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言
人之一生,福兮禍兮,幸或不幸,難以評說。諸如沈復(fù),生于乾隆盛世,養(yǎng)在衣冠之家,長在姑蘇古城,酷好詩書丹青,性喜丘壑林霞,但卻習(xí)幕不成,從商不成,終身布衣,一世潦倒,此可謂大不幸耶?但沈復(fù)卻以一部隨意點染的閑書《浮生六記》使古代雅士樂道賞玩,使現(xiàn)代小資黯然淚落、頂禮膜拜,擁有了難以數(shù)計的“浮迷”,此又可謂大幸也!
幸與不幸乃后人評說,于沈復(fù)而言,“事如春夢了無痕”,漫長的人生于指縫間悄無聲息地滑過,到頭來不免白頭之嘆。于是便要追憶,便要遙想,在遙想與追憶中獲得一種心靈的補償。這才是沈復(fù)的心結(jié),也是《浮生六記》的旨趣,所以其書名便直接化用李白“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的語句,以突顯追懷往事之意趣。
大概人生總是難以圓滿,總要拋下諸多遺憾,或云橫秦嶺,雪擁南關(guān);或江湖夜雨,斷雁西風(fēng);或人面桃花,失之交臂;或山盟雖在,錦書難托……于是,人們便用追憶撫舔傷痕,試圖用追憶填平“時間、消逝和記憶的鴻溝”,“填補圍繞在殘存碎片四周的空白”(斯蒂芬·歐文:《追憶——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的往事再現(xiàn)》)。追憶是對往事的回想,經(jīng)歷了時間的汰選和心靈的孵化,實質(zhì)上構(gòu)成了對往事的超越。無論往事多么不堪,多么苦楚,在深情地追憶中,都會如一縷青煙、一泓清泉、一段清夢,縹緲恍惚,讓人感懷和陶醉,人們便在追憶中獲得了生命的重溫和超越。這是《浮生六記》最大的藝術(shù)魅力,也是其讓當(dāng)代小資賞之樂之而難以釋卷的主要原因。
最值得追憶的當(dāng)然是沈復(fù)的妻子蕓——那個被林語堂稱之為“中國文學(xué)上一個最可愛的女人”,沈復(fù)把它放在首卷,足見其良苦用心。清代的張潮在《幽夢影》中說:“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tài),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肌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美麗是對體態(tài)容貌的審視,可愛是對氣質(zhì)風(fēng)神的品鑒,蕓的特性是可愛,自然就比美麗多出一種靈慧和神韻。試看:“一身素淡”,何其閑雅;口授成誦,何其穎慧;“顧盼神飛”,何其纏綿;“暗牽余袖”,何其體貼;“暖尖滑膩”,何其溫婉;太湖縱目,何其闊達;女扮男裝,何其豪邁。再看看《紅樓夢》大觀園中的眾女兒,雖然風(fēng)華絕代、光艷照人,但卻都有明顯的缺點。比如:黛玉尖刻,寶釵世故、探春峻急、湘云粗疏、妙玉清高而不食人間煙火。與之相比,蕓比黛玉柔和,比寶釵純凈,比探春體貼,比湘云精明,比妙玉多一份人間煙火。完全可以說,蕓集各類女性優(yōu)點于一身,成為真正的大眾情人,能滿足各個層面讀者的情感需求:可以為紅顏知己,可以為浪漫情人,更可以為賢妻良母居家過日子。但就是這樣一個最可愛的大眾情人,卻不料中道撒手人寰,空留下痛淚兩行,孤燈一盞,長恨一世,這不僅令沈復(fù)寸心欲碎,更令讀者諸君扼腕感嘆紅顏薄命,造化弄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蕓是情感的殺手锏,正是蕓的可愛和可愛的殞滅將讀者轟然擊倒,使其懷揣一顆破碎的心去感懷沉吟。
《浮生六記》的另一大魅力是他的幽閑之趣?!陡∩洝窂牟话逯婵渍f教,不傳道授業(yè)解惑,沒有仕途功利,更沒有匡救天下的政治豪情,只是一本養(yǎng)眼養(yǎng)心的閑書而已。放在枕邊案頭,閑來無事,信意瀏覽,松弛緊張的神經(jīng),獲得心性的舒展。那是怎樣的一對煙火神仙??!賞盡宇宙間無邊風(fēng)月,在幽閑中獲得一身清氣,一片靈心。那是怎樣的一種詩化人生??!“夏蚊成雷,私擬作群鶴舞空”“卵為蚯蚓所哈”的童趣,令人噴飯;李杜優(yōu)劣的討論、鹵蝦瓜與臭腐乳的調(diào)笑,令人會心;滄浪觀月、太湖聽濤、水仙廟賞花的情景,令人神往;有關(guān)盆玩與插花甚或靜室熏香的妙想,令人擊節(jié);“長夏無事,考對為會”的日常游戲,令人贊嘆!這真正稱得上海德格爾所說的“詩意的棲居”。詩意充盈于沈復(fù)夫婦生活的每個角落,成為生活的一種況味,一種境界。只要沈復(fù)夫婦稍一動作,便會彈響詩意的琴弦,即使生活中一個小小的設(shè)計,諸如“梅花盒”“活花屏”“荷花茶”,無一不體現(xiàn)出詩意的妙想?,F(xiàn)代人奔走于紅塵的熱浪之中,早已疏離了幽閑之趣,腦際閃過的全是事業(yè)、功名、責(zé)任等嚴肅而崇高的概念,精神高度緊張。讀《浮生六記》,會覺得神清氣爽,身心得到完全放松,會突然領(lǐng)悟到,原來幽閑才是有益身心的人生境界。
人們愛賞《浮生六記》,還因為它是疏朗簡約、生動俊逸的美文。對于《浮生六記》的語言,古今讀者無不推崇備至、“閱而心醉”,即使把《浮生六記》斥為香艷小說的道學(xué)家也概莫能外。究其根源,《浮生六記》的語言,印著姑蘇古城的文化底蘊,透著江南才子的精神氣質(zhì),裹著追憶往事的朦朧面紗,自然而又精致,疏淡而又玲瓏,從容而又典雅,簡約而又豐韻,真正拿捏到了疏密濃淡的命門。俞平伯先生對此頗有心得:
即如這書,說它是信筆寫出的,固然不像;說它是精心結(jié)撰的,又何以見得?這總是一半兒做著,一半兒寫著的;雖有雕琢一樣的完美,卻不見一點斧鑿痕。猶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開的圖畫,然仿佛處處吻合人工的意匠。
的確,《浮生六記》的語言不對稱,不規(guī)整,不板滯,有虛白,精心結(jié)構(gòu)而又隨心所欲,刻意雕琢而又雅近天然,就如同找到了淡妝濃抹的黃金分割點,正所謂“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無論是敘事、寫景、抒情都無不恰到好處。如此美文,讀者自然沉酣其中而流連忘返——如品香茗、如飲佳釀、如沐春風(fēng)。
有些遺憾的是,如此天然妙品的《浮生六記》,其出身來歷卻難以明辨,有關(guān)《浮生六記》的殘本、足本以及足本的真?zhèn)螌傩陨袩o定論?!陡∩洝吩瓡擦?,并附有管貽萼為每卷所題的絕句六首,可惜早已湮滅不聞。流傳可見的《浮生六記》的最早版本即《獨悟庵叢鈔》本,此為楊引傳于1877年在冷攤上購得,僅剩前四卷,后二卷亡佚。此后有1907年黃摩西的《雁來紅叢報》轉(zhuǎn)載本,1924年俞平伯點校的霜楓叢書本,皆是殘本。1935年上海世界書局出版的《美化文學(xué)名著叢刊》中收入足本《浮生六記》,并附有朱劍芒的《〈浮生六記〉校讀后附記》和趙苕狂的《〈浮生六記〉考》,介紹了王均卿發(fā)現(xiàn)足本《浮生六記》的始末,論證了足本《浮生六記》的可靠性。但據(jù)歷代學(xué)者考證,后二卷“中山記歷”和“養(yǎng)生記道”系偽作,乃好事者從曾國藩、李鼎元、張英等著作中摘抄拼湊而成。其實無須考證,但凡有點文字修養(yǎng)的,只要比較一下前四記與后二記的文字優(yōu)劣,結(jié)果不辨自明。無論是性情之揮灑,文字之神韻,與前四記都相差甚遠。此次點校注釋,以《美化文學(xué)名著叢刊》中的足本《浮生六記》為底本,再參考俞平伯霜楓叢書本。之所以選擇足本《浮生六記》,意在盡可能多地提供文本資料,滿足普通讀者追求完滿的愿望,而研究者則可以去粗取精、去偽存真。
有關(guān)《浮生六記》的注釋,力求準確、簡潔、清晰。文中重復(fù)出現(xiàn)的詞語,除第一次作注外,不再一一重復(fù)注釋,其目的是減少閱讀中的繁瑣和羈絆,使注釋既有利于讀者閱讀,又不至于成為讀者的眼障。至于每一記的導(dǎo)讀,是編注者與文本對話時的真實感受,若有幸引起讀者的共鳴,那是編注者的榮耀,若不小心拂了讀者諸君的意,還望一笑置之。
《浮生六記》雖是一本小書,但其要在于個人心性之把玩。讀者諸君若能在閱讀中陶冶情致,獲得心性的頤養(yǎng),則沈復(fù)幸甚,編注者幸甚,讀者幸甚!
向梅林
辛卯仲夏于長沙月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