們的生活嗎?還是基于那一點殘余的自尊心,不愿接受這樣子的幫忙,拒絕承認他們已到了讓人“撿拾”的地步?碰上如此堅決的浪人,救護車所能做的,大概只是給他們一杯熱茶熱咖啡、幾片阿司匹林藥片而已。浪人中即使有肯去救護中心過一宿,第二天還是趕著離開的,倒像世上沒有其他事情比被困在室內更令他們難過了。

我實在害怕見到這些在風中、雨中,甚至雪中的孤獨的身影,特別是在冬夜的街頭,偶然看到一個人體匍匐在路上,令人大吃一驚,趨前細看,原來對方躺在通氣洞上,從下面?zhèn)鱽淼谋闶堑叵妈F的暖氣,他是以這個方法取暖的。只是意外仍會發(fā)生,每年冬季,均有浪人冷死的。所以,如果在寒夜,在巴黎的街頭看到這樣的一個露宿者,路人是應該跑去電話亭,撥一個求助的電話。只是一個手勢,但為什么有這許多的人視若無睹地走過呢?

有人憤懣地說:“這些人,自暴自棄的,怎樣幫助他們啊?”是的,不能否認這個事實:他們像真的決定了要自暴自棄,因為即使乞丐,也得先伸出手,先張開口,向別人討錢討吃的,明顯的是浪人連行乞的“工作”也不愿為,以我們這些“正常”人的觀點看來,他們實在是比乞丐還懶惰,完全不值得同情。只是,當我看著他們可以像原木一般赤裸裸地存在時,我總難免心悸,不敢細想“生命的意義”、“生存的價值”此等或許其實是無用的問題。

但浪人也曾像我們一般活過的啊。落魄的原因有許多種,并非全是為了貧窮,有些浪人還是有家的,他們只是決定不回去罷了。要聽他們的故事嗎?有些早已選擇沉默,他們如偶然扯高嗓子,不外是有一句沒一句地唱著古老的歌曲,如果有誰仍肯向別人傾訴,那多半是一個感情受傷的故事。當大多數(shù)的現(xiàn)代人已學會了臉不改容地去應付“朝生夕死”式的愛情時,有一個浪人卻仍在說:沒有了她,一切還有什么意義呢?他把一切看空了,便不在乎以最原始的方式去生存。

但我看過一個浪人,他和三個警察——兩個男的、一個女的——站在街頭理論。浪人的身旁有一張寬大的雙人床,床上頗為整齊地鋪放著一張?zhí)鹤?,床的一方停放了一輛在百貨商場購物用的推車,浪人已把他的全部財物放進推車內。不知道他到底占有什么,我看見的只是一個又一個腫脹的塑膠袋子。警察問他:“你怎么可以留在這兒?”浪人說他看見這張給人丟棄了的床他才決定留下來;警察質問毯子和推車從哪兒來,浪人往遠方一指:“在那兒拾到的!”警察重新耐心地解釋:他是不可以如此公然地躺在街上的一張大床上,何況這兒是市中心,市政廳、郵局和警察局全在旁邊……擁有一張床、一輛推車的浪人實在不多見,我不禁懷疑,這個浪人是否要和警察開一個幼稚的玩笑呢?還是他只想實現(xiàn)一個心愿:累了,可以舒服地躺在一張大床上,但同時也要舉頭便看到廣漠的天空,不要看到天花板,便不會想起破碎了的家,還有那些殘缺的往事……

對于浪人的心境,我們這些自認為正常的人,即使肯抽空關注,又能夠明白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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