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寫作是多么美好
——讀帕烏斯托夫斯基《金玫瑰》
一
我愛讀作家、藝術家寫的文論甚于理論家、批評家寫的文論。當然,這里說的作家和理論家都是指夠格的。我不去說那些寫不出作品的低能作者寫給讀不懂作品的低能讀者看的作文原理之類,這些作者的身份是理論家還是作家,真是無所謂的。好的作家文論能喚起創(chuàng)作欲,這種效果,再高明的理論家往往也無能達到。在作家文論中,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玫瑰》(亦譯作《金薔薇》)又屬別具一格之作,它誠如作者所說是一本論作家勞動的札記,但同時也是一部優(yōu)美的散文集。書中云:“某些書仿佛能迸濺出瓊漿玉液,使我們陶醉,使我們受到感染,敦促我們拿起筆來?!贝嗽捳梢杂脕碚f它自己。這本談藝術創(chuàng)作的書本身就是一件精美的藝術作品,它用富有魅力的語言娓娓談論著語言藝術的魅力,傳遞給我們的不只是關于寫作的知識或經(jīng)驗,而首先是對美、藝術、寫作的熱愛。它使人真切感到:活著寫作是多么美好!
二
回首往事,誰不緬懷童年的幸福?童年之所以幸福,是因為那時候我們有最純凈的感官。在孩子眼里,世界每一天都是新的,樣樣事物都罩著神奇的色彩。正如作者所說,童年時代的太陽要熾熱得多,草要茂盛得多,雨要大得多,天空的顏色要深得多,周圍的人要有趣得多。孩子好奇的目光把世界照耀得無往而不美。孩子是天生的藝術家,他們的感覺尚未受功利污染,也尚未被歲月鈍化。也許,對世界的這種新鮮敏銳的感覺已經(jīng)是日后創(chuàng)作欲的萌芽了。
然后是少年時代,情心初萌,醉意蕩漾,沉浸于一種微妙的心態(tài),覺得每個萍水相逢的少女都那么美麗。羞怯而又專注的眼波,淡淡的發(fā)香,微啟的雙唇中牙齒的閃光,無意間碰到的冰涼的手指,這一切都令人憧憬愛情,感到一陣甜蜜的惆悵。那是一個幾乎人人都曾寫詩的年齡。
但是,再往后情形就不同了?!霸娨獾乩斫馍?,理解我們周圍的一切,是我們從童年時代得到的最可貴的禮物。要是一個人在成年之后的漫長而冷靜的歲月中,沒有丟失這件禮物,那么他就是個詩人或者作家?!笨上У氖牵鄶?shù)人丟失了這件禮物。這也許是不可避免的,匆忙的實際生活迫使我們把事物簡化、圖式化,無暇感受種種細微差別。概念取代了感覺,我們很少看、聽和體驗。當倫敦居民為了謀生而匆匆走過街頭時,哪有閑心去仔細觀察街上霧的顏色?誰不知道霧是灰色的!直到莫奈到倫敦,把霧畫成了紫紅色的,倫敦人才始而憤怒,繼而吃驚地發(fā)現(xiàn)莫奈是對的,于是稱他為“倫敦霧的創(chuàng)造者”。
一個藝術家無論在閱歷和技巧方面如何成熟,在心靈上卻永是孩子,不會失去童年的清新直覺和少年的微妙心態(tài)。他也許為此要付出一些代價,例如在功利事務上顯得幼稚笨拙。然而,有什么快樂比得上永遠新鮮的美感的快樂呢?即使那些追名逐利之輩,偶爾回憶起早年曾有過的“詩意地理解生活”的情趣,不也會頓生悵然若失之感么?蒲寧坐在車窗旁眺望窗外漸漸消融的煙影,贊嘆道:“活在世上是多么愉快呀!哪怕只能看到這煙和光也心滿意足了。我即使缺胳膊斷腿,只要能坐在長凳上望著太陽落山,我也會因而感到幸福的。我所需要的只是看和呼吸,僅此而已?!钡拇_,蒲寧是幸福的,一切對世界永葆新鮮美感的人是幸福的。
三
自席勒以來,好幾位近現(xiàn)代哲人主張藝術具有改善人性和社會的救世作用。對此當然不應作浮表的理解,簡單地把藝術當作宣傳和批判的工具。但我確實相信,一個人,一個民族,只要愛美之心猶存,就總有希望。相反,“哀莫大于心死”,倘若對美不再動心,那就真正無可救藥了。據(jù)我觀察,對美敏感的人往往比較有人情味,在這方面遲鈍的人則不但性格枯燥,而且心腸多半容易走向冷酷。
帕烏斯托夫斯基擅長用信手拈來的故事,尤其是大師生活中的小故事,來說明這一類藝術的真理。有一天,安徒生在林中散步,看到那里長著許多蘑菇,便設法在每一只蘑菇下邊藏了一件小食品或小玩意兒。次日早晨,他帶守林人七歲的女兒走進這片樹林。當孩子在蘑菇下發(fā)現(xiàn)這些意想不到的小禮物時,眼睛里燃起了難以形容的驚喜。安徒生告訴她,這些東西是地精藏在那里的。
“您欺騙了天真的孩子!”一個耳聞此事的神父憤怒地指責。
安徒生答道:“不,這不是欺騙,她會終生記住這件事的。我可以向您擔保,她的心絕不會像那些沒有經(jīng)歷過這則童話的人那樣容易變得冷酷無情?!?/p>
在某種意義上,美、藝術都是夢。但是,夢并不虛幻,它對人心的作用和它在人生中的價值完全是真實的。弗洛伊德早已闡明,倘沒有夢的療慰,人人都非患神經(jīng)官能癥不可。帕氏也指出,對想象的信任是一種巨大的力量,淵源于生活的想象有時候會反過來主宰生活。不妨設想一下,倘若徹底排除夢、想象、幻覺的因素,世界不再有色彩和音響,人心不再有憧憬和戰(zhàn)栗,生命還有什么意義?帕氏談到,人人都有存在于愿望和想象之中的、未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得到實現(xiàn)的“第二種生活”。應當承認,這“第二種生活”并非無足輕重。說到底,在這世界上,誰的經(jīng)歷不是平凡而又平凡?內(nèi)心經(jīng)歷的不同才在人與人之間鋪設了巨大的鴻溝?!督鹈倒濉分心莻€老清掃工夏米的故事是動人的,他懷著異乎尋常的溫情,從首飾作坊的塵土里收集金粉,日積月累,終于替他一度撫育過的蘇珊娜打了一朵精致的金玫瑰。蘇珊娜小時候曾經(jīng)盼望有人送她這樣一朵金玫瑰,可這時早已成年,遠走高飛,不知去向。夏米悄悄地死去了,人們在他的枕頭下發(fā)現(xiàn)了用天藍色緞帶包好的金玫瑰,緞帶皺皺巴巴,發(fā)出一股耗子的臊味。不管夏米的溫情如何沒有結果,這溫情本身已經(jīng)足夠偉大。一個內(nèi)心有過這番經(jīng)歷的夏米,當然不同于一個無此經(jīng)歷的普通清掃工。在人生畫面上,夢幻也是真實的一筆。
四
作為一個作家,帕氏對于寫作的甘苦有真切的體會。我很喜歡他談論創(chuàng)作過程的那些篇章。
創(chuàng)作過程離不開靈感。所謂靈感,其實包括兩種不同狀態(tài)。一是指稍縱即逝的感受、思緒、意象等等的閃現(xiàn),或如帕氏所說:“不落窠臼的新的思想或者新的畫面像閃電似的從意識深處迸發(fā)出來?!边@時必須立即把它們寫下來,不能有分秒的耽擱,否則它們會永遠消逝。這種狀態(tài)發(fā)生在平時,便是積累素材的良機;發(fā)生在寫作中,便是文思泉涌的時刻。二是指預感到創(chuàng)造力高漲而產(chǎn)生的喜悅,屠格涅夫稱之為“神的君臨”,阿·托爾斯泰稱之為“漲潮”。這時候會有一種欲罷不能的寫作沖動,盡管具體寫些什么還不清楚。帕氏形容它如同初戀,心由于預感到即將有奇妙的約會,即將見到美麗的明眸和微笑,即將作欲言又止的交談而怦怦跳動。也可以說好像踏上一趟新的旅程,為即將有意想不到的幸福邂逅、即將結識陌生可愛的人和地方而歡欣鼓舞。
靈感不是作家的專利,一般人在一生中多少都有過新鮮的感受或創(chuàng)作的沖動,但要把靈感變成作品絕非易事,而作家的甘苦正在其中。老托爾斯泰說得很實在:“靈感就是突然顯現(xiàn)出你所能做到的事。靈感的光芒越是強烈,就越是要細心地工作,去實現(xiàn)這一靈感?!迸潦吓e了許多大師的例子說明實現(xiàn)靈感之艱難。福樓拜寫作非常慢,為此苦惱不堪地說:“這樣寫作品,真該打自己的耳光?!蓖铀纪滓蛩够l(fā)現(xiàn),他寫出來的作品總是比構思時差,便嘆道:“構思和想象一部小說,遠比將它遣之筆端要好得多?!迸潦献约阂渤姓J:“世上沒有比面對素材一籌莫展更叫人難堪、更叫人苦惱的事了?!币坏┻M入實際的寫作過程,預感中奇妙的幽會就變成了成敗未知的苦苦追求,誘人的旅行就變成了前途未卜的艱苦跋涉。賦予飄忽不定的美以形式,用語言表述種種不可名狀的感覺,這一使命簡直令人絕望。勃洛克針對萊蒙托夫說的話適用于一切詩人:“對子虛烏有的春天的追尋,使你陷入憤激若狂的郁悶?!焙D看蔚奖R浮宮,都要一連好幾個小時坐在維納斯雕像前哭泣。他怎么能不哭泣呢?美如此令人心碎,人類的語言又如此貧乏無力……
然而,為寫作受苦終究是值得的。除了藝術,沒有什么能把美留住。除了作品,沒有什么能把靈感留住。普里什文有本事把每一片飄零的秋葉都寫成優(yōu)美的散文,落葉太多了,無數(shù)落葉帶走了他來不及訴說的思想。不過,他畢竟留住了一些落葉。正如費特的詩所說:“這片樹葉雖已枯黃凋落,但是將在詩歌中發(fā)出永恒的金光?!币磺锌鞓范家笥篮悖囆g家便是嘔心瀝血要使瞬息的美感之快樂常駐的人,他在創(chuàng)造的苦役中品味到了造物主的歡樂。
五
在常人看來,藝術與愛情有著不解之緣。唯有藝術家自己明白,兩者之間還有著不可調(diào)和的沖突,他們常常為此面臨兩難的抉擇。
威尼斯去維羅納的夜行驛車里,安徒生結識了熱情而內(nèi)向的埃列娜,她默默愛上了這位其貌不揚的童話作家。翌日傍晚,安徒生忐忑不安地走進埃列娜在維羅納的寓所,然而不是為了向他同樣也鐘情的這個女子傾訴衷腸,而是為了永久的告別。他不相信一個美麗的女子會長久愛自己,連他自己也嫌惡自己的丑陋。說到底,愛情只有在想象中才能天長地久。埃列娜看出這個童話詩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害怕童話,原諒了他。此后他倆再也沒有見過面,但終生互相思念。
巴黎市郊莫泊桑的別墅外,一個天真美麗的姑娘拉響了鐵柵欄門的門鈴。這是一個窮苦女工,莫泊桑小說藝術的崇拜者。得知莫泊桑獨身一人,她心里出現(xiàn)了一個瘋狂的念頭,要把生命奉獻給他,做他的妻子和女奴。她整整一年省吃儉用,為這次見面置了一身漂亮衣裳。來開門的是莫泊桑的朋友,一個色鬼。他騙她說,莫泊桑攜情婦度假去了。姑娘慘叫一聲,踉蹌而去。色鬼追上了她。當天夜里她為了恨自己,恨莫泊桑,委身于色鬼。后來她淪為名震巴黎的雛妓。莫泊桑聽說此事后,只是微微一笑,覺得這是篇不壞的短篇小說的題材。
我把《金玫瑰》不同篇章敘述的這兩則軼事放到一起,也許會在安徒生的溫柔的自卑和莫泊桑的冷酷的玩世不恭之間造成一種對照,但他們畢竟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珍惜藝術勝于珍惜現(xiàn)實中的愛情。據(jù)說這兩位大師臨終前都悔恨了,安徒生恨自己錯過了幸福的機會,莫泊桑恨自己褻瀆了純潔的感情??墒俏腋覕嘌?,倘若他們能重新生活,一切仍會照舊。
藝術家就其敏感的天性而言,比常人更易墜入情網(wǎng),但也更易感到失望或厭倦。只有在藝術中才有完美。在藝術家心目中,藝術始終是第一位的。即使他愛得如癡如醉,倘若愛情的纏綿妨礙了他從事藝術,他就仍然會焦灼不安。即使他因失戀而痛苦,只要藝術的創(chuàng)造力不衰,他就仍然有生活的勇氣和樂趣。最可怕的不是無愛的寂寞或失戀的苦惱,而是喪失創(chuàng)造力。在這方面,愛情的癡狂或平淡都構成了威脅。無論是安徒生式的逃避愛情,還是莫泊桑式的玩世不恭,實質(zhì)上都是藝術本能所構筑的自我保護的堤壩。藝術家的確屬于一個顛倒的世界,他把形式當作了內(nèi)容,而把內(nèi)容包括生命、愛情等等當作了形式。誠然,從總體上看,藝術是為人類生命服務的。但是,唯有以自己的生命為藝術服務的藝術家,才能創(chuàng)造出這為人類生命服務的藝術來。帕氏寫道:“時間能夠使愛情……消失殆盡,卻也能夠使真正的文學成為不朽之作?!比松杏幸恍┓浅C篮玫乃蚕?,為了使它們永存,活著寫作是多么美好!
周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