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容若詞傳
納蘭容若傳記
楔子
清順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大雪已經(jīng)落了好幾天,把整座北京城都給籠上了一層銀白色的幕幃,千里冰封,連紫禁城金黃色的屋頂也都被雪白的雪給覆蓋住了,宮殿變得像是雪塑冰雕一般,褪去了往日的巍峨雄偉,帶上了一些別樣的晶瑩潔白。
覆雪的屋頂蜿蜒著,從紫禁城一直延伸到四周的尋常民居上、花木上,在寂靜的夜里勾勒出連綿起伏的曲線。
在這些被大雪覆蓋住的屋頂下面,有一處尋常的宅子,和其他官員的宅子相比,并沒什么特別之處,一樣的青磚青瓦,一樣三進三出的四合大院。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雪珠兒拉拉扯扯連綿不斷,直到快天亮的時候,才緩緩停了,雪光透了上來,乍一看,就像是已經(jīng)天亮了一樣。
天際開始有了一些光芒,藍色琉璃般的曙色漸漸亮了起來,薄薄的,透明的,從雕花的窗欞間像是有生命似的鉆到屋里,縫隙間隱隱有著一絲兒清冷之氣,帶著新雪的氣息,緩緩飄散在屋內(nèi)如春的暖意之中。
屋子里點著紅泥火爐,爐中的紅炭大部分都已被燒成了灰,只有些火星兒還間或一閃。綢帷低垂,把暖爐帶來的暖意都給籠在了金裝玉裹之中,一室皆春。
興許是累了,仆役們要么斜靠在墻壁上,要么就低著頭,都抵不住濃濃的睡意,在打著瞌睡。
描金繡紋的羅帳內(nèi),明珠夫人——英親王第五女覺羅氏正沉沉地睡著,秀美的臉龐上還帶著重重的憔悴之態(tài),身旁,則躺著她剛出生還不滿一天的孩子——納蘭容若。
對全家人來說,這個孩子的降生,代表著滿族最顯赫的八大姓之一的納蘭氏,有了正式的繼承者!
而尚在沉睡中的孩子,完全不知自己已經(jīng)降生到一個與皇室有千絲萬縷關系的天皇貴胄之家,從此富貴榮華,繁花似錦;更不知在今后的歲月中,他的名字,總會與“詞”聯(lián)系在一起,且被后人們贊為“清朝第一詞人”。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
在他短短的三十一年人生之中,他家世顯赫,他仕途亨通,他名滿天下;而他更有著愛他的妻子,仰慕他的小妾,還有才貌雙全至死不渝的情人,心意相通的朋友。對歷朝歷代懷才不遇最終郁郁而亡的無數(shù)人來說,他已經(jīng)算得十分的幸運,簡直就像是上蒼的寵兒,來到這人間,體驗一番紅塵顛倒、人世滄桑。
也許正因為是如此吧,上蒼終究舍不得讓自己的寵兒離開太久,只不過匆匆三十年,就再度把他召回到自己的身邊,留下一些隱隱約約的傳說,在風中耳語著,述說著他與那幾位女子纏綿悱惻的愛情,與知己相濡以沫的友情,還有他內(nèi)心不為人知的痛苦——
不是人間富貴花,卻奈何生在富貴家!
他流傳至今的349首詞,清麗哀婉,仿佛能挑動人心中最深處的那根弦,顫動不已。
人生若只如初見。
王國維有評——
“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第一章 誕生 誰憐辛苦東陽瘦
納蘭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武英殿大學士明珠長子?,F(xiàn)存詞作349首,刊印為《側帽集》《飲水集》,后多稱《納蘭詞》。
其詞哀婉清麗,頗有南唐后主遺風。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
順治十一年甲午,農(nóng)歷臘月十二日,納蘭容若降生于京師明珠府邸。
第一次見到納蘭容若這個名字,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偷偷看梁羽生的武俠小說時。那時年紀小,似是而非,也未必就能把小說給看懂了,可當眼中突然出現(xiàn)“納蘭容若”四個字的時候,不知為何,小小的心弦竟為之輕輕顫動了一下。
也許是因為那四個字組合起來,有種奇妙的、仿佛畫一般意境的音節(jié)吧?
字簡單,并不生僻,一旦組合在了一起,卻給人一種美妙的感覺,令人不禁心馳神往。
那有著這樣一個美麗名字的少年公子,該是怎樣的風度翩翩、寵辱不驚?該是怎樣的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幾千年前那些善良的人們,在《衛(wèi)風·淇奧》中贊道:“有匪君子,如琢如磨,如圭如璧”,便是對翩翩君子們最恰到好處的描寫。
君子當如玉。
君子當翩翩。
君子當是濁世佳公子,來于世,卻不被世俗所侵。
而千年前的人們又怎么會預料得到,在千年后,竟有一位出生在冬季大雪紛飛之時的少年,仿佛是那傳世的詩篇中走出來的一般,翩翩來到我們的眼前。
納蘭容若,自此,風容盡現(xiàn),帶著他與生俱來的絕世才華,仿佛天際翩然而落的一片新雪,帶著清新的氣息,緩緩地、緩緩地墜入這塵世間。
那時,他還只是個小名“冬郎”的少年,渾然不知自己今后的命運,注定要在金裝玉裹的錦繡堆中惶惶然荒蕪了心境,糾纏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隔閡中來回地碰撞著,而與幾位女子纏綿悱惻中,終是痛苦了自己的心,情深不壽。
而那時,他也只是像所有的年輕人那樣,在暮春時節(jié),看落花滿階,帶著少年天真的眼波流轉(zhuǎn)。
看天下風光,看煙雨江南,看塞外荒煙,夜深千帳燈。
那時,少年不羈。
那時,少年得志。
第一節(jié) 納蘭家世
有這樣一種人,他似乎生來就該被我們所鐘愛,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不吝于用最美好的詞匯去描述著他的形象,去贊美他無以倫比的才華。
仔細想來,納蘭容若不正是如此?
即使他早已辭世幾百年,我們依舊樂于用這世上無數(shù)美好的形容詞,去形容他,去想象著他那短暫的一生。
濁世翩翩佳公子,當是最恰當?shù)拿枋隽恕?/p>
納蘭容若是滿洲正黃旗人,父親鼎鼎大名,正是康熙年間名噪一時的重臣明珠,官居內(nèi)閣十三年,“掌儀天下之政”,倒是完完全全當?shù)蒙稀皺鄡A朝野”四個字,只可惜這么個長袖善舞的人物,在官場中也免不了經(jīng)歷榮辱興衰、起起落落,在他晚年的時候,被康熙罷相,一下子從官界的頂峰狠狠摔了下來。
總之這一下摔得夠慘,很多關于他的資料就都因此湮沒不詳了,反正家破人亡那是免不了的。而和他同樣鼎鼎大名,只不過是在另一個范圍有名的兒子納蘭容若,卻因為過世得早,反而避過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在一夕之間從云端跌入谷底的悲劇。
在北京的西郊有一塊《明珠及妻覺羅氏誥封碑》,上面記載的,就是這位曾經(jīng)權傾一時的明珠的仕途經(jīng)歷,從一開始的云麾使,逐步升到太子太傅、英武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完全稱得上是平步青云、扶搖直上,甚至可以說得上是飛黃騰達。
這樣一位在官場之中長袖善舞的人物,自然不可能是庸碌之輩。
根據(jù)記載,明珠在平定三藩、統(tǒng)一臺灣、抗御外敵等重大事件中,都是相當關鍵的角色,若非最后跌了那狠狠的一跟頭,未嘗不會繼續(xù)風光下去。
和電視劇《康熙王朝》中演的稍微有點不一樣的是,現(xiàn)實中的明珠,與阿濟格的女兒成婚,倒可以說是冒了很大風險的。
阿濟格是多爾袞的哥哥,戰(zhàn)功赫赫卻沒什么政治頭腦,最后落得個被囚禁的下場,兒女們賜死的賜死,貶為庶人的貶為庶人,這樣的姻親關系,對明珠來說,肯定是不能幫助他在官場中步步高升、一路青云直上的。當然,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以當時明珠一介卑微的小侍衛(wèi)來說,能“高攀”上阿濟格的女兒,到底是怎么想的,也只有明珠自己知道了。
反正在以后的歲月里,兩口子還是把日子給過了下去。
在外,明珠在官場中游刃有余;在內(nèi),覺羅氏把家操持得妥妥當當,讓自己的丈夫毫無后顧之憂。
若是以政治婚姻來說,這樣的相處也未嘗不是一種美滿。
而就在這樣的“美滿”之下,納蘭容若出生了。
對當時的明珠與覺羅氏來說,他們也完全沒有料到,這個出生于寒冬臘月的孩子,未來將會被贊譽為“清朝第一詞人”吧?
明珠與納蘭容若,一對父子,同樣的大名鼎鼎,卻又如此的不同。
一個在官場長袖善舞,一個在詞壇游刃有余。
納蘭容若永遠也不明白,父親是怎么在無數(shù)人虎視眈眈中一步一步毫不猶豫而又鐵腕地攀爬到頂點的位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百官之中呼風喚雨。
就像明珠永遠也不可能明白,自己為兒子精心規(guī)劃的,已經(jīng)鋪設好了的那條通往鮮花與榮譽的道路,為什么兒子卻是如此的不情不愿以至于抗拒。
想來想去,只能說,因為他們畢竟是不同的人吧?雖然有著最為親近的血緣關系,但生長環(huán)境不同,成長之后自然也就不同。
這也是古往今來,天下的父母與孩子之間最難解決的一個問題。
沒有父母敢說自己百分之百地了解自己的孩子,也鮮有孩子會嘗試著主動去了解父母。事實上,對孩子來說,尤其是年紀稍微大一點的,處于青春期的孩子,能夠不和父母處處對著干就已經(jīng)很好了。
當然,要是假想一下納蘭也跳著腳和父母逆反的畫面,我是想象不出來,但可以確定的是,納蘭容若確確實實選擇了一條與他的父親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他把他的才華、他的天分在詩詞上盡情地發(fā)揮了出來,淋漓盡致。
第二節(jié) “性德”之名的由來
1655年1月19日,也就是順治十二年甲午,農(nóng)歷臘月十二日,納蘭容若生于京師明珠府。
那時候,他父親明珠才二十歲,風華正茂,為這個孩子,取名叫成德。
納蘭成德。
其實納蘭一直都是叫“成德”,只是在他二十多歲時為了避皇太子的名諱,才改名叫“性德”,也只用了一年而已。
但是在人們約定俗成的觀念中,更喜歡叫他“納蘭性德”,以至于本名反倒鮮有人知曉了。
那我們也不妨約定俗成一下,還是用那個人們都十分熟悉的名字來稱呼公子吧!
納蘭降生之后,他的父親明珠就為他起名叫“成德”。
“成德”二字,在古代典籍里面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不少。
南宋朱熹《論語集注》:“言學者當損有余,補不足,至于成德,則不期然而然矣”;《宋史》中也有言:“惟儉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易經(jīng)》中更說:“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p>
同樣是“成德”兩字,意義卻各有不同,究竟當時明珠是想到了哪一句才會給兒子起名“成德”的,至今無人知曉,只是“成德”成了納蘭的名字,一直沿用了下來。
但不管是哪句,至少有一點是可以猜到的,明珠是希望自己的孩子長大之后能當真如“成德”二字一樣,成為一名君子。
天下的父母,都是望子成龍的,從古到今,從皇侯貴族到販夫走卒。每一個孩子的降生,都會帶給父母新的希望,而名字,就是父母給予孩子的第一個祝福,也是期望。
納蘭倒是一點兒也沒辜負父親的好意。
如今說起納蘭,用到最多的句子,就是“濁世翩翩佳公子”。
“公子”常見,古往今來最不缺的大概就是這“公子”了,上到幾十歲下到幾歲,泛濫的程度大概可堪比現(xiàn)在的“美女帥哥”倆詞兒。只要稍微有點人模人樣,走上大街,生理性別為男性的,可能都能被叫作“公子”。但是古往今來,夠得上這資格的,還當真是屈指可數(shù),到了現(xiàn)代,一說起這幾個字,人們腦海中條件反射出現(xiàn)的,大概就是納蘭性德這個名字了。
古人的習慣,除了姓名之外,還會給自己起字,所謂“名字”是也。納蘭身為一名漢文化的真正仰慕者,也自然而然地給自己起了字,就是“容若”。所以嚴格說起來,納蘭名“成德”,字“容若”,只是有時候他也會效法漢人的稱謂,以“成”為姓,署名“成容若”,他的漢人朋友們也大多用“成容若”這個名字來稱呼他。
不過有一個名字,卻算得上是容若父母的專屬,那就是他的小名——“冬郎”。
也許是因為出生在冬季的關系,容若的小名喚作“冬郎”。
看著這個名字,讓人想起另外一位“冬郎”來。
“冬郎”除了是容若的字之外,也是唐朝詩人韓偓的字,李商隱曾經(jīng)寫過一首七絕贈與韓偓,其中有兩句“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便是“雛鳳清聲”一詞的由來。而韓偓是著名的神童,吟詩作文一揮而就,才華橫溢,所以說,大概明珠也有把自己兒子比作那神童韓偓的意思吧?
究竟明珠有沒有這么認為,那就是天知地知了。
不過最常見的解釋,還是因為容若在寒冬臘月出生,所以才起了這么個小名兒。
納蘭容若是滿洲正黃旗人,算得上是根正苗紅的“八旗子弟”。
在大多數(shù)人的觀念中,說起“八旗子弟”,大概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的第一個畫面,就是《唐伯虎點秋香》里面四大才子招搖而過,搖晃著扇子“妞,給爺笑一個!不笑?那爺給你笑一個”的場景,尤其是到了清朝后期,那更幾乎等同于紈绔子弟的代名詞。
若是納蘭容若也是這般模樣,想必也就不會有王國維的“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的高度評價了。
也許是因為那時候清朝入關不久,一些壞的習氣還沒沾染上,所以納蘭容若這個“八旗子弟”,表現(xiàn)出更多的是——一種正面的清新的氣質(zhì)。
據(jù)說他最早的詩詞記載,是在他十歲的時候。
十歲已經(jīng)能成吟,由此可見明珠夫婦對納蘭容若的教育是很下工夫的,后來更是請來名士大儒顧貞觀做納蘭容若的授課師傅,也讓容若從此有了一位亦師亦友的忘年之交。
據(jù)說有一首詞《一觚珠·元夜月蝕》,是他十歲的時候所作。
星球映徹,一夜微退梅梢雪。紫姑待話經(jīng)年別。竊藥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鉦歇。扇紈仍似秋期潔。天公畢竟風流絕。教看蛾眉,特放些時缺。
如今看來,這首詞若說是個十歲孩子寫的,詞風又未免顯得太過成熟了一些,而且用典頗多,從“紫姑”“竊藥”,到“踏歌”等,頗有些風流之態(tài),十歲的孩子,當真能寫得出來這樣的詞嗎?
這確實是一個值得疑惑的問題。
不過,我們的納蘭公子是出了名的自小聰敏,讀書過目不忘,也說不定當真有可能寫出一首成熟的詞來,這首詞究竟是不是納蘭十歲時候?qū)懙?,各有各的說法,但是,在那些言之鑿鑿說此詞為納蘭容若十歲所寫的筆記記載中,大多會大肆渲染地描寫當年那年僅十歲的稚子是如何出口成吟的。
于是我們就不妨竊喜一下,至少這也算是一種對納蘭容若——冬郎才華的肯定吧!
只不過說起神童,很多人都會想到王安石筆下的《傷仲永》,再有天賦又如何?若得不到學習機會與正確的引導,最終也只能是“泯于眾人矣”。
好在身為父母的明珠夫婦,對兒子的教育從來都是毫不放松的,所以我們才能見到納蘭容若那些清麗美妙的詞句,而不是哀嘆著,惋惜著,傷容若。
第三節(jié) 幼有詞才
冷香縈遍紅橋夢,夢覺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
箜篌別后誰能鼓,腸斷天涯。暗損韶華,一縷茶煙透碧紗。(《采桑子》)
如果說納蘭容若一輩子都沒經(jīng)歷過一丁點兒的挫折,那就是騙人了。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帝王尚且有煩惱,更何況尋常人家?
所以天之驕子的納蘭容若,也不可避免地遇到了挫折。
那一次是康熙十二年,癸丑。
納蘭容若十九歲。
十七歲時納蘭容若就入了太學,國子監(jiān)祭酒徐文元十分賞識他。
十八歲,納蘭容若和其他莘莘學子一樣,參加了順天府的鄉(xiāng)試,毫無懸念就中了舉人。
有時候看到這里總會忍不住想到另外一個著名的“舉人”來。
范進考了一輩子的試,生活窮困潦倒,一直考到五十四歲才中了個秀才,后來終于中了舉人,竟是歡喜得發(fā)瘋了,挨了岳丈胡屠夫一巴掌才清醒過來。
雖然是小說家言,不過從有八股文考試起,難道不是有無數(shù)個“范進”,一輩子就只想著能考取功名,然后全家都雞犬升天嗎?
“太宗皇帝真長策,賺得英雄盡白頭?!?/p>
自隋唐開始的八股文考試,讓古往今來千千萬萬讀書人都一頭栽了進去??剂艘惠呑拥脑?,考到白發(fā)蒼蒼依舊是個童生的人,也不知有多少。連宋代文豪蘇洵都曾發(fā)出過“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的感慨,其難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而納蘭容若與那些白頭童生們相比,他已經(jīng)是十分幸運而且出眾了。
年僅十八歲就中了舉人,在其他人眼中,無疑是該羨慕與嫉妒的。
所以,連老天爺都覺得他太順利了,該受點挫折,于是納蘭容若在十九歲準備參加會試的時候,突然得了寒疾,結果沒能參加那一年的殿試。
自然榜上無名。
在納蘭的一生當中,這大概可以算是他第一個小小的挫折了吧?
他沒能參加那次殿試,待病好之后,是后悔呢,還是并不以為意呢?從他淡泊名利的性格上來看,大概有很大的可能是后者。
無論如何,納蘭容若并沒有參加這一次的殿試,在其后的兩年中,他一邊研讀一邊還主持編撰了一部儒學匯編——《通志堂經(jīng)解》,更編成了《淥水亭雜識》。
閑暇的時候,他依然繼續(xù)著自己的詩詞。
這一年,他寫了幾首《采桑子》,各有不同,其中一首,便是:“冷香縈遍紅橋夢,夢覺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箜篌別后誰能鼓,腸斷天涯。暗損韶華,一縷茶煙透碧紗?!?/p>
不知為何,納蘭容若身在北京,可他的詞,卻總隱隱透著一股江南三月的氣息,從他的詞里,能看到的是江南的小橋流水、楊柳明月,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是月夜下二十四橋氤氳的蒙蒙水氣,婉轉(zhuǎn)而又清新。
也許容若前生是自江南雨巷中翩然走來的少年公子,撐著傘,緩緩走過時光的流轉(zhuǎn)。
在某一天夜里,他剛剛結束了當天的編撰工作,月上中天,府里的其他人早已歇息了,他也吹滅了蠟燭,關上房門,向自己的寢室慢慢走去。
途中,經(jīng)過蜿蜒曲折的長廊,穿過小巧精致的別院,在扶疏的花木中穿梭而過,分花拂柳間,花木深處,一縷淡淡的、虛無縹緲的香氣就在夜色中緩緩地氤氳,一絲兒一絲兒地轉(zhuǎn)進容若鼻里。
那是不知何處飄來的一縷冷香,在這漆黑的深夜中仿佛是從夢境中飄散出來的一樣,帶著冷冷清清的味道。
那是誰的夢呢?
納蘭容若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銀白色的月亮高高懸掛在夜空中,柔柔的月光灑了下來,給寂靜的院子鍍上了一層銀白色。院子里的花木在月光的照耀下,都像是籠了層銀紗一般。
青石板的地面還微微有些濕潤,那是不久前才下了一場小雨,潤潤的??諝庵心堑睦湎阋苍桨l(fā)顯得清新了,花木也更加青翠。
早晨就盛開了的桃花被雨水打掉了一些,還剩下一些在枝頭上,繼續(xù)顫巍巍地開放著,含羞帶怯,在清冷的夜色里帶來一絲兒嬌俏的意味。月亮高掛在樹梢之上,像一只嫵媚的眼,靜靜地看著春雨過后的滿樹桃花,滿庭落芳。
不知什么地方隱隱傳來箜篌的樂聲,若有若無,和著那股淡淡的冷香,浸著夜的冷清,在清新的空氣中慢慢地、宛轉(zhuǎn)地飄散著。
容若凝神聽著,細細分辨,卻聽不出來是哪里傳來的樂聲。
也許是哪家的女子,在思念著離家的丈夫吧?
那若有若無的箜篌聲里,或許寄托的,就是那癡情的女子苦苦等候的相思之情。
箜篌別后誰能鼓,腸斷天涯。
納蘭容若靜靜地聽了許久,也在院子里停留了很久。
那箜篌聲不知何時緩緩地消失了,夜重新寧靜下來。
容若這時才繼續(xù)往前緩步走去。
走向自己的寢室。
室內(nèi),侍女們早已掌了燈,靜候著公子回來。
窗邊的幾案上,一縷茶香幽幽地、婀娜地飄散,繞過幾案,從碧青色的窗紗間透了出去,與窗外的夜色融為一體。
有時候我想,納蘭容若十九歲那年因急病而不能參加殿試,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件幸運的事情。至少,他能有幾年的時間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編撰書籍,吟哦詩詞,而不是在官場中漸漸地消磨掉他天生的才華。
可是,這也只是后人的胡亂揣測罷了。
他當時到底是如何想的,如今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那年,容若不過十九歲。
十九歲,以現(xiàn)代人來說,大概還在教室里揮汗如雨,一門心思準備著各項考試的年紀;要不就是在玩著網(wǎng)游,聊著QQ,在網(wǎng)絡上消磨著青春。
可容若的十九歲,已經(jīng)在主持編撰《通志堂經(jīng)解》與《淥水亭雜識》。
也許以當年的觀點來看,十九歲,已經(jīng)算得上是個成年人了,所以他也相應地承擔起了自己年紀應該承擔的責任。
編撰著書籍,同時學習著,為幾年后的又一次殿試作好準備。
只是,在空閑下來的時候,他心心所念的,還是自己所喜愛的詩詞吧。
所以,在這樣一個月上中天的夜晚,那一縷幽幽的冷香,那一縷淡淡的樂聲,才會讓素來“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的容若,有感而發(fā),從而寫下這首《采桑子》吧?
只是,在他心目中,暗損了韶華的,究竟是什么,如今已經(jīng)不得而知。
只有那詞里清新的氣息,在幽靜的夜色中飄然而來,讓人口角噙香。
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窗間伴懊儂。
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采桑子》)
乍一看,這首詞就像是一首普普通通的描寫桃花的詩詞。
不過中國的文人們向來有借物喻情的習慣,我們在從小到大的語文學習中,對課本上出現(xiàn)的古詩詞,總是會從字句解釋翻譯,再到中心思想與作者所要表達的情懷,然后就是一篇完整的關于詩詞的翻譯。
我們也不妨這樣嘗試一次。
之前已經(jīng)說過,這一年,納蘭容若十九歲,剛剛經(jīng)歷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打擊。
說他完全沒有沮喪,沒有失望,那也未免太過于神化納蘭容若了,所以,我想,那個春天,納蘭必然也是有些郁郁寡歡的。
心境的失落,自然也讓他目中所見,不可避免地帶上些沉抑的色彩。
“桃花羞作無情死?!?/p>
在納蘭容若的眼中,桃花并不僅僅是單純地開在春季的植物而已,他看到的,更多是桃花的多情,桃花的羞澀,桃花的落寞。
已然是活生生的一般。
在中國古代的文學中,桃花常常被用來當作感情的象征。最有名的,當屬唐朝詩人崔護的“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詩里,那位讓詩人念念不忘的美麗女子,正如桃花一般,美麗,卻也漂泊,不知在何年何月,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正如張愛玲筆下那月白色衣衫的女子,在幾經(jīng)漂泊輾轉(zhuǎn),年老之后回憶起年輕時對門的那位年輕人,會忍不住輕輕地說道:“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夜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句‘噢,你也在這里嗎?’”
在不知不覺間,桃花隱隱有了一種悲劇的味道,雖然是美好的象征,卻也散發(fā)著“人去樓空”的凄涼與惆悵,彌漫著悲涼的傷感。
美麗,卻也凄婉。
在容若的筆下,桃花也正如之前無數(shù)歌詠它們的詩詞一般,帶著淡淡的憂傷味道。
花開花落,天道循環(huán),可是容若筆下的桃花,卻是那么的多情,仿佛有著靈性的精靈一般,眷戀著春天。如此多情的桃花,卻也是那么害怕寂寞,在春雨紛飛的季節(jié),羞于如此落寞地死去,跌落枝頭,滿庭落芳。
《紅樓夢》中曾有黛玉葬花,把那滿地的落花都細細地掃進絹袋里,然后埋于土中,隨歲月化去。在納蘭容若的眼中,那無奈從枝頭落下的桃花,心有不甘,卻并未隨之落入溝渠之中,而是被東風緩緩吹進窗間,與窗前相倚之人陪伴。
于是,納蘭容若筆鋒一轉(zhuǎn),便是“感激東風”,讓桃花“飛入窗間”,來陪伴自己。
那時,納蘭容若心情怎樣呢?正如詞中所言,“飛入窗間伴懊儂”,是懊儂的,煩惱的。
他是貴族公子,少年得志,少年成名,在無數(shù)人的眼中,是令人羨慕的,這樣的天之驕子,怎么可能還會有著煩惱?
但他偏偏很煩惱。
至于他當時在煩惱的,究竟是什么,已無從得知,總之,當他見到被東風吹到窗前的桃花瓣時,卻是想到了,這從枝頭被吹落的桃花,恰恰是東風送來與自己做伴的、無聲的伴侶。
接著,納蘭容若又自嘆“誰憐辛苦東陽瘦”。
東陽,指的是南朝時候的美男子沈約,他曾經(jīng)出任東陽太守,于是世人皆以“東陽”稱之。南朝向來有以瘦為美的風尚,再加上沈約是出名的美男子,于是“東陽瘦”竟成流行的風流之態(tài)。而這里納蘭容若用東陽沈約自比,倒也頗為得體。
他與沈約倒是蠻多相似之處,都以才情為世人仰慕。納蘭容若在這里用“東陽瘦”的典故自比如今愁悶孤寂的心態(tài),倒也貼切。
可以想象,當時的納蘭容若,大概是病情還未痊愈,看著窗外繁花似錦春意盎然,自己卻只能被困于這病榻之上,心情自然不免有些煩悶,孤寂之下,當然會對這些不請自來的伙伴格外珍惜了。
桃花多情,像是知道了他如今孤寂的心情,于是借東風一程,特地飛入窗前,與人為伴,可落英繽紛,像是在無聲地告訴自己,春天即將過去了。
只是,卻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這里的幽情,究竟是指誰的情愫呢?不得而知,只是納蘭容若頗有自比“不及芙蓉”的意思,大概是指“李固芙蓉”的典故。
相傳唐代李固落第后在巴蜀遇到一位老婦人,預言他次年會在芙蓉鏡下及第科舉,第二年李固果真金榜題名,而金榜上恰有“人鏡芙蓉”四個字,后來這一典故就被稱為“李固芙蓉”。而容若的這句“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大概也是寫他在無奈錯失殿試機會之后的懊惱之情吧?
但年后,納蘭容若再度參加了殿試,金榜題名。
只不過在當時,納蘭容若開始有些郁悶,所以才會寫下“桃花羞作無情死”的句子,更自比東陽,“誰憐辛苦東陽瘦”。
整首詞里,有著一股淡淡的懊惱之意,卻在字里行間顯得清新,而且一如既往的溫婉。
納蘭詞以小令見長,雖然如今我們都習慣將“詩詞”二字連起來說,儼然一個詞語,但是在古代,“詩”與“詞”的待遇,是大不相同的。
寫詩,向來被看成是文人立言的正途,大概是因為詩的格律與平仄要求嚴謹,從而正好符合古代禮教的規(guī)范,于是詩才是正途。而填詞,向來被“正統(tǒng)人士”看成是小道,沒什么地位。也許是因為詞本身就是一種比較通俗的藝術形式,是流行在市井酒肆之間的,所以大多數(shù)都比較綺麗浮華,笙歌燕舞、花前月下,但撇開那些糟糠之作,好的詞卻都不約而同地透著股清冷的味道,更不乏雄渾之作,只是因為詞這種藝術形式的誕生來自市井之間,所以向來被正統(tǒng)的文人們所看不起。
而納蘭容若卻偏偏在這“被正統(tǒng)文人看不起”的詞上面,大綻光華。
第二章 初戀 一生一代一雙人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康熙六年丁未年,納蘭容若十三歲。
也就在這一年的七月,康熙皇帝親政。
康熙七年,納蘭府迎來了三年一度的選秀,納喇氏入宮。
納蘭容若是以“清朝第一詞人”的稱號揚名的。
后人對他也頗多推崇,有贊其為“國初第一詞手”的,也有贊他“納蘭小令,豐神炯絕”的,而最多的,還是說其“《飲水詞》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尤其是在《詞話叢編》中,對納蘭詞頗多贊揚。
當然,也有一些批評的聲音,陳廷焯的《白雨齋詞話》就明確地這樣說道:“容若《飲水詞》,才力不足。合者得五代人凄婉之意?!?/p>
想來,也許是因為他的詞大多以花前月下的題材為主,所以給人比較小氣的感覺,雖然也偶有雄渾之作,不過終究還是顯得視野并不很寬闊,也就難怪有后人會說他的詞略顯局限了。
撇開這些不談,光是說他的《飲水詞》,確確實實清麗美妙,初讀,頗有后主的感覺,再讀,便是妙不可言。
也因為納蘭詞中的那些對感情與心境的細致描寫,很多人都不免對這位豪門公子的感情生活有了興趣。
“八卦”乃是人類的天性,誰都抵抗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所以狗仔隊才會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堪比“小強”。之所以我們樂于見到八卦,尤其是名人的八卦,火得一塌糊涂,也可以說是因為其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觀眾們的獵奇心理。
而有著“清朝第一詞人”美譽的納蘭容若,有著權臣公子身份的納蘭容若,不消說,也會有不少人關注著他的八卦。
從古到今皆然。
第一節(jié) 青梅竹馬
根據(jù)記載,納蘭有妻子盧氏,妾顏氏,后來盧氏病故,便續(xù)弦官氏,還有著名的江南才女沈宛,這些算是時人筆記上明確記載了的,不過在野史中,不少人言之鑿鑿地說,其實納蘭還有個心愛的表妹,后來被選進了宮里,勞燕分飛,納蘭一直念念不忘。
納蘭和他這位傳聞中的“表妹”,后人研究說,也許這便是《紅樓夢》中賈寶玉與林黛玉的原型。
當初乾隆在看過《紅樓夢》之后,曾說過這樣的一句話:“此乃明珠家事作也。”明珠家與曹家有著相似的榮衰經(jīng)歷,難免會有人認為,明珠是“賈政”的原型,那么納蘭容若,自然就是“賈寶玉”的原型了。
至于那位傳說中的表妹,大概也就因此而“誕生”了吧?
又說,這位表妹才貌雙全,與納蘭容若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倒是公認的男才女貌,一雙璧人。
那時年少的納蘭容若,還有那位美麗的少女,若是就這么一直青梅竹馬下去,大概成親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但是,現(xiàn)實總是殘酷的。
如果這位“表妹”當真是存在的,那么按照當時的規(guī)矩,凡到選秀女之年,一般是三年一次,家里有十三歲到十五歲少女,而且是嫡親女孩兒的旗人家庭,都必須先參加選秀,只有落選后,才能自行婚配,這是一種強制性的制度,所有的旗人家庭都不能拒絕。
所以,納蘭容若的表妹就這樣被選進了皇宮之中。
以她的家世、相貌、才華,大概落選的可能性也蠻小,而結果一點也沒有意外,她果真被選中了,宮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納蘭容若當時是什么樣的心情,大概能猜得到,總之是念念不忘。據(jù)說是為她愁思郁結,無論如何都想再見一面,后來偽裝后混進了宮里,終于才與自己的表妹見到最后一面。
當然,這只是傳說,并沒有任何的史料依據(jù),但納蘭的這樁似是而非真假莫辨的感情,或者說是初戀,在后人的猜想中,逐漸變得朦朧而美麗起來,帶著“此事古難全”的遺憾,演繹出無數(shù)的版本。
電視劇《康朝秘史》中,鐘漢良扮演的納蘭容若,與石小群扮演的表妹惠兒,便是青梅竹馬的一對兒,后來惠兒被選進宮里,陰差陽錯之下更被選為康熙的妃子,從此兩人頓成陌路。而在其他的演繹納蘭容若的電視劇中,不管中間過程如何的不同,結局都是一樣的,那才貌雙全的少女不得已進了皇宮,從此與情投意合的表哥天各一方,徒留無數(shù)遺憾。
夕陽誰喚下樓梯,一握香荑?;仡^忍笑階前立,總無語,也依依。
箋書直恁無憑據(jù),休說相思。勸伊好向紅窗醉,須莫及,落花時。(《落花時》)
曾有人說過,少年時代的感情是最純潔的,因為那時雙方都還年少,腦中還不曾被世俗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給充斥,才可以全心全意地,在心里裝著另外一個人,沒有任何目的,只是完完全全地想著對方,依賴著對方。
我想,容若與小表妹也該如是吧?
因著家世的關系,兩家來往較多,容若與小表妹年紀相仿,自然而然地就很快熟絡起來。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唐代大詩人李白的這首《長干行》,寫的可不就是容若與他的小表妹?
不管最后的結局是怎么樣,至少當時,少男少女們是完全沒有想到未來的變數(shù)的。
在納蘭容若大概四五歲的時候,他除了讀書之外,還多了一樣功課,那就是騎射。
滿族人入關之后,面對著遼闊的中原,面對著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他們自豪卻又自卑著,羨慕的同時卻又恐懼著。
自豪的,是這一望無垠的江山社稷終究被他們所統(tǒng)治。
自卑的,是因為很清楚自己可以用刀劍打下江山,卻不可能繼續(xù)用刀劍統(tǒng)治一個高貴的文明。
羨慕的,是綿延幾千年包羅萬象的中原文化,給他們帶來一個全新的視野。
恐懼的,卻是害怕自己這少數(shù)者最終和歷史上無數(shù)的異族一樣,被中原文明強大的同化能力湮沒。
所以,統(tǒng)治者一再強調(diào)著“祖宗家訓”。
祖祖輩輩都是以騎射討生活,打下了這片江山,所以八旗子孫們必須保持騎射的傳統(tǒng),不可有絲毫的懈怠。
居安思危。
他們羨慕著卻又恐懼著幾千年綿延不斷的中原文化。
納蘭容若那時候不過是個幾歲的孩子,對于“騎射”背后的含義,他未必明白。只不過覺得是在自己喜歡的讀書之外,又多了一樣功課而已。
他也沒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同。
當時旗人剛入關沒多久,尚且保持著旺盛的斗志,所以八旗的子弟們也都是個個舞刀弄棒、弓馬嫻熟。所以小納蘭也和其他人一樣,在讀書之余,還要擠出時間來習武。
或者說,是在習武的空暇,擠出時間來讀書。
也許因為父親明珠是朝廷里難得的幾位支持漢文化的人之一,更因為父親精通漢語,納蘭從小耳濡目染,也對漢文化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在習武之余,他像海綿一樣吸收著一切能夠接觸到的文化。
在這方面,明珠的開通與贊成,也讓納蘭在年復一年中逐漸地文武雙全起來,而不是和其他的八旗子弟一樣,弓馬嫻熟,卻對漢文化一無所知,甚至連漢語都不大會說。
所以說,納蘭容若后來以詞揚名,也并非沒有道理的。
如今說起他,很多人條件反射地都會想到納蘭的文,但事實上,當時的納蘭,是名副其實的文武雙全的。
與其他的旗人子弟相比,納蘭容若便顯得太優(yōu)秀了。
文,他享有贊譽;武,他是皇帝身前的御前侍衛(wèi),負責保護皇帝的安危,誰能說他武藝不好呢?只是在漫長的學習歲月之中,納蘭漸漸地發(fā)現(xiàn),騎射變成了不得不完成的任務,而讀書,才讓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快樂。
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在騎射與讀書之間,納蘭究竟比較喜歡哪一個,誰也說不清,只是,旗人的武,與漢人的文,就這樣奇妙地在納蘭身上,達到了一個最好的融合。
納蘭容若一直都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自己正和以往一樣,在武術師傅的教導下,學習著武術的基礎。
蹲馬步對一位四五歲的孩子來說,未免太枯燥了,而且是那么的辛苦,換作別家嬌貴的小公子,只怕早就受不了號啕大哭起來。
但小小的容若卻咬著牙忍耐了下來。
因為他記得父親曾經(jīng)嚴肅地對自己說過,騎射乃是旗人之本,祖輩們靠騎射打下了江山,你身為旗人,怎么可以不習騎射?
馬步不知蹲了多久,小納蘭也不禁覺得膝蓋開始酸起來,有點支撐不住了,又不敢撒嬌不練,正在咬牙苦撐的時候,長長的走廊上,母親婀娜地走了過來,喚他今天就到此為止,家里來客人了。
納蘭容若連忙去沐浴更衣,跟隨母親去前廳,迎接客人,這時候,他才看到,原來是自己那位久已聞名卻一直不曾見過的小表妹,來家做客了。
在電視劇《康朝秘史》上,小表妹的全名叫作“納喇惠兒”,與明珠一個姓氏,都是“納喇”氏,那我們也不妨就當納蘭的小表妹就是納喇氏吧。
總之,小小的納喇惠兒就這樣在明珠府里住了下來。
那時候,年幼的小表妹并不知道,自己進京的目的,是為了等她長到花季妙齡的時候,被父母送進宮里去。
在納蘭容若之后,明珠夫婦很久都不曾再有過孩子,所以在當時,小小的納蘭容若是沒有弟弟或者妹妹的。也許是因為自己長期都被人當成弟弟一樣的照顧,所以對這位小表妹,納蘭容若表現(xiàn)出很大的好奇心來。
而更讓他感到驚喜的,是這位年紀比自己還小的妹妹,居然也對漢人的文化頗感興趣,兩個孩子興趣相投,很快就熟絡了起來。
與納蘭容若不一樣,小表妹身為女孩兒,堂而皇之地可以不用去學習騎射,所以她能夠安安心心地坐在書房內(nèi),聽著授課先生的講解,專心地聆聽,只不過偶爾,一雙黑漆漆亮晶晶的大眼睛,也會悄悄地從窗縫間偷看正在專心習武的表哥。
她也是旗人子孫,自然知道習武騎射是男孩子必須學習的功課,在授課師傅重重地一聲咳嗽下,又忙不迭地把目光收了回來,專心在自己眼前的白紙黑字上。
孩子總是在一天天長大。
不知不覺間,幼童變成了少年,容若變得英俊灑脫,器宇不凡,而原本雪娃兒似的小表妹,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儼然一朵含苞待放的鮮花一般。
大人們瞧在眼里,都暗自欣慰。
以小表妹的才貌雙全,一旦選秀進了宮,再加上娘家的支持,還愁不能在皇宮之中找到立足之地嗎?
他們暗地里打著如意算盤,卻全然忽略掉了,或者說是刻意忽略掉了少年容若與小表妹之間那淡淡的萌動,只是以為,那不過是兩個孩子一起長大的兄妹之情而已。
當時的少年納蘭與小表妹,又哪里會預料到,未來,竟然是如此的殘酷。
年少的他們,大概根本就不曾想過以后的事情。
納蘭容若年長了一些,就和其他人一樣,列席在八旗戰(zhàn)士們的陣營里,和周圍無數(shù)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一樣,是一位年輕的戰(zhàn)士。
這天,少年納蘭從軍營里回來,沐浴更衣過后,拜見了父母、姑姑等人,卻未見到表妹的身影,有些困惑,又不好明問,只得悻悻然往內(nèi)堂走去。
走著走著,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步,竟是在不知不覺中走向表妹居所的方向。
夕陽西下,精致的繡樓掩映在繁花綠樹之中,仿佛也帶著少女的嬌羞,在昏黃的陽光中,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也許是心有靈犀,當納蘭容若剛走到樓下,表妹惠兒也正從樓梯上款款地走了下來。
四目相對,皆是一怔,旋即都笑起來。
納蘭容若想問表妹為何之前沒在前廳,但怎么想都不知該從何問起。向來機智靈變的他,不禁有些吶吶起來,看著表妹那雙明亮的眼睛,更是說不出來了。
少年納蘭再聰明,也猜不透女孩子的心思。
甚至連小表妹自己,也未必說得明白。
她不知道為什么當快到表哥回家時辰的時候,自己會突然開始在意起儀容來,見鏡子里的人兒左不順眼右不順眼,一會兒覺得頭發(fā)散亂了,一會兒又覺得早上插的那支簪子與身上的衣裳不搭配,所以,一反常態(tài),并未和往常一樣去前廳迎接歸家的表哥,而是在自己的閨房內(nèi)細細地重新梳妝,直到自己滿意了,才走出閨房,哪知剛一下樓,卻見表哥正在自己的繡樓前躊躇不前。
小表妹本是有些忐忑,可見到表哥遲疑的模樣,竟忍不住笑了起來。
見到小表妹忍笑的神情嬌憨可愛,納蘭容若越發(fā)覺得吶吶起來,想分辯些什么,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竟誰都無話可說,于是便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一笑,兩位年輕人頓時不復之前的羞澀與尷尬。
惠兒和往常一樣走到表哥身邊,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向納蘭容若,大概是想說些什么吧,最后卻是臉微微一紅,就徑直往前走去。
納蘭容若急忙跟了上去。
兩個年輕人也不知低聲說了些什么,間或傳來一陣銀鈴似的笑聲。
納蘭容若后來寫了一首《落花時》,也許是這段無憂無慮的美妙時光在他的記憶里實在印象太深,所以在詞中這樣寫道:“夕陽誰喚下樓梯,一握香荑?;仡^忍笑階前立,總無語,也依依?!?/p>
寫的,分明就是年少時與表妹兩小無猜的畫面。
從詞中我們可以看得出來,當時的少年納蘭與表妹,是如何的情投意合,在他們這一雙年輕人的眼中,這世間任何事物都是美好的,當然,還有兩位年輕人之間那純真的感情。
夕陽下,美麗的少女緩緩步下繡樓,細白柔嫩的手就藏在精致的袖子里,有些猶豫,又有些含羞帶怯,像是想要朝面前的少年伸去,但因著少女的矜持,遲疑著,但對方卻已經(jīng)伸手握住了少女的香荑。
雙方相視而笑,多么美好的畫面。
想必納蘭容若也是想過,若是能真的執(zhí)子之手,說不定就當真可以與子偕老了吧?
可現(xiàn)實的無情,卻讓他“與子偕老”的美好愿望,從此變成了虛空泡影,只能在自己的筆下,抒發(fā)著對這段有始無終的懵懂感情的惋惜。
休說相思。
若相思刻骨,如何才能不說?如何休說?
第二節(jié) 一生一代一雙人的原型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畫堂春》)
有多少人最先牢記的納蘭容若詞,便是這一句“一生一代一雙人”。
很多時候,被感動并不是因為一篇被華麗的辭藻修飾得天花亂墜的文章,也許就只是那么一句話。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一生一代一雙人”,那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天作之合,當不為過。
而納蘭容若筆下的那“一雙人”,指的又是誰呢?
既是一雙,定是一對戀人,其中一人,毫無懷疑,自然是納蘭容若,另外一人,大概便是少年容若的初戀納喇氏了。
那時候,納蘭容若也正年少,而惠兒也是位青春年少的美貌少女,兩人才貌相當,正是典型的“一生一代一雙人”。
對于將來的命運,納蘭容若與惠兒尚未知道,未來會如此殘酷地給他們開了這樣一個大大的玩笑!
對一對相互傾心的少年戀人來說,那個時候,大概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在他們的眼中都是充滿了朝氣而美麗的吧?沒有陰霾,只有燦爛的陽光;沒有世俗的侵擾,只有單純的世界。所以,納蘭容若與納喇氏,就像全天下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年少女一樣,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單純,全心全意地,享受著他們的愛情。
都說少年時候的感情是最單純的,友情如是,愛情何嘗不是這樣呢?
納蘭容若一直清楚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
碧空如洗,藍得仿佛透明一般,陽光從枝蔓間灑了下來,在地面上投出斑駁的光影。
紫藤花的藤蔓下,納蘭容若就那樣隨意地躺著,也許是讀書讀累了,他用幾本書枕在腦袋下,閉著眼,小憩著。
耳中傳來輕輕的腳步聲,納蘭容若聽出那腳步聲是誰,卻不睜眼,只是依舊裝睡,但臉上抑制不住的笑意卻泄露了真相。
果然,那輕柔的腳步聲在耳畔停了下來,隨之傳來的,是少女輕輕的笑聲,仿佛清風一般,接著,幾朵花瓣就掉到了納蘭容若的臉上,癢癢的。
這下子,納蘭容若再也無法繼續(xù)裝睡,只好睜開眼睛,滿臉笑容,看向那正俯身看著自己的少女。
那時候紫藤花正當花期,一串一串,或淡或濃,在陽光下仿佛紫水晶的瀑布一般,而那嬌俏的少女就正立于紫藤花瀑之下,一身淡綠色的衣裙,就像是畫中的人兒,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那天兩人聊了一些什么,說過一些什么,早已在記憶里模糊了,只有小表妹婀娜的身影,還有漂亮的面孔上那純凈的笑容,在腦海里深深地烙下了影像,在每當回憶起來的時候,就帶著紫藤花的香氣涌了上來。
表妹的笑容是那么的清楚,以至于在以后的歲月中,每當回想起來,會清楚到覺得原來回憶也是一種殘忍。
當那天,父母、姑姑把自己和表妹都叫了過去的時候,見到滿屋子的長輩,還有長輩們臉上那種嚴肅的神情,納蘭容若心中,就隱隱有了不妙的預感。
與他同樣心思的,自然還有惠兒。
也許是屬于女性的那種特有的敏感,也可以說是第六感,讓惠兒潛意識里覺得,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會完完全全地、徹徹底底地改變自己未來的命運。
這樣的預感讓惠兒不禁輕輕咬住了唇,擔心地看了看表哥后,便看向了自己的母親。
果然,長輩們接下來的話,讓納蘭容若與惠兒都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無法回避的一件事。
小表妹已經(jīng)到了選秀的年紀。
那時候的旗人少女,每一位都會得到一次“選秀”的機會,這是屬于旗人少女的特有的“福利”。
通過“選秀”,也許就能一夕之間飛上枝頭變鳳凰,然后全家雞犬升天。
那時候的明珠,尚未成為康熙最器重的大臣,又因為先祖的關系,對自己在朝廷中的前途,是有些惴惴的。
納喇明珠的祖父金臺什,是葉赫部的貝勒,后來被清朝的開國皇帝努爾哈赤給斬殺。他的兒子尼雅哈、德勒格爾歸順了努爾哈赤。而明珠,正是尼雅哈的第二個兒子。
對于自己的出身,明珠一直擔心會影響到自己的仕途,而娶了阿濟格的女兒為妻,這對天生就是個政治動物的明珠來說,不能不說是個冒險的選擇。
阿濟格雖然是努爾哈赤的兒子,又軍功赫赫,貴為英親王,卻在殘酷的政治斗爭中落了下風,最后被收監(jiān)賜死,家產(chǎn)也被悉數(shù)抄沒。
大概正因為如此,當時只不過是個小小大內(nèi)侍衛(wèi)的明珠,才有機會“高攀”上愛新覺羅氏,成為皇親國戚之一。
在納蘭容若少年的時候,父親在朝中的地位雖然正在不斷地上升,可并未完全穩(wěn)固,所以,父親需要再找一條渠道,來把自己的家族和愛新覺羅家族牢牢地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達到自己穩(wěn)固地位的目的,而這樣的渠道,莫過于讓自己家族的少女成為康熙皇帝的后宮妃子一途,是最好的選擇。
于是從很早之前,他們就已經(jīng)安排好了小小的惠兒的命運,如今眼見其已經(jīng)長成了嬌俏美貌的妙齡少女,即使在京城同齡的旗人少女之中,也是出類拔萃的人尖兒,這般的人才,在選秀之中,毫無疑問會勝出。
這時候,納蘭容若與小表妹才第一次清楚地認識到,橫在他們之間的,是多么殘酷的現(xiàn)實。
家族的利益當然被放置在了第一位,所有的一切,都必須為此讓路!
包括兩小無猜的愛情!
于是在多年之后,我們看到了這樣的一闋詞。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也許我們還該說,“不是冤家不聚頭”,這是《紅樓夢》中賈母形容林黛玉與賈寶玉的話,如今看來,豈不也正是說的納蘭容若與惠兒?一雙天造地設的佳人,卻因為殘酷的世事而最終有緣無分。
于是,這樣天造地設的“一生一代一雙人”,卻是“爭教兩處銷魂”。
心心相印的一對戀人,只能分居兩處,互相思念著,如何不銷魂?更加殘酷的是,兩人之間并非是永遠的相離,也不是從此天涯海角,連一面都見不到,相反,是近在咫尺。
“相思相望不相親”,這是對一雙互相深愛的戀人來說,最殘酷的懲罰了吧?
彼此能夠相望,彼此相思著,卻不能相親,何等的殘忍!
如果當真愛有天意,那么,那燦爛的春光又是為誰而來呢?
怨不得納蘭容若會在上闋詞的最后一句,幾乎是從自己心底喊出這四個字——
“天為誰春”!
我們仿佛能夠看到這樣的畫面。
當納蘭容若最終與小表妹再度見面的時候,早已是斗轉(zhuǎn)星移,物是人非。
昔日嬌羞的少女,已成為了皇帝后宮之中的妃嬪,給家族帶來了另外一種榮耀。
也許是省親,也許是因為入宮慶賀,總之,納蘭容若終于再一次見到了自己的表妹,那記憶中的少女。
可是,見到了又如何呢?
四目相對,千言萬語,最終只能化為他與她之間深深的凝望。
不敢說,不敢講,縱有千樣相思,萬般心事,也只能深深地隱藏在自己的心里,在眼神交匯的瞬間,講述著自己的心意。
納蘭容若寫詞,善于用典,在這首詞里面也不例外。
這首《畫堂春》的下闋中,開首的兩句,便是兩個典故。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
兩個典,一是裴航乞藥,二是嫦娥奔月。
裴航乞藥是出自唐人筆記里面裴航藍橋遇仙女云英的故事。
傳說裴航為唐長慶間秀才,游鄂渚,夢得詩:“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云英。藍橋便是神仙宮,何必崎嶇上玉清?!迸岷劫I舟還都路過藍橋驛,遇見一織麻老嫗,航渴甚求飲,嫗呼女子云英捧一甌水漿飲之,甘如玉液。航見云英姿容絕世,因謂欲娶此女,嫗告:“昨有神仙與藥一刀圭,須玉杵臼搗之。欲娶云英,須以玉杵臼為聘,為搗藥百日乃可?!迸岷浇K于找到月宮中玉兔用的玉杵臼,娶了云英,夫妻雙雙入玉峰,成仙而去。
第二個典故便是大家都耳熟能詳?shù)摹版隙鸨荚隆钡墓适铝恕?/p>
“藥成碧海難奔”這句明顯是出自“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偷吃了丈夫后羿從西王母處求來的長生不老藥,獨自飛升月宮,不老不死的生命換來的是千年的孤寂。當她在月宮之中凝視著人間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后悔過自己當初的選擇呢?但為時已晚,只能是碧海青天夜夜心,空對著冷冷清清的月宮,懷念著當初的幸福生活。
也許當年納蘭容若想起被送進宮里的小表妹同時,還有月宮之中那孤零零的嫦娥吧?
在納蘭容若的眼中,小表妹又何嘗不是嫦娥一般的仙子呢?可是,如今卻也像那嫦娥一般,獨居深宮,冷冷清清,寂寥半生。
如果嫦娥不曾偷吃長生不老藥,自然結局又是不同;如果表妹不曾進宮,那么他與她的命運,也將截然不同吧?
“飲牛津”出自《博物志》,當然,這里的“牛津”指的不是名校牛津大學,而是《博物志》上的一篇記載。
天河與海通,有人居海上,年年八月,見浮槎去來不失期。多赍糧乘槎而往。十余日至一處,遙見宮中多織婦,一丈夫牽牛,渚次飲之。其人還至蜀間嚴君平,曰:“某年某日有客星犯牽牛渚”,計年月,正此人到天河時也。
說的,應該是牛郎織女的故事。
“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如果我能像那牛郎一樣,不惜排除萬難去天上尋找織女,只要兩人能夠從此在一起,即使是做一對貧困夫妻,也是心滿意足的。
回想起來,納蘭容若總會覺得他與小表妹之間,青梅竹馬的時間,竟是那么的短暫。
都說緣定三生,也許他們之間這段短暫的歡樂,卻正好是用三生三世的緣分兌換而來,來也匆匆,去更匆匆。
《紅樓夢》中有一首判詞叫作《終生誤》,是這樣寫的:“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諏χ街懈呤烤К撗?;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p>
對納蘭容若來說,他與小表妹的那段感情,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那段純潔的愛情,最終因為現(xiàn)實的無情,而有緣無分,空自嘆息著,天為誰春!
第三節(jié) 宮墻柳,愛別離
風鬟雨鬢,偏是來無準。倦倚玉闌看月暈,容易語低香近。
軟風吹遍窗紗,心期便隔天涯。從此傷春傷別,黃昏只對梨花。(《清平樂》)
現(xiàn)在網(wǎng)絡文學很發(fā)達,小說文章的種類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幾種就能概括了,洋洋灑灑無數(shù),還有專門針對女性讀者的小說,其中有一種,叫作“宮斗文”。顧名思義,小說講的就是后宮之中的各種鉤心斗角、爾虞我詐,看一群初進宮的年輕女孩子,最后誰能笑傲眾佳麗之上,成為六宮之首。
雖然是小說,夾雜了作者們的想象,但古往今來,后宮之中的生活,從來都是不足為外人道,誰都不覺得那是個美妙的地方?!都t樓夢》中賈元春省親的時候,也摟著賈母與王夫人一干親戚大哭“當初把我送到那見不得人的去處”。據(jù)說某朝皇帝駕崩之后,皇后變成太后,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免除了她故鄉(xiāng)那些年輕女子的當年選秀,由此可見,后宮之中,其實并不如小說中描寫的那樣美麗。
那里雖然是全天下最富貴的地方,卻也是無數(shù)年輕女子的墳墓,日復一日把自己的青春白白浪費在皇宮深院之中。
唐詩中有著不少的宮怨詩,李白、王昌齡、顧況、白居易、杜牧、朱慶余、杜荀鶴等眾多詩人,筆下都描寫過那些宮女們寂寞、無助而又孤苦的哀怨。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這是唐朝詩人劉方平筆下的名句,生動地寫出了深宮之中的少女,是如何的寂寞孤苦,青春易逝,再是花容月貌,也只能被湮沒在后宮無數(shù)的青春少女之中,一年一年,白白蹉跎了歲月,最終只能是“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也許在其他人看來,這些美麗的少女們,一旦進了宮,等待著她們的,將是大富大貴,飛黃騰達,但那看起來美好無比的富貴與地位,卻是要她們在幾千幾萬同樣年輕貌美的女子中殺出一條血路來,說不定還能“成功”,失敗的,要么被深宮給吞噬掉,要么就是白白蹉跎了青春,麻木地看著自己的滿頭青絲緩緩變成蒼蒼白發(fā)。
納蘭容若的這位表妹,究竟在入宮后是榮幸地成為了嬪妃,還是像無數(shù)的秀女一樣,被吞噬在深深的后宮之中,已經(jīng)無法得知,唯一可知的便是,當宮門重重關上的同時,也隔斷了兩位年輕人情投意合的心。
只是隔著一座高高的宮墻,從此形同陌路。
選秀對這位小表妹來說,代表的,卻是異常殘酷的現(xiàn)實,利刃般無情地切斷了她與表哥之間那萌動的情弦。
看著鏡子里那漂亮的面孔,雙頰上還帶著少女特有的紅暈,小表妹不知道有沒有后悔過,自己不如長得丑一點,蠢笨一點,或許能避免這樣的命運了吧?
一聲嘆息,是為那從此被宮墻高高圈住不得自由的小表妹,也是為墻外明知是空還苦苦守候,抱著一絲遙不可及希望的少年納蘭容若。
相思刻骨,阻隔在他們之間的,不僅僅是皇宮那巍峨聳立的宮墻,更有自己身后龐大的家族。
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成為千古佳話,可他們卻不是,他們無法任性,更不能讓整個家族來為他們的任性買單。所以,小表妹只能在宮墻內(nèi)“寂寞空庭春欲晚”,而少年容若則在宮墻外,“傷春傷別,黃昏只對梨花”。
可以猜想,當與自己情投意合的小表妹被送進皇宮之后,少年納蘭是怎么度過了那段愁思郁結的日子的。
回想著昔日與小表妹花前月下,情投意合相談甚歡的日子,如今屋舍依舊,長廊依舊,甚至院子里的玉蘭花樹也依舊,但早已物是人非,卻仿若遠隔天涯。
微風緩緩拂過,透過窗紗帶來一絲兒一絲兒的涼意。天邊,夕陽漸漸落下,偌大的庭院中,一條人影寂寥地站立著,黃昏只對梨花。
這里,納蘭容若用了“梨花”一詞,倒是和唐代詩人劉方平筆下的“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中的“梨花”一詞,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那些深宮之中的妙齡少女們,不管來自天南地北也好,豪門寒戶也罷,最終也逃不出“寂寞空庭春欲晚”的命運,空對著“梨花滿地不開門”,何其的無辜,何其的悲涼。
于是在無數(shù)個夜晚,每當納蘭容若思念起那位咫尺天涯的小表妹時,嘆息的,大概便是兩人終究有緣無分,錯身而過吧?
濕云全壓數(shù)峰低,影凄迷,望中疑。非霧非煙,神女欲來時。
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里,沒人知。(《江城子》)
乍看這首詞,就像是一首普普通通的寫景詞,除了納蘭詞一貫的清新之外,并沒什么特別的地方。
風雨欲來,天上的云也顯得厚重濕漉,朝遠處起伏的山巒壓了下來,那一層又一層的山峰煙霧繚繞,隱約迷離,仿佛被一層又一層的云霧給包裹住一般。是仙境?夢境?還是人間?遠遠望去,竟讓人有些不禁懷疑,那到底是不是山峰了,或許是傳說中的蓬萊吧?所以山峰間才會有著祥云繚繞。
可是,若當真是蓬萊仙境,為何神女卻又遲遲不曾出現(xiàn)?
在這里,納蘭借用了宋玉《高唐賦》《神女賦》里神女的典故,意指神女來時云霧繚繞,身影朦朧,叫人見了卻看不見神女的真面容,只能暗自揣測。
而這一場經(jīng)歷,難道竟然是夢境嗎?
或者說,只能在夢中,才能與自己心目中的“神女”相見了吧?
最后兩句,引自唐朝詩人李商隱《無題》中的兩句:“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p>
或許是納蘭為了表達自己對青梅竹馬戀人的懷念之情,所以他在這里引用了李商隱的這兩句詩,想說的,大概就是追思往事,盡管曾經(jīng)有過刻骨銘心的戀情,有過青梅竹馬的情投意合,但到頭來,終究抵不過現(xiàn)實的無情碾壓,那些美好的回憶,不過是做了一場幻夢而已。
于是納蘭也自己問自己,除了在夢里,還有誰知道自己的這番心事,知道自己對那小表妹的思念之情呢!
有時候,他遠遠望著那巍峨的宮門,宮殿屋頂一層一層逐漸往遠處延伸,高低錯落,乍一看,何嘗不像云霧繚繞的層巒疊嶂?
自己心心思念著的小表妹,就在其中“云深不知處”,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一面。
現(xiàn)實無情地阻斷了他與表妹之間的聯(lián)系,更像狂風暴雨一般把兩人感情的萌芽扼殺在了搖籃之中,即使如此,納蘭并未就此放棄愛情上的追求。
即使知道這番相思注定是空,也不妨抱著這份感情惆悵終身。
皇宮巍峨,宮殿屋舍高低起伏,而深深的宮闈之中,從古至今,又有多少妙齡少女把自己的青春葬送在了里面。
但即使如此,每一年還是有無數(shù)的人前仆后繼,妄想著自己能夠與眾不同,在美女云集的后宮之中殺出一條血路來,然后榮登頂點。
只不過,皇后從來只得一人!要么就是等你死在了這皇宮里,皇帝發(fā)個慈悲,追授個名銜算是安慰罷了。
這種東西,卻讓無數(shù)的女人爭搶到頭破血流。
大概皇帝也就樂于見到這樣的局面吧?
不管是男是女,見到異性為了能得到自己的青睞而爭奪得你死我活、頭破血流,誰都會覺得虛榮心得到了滿足。
皇帝是不是人?當然是!
天子天子,上天之子,那還是個人!
而且是個男人!
所以在他看來,后宮三千佳麗,不過是他擁有的財產(chǎn)而已,重要性大概也就和筆墨紙硯等用具差不多,說重要?未必;說不重要?他又在意的很。
無數(shù)的美貌少女為了一個男人爭奪得要死要活,誰不在意?
擁有天下的權勢,擁有天下的榮譽,擁有天下的美人,也就難怪那么多人想當皇帝了。
好色的皇帝,不少。
不過當了這皇帝,要被人說不好色,那也難,畢竟坐擁后宮佳麗三千人,外人眼中,不好色才怪。
那時候年少的納蘭容若,心里有沒有這樣腹誹過,誰也說不清楚,畢竟按年紀算,只怕剛好是現(xiàn)在人們常說的“叛逆期”,正是開始有了自己主見的時候。
不過當時的康熙皇帝與他乃是同年出生,納蘭多少歲,康熙也就多少歲,所以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惠兒還算是幸運的,至少不用紅顏伴白發(fā),一樹梨花壓海棠。
但在納蘭眼中,那高高的巍峨的宮墻,是如此的罪大惡極,生生地阻斷了自己與表妹,從此只能一個墻內(nèi),一個墻外,徒留遺憾。
彤云久絕飛瓊字,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銷被冷殘燈滅,靜數(shù)秋天,靜數(shù)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采桑子》)
張愛玲曾經(jīng)這樣絕望而且悲涼地說過:“生在這世上,沒有一種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p>
那時候,年輕的納蘭容若,就已經(jīng)從自己失敗的初戀那兒,早早地嘗到了這樣的滋味兒。
如同金庸筆下的《神雕俠侶》里面情花的滋味。
情之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澀,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萬分,也不免為其所傷。多半因為這花兒有這幾般特色,人們才給它取上這個名兒。
那甜美的初戀,和小表妹的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最終還是在現(xiàn)實那巨大而且無情的車輪面前,毫無抵抗能力地被壓成了齏粉,然后在時間一遍遍的沖刷下,漸漸變成蒼白的印子,然后消失無蹤。
曾經(jīng)那些歡樂的歲月,無憂無慮的過往,在回憶里逐漸變得苦澀起來。
如果還能相見,大概,這份苦澀也會變成甜美了吧?
可是,那道巍峨的宮墻,就像是一道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深深地隔開了他與自己心愛的少女,再也無法得知對方的任何消息。
她過得是好還是不好?在宮中有沒有受到什么委屈?……
種種的擔心與思念,最終都變成宮墻外無可奈何的嘆息。
如果能把自己的相思之情盡數(shù)寫在信箋之上,送到宮中的表妹手里,想必也是好的吧?
只可惜,這不過是納蘭容若一相情愿的幻想而已。
他一封封寫滿自己心事的信,最后也只能靜靜地壓在水晶鎮(zhèn)紙的下面,永遠都無法送出去。
“彤云久絕飛瓊字”,這便是納蘭容若此刻心境最好的寫照了吧?
《太平廣記》中記載過這樣的一個故事:
唐開成初,進士許瀍游河中,忽得大病,不知人事,親友數(shù)人,環(huán)坐守之。至三日,蹶然而起,取筆大書于壁曰:“曉入瑤臺露氣清,坐中唯有許飛瓊。塵心未盡俗緣在,十里下山空月明?!睍厪兔隆<懊魅?,又驚起,取筆改其第二句曰“天風飛下步虛聲”。書訖,兀然如醉,不復寐矣。良久,漸言曰:“昨夢到瑤臺,有仙女三百余人,皆處大屋。內(nèi)一人云是許飛瓊,遣賦詩。及成,又令改曰:‘不欲世間人知有我也。’既畢,甚被賞嘆,令諸仙皆和,曰:‘君終至此,且歸?!粲腥藢б?,遂得回耳。”(出《逸史》)
故事講的是唐朝開成初年,有個叫許瀍的進士在河上游玩的時候,突然得了一場離奇的大病,不省人事,親友們都十分擔心,在身邊守著,就這樣過了三天,在第三天的時候,許瀍突然站起身來,在墻壁上飛快地寫出來一首詩:“曉入瑤臺露氣清,坐中唯有許飛瓊。塵心未盡俗緣在,十里下山空月明?!睂懲曛罄^續(xù)倒頭昏睡,和之前一樣怎么叫都叫不醒,眾位親友面面相覷,驚愕不已。到了第二天,許瀍又突然站起身來,把墻壁上的第二句改成了“天風飛下步虛聲”,這次倒是沒有再度倒頭繼續(xù)昏睡,而是像是喝醉了一般,也不算清醒,渾渾噩噩的,過了很久才漸漸地能夠開口說話。親友們擔心地詢問,他就說:“我在夢里到了瑤池仙臺,那里有三百多位美麗的仙女,都住在一間金碧輝煌的大屋子里面,其中一人,自稱許飛瓊,問我可能賦詩?等詩寫好了,她又說:‘不愿意讓世人知道我的存在?!屛腋牡羝渲械囊痪?。詩改完之后,很受贊賞,于是其他的仙女又依韻和詩。許飛瓊就說:‘您就到此結束,先回去吧?!约壕拖袷潜蝗艘龑е频?,又回到了人間。只是回想之前的一切,不知是真是假,是夢是幻。”
古代的筆記小說里面,這種遇仙的故事層出不窮,甚至還有仙女與人間的男子結為了夫妻的。而許飛瓊所代表的仙女形象,從古至今,都可以說是男性心目中的夢中情人。
所以,在這里,納蘭容若用“許飛瓊”的典故來代指自己心愛的戀人,也并不為過。
“彤云”指的是紅霞,傳說在仙人們居住的地方有著彤云紅霞繚繞,這里納蘭容若很明顯是用來代指皇宮,而“玉清”應該指的是道教中仙人所住的玉清宮,自然也是代指深宮,沒什么疑義。
心愛的表妹身在這冰冷的皇宮內(nèi),音訊渺茫。如今,自己因為思念著她而夜不能寐,那皇宮內(nèi)的人兒,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今夜無眠呢?
大概對雙方來說,這都是一個不眠之夜吧!
這巍峨華麗的宮墻之內(nèi),在每一個凄清的夜晚,對著鏡子里的人影,惠兒只能在夜半無人之時,暗自垂淚,為她還未來得及開花便已經(jīng)枯萎了的初戀,還為著心中那最深的思念。
鏡子里的那張少女的面龐,還是那么的美麗,那么的年輕,只是惠兒很清楚地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永遠地從自己的雙眸里失去了,變成了內(nèi)心深處最刻骨銘心的記憶,支撐著她在這步步驚心的皇宮之中,堅持下去,然后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在她最不經(jīng)意的時候,悄悄涌上心頭,夜不能眠。
“香銷被冷殘燈滅”,這樣的不眠夜,接下來又會有多少呢?在思念里度日如年地等待著秋天,等待著冬天,一年又一年,在光陰的流逝中懷念著自己那份夭折的初戀。
一道高高的宮墻,囚住了多少花樣少女的青春,又斷絕了多少像納蘭容若一樣還未來得及發(fā)芽就被扼殺了的愛情。
有時候,我和你之間只有一堵墻的距離,那卻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永遠都無法接近。
欲語心情夢已闌,鏡中依約見春山。方悔從前真草草,等閑看。
環(huán)佩只應歸月下,鈿釵何意寄人間。多少滴殘紅蠟淚,幾時干?(《攤破浣溪沙》)
古時候形容女子的眉毛,都是一成不變地形容成“遠山”。
這個形容實在是好,常說美女是“眉目如畫”,那眼若點漆,一雙彎彎的眉毛,又何嘗不像那青翠的遠山呢?
第一個把女子的眉毛形容為“遠山”的人,是劉歆,他在《西京雜記》中這樣描寫卓文君:“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肌膚柔滑如脂?!睆拇耍髞砣穗S之衍生出“眉如遠山”“眉若春山”等無數(shù)的詞語,專為形容女子的眉毛。
那第一個被形容為“眉若遠山”的卓文君,也算是中國古代鼎鼎大名的奇女子,她慧眼看中司馬相如,不惜連夜私奔。兩人才貌雙全,連“私奔”這碼子事情都能給他們弄成一段佳話,倒也算是奇觀了。只不過司馬相如畢竟還是有些男人的劣根性,日子一長也動起了歪腦筋想要納妾,氣得卓文君一怒之下和他攤牌,“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正室和小三,你只能要一個!別想著什么齊人之福,我才不會和另外一個女人共享丈夫!
卓文君算得上那個時代少見的性情女子,說得出做得到,而且行事風格干脆,絕不拖泥帶水,從她毅然和司馬相如私奔就看得出來了,她絕對不是那等只會哭哭啼啼怨天尤人的女子,所以她這狠話一放,頓時把司馬相如的那點花花腸子都給嚇了回去,再不敢提此事,一對夫妻,倒也繼續(xù)做了下去,恩愛如舊。
而同樣和眉毛有關的典故,另外一個便是同樣是漢代的、鼎鼎大名的“張敞畫眉”了。
根據(jù)《漢書·張敞傳》的記載,京兆尹張敞與妻子十分恩愛,每次妻子化妝的時候,他就親自為妻子描畫眉毛,漸漸流傳開來,八卦的結果,就是被當時的皇帝漢宣帝知道了,專門招來張敞詢問,張敞回答說:“臣聞閨房之內(nèi),夫婦之私,有過于畫眉者。”漢宣帝當然也沒因為這件事責怪張敞。后來,“畫眉”的典故,就成為了夫妻恩愛、閨房之樂的代名詞。
當納蘭容若望向鏡子里的時候,看到的,或許便是戀人,那一對彎彎的遠山一般的眉毛吧?
夢中,心愛的小表妹正在對著鏡子,細細地描畫著她那一對好看的眉毛,那身影是如此的熟悉,仿佛從來不曾離開過自己一樣。
可是,為何當睜開雙眼,眼前所見的,只有空蕩蕩的房間?
難道剛才見到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境而已嗎?
“欲語心情夢已闌?!?/p>
人生中,有多少事,是用語言也無法表達的呢?
那時候如果我能夠更勇敢一點,能夠大膽地說出自己的心意,也許,你就不會被送進皇宮,而我,也不會在每一次醒來的時候莫名地失神了吧?
我們不妨大膽地假設一下,在某天夜里,納蘭容若從睡夢中醒來,對著那靜寂無聲的鏡子,回想著以前那些歡樂的日子。
過去的時光越是歡愉,如今就越發(fā)的苦楚。
回憶的滋味,竟然是如此的苦澀難咽!
而在納蘭容若懷著這樣的心情寫下這闋詞的時候,用“春山”這個典故,除了用來形容戀人的美麗之外,是不是言外之意還影射著,那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故事呢?
如果自己當初能夠更有勇氣一些……
如果對方當初能夠更有勇氣一些……
是不是他們也能像司馬相如與卓文君那樣,攜手離開,成就另外一段屬于他們的佳話?
唐玄宗曾經(jīng)寫過一首婉約的小令《好時光》:
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眉黛不須張敞畫,天教入鬢長。
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
畫眉之樂,若非有情郎,如何感同身受?所以才要“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
只是,納蘭容若與惠兒的好時光,早已隨風遠去。
當年年少,如此而已。
第四節(jié) 一次沖動的冒險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zhuǎn)過回闌叩玉釵。(《減字木蘭花》)
有一句古話叫作“藝高人膽大”,用來形容那時候的納蘭容若,倒也貼切。
當時納蘭大概還不到二十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有著那么一股子沖勁兒,再加上自己本身也會一些武藝,有些時候一沖動,難免會做出些叫人瞠目結舌的事情來。
小表妹被選秀入宮的事情,對納蘭容若來說,不啻晴天霹靂,是一次重重的打擊。
原本以為水到渠成的的感情,就這樣被現(xiàn)實斬殺在搖籃之中,那小小的種子還沒來得及生根發(fā)芽,就被狂風暴雨連根拔起,徒留無奈與辛酸。
對小表妹來說,大概從她迫不得已入宮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jīng)向自己今后的命運低頭了吧?她知道這是無法反抗的,所以,妙齡少女默默接受了這一切,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但納蘭容若,卻對這樣安排的命運,發(fā)出了他微弱的抗議。
他也不知道當時自己怎會有那么大的膽量,竟然做出那樣驚世駭俗的事情來,稍有差池,便是滅族之罪,以至于當事情過后,納蘭每每想起,都不禁汗流浹背。
但那時年少的納蘭容若,終究還是憑著自己的血氣方剛,憑著自己的沖勁,做出了那件任性的事情來。
說是任性,也大有孤注一擲義無反顧的意味。
對納蘭容若,或許這便是他短暫的一生中,最初的,也是最后的一次任性吧?
自從小表妹入宮之后,納蘭容若心心念著,相思刻骨,卻無計可施。
皇宮大內(nèi),哪是說進去就能進去得了?就算你是權臣之子,也沒有例外。
看著巍峨的宮墻,納蘭容若什么法子都想過了,卻還是想不出能潛進皇宮的法子來。
就在那一年,宮中有重要人物過世,既然是國喪,皇宮自然也不能免俗,大辦法事道場,每日和尚喇嘛,出入宮廷,并無阻攔。
這時,納蘭容若看到每天那些僧人們能夠自由進入宮廷,靈機一動,他竟然想出個十分冒險的辦法來。
他悄悄地用重金買通一名僧人,換上僧袍,裝成一名小僧人,混進了入宮操辦法事的僧人隊伍之中。
也許是怕被人認出來,他一直低著頭,小心地注意著周圍的一切。
如今披上了僧袍,納蘭容若一下子有些后怕起來。
私混入宮,一旦被發(fā)現(xiàn),這就是死罪,而且全家人都會受到牽連。退一步說,就算當真混進了宮,那后宮如此龐大,妃嬪宮女那么多,真的能在短時間內(nèi)找到表妹嗎?
再退一步說,就算上天眷顧,自己順利地找到了表妹,見到之后呢?自己要怎么做?
帶她逃出這鐵打一般的皇宮?
納蘭容若靜靜地想著。
他知道自己在用最大的冒險,去追尋一個遙不可及的渺茫希望。
但是從他披上這件僧袍開始,就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納蘭不糊涂。他并非不明白這么做的后果,也并非看不清現(xiàn)實。
可納蘭還是不想放棄。
所以,當僧人們的隊伍開始緩緩往前行進的時候,納蘭容若沒有片刻猶豫,就跟著隊伍一路往前走。
因為這些僧人每天都會進出皇宮,守門的侍衛(wèi)并未怎么留意,驗過領頭者的進出令牌,再草草掃視了幾眼,就放他們進宮,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權相明珠之子納蘭容若混在這隊僧人之中。
納蘭容若一直都低著頭,偷偷地張望,見順利進了宮門,不禁暗自松了口氣。
身后,陳舊笨重的門軸發(fā)出“吱嘎”的聲音,重重宮門就一層層地打開,然后關上。
那一聲又一聲的關門聲音,讓納蘭容若越來越緊張。
他已經(jīng)步入了深宮——
這個外臣、男人們的禁地!
他猛地睜大了雙眼,連忙低下頭去。
因為他看見迎面過來了一隊巡邏的侍衛(wèi)。
那些侍衛(wèi)里面,有不少人,都曾經(jīng)和納蘭容若一起,在旗營里操練過,彼此都是認識的,如今稍有不慎,納蘭就很有可能被對方認出來!
這令納蘭容若不禁緊張起來,繃緊了渾身的弦,低下頭,把自己的面容隱藏在合十的手后。
暗自祈禱著。
上蒼如果真的開眼,就請保佑我能夠見到她一面!
一面就好!上蒼,我的要求并不多,僅僅是一面就好!
見到她如今怎樣,見到她如今可否安好……
納蘭在心中暗自向上蒼乞求著。
納蘭容若就這樣滿懷心事混在僧人的隊伍之中,一起往前走著。
宮殿深邃,長廊迂回曲折,就像是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納蘭容若并不在乎這隊僧人到底會走去哪里,他在乎的,是自己究竟能不能見到表妹一面。
偶爾有宮女從隊伍旁邊經(jīng)過,多是踏著小碎步,迅速地離開,根本不敢和外面來的人有任何接觸,甚至連看都不敢看向這群僧人。
這時候,納蘭容若發(fā)現(xiàn),這些年輕的宮女,無論環(huán)肥燕瘦,都是穿著同樣顏色的衣裙,繡著同樣的花紋,梳著同樣的發(fā)髻,甚至連鞋子、手絹都一模一樣,青春的面孔上,也同樣都帶著一種熟練的、經(jīng)過刻意訓練的、弧度恰到好處的微笑,漂亮,優(yōu)雅,卻毫無生氣。
納蘭容若不禁擔憂起來。
小表妹喜怒哀樂都流于面上,她那樣活潑的個性,在這皇宮之中,當真應付得來?
可再是擔憂又怎么樣呢?走到現(xiàn)在,他依舊不曾發(fā)現(xiàn)表妹,甚至連相似的身影都不曾見過。
正當他以為這一次冒險會是徒勞一場的時候,前方的長廊拐彎處,出現(xiàn)了幾位宮女的身影,遠遠地,朝著僧人的方向走了過來。
納蘭容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
因為他看到其中一位宮女的身影,與自己的表妹是那么的相似,卻又有些不敢確定。
只是覺得,那婀娜的身影,與記憶中小表妹的身影十分相似。
那究竟是不是小表妹呢?
納蘭容若不禁朝那方張望著。
雙方走得越來越近了,納蘭也不由得期待起來,期待著擦肩而過的剎那,可天不遂人愿,那幾位宮女在長廊的拐彎處,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納蘭見狀頓時有些著急起來。
也許是冥冥之中真有天意,仿佛心有靈犀一般,那女子中突然回頭看向僧隊的方向。
四目相對。
納蘭的一顆心頓時激烈地跳動起來。
即使相隔如此之遠,納蘭容若還是認了出來,對方正是自己的小表妹,雖然穿著和其他宮女一般無二的衣裳服色,梳著一模一樣的發(fā)髻,但那是自己的小表妹!
心心念著的小表妹!
對方似乎也認了出來這位僧人是誰,卻不敢有絲毫異樣的舉動。
她只是迅速把臉轉(zhuǎn)了回去,身子卻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就像是腳下的花盆底沒有踩穩(wěn)一樣,微微有些踉蹌,步子也拖拉起來,像是很不想離去,卻被前后不明所以的同伴挾著,不由自主地繼續(xù)往前走。
她的背影看起來是那么的凄涼,帶著無力抗拒的無可奈何,只是在快要走遠的時候,突地抬起手,像是要去扶一扶自己發(fā)髻上的玉簪,纖細的手指卻輕輕扣了扣,仿佛在告訴納蘭容若,她已經(jīng)見到了他。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p>
納蘭容若不是不想開口喚她,是理智及時地阻止了他,告訴他,若是出聲,便是滅族之禍!
身為明珠之子的納蘭知道,今日的膽大包天,已經(jīng)是極限。
而小表妹也知道,一旦自己情緒失控,會是什么樣的后果。
他們都很清楚他們沒有任性的條件!
最大的限度,只能是四目相對,然后,納蘭容若便目送著對方遠去,遠遠地走進深不見底的后宮深處。
這一場預料之外的見面,只是發(fā)生在一瞬間,對這對年輕人來說,代表的卻是前半生的告別,與后半生的永訣。
他們已經(jīng)不可能再有見面的機會。
曾經(jīng)萌動的美好感情,被現(xiàn)實殘酷的狂風暴雨給摧殘得一絲兒不留。
當后來,過了很多年之后,納蘭容若有時候會想起這一次年少輕狂的重逢。
大概是因為過去太久了,納蘭容若竟會覺得,那次驚心動魄的重逢,當真發(fā)生過嗎?或許只是夢幻一場吧?
但不管是夢幻也好,現(xiàn)實也好,納蘭容若都深深地記得,當時表妹離去的身影,是那么的無可奈何,那么的戀戀不舍。
“欲訴幽懷。”
他們都有滿腔的話想要傾述給對方,但卻只能把那些話深深地藏在心里,藏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最終,化成納蘭容若筆下這首《減字木蘭花》——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zhuǎn)過回闌叩玉釵。
年少時候的輕狂與任性,年少時候美好的純潔的感情,還有那無奈的遺憾,隨著歲月的流逝,最后,只在字里行間余下淡淡的、淺淺的哀傷,紀念著當時的錯身而過。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xù)。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從皇宮中平安回來的納蘭容若,回想起自己的這次沖動冒險,也不禁后背上滿是冷汗。
他當時只憑著一腔熱血就什么也不顧地偽裝成僧人混進宮中,只為著追尋那一絲最最渺茫的希望!
好在上天終究還是眷顧他的,在他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表妹的時候,朝思暮想的戀人便和自己錯身而過。
終是見到了一面。
最后一面。
但也是錯身而過,他往東,她往西,就像兩條交叉線,一次交集之后,便是越行越遠,最終相隔天涯。
對于兒子的這次冒天下之大不韙,很難說明珠究竟知道不知道。
如果明珠知道兒子竟然做出這么一件膽大包天的事情來,他們?nèi)胰说哪X袋就這樣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去鬼門關滾了一回的話,只怕就算父母再淡定,兒子再優(yōu)秀,一頓暴打都是免不了的!
納蘭容若簡直就是在拿全家人的性命賭博!
好在上蒼向來是站在他這邊的,所以,他賭贏了,安然無恙。
但是一顆心還是緊緊系在深宮之內(nèi),系在小表妹的身上。
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說放就放?說遺忘就遺忘?
所以在宮中的喜訊傳來之后,全家人都為之歡呼雀躍,只有年少的納蘭容若,皺緊了雙眉,悶悶不樂。
那喜訊是什么呢?
是才貌雙全的惠兒順利得到了康熙的青睞,成功地從宮女變成了嬪妃。
對明珠來說,這個消息意味著他在朝廷中的權勢變得更加穩(wěn)固,在宮中也有了靠山,這個消息是真真切切的喜訊,所以,全家上上下下,都歡天喜地、張燈結彩的,準備著慶祝。
就在這一片喜慶的氣氛中,納蘭容若卻頗有些“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感覺。
為了家族的利益,犧牲的,是自己與表妹之間最純真的感情,自己卻無法抗拒,無能為力。
這是納蘭容若第一次感覺到來自現(xiàn)實的、不可抵抗的巨大壓力,讓一直生活在最優(yōu)裕的環(huán)境中、向來一帆風順的納蘭容若也開始清楚地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當理想與現(xiàn)實發(fā)生碰撞的時候,勝利的,從來都是現(xiàn)實!
后來,納蘭容若把自己對表妹的這番遺憾之情寫進了詞中,便是這首《減字木蘭花》:
花叢冷眼,自惜尋春來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哪見卿。
天然絕代,不信相思渾不解。若解相思,定與韓憑共一枝。
開篇四字,便是化自唐代元稹的《離思》詩:“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苯酉聛淼摹白韵ご簛磔^晚”,則是借唐代杜牧的一段情事,來寫明自己的后悔之情,如果當初自己能更多一點勇氣,能早一點向父母提出想要娶表妹為妻的想法,說不定,后來的一切就不會發(fā)生了,又哪里有現(xiàn)在的“惆悵怨芳時”?哪來現(xiàn)在的悔之晚矣?
自己的一片相思之情,現(xiàn)在也只能深深埋在心里,無人能解。
詞中彌漫著一股悔恨之意,但是納蘭容若知道,此恨綿綿無絕期,過去了的,已經(jīng)不能再重來,他從此只能在詞里行間表達著自己的后悔、不舍,還有懷念。
用張愛玲的一段話來作最后的總結,卻是正好:
傳奇里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么圓滿的收場。胡琴依依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清的蒼涼的故事。
第三章 知己 知君何事淚縱橫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p>
康熙十五年丙辰。
這一年,納蘭容若認識了他一生之中的知己至交——顧貞觀。
一首《金縷曲》,“德也狂生耳”,納蘭容若詞名從此流傳天下。
納蘭容若在十九歲那年因為急病而錯失殿試機會,在外人看來,究竟是惋惜還是惆悵,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事實上,納蘭容若似乎并沒有因為這一次的失利而一蹶不振,相反,這幾年的空閑,他反倒是能夠?qū)⒆约捍蟛糠值男乃级蓟ㄔ诹怂矏鄣脑娫~上,從而認識了自己一生之中視為至交的好友們。
第一節(jié) 秋水軒唱和
疏影臨書卷。帶霜華、高高在下,粉脂都遣。別是幽情嫌嫵媚,紅燭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繭。恰與花神供寫照,任潑來、淡墨無深淺。持素障,夜中展。
殘釭掩過看逾顯。相對處、芙蓉玉綻,鶴翎銀扁。但得白衣時慰藉,一任浮云蒼犬。塵土隔、軟紅偷免。簾幕西風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金縷曲》)
就在納蘭容若十七歲這一年,在京師孫承澤的別墅秋水軒,發(fā)生了一件聲勢越來越浩大的文壇盛事——
秋水軒唱和。
秋水軒唱和不光是當時的一大話題事件,也是中國詩詞史上的一件盛事。
起因,則是周在浚來到京城拜訪世交好友孫承澤,住在孫承澤的秋水軒別墅里面。周在浚也頗擅長填詞,有不小的名氣,因而周圍的一些名流聞聽消息,都紛紛前去拜訪,“一時名公賢士無日不來,相與飲酒嘯詠為樂”,頗為熱鬧。
這天,一名訪客曹爾堪見墻壁上寫著不少酬唱的詩詞,一時心血來潮,便在旁邊寫了一首《金縷曲》。
哪知他一寫,其他來訪的文人名士們紛紛響應,用《金縷曲》這個詞牌,寫出不少詞來。
要注意的是,這些唱和的詞,每處韻腳都和最初填詞的曹爾堪一樣,這叫作“步韻”,難度十分大,但正因為難度大,所以這些文人名士們紛紛技癢,彼此間也隱隱有了較量的意思。
周在浚、紀映鐘、徐倬等詞人也都加入了唱和的隊伍,接連舉行了多次唱和活動,一直持續(xù)到了年末。
這場熱鬧的盛事影響力越來越大,乃至于天南地北的文人騷客們得知消息之后,也紛紛表示要參加,秋水軒唱和波及全國,一時間投書如云。
當時一時興起寫了《金縷曲》的曹爾堪,也完全沒有料到,他寫這首詞,竟然會成為改變整個康熙初年文壇風氣的導火索!
在秋水軒唱和之后,“稼軒風”便從京師推往了南北詞壇。
參加了秋水軒唱和的詞人大多數(shù)都是社會上的名流,身份也復雜。有的是朝中新貴,有的是仕途坎坷的失意之人,有的曾經(jīng)是明朝的舊臣,后來又在清廷出仕,而有的又是堅持著不肯與清廷新朝合作的。他們各懷心事,而詞歷來是抒發(fā)作者情感的載體之一,所以在秋水軒唱和的這些詞里面,雖然“詞非一題,成非一境”,但都表達了作者當時的心境,流露出各自的心聲。
后來,周在浚把這些詞都集成《秋水軒唱和詞》,一共二十六卷,共收錄二十六位詞人的一百七十六首詞,其中,有納蘭容若。
納蘭容若的這首《金縷曲》,便是他參與秋水軒唱和的作品。
這首詞的韻腳,分別是“卷、遣、泫、繭、淺、展、顯、扁、犬、免、典、剪”。
“疏影臨書卷”,疏朗的花影高低不齊地映在了半掩的書卷上。開篇,納蘭容若便描寫出一幅清幽的畫面。
十七歲的少年,已經(jīng)能寫出這樣成熟的、風格清麗哀婉的詞來,也難怪當時徐文元等大儒都稱贊他才氣逼人了。
書卷上映著扶疏的花影,月光照在花枝上,仿佛照在潔白的冰繭上一樣。把燈光遮掩起來,那花影就更加明顯了,瑩白色的花瓣仿若白玉一般。
納蘭容若用他一貫清新的字句,寫出了這番幽靜的畫面,字里行間仿佛帶著淡淡的清香。
而下闋,他卻筆鋒一轉(zhuǎn),寫道:“但得白衣時慰藉,一任浮云蒼犬?!卑滓?,這里是酒的意思,浮云蒼犬,則出自唐時詩人杜甫的詩《可嘆》:“天上浮云如白衣,須臾改變?nèi)缟n狗。”這兩句便是說,只要有酒在手,又何必去管世事滄桑變化如何?
其實納蘭容若,在當時所寫的詞里,已經(jīng)隱隱地流露出了不愿參入俗世事務的內(nèi)心意愿。只是那時還年少的納蘭容若,并未完全意識到這一點,而是和全天下的乖孩子一樣,默默地、毫無異議地按照父親的安排,走向那注定鋪滿鮮花與榮耀的道路。
第二節(jié) 一見如故
如果對清代的文化史稍微了解一點的人,大概都聽過顧貞觀的名字。
顧貞觀,清代著名的詞人,字華峰,號梁汾,著有《彈指詞》。
他的名字,很多時候都是和納蘭容若聯(lián)系在一起,作為納蘭容若一生之中最好的朋友,同時也是在康熙年間詞壇上并駕齊驅(qū)的人物,兩人的關系十分密切??滴跏迥甑臅r候,明珠仰慕顧貞觀的才氣,聘請他做自己兒子納蘭容若的授課師傅??梢赃@樣說,顧貞觀與納蘭容若,是半師半友的忘年之交。
顧貞觀出生名門望族,他的曾祖父顧憲成,是晚明時期東林黨人的領袖,前朝大儒。
說起顧憲成,很多人可能不甚了解,但要是說起他寫的名句“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想必是耳熟能詳了。
康熙十年的時候,顧貞觀因為受同僚排擠,不得不辭職回家鄉(xiāng)去,在臨走之際,他憤而寫下一首《風流子》,詞序中自稱“自此不復夢如春明矣”,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寫著,反正自己在京城也待不下去,干脆回老家好了!文人的脾氣一犯,倒是頗有一派“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氣勢。
不過五年之后,顧貞觀再度來到了京城。
他并不是為了自己前途而再來京城的,是為了營救一位好朋友——吳兆騫。
這次,顧貞觀在奔走營救好友之際,還得以認識了權相明珠之子——納蘭容若。
很難說顧貞觀在得知徐乾學、嚴繩孫要介紹納蘭容若與自己認識的時候,腦中第一個想到的,究竟是文人間惺惺相惜,還是可以借此營救吳兆騫,當時的顧貞觀是初識納蘭容若,而對方,卻對他早已聞名已久,心存敬仰。
淥水亭,在徐乾學、嚴繩孫的相互介紹之后,顧貞觀與納蘭容若算是正式見面了。
嚴繩孫與姜宸英甚至這樣對顧貞觀說過,這位年輕公子,雖然出身豪門,但是頗有古人之風,絲毫不輸江湖游俠的俠骨丹心,以詩詞會友,謙和清落,渾不似權相豪門的公子,反倒像世外高雅之士。
顧貞觀在四處營救吳兆騫無果之際,也曾想到利用納蘭容若,讓如今皇帝面前最當紅的權臣明珠去求情,想必讓吳兆騫重返中原,不過是幾句話的工夫,所以,才在徐乾學、嚴繩孫等人說介紹他們認識的時候,沒有絲毫猶豫就答應了。
但是當兩人見了面,對著納蘭容若那張純真的、帶著敬仰的面孔,顧貞觀卻未把吳兆騫之事說出口,那天,他們只是在談論著詩詞,談論著文學,互為知音。
如同俞伯牙終于遇到了鐘子期,顧貞觀也終于發(fā)現(xiàn),這位比自己小很大一截的納蘭容若,大概才是自己真正的知音!
相見恨晚。
道別之后,年少的納蘭容若哪里能按捺得住自己的興奮與激動之情?
他自然不可能保持沉默,滿腔的激動必須得找到個渠道發(fā)泄出來,于是,便在一幅命名為《側帽投壺圖》的畫上,寫下了這首《金縷曲》,送給了顧貞觀。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懼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沈醉。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這首詞完全不似平時人們印象里納蘭詞的清婉哀麗、纏綿悱惻,而是一氣呵成,頗有豪氣,以至于此詞一出,頓時傳遍京城,轟動一時,人人爭相傳頌。
也因為這首詞,納蘭容若正式在清代的文學史上留下了屬于他的位置。
《詞苑叢談》中曾這樣稱贊這首《金縷曲》:“詞旨嶔奇磊落,不啻坡老、稼軒。都下競相傳寫,于是教坊歌曲無不知有《側帽詞》者”。言下之意,是把這首詞看成不輸給蘇東坡、辛棄疾等豪放派詞人的作品了,對納蘭容若此詞評價之高,可見一斑。
而顧貞觀收到了這幅畫,看到了畫旁的詞,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讀著這首《金縷曲·贈梁汾》,顧貞觀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愧疚。
他愧疚的是,一開始,他不過是想借納蘭容若明珠之子的身份,來營救好友吳兆騫,如今納蘭容若全無保留地信任著自己,把自己當作知音,更用這首《金縷曲》來表白自己的心跡,回想起自己并非抱著完全單純的目的來結識納蘭容若的,顧貞觀突然覺得臉上有些火辣辣地燙了起來。
但欣慰的,是自己終于尋到了知音。
人生得一知音足矣!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像他這般幸運,尋找到自己的鐘子期呢?
我們?nèi)缃褚徽f起納蘭詞,腦子里出現(xiàn)的第一個詞語就是“纏綿悱惻”。
確實,長久以來,納蘭容若的詞作,給我們留下的印象大多是清雅哀婉的,無論是“一生一代一雙人”也好,“人生若只如初見”也好,還是“當時只道是尋?!?,那字里行間不輸給后主詞的清麗,怎么也是和“豪放”或者“狂生”等詞語沾不上邊兒的。
但在這首讓他享譽滿京城的《金縷曲》中,納蘭容若劈頭第一句,便是“德也狂生耳”。
“德”是誰?自然是納蘭容若。
他在與朋友的交往中,都是仿效漢人的習俗,自稱“成容若”,儼然是名喚成德,字容若,與漢人的姓氏一樣,所以他才會自稱“德”。
“德也狂生耳”,納蘭容若這里是說自己其實也是狂放不羈的人,只是因為天意,無可抗拒,才生在了烏衣門第,富貴之家。
開篇,納蘭容若便介紹了自己的一些相關情況,接下來,他在詞中很是用了幾個典故。
“有酒惟澆趙州土?!背鲎蕴拼娙死钯R的《浩歌》:“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惟澆趙州土?!币馑际钦f后世既無好養(yǎng)門客士人的趙國公子平原君,惟當買來絲線,繡出平原君的形象來供奉,取酒澆其墳墓,即趙州土,來憑吊。平原君乃是戰(zhàn)國時期的“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是趙國人,他性喜結交朋友,也是出名的仗義好客之人,大名鼎鼎的自薦的毛遂,也曾是他門下的門客。而納蘭容若是當時權相明珠的長子,出身豪門,身份尊貴,以平原君自比,倒也說的過去。而下一句“誰會成生此意”中,“成生”也是納蘭容若的自指,乃詢問其他人,誰能了解我的這一片心意。其實也是在暗指,自己就和平原君一樣,并不在意朋友的出身,只要性情相投,自然互為知己,傾蓋如故。
而“青眼高歌懼未老”中,“青眼”代表著敬重的意思,出自唐代詩人杜甫的《短歌行·贈王郎司直》:“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我老矣?!鼻嘌鄣牡涔?,來自于昔日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中的阮籍,此人出名的放浪形骸,據(jù)說能作青白眼,對討厭的人就翻白眼,對高人雅士就露出眼珠,作青眼,后來人們就用“青眼”來表示對其他人的敬重。當時納蘭容若與顧貞觀都還年輕,要是按照現(xiàn)在的年齡劃分,顧貞觀不到四十歲,納蘭容若二十二歲,一位壯年,一位青年,都正是最風華正茂的時候,所以,納蘭容若才言道“懼未老”,勸慰顧貞觀,我們都還不算老,能得到知己,又有多少人能和我們一樣幸運呢?
下半闕中的“娥眉謠諑”“古今同忌”,則是納蘭容若在清清楚楚地告訴顧貞觀,我知道你才學高博,卻招來了小人的嫉妒,這種嫉賢妒能的事情,古往今來都是如此,又何必介意呢?
這世上,有人白首相知猶按劍,有人朱門先達笑彈冠,就有人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更有人傾蓋如故,互為知己。
納蘭容若在這首詞中毫不掩飾地寫出了自己那一腔的澎湃熾熱之情,是如此的激烈,都不像他素來的清婉哀怨的風格了。
倒是正應了他開篇的第一句“德也狂生耳”。
他在詞中告訴顧貞觀,我納蘭容若也不過是一介狂生,只不過生長在京城權貴之家,別把我當成是皇族貴胄,其實我也想像自己所傾慕的平原君那樣,與性情相投之人成為朋友,成為知己,不論出身,不論貴賤。但是我這樣的心意,又有誰能了解呢?好在終于遇到了梁汾兄你,一見投機,一見如故,不妨今夜就一起痛飲一番,不醉不歸吧!我知道梁汾兄才學高博,也知道你以前遇到的那些不公正的待遇,不過世事向來如此,嫉賢妒能,造謠中傷,向來就是那些宵小之徒的卑鄙手段,梁汾兄也沒必要放在心上,冷笑置之便好,更何況去徒勞的解釋呢?我與你相見如故,結為知音,即使是橫遭千劫,友誼也定然會永恒長存的,即使來世,這信義,也定然永遠不會忘記。
顧貞觀看著這首詞,突然間覺得,自己苦苦找尋而不得的知音,如今可不就是天賜一般,突然出現(xiàn)在了自己的面前?
于是他提起筆,和著納蘭容若的韻腳,也寫了一首《金縷曲·酬容若贈次原韻》:
且住為佳耳。任相猜、馳箋紫閣,曳裙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殺,爭顯憐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慚愧王孫圖報薄,只千金、當灑平生淚。曾不直,一杯水。
歌殘擊筑心愈醉。憶當年、侯生垂老,始逢無忌。親在許身猶未得,俠烈今生已已。但結記、來生休悔。俄頃重投膠在漆,似舊曾、相識屠沽里。名預藉,石函記。
文人之間的交往,總是那么文縐縐的,透著一股子高雅的味道,那是屬于文人之間特有的文雅,顧貞觀與納蘭容若也不例外,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用詞來互相唱和,傾述心意。
不過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在這之后,用詞來唱和互訴心意,竟成了一時的流行風尚,只是東施效顰,后來無數(shù)人效仿這一題材,但是都平鋪直敘,再無顧貞觀、納蘭容若二人之詞的一氣呵成,激情澎湃。
顧貞觀一生恃才傲物,以至于招來宵小之輩猜忌,處處被打壓,仕途不順,所以,他才在這首贈還納蘭容若的《金縷曲》里面,寫了這樣一句:“不是世人皆欲殺,爭顯憐才真意?!?/p>
這一句,化自杜甫的詩句“世人皆欲殺,我獨憐其才”。
也許是想到自己前半生的坎坷遭遇吧,顧貞觀這里不無自嘆之意。在這樣“世人皆殺”的環(huán)境下,納蘭容若卻能如此真心真意地對待自己,叫他如何不感動呢?
顧貞觀一時之間,既是感動又是歡喜,還有著一種“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惺惺相惜,兩詞不光是詞韻相同,顧貞觀更是同樣用了戰(zhàn)國時期的典故,來應對納蘭容若《金縷曲》中的自況平原君。
那便是侯嬴。
納蘭容若本出身豪門,自比“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的平原君,也并無不妥之處,但顧貞觀卻不能,他此時只是一介白丁,當然不可能自比其他的幾位信陵君或者春申君,于是,他以信陵君的門客侯嬴自比。
信陵君魏公子無忌,也是戰(zhàn)國時候的四公子之一,與平原君齊名。與平原君一樣,他也是喜好結交朋友之人,從不以門第取人,禮賢下士,為當時的人們所津津樂道。
侯嬴當時只是魏國都城大梁的一位守門人,信陵君聽說他是個賢士,于是便準備了厚禮要去拜訪,丟下滿大廳的賓客,自己親自駕車去迎接侯嬴。
當時周圍的人見到信陵君親自駕車前來,都十分驚訝,想要見是哪位賢者如此厲害。卻見侯嬴一點也不客氣地,毫不推辭地就坐上了信陵君的車,任由信陵君駕車,他卻泰然自若,坦然受之,等車子到了中途,他又說要去見一位叫朱亥的朋友,乃是市集上賣肉的。信陵君就半途改道去了集市,侯嬴與朱亥聊了多久,他就在旁邊等了多久,周圍的人都紛紛指責侯嬴,信陵君卻阻止了大家對侯嬴的責備。
而信陵君的禮賢下士也終有回報,后來長平之戰(zhàn),趙國都城邯鄲被圍得水泄不通,平原君便向信陵君求助,于是,在侯嬴的幫助下,信陵君竊符救趙,成就一段千古佳話。
只是侯嬴在事成之后,卻是刎頸自盡,以死來報答信陵君的知遇之恩。
君以國士之禮待之,吾自以國士之禮回報。
“憶當年、侯生垂老,始逢無忌?!?/p>
顧貞觀與侯嬴是多么的相似啊,在一大把年紀的時候,才得遇知己,要報答對方的這番真情,只怕是當真也得如侯嬴一般,以國士之禮回報了吧?
顧貞觀再度來到京城,其實是為了營救自己的好友吳兆騫。
吳兆騫,字漢槎,江蘇吳江人。據(jù)說為人頗為高傲。本來才子輕狂,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在順治十四年的時候,發(fā)生了著名的“丁酉科場案”,吳兆騫被人誣告也給牽連了進去。第二年,他赴京接受檢查和復試,哪知這人脾氣確實執(zhí)拗,居然在復試中負氣交了白卷,這下子,不但被革除了舉人的名號,更是全家人都被流放發(fā)配到了寧古塔,那個冰天雪地的地方,長達二十三年之久。
后來,他從戍邊給顧貞觀寄了一封信,信中這樣寫道:
塞外苦寒,四時冰雪,鳴鏑呼風,哀笳帶血,一身飄寄,雙鬢漸星。婦復多病,一男兩女,藜藿不充,回念老母,煢然在堂,迢遞關河,歸省無日……
此時,顧貞觀才知道好友在那冰天雪地之處,過得有多么辛苦,回想起當初發(fā)誓要解救好友的諾言,當下就馬不停蹄趕往京城,四處奔走,營救吳兆騫。
但這個案子畢竟是順治皇帝親自定的案,康熙并沒有翻案的念頭,顧貞觀奔走多時,依舊毫無辦法。
人情冷暖,他這時徹徹底底地知道了是什么滋味兒!
好在這時,徐乾學、嚴繩孫介紹他認識了納蘭容若。
顧貞觀與吳兆騫是至交好友,而納蘭容若與這位吳兆騫,可以說是素昧平生,完完全全的毫不相識。
順治十四年,“丁酉科場案”發(fā)生的時候,納蘭容若也就才三歲而已。
兩人之間,根本是毫無交集的。
可是后來,吳兆騫被營救出來,卻正是納蘭容若的功勞。
納蘭容若雖然不喜俗務,卻并非就完完全全地待在象牙塔之中,兩耳不聞窗外事,對世事一無所知,事實上,以他的聰慧,大概從認識顧貞觀開始,就隱隱地覺得,這件事,自己是定然免不了要攪和進去了。
這件充滿俠義之風的營救之舉后來轟動了整座京城,納蘭容若在此事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不輸江湖豪俠的君子之義,也讓無數(shù)人為之感慨,更應了以前嚴繩孫、姜宸英對顧貞觀說過的話。
這位出身豪門的貴公子,有著一顆真真正正的俠骨丹心!
謝章鋌后來更在《賭棋山莊詞話》中這樣贊嘆道:“今之人,總角之友,長大忘之。貧賤之友,富貴忘之。相勉以道義,而相失以世情,相憐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利。吾友吾且負之矣,能愛友人之友如容若哉!”
其實你我皆凡人,整天為了生計奔波在這碌碌的人世間,有多少人,能在長大成人之后,還能記得幼時的發(fā)小呢?又有多少人,是只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的呢?“友情”兩字,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歲月磨礪中,逐漸地變了味道。
什么時候開始,一切的交往,都是以“利益”為目的了呢?
什么時候開始,所謂的“交際”,早已變成是在為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前途而去構建的“人脈”了呢?
又是什么時候開始,兒時玩伴,患難之交,早已在記憶被拋到了腦后了呢?
人情冷暖,不過是人走茶涼而已。
而就在這樣的世態(tài)炎涼之中,卻還有一個人,能夠用一顆赤子之心來對待自己的朋友,甚至朋友的朋友!
那便是納蘭容若。
本來,吳兆騫與納蘭容若無關,只因是顧貞觀的朋友,所以,把顧貞觀當成了此生唯一知己的納蘭容若,也就把吳兆騫當成了自己的朋友。
那時候,吳兆騫還遠在寧古塔,冰天雪地,與京城一樣,同樣大雪紛飛,千里冰封,一片雪白的世界。
看著庭院里厚厚的積雪,納蘭容若想到,吳兆騫一介書生,早已習慣了江南的四季如春,還能忍受寧古塔的冰雪多久?他殘破不堪的病體,還能不能撐得過這一年去?又還能撐得了多少年?
桌上,是顧貞觀剛剛寫就的兩首詞,依舊還是《金縷曲》,只是,這一次的讀者,卻并不只自己一人。
或者說,這兩首《金縷曲》,本來不是寫給他的,是顧貞觀寫給遠在萬里之外吳兆騫的。
那時候,顧貞觀借住在京城的千佛寺里面,見到漫天冰雪,有感而發(fā),于是一揮而就,寫出這兩首情真意切的《金縷曲》。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shù)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彀?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潺愁。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從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詩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后。言不盡,觀頓首。
詞謄抄了兩份,一份裝在信封里送往了寧古塔,另外一份,則送到了納蘭容若的手中。
也許顧貞觀把這兩首《金縷曲》送往納蘭容若那兒的時候,并未想過要以此來感動那位年少的知己,只是單純地,把自己的詞作給他看而已。
但是納蘭容若卻回了顧貞觀一首詞。
還是《金縷曲》。
還是那熟悉的清秀飄逸的字跡。
灑盡無端淚。莫因他、瓊樓寂寞,誤來人世。信道癡兒多厚福,誰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斷梗,只那將、聲影供群吠。天欲問,且休矣。
情深我自拼憔悴。轉(zhuǎn)丁寧、香憐易爇,玉憐輕碎。羨煞軟紅塵里客,一味醉生夢死。歌與哭、任猜何意。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知我者,梁汾耳。
也許在看到顧貞觀那兩首寫給吳兆騫的詞的時候,被其中飽含的深情所感動,納蘭容若流淚了。
他突然發(fā)覺,自己與顧貞觀原來都是同樣至情至性之人。
情之一物,矢志不渝,又何妨去管它是愛情,抑或友情呢?
于是,納蘭容若便借這首《金縷曲》,向憂愁不已的顧貞觀表白了心意。
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如今朋友有難,我又豈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
直白得不能再直白。
納蘭容若清楚地告訴了顧貞觀,如今營救吳兆騫就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其他都是閑事,完全可以丟在腦后不管。
這首《金縷曲》,還有一個副標題,叫作“簡梁汾”,全稱是“簡梁汾時方為吳漢槎作歸計”。簡,書信的意思;而漢槎,則是吳兆騫的字,所以這里又稱作吳漢槎;作歸計,思考救回吳兆騫的辦法??傊跇祟}上,納蘭容若就寫出了自己的心意。
“五載為期”,我一定會想辦法營救回來吳兆騫的!
這是納蘭容若對顧貞觀的承諾。
五年之后,吳兆騫終于被營救,從寧古塔安全地回到了中原。
顧貞觀與納蘭容若合力營救吳兆騫一事,不但轟動了整個京城,更是轟動了大江南北。
史載納蘭容若“不干”政事,雖然是權相明珠的長子,但向來與政事無緣,即使后來成為康熙皇帝跟前的御前侍衛(wèi),深為康熙信任,也從未見他對政事有任何嘰嘰咕咕的地方,只有這一次,為了營救吳兆騫,他破例了。
不但是為了顧貞觀,也是為了那無辜被牽連的名士吳兆騫!
在這一年,大學士明珠仰慕顧貞觀的才學,于是禮賢下士,聘請顧貞觀為兒子納蘭容若授課。
于是,這對忘年交在情投意合,一見如故之外,還有了一層師生之誼!
“知我者,梁汾耳。”
納蘭容若曾經(jīng)這樣說過。
在他的心目中,亦師亦友的顧貞觀,儼然就是世界上另一個自己了吧?
第三節(jié) 滔滔天下,知己是誰
康熙十五年,顧貞觀與納蘭容若做了兩件事情。
一是在顧貞觀的建議下,編輯納蘭容若的詞作,刻板印刷,取名為《側帽集》。
二是顧貞觀與納蘭容若兩人一起,開始匯編《今初詞集》。
顧貞觀與納蘭容若一樣,都主張寫詞是“抒寫性靈”。填詞不是游戲,更非交際,而是直抒胸臆,真真切切地用筆表達出自己內(nèi)心最真切的想法。
在這部詞集中,收錄了納蘭容若十七首,顧貞觀二十四首,陳子龍詞作二十九首,龔鼎孽二十七首,朱彝尊二十二首。
除開算是明朝人的陳子龍,被選錄詞作次數(shù)最多的,就是龔鼎孽與朱彝尊了。
對納蘭容若來說,與朱彝尊的相識,是在顧貞觀之前。
那是在他十八歲的時候,一位四十多歲的、落魄的江南文人,帶著他的《江湖載酒集》,蹣跚地踏進了京城。
落拓江湖載酒行,杜牧的這句詩,當真是淋漓盡致地寫出了朱彝尊的一生。
十年磨劍,五陵結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老去填詞,一半是空中傳恨。幾曾圍、燕釵蟬鬢。
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紅粉。料封侯、白頭無分。
這首《解佩令》,便是朱彝尊為自己的《江湖載酒集》寫的綱領之詞。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同樣,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
那時候,朱彝尊被人們津津樂道,除了他的詞確實寫得好之外,還有他的緋聞。
當然,詩人詞人鬧緋聞,古往今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奉旨填詞”的柳永,身故之后,青樓的女子們紛紛為他傷心不已,所以,若論風流,似乎詩人詞人本來就有先天的優(yōu)越條件,能獲得女子的青睞,也多成就佳話。
但是,朱彝尊不同,他緋聞中的女主角,卻是自己的妻妹,在當時人們的眼中,這完全就是一段不倫之戀。
但朱彝尊并不在意人們的目光。
他與妻妹發(fā)乎情、止乎禮,是如此的純潔,又何必去在乎世人別有用意的目光呢?
朱彝尊很執(zhí)拗,他不但愛了,還并不打算遮掩,而要把自己的這份愛意公開天下,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那年私語小窗邊,明月未曾圓。含羞幾度,幾拋人遠,忽近人前。無情最是寒江水,催送渡頭船。一聲歸去,臨行又坐,乍起翻眠。
這一首《眼兒媚》,寫得婉轉(zhuǎn)細柔,纏綿悱惻,正是朱彝尊寫給自己心愛的妻妹的詞。
朱彝尊與妻妹也算得上是一對命運多舛的戀人,他們心心相印,卻因為世俗的身份而不能結合在一起,在四目相對的惆悵中,朱彝尊寫出了一首又一首飽含思念之情的詞來,其中,一首《桂殿秋》流傳至今。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春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這是用語言描繪的一幅畫,而語言所不能描繪的,是兩顆心之間永遠傾訴不盡的千言萬語。
后來,這首詞被況周頤的《蕙風詞話》贊為有清一代的壓卷之作。
朱彝尊的詞集慢慢地流傳開來,自然,也傳到了納蘭容若的面前。
那一年,納蘭容若十八歲,而朱彝尊,已經(jīng)四十四歲。
正如他與顧貞觀一樣,一見如故,是不被年齡的差距所限制的,更何況,早在見面之前,他已經(jīng)被對方的《靜志居琴趣》給深深地迷住了。
對方只是一位落拓的文人,窮困潦倒,兩袖黯淡,與自己完全可以說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但為什么,他在對方的詞中,竟然會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呢?
大概是因為,他們都是一樣的至情至性,一樣的為情不渝吧。
那時,剛剛成為潞河漕總功佳育幕府的朱彝尊,并不知道在權相明珠的府邸中,十八歲的納蘭容若正為自己的詞作而感慨萬千,他只是看著鏡子中白發(fā)蒼蒼的自己,欷歔不已。
菰蘆深處,嘆斯人枯槁,豈非窮士?剩有虛名身后策,小技文章而已。四十無聞,一丘欲臥。漂泊今如此。田園何在,白頭亂發(fā)垂耳。
空自南走羊城,西窮雁塞,更東浮淄水。一刺懷中磨滅盡,回首風塵燕市。草屨撈蝦,短衣射虎,足了平生事。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誰。
這是朱彝尊《江湖載酒集》中的一首《百字令》,又有個副標題叫作《自題畫像》,顧名思義,是他給自己這四十多年的人生的寫照。
與古往今來大多數(shù)的文人命運一樣,朱彝尊的前半生,概括起來就是幾個詞語,“落魄”“不得志”。一位好的詩人不一定就是一名好的官員,除卻鳳毛麟角的幾位杰出人士,大多數(shù)都是屬于官場失意、文壇得意的,李白、杜甫、白居易,再到后來的柳永,哪位不是如此呢?如今,多了一位朱彝尊,也算不得什么。
自己已經(jīng)四十四歲了,卻是漂泊半生,窮苦半生,空有一身好文章好才學,還是郁郁不得志,落拓潦倒。如今已白發(fā)蒼蒼,但是連一處能棲身的地方都沒有!這么多年東奔西走,如今來到了京城,算是做了個小小的幕僚,懷中,名刺(名片)上自己名字的筆跡早已磨淡了,回首往事,似乎只有這部《江湖載酒集》才是自己唯一真實的過往。
詞的最后,朱彝尊十分感慨地說道:“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誰?!?/p>
是啊,在這紅塵世間,究竟有誰才會是自己的知己呢?
此時的朱彝尊并不知道,他苦苦追尋的知音,就在距離自己不遠之處的明珠府內(nèi),那少年公子,納蘭容若。
咫尺天涯而已。
納蘭容若也并不知道,他仰慕的詞人朱彝尊也在京城內(nèi),他只是被詞所感動,被詞里那情真意切的熱熾情感而感染,輾轉(zhuǎn)難眠。
他發(fā)現(xiàn),與對方相比,自己這十八年的歲月,是多么不值得一提呀!但不知為什么,他就是明白了朱彝尊詞里的含義,每一個字,每一句詞,都讓他覺得仿佛是寫進了自己的心坎里。
朱彝尊與納蘭容若,他們是如此的不同。
一個寒門學士,半生潦倒;一個出身豪門,春風得意。
這樣仿佛完全不同世界的兩個人,儼然一個天,一個地,卻在精神層面上是如此的契合。
納蘭容若就這樣在還未曾見過朱彝尊一面的情況下,已經(jīng)把這位年長自己很多歲的落拓詞人,引為知己。
他寫出了一首《浣溪沙》。
殘雪凝輝冷畫屏?!堵涿贰窓M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
已經(jīng)是三更天了,窗外隱隱傳來飄渺的笛聲,不知從何而起,也不知何人吹奏,只是那么輕輕的,仿佛一陣淡煙,在夜色里緩緩地飄散著。銀白色的月光灑下來,把月夜下的一切都籠了層朦朧的銀光。
而自己呢?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p>
這便是十八歲的納蘭容若的回答。
一年之后,納蘭容若寫信與朱彝尊,寫明自己的仰慕之情,想要與這位詞人見面。
他是忐忑的。
以自己不足二十歲的年紀,對方真的能理會自己這個毛頭小子嗎?
但是,朱彝尊不但回信,而且還親自登門拜訪了。
衣衫襤褸、飽經(jīng)滄桑的朱彝尊,面對豪門的貴公子納蘭容若,不卑不亢。
納蘭容若他仰慕的,不是外表,而是對方的才學。
在精神層面上的契合,讓兩人很快就是越聊越投機,最后的結果,大家也不難想到。
“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誰。”
如今,可就要改成“滔滔天下,君乃知己”了。
第四節(jié) 我是人間惆悵客
曾經(jīng)看過這樣的一段話——
“意外造成的結果并不是悲劇。真正的悲劇,是明知道往這條路上走,結果肯定是悲劇,卻還是必須往這條路走,沒有其他的選擇。”
縱觀納蘭容若那短暫的三十一年人生,在我們?nèi)缃窨磥?,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早已明知他會痛失所愛,早已知道他會經(jīng)歷喪妻之痛,早已知道他的至交好友會一個個地過世,早已知道他會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不停沖撞中,逐漸消磨了那原本旺盛的生命力,早已知道他會在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的那一天,經(jīng)歷了七天的痛苦之后,終究還是撒手人寰,在生死相隔八年之后,與自己心愛的妻子在同一月同一天,離開這個紅塵世間。
悲劇嗎?
所謂的悲劇,大概也只是我們一相情愿的自以為是罷了,若納蘭容若當真知曉,大概也會禁不住大笑三聲的吧?
他從來都是一個生活在成人世界內(nèi)的孩子,帶著純真,用自己的心去面對這個復雜的世界。
那是一顆最最真摯的心靈。
納蘭容若從來都是用這樣的一顆心,去對待周遭的一切事物,一切的感情。
莫把瓊花比淡妝,誰似白霓裳。別樣清幽,自然標格,莫近東墻。
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與凄涼??蓱z遙夜,冷煙和月,疏影橫窗。(《眼兒媚·詠梅》)
如果用現(xiàn)代人評價成功人士的標準來衡量納蘭容若,大概他就是“成功”的典型。少年進士,御前侍衛(wèi),一路高升,深得皇帝寵信與重用。但是,在這條無數(shù)人夢寐以求的道路上,他卻似乎從未開心過,抑郁終生。
年輕的心終究難以承載理想與現(xiàn)實糾纏不清的矛盾,那長期的重負最終壓垮了最后一根承重的稻草,三十一歲的時候,納蘭容若離開了這個人世。
他曾寫過這么一句詞:“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p>
“不是人間富貴花”,七個字,恰恰寫盡了納蘭容若短暫的一生。
他有著清高的人格,追求著平等與理想,但是這種別樣的人格,在與現(xiàn)實發(fā)生沖突的時候,往往都是以凄風冷雨的失敗告終。即使在外人看來,納蘭容若的一生并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但“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他內(nèi)心的孤獨與傷感,終究不被外人所理解,只能化為筆下清麗的詞句。
在古代文人的筆下,梅蘭竹菊,都是高潔清雅的象征,在納蘭容若眼中也是一樣。梅花暗香徐來,“別樣清幽,自然標格”,并非凡花,納蘭容若借寫梅花而喻己,梅花冰肌玉骨,卻是生長在苦寒之期,而這與自己是何其的相似?
在長期的侍衛(wèi)生涯中,對于無休無止的隨駕出行,納蘭容若開始感到極度的厭倦。他在寄給好友張純修的信中這樣寫道:“又屬入直之期,萬不得脫身,中心向往不可言喻……囊者文酒為歡之事今只堪夢想耳……弟比來從事鞍馬間,益覺疲頓;發(fā)已種種,而執(zhí)殳如昔;從前壯志,都已隳盡?!币呀?jīng)是很明顯地表達出了自己對官職的厭惡,那些繁瑣的事務讓他覺得毫無意義,一心只想回到他所熱愛的詩詞世界中去。
一個冬天的夜晚,窗外,隱隱飄來了梅花淡淡的清香。
納蘭容若也許是正在看書,也許是正要上床歇息,這一縷幽幽的梅花香氣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放下手中的事情,起身來到窗前。
細細看去,院子里并沒有梅樹的影子,那這縷清香是從何而來呢?
納蘭容若越發(fā)好奇,于是披上厚厚的御寒裘衣,緩步出房。
雪早已停了,地面的積雪被下人們清掃得干干凈凈,但樹枝上還覆著一層白雪,在燈光的照映下,透出些淡淡的昏黃。
他循著香氣找去,卻在東墻的墻角處,見到了這株在冬夜中暗綻芳華的梅樹。
已經(jīng)不記得是什么時候是何人種下的了,誰也沒有發(fā)覺,這株被人遺忘的梅花,又是什么時候長成了樹,如今,在黑夜中靜靜地綻放幽香。
這株孤傲的梅樹,雖是冰肌玉骨,卻是別樣的清幽。
它不像那些富貴花一樣,在向陽之處,被照顧得枝繁葉茂,然后在盛開之時接受著人們的贊美,而是靜靜地,在角落處頑強地生長著,散發(fā)出屬于自己的清香。
而在向來自比“不是人間富貴花”的納蘭容若眼中,他所喜愛的,正是這“別樣清幽”的寒梅。
正像在另外一首《金縷曲》中寫到的那樣:“疏影臨書卷,帶霜華、高高在下,粉脂都遣。別是幽情嫌嫵媚,紅燭啼痕休泫。”
一樣以梅來擬人,高潔清雅。
第五節(jié) 愛情詞之外的納蘭容若
騷屑西風弄晚寒,翠袖倚闌干。霞綃裹處,櫻唇微綻,靺鞨紅殷。
故宮事往憑誰問?無恙是朱顏。玉樨爭采,玉釵爭插,至正年間。(《眼兒媚·詠紅姑娘》)
納蘭容若并非只會吟風弄月的風流士子,在他的詞中,雖然描寫愛情的詞的數(shù)量占了大多數(shù),但也有一些詞作,表達出納蘭容若對歷史變換與時代變遷的思考。
例如這首《眼兒媚·詠紅姑娘》。
紅姑娘是什么呢?那就是酸漿草的別稱,開白花,結紅色的果子,所以又被稱為“紅姑娘”。
這首詞里面,納蘭容若借“紅姑娘”抒發(fā)興亡之感,而且難得地點明了詞中的年代,也就是最后一句“至正年間”,頗為意味深長。
“至正”是元代元順帝的年號。元順帝統(tǒng)治時期昏庸不堪,政治腐敗導致民不聊生。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民間的起義此起彼伏,最終,政權落到了朱元璋的手中,他滅了元朝,建立了明朝。
據(jù)說元代宮殿前,種了不少“紅姑娘”。納蘭容若見到這種橘紅色小果子,想到的,卻是歷史的興亡。
這首詞上半闕用擬人的手法來描寫紅姑娘,那花萼好像霞綃一般,云霞似的輕紗,輕柔而且淡淡的透明,紅色的果實就仿佛女子的櫻唇一般,嬌艷欲滴,那紅艷艷的顏色好比紅寶石,說不出的漂亮好看。
而下半闕,納蘭容若則是在借紅姑娘開始抒發(fā)自己的懷古情懷。
“故宮”,當然不是我們現(xiàn)在所稱“故宮”的含義,指的是元代的皇宮,如今朝代變遷,昔日恢弘的皇宮,也早就換了無數(shù)主人,只有那些生長在宮殿前的紅姑娘,還靜靜地生長著,被一代又一代的宮女們采摘下來,簪在烏黑的發(fā)髻上。
可那烏黑的發(fā),過了幾十年,又何嘗不會變得雪白?
巍峨的宮殿,過了幾百年,難道不會變成斷垣殘壁,變成廢墟一片嗎?
納蘭容若身為滿族貴胄,又深得皇帝寵信,前途無量,按理說,他應該是意氣風發(fā)、無憂無慮的,而不是如今這憂郁的、傷感的,帶著憂國憂民之心的模樣。
在清朝初期,尤其是在康熙年間的這段興盛繁華年代,用歌舞升平來形容也不為過,但是,納蘭容若卻從這之中,看到了朝代的興替是誰也無法阻止的,歷史的潮流正如洪水一般洶涌而來,悄然而退。
清朝雖然封閉了與外界交流的渠道,但一些外國的傳教士,還是排除萬難來到了中國,其中比較有名的,就有湯若望、南懷仁、郎世寧等人,他們帶來了西方的一些先進的技術與知識,但是,在朝廷看來這些不過是一些小玩意而已,并未引起重視,可納蘭容若卻在自己的《淥水亭雜識》中這樣寫過:“西人歷法實出郭守敬之上,中國未曾有也?!薄爸袊媒坶来筚M人力,西人有龍尾車,妙絕?!焙苊黠@,與國外先進的科技相比,中國落后的科技現(xiàn)狀已經(jīng)引起了納蘭容若的思考。但是,處于他當時的環(huán)境與年代,就算能敏銳地看到這一點,卻無力去改變。這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也是一種無奈。
雨打風吹都似此,將軍一去誰憐?畫圖曾見綠陰圓。舊時遺鏃地,今日種瓜田。
系馬南枝猶在否,蕭蕭欲下長川。九秋黃葉五更煙。止應搖落盡,不必問當年。(《臨江仙·盧龍大樹》)
盧龍是地名,是當年康熙出巡的時候經(jīng)過的地方,在如今的河北省盧龍縣,山海關的附近,在改朝換代的時候,這兒也是戰(zhàn)場的所在。
納蘭容若隨著皇帝來到盧龍,看到這些帶有歷史意味的地方,不禁有感而發(fā)。
開篇第一句,便是“雨打風吹。”宋代辛棄疾在《永遇樂》一詞中這樣寫過:“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焙苊黠@,納蘭容若這句便是由此化來。
那么,雨打風吹去的是什么呢?以前血雨腥風的戰(zhàn)場,如今已變成了尋常百姓的田地,種瓜種豆,閑話桑麻。
在納蘭容若的詞中,流露出一種對滄海桑田的感慨,還有對興衰交替的明了。
納蘭容若雖然無心官場,對政治并不感興趣,但他畢竟是生在權貴之家,明珠從來都是政治的中心,在朝廷之中一言九鼎。在這種環(huán)境中長大的他,怎么可能沒有見過那些血淋淋的鉤心斗角?蘇克薩哈的被殺、鰲拜的被除、索額圖遭貶,頗有《紅樓夢》中言“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味道,納蘭容若耳聞目睹,在感慨的同時,不禁隱隱地擔心起自己家族來,“惴惴有臨履之憂”,雖然如今自己的家族正扶搖直上,但誰能保證,能夠一直這樣繁華下去呢?誰也說不清楚,什么時候就會從云端摔落下來。
事實上,在納蘭容若亡故之后沒幾年,他的父親便被罷相,只是那時候公子已亡去,也免得見到“嘩啦啦一朝大廈傾”,傷心欲絕。
十里湖光載酒游,青簾低映白蘋洲。西風聽徹采菱謳。
沙岸有時雙袖擁,畫船何處一竿收。歸來無語晚妝樓。(《浣溪沙》)
和無數(shù)懷才不遇顛沛一生的人相比,其實納蘭容若是個幸運的男人。
從一出生起,他就錦衣玉食,輕取功名一帆風順,但在內(nèi)心的深處,他卻是“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
所以,他才會經(jīng)常地在自己的詞里描寫江南。
歷朝歷代,文人隱士多喜江南,更有傳說范蠡和西施,飄然隱居于西湖之上,白首偕老。
而對少年得志、功名輕取的納蘭容若來說,江南,也許就是他內(nèi)心深處隱隱約約的憧憬吧?
納蘭容若究竟有沒有去過江南?也許他隨著康熙南巡曾到過蘇杭,因為在他的詞中,描寫江南風光的詞句,確實為數(shù)不少。
蘋于是我不禁猜想,或許當他年少無拘無束之時,也曾在江南的煙雨中泛舟湖上,看天青色的湖光山色,青簾低垂白洲;看如絲煙雨中的燕子磯頭紅蓼月,烏衣巷口綠楊煙。
那時,納蘭容若尚且無憂無慮。
他在自己的詞中,盡情地揮灑著自己與生俱來的天賦,隨意的、灑脫的,以詞寫意,書寫著自己所在意的、所追求的目標。
即使那并非鐘鼓饌玉,并非青云直上,而是那心系江南的幽幽一縷思歸之意。
江蘇吳興霅溪有白蘋洲,倒是確有此地,一點不假。
而白蘋是水中的一種浮草,顏色雪白,頗有楚楚可憐之態(tài),古時,男女戀人分別之時,常采白蘋花互相贈別,千百年來,就漸漸成了詩詞中的泛指,無固定場所,只是一處滿布蘋花的江中沙洲。一如溫庭筠的《夢江南》:“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斷腸白蘋洲?!?/p>
或是湖光山色在天青色煙雨中模糊的曲線,帶著江南旖旎的氣息,從納蘭容若的《浣溪沙》中,如水般呈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
他就從中走出,活靈活現(xiàn)。
帶著酒,乘著一葉扁舟,在十里平湖之上悠然自得。
也許那是隨康熙南巡之際,難得的一次清閑。
那時納蘭容若不過二十二歲,卻已經(jīng)成為了康熙身邊的一等御前侍衛(wèi),自小騎射習武練就的一身好本事,讓他能在“侍衛(wèi)”這個位子上游刃有余,而不同于其他侍衛(wèi)的是,他還有著眾人皆知的才華,詩詞一絕,已是少年聞名,如今正是春風得意之時,是人們艷羨不已的少年英才。
這天,他帶上幾壺好酒,乘著一葉扁舟,往約定之地劃去。
難得有空,自是要與知己好友們一聚,不醉不休。
他的朋友,“皆一時俊異,于世所稱落落難合者”,換句話說,大多是一些與世俗主流相悖之人。這些不肯落俗的人,有不少是江南漢族的文人。
遠遠地,納蘭容若就看到了湖中沙洲亭子里,眾人都早已到達,只等他一人。
好友相見,自是分外歡暢,一番觥籌交錯,都不禁有了幾分醉意。
趁著酒意,納蘭容若看著庭外的湖光山色,心中那對江南隱士的向往,又漸漸萌動起來。
看這十里湖光,水波粼粼,倒映出天色與山色。
水色輝映中,天,越發(fā)的碧藍;山,也越發(fā)的青翠。
而在京城之中,何曾見到過這樣的青山綠水?見過這樣的水色藍天?
湖面上,采菱人劃著小船緩緩地滑過水面,漣漪就像女子柔軟的羅裙一層一層蕩漾開來。
船上也許是幾位年輕的姑娘,清脆的嗓音唱著采菱謳,歌聲悠揚,在湖光山色中婉轉(zhuǎn)得仿佛繚繞在山際的薄霧,悠悠地就傳進耳中。
“……十里湖光載酒游,青簾低映白蘋洲。西風聽徹采菱謳?!奔{蘭容若輕聲念著。
字里行間,無不是對那般生活的向往。
在京城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與這“十里湖光,沙岸畫船”的江南之間,他想要選擇的,也許偏偏就是后者吧?
納蘭容若與后主李煜若能同一時代相逢相識,定能成為知己,用現(xiàn)在流行的一句話來說,那就是“世界上的另一個我”,知后主者,納蘭也;而知容若者,后主也。
常有人稱贊容若,其詞頗有南唐后主遺風,哀婉清麗,情真意切。
是的,同樣的清麗,同樣的哀婉,同樣的情之所寄,直扣人心弦。
而兩人也同樣有著天賦的奇才,同樣曾有過善解人意堪為知己的妻子,同樣有著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納蘭容若與后主,盧氏與大周后,沈宛與小周后……他們的身影,總會在我的腦海中重疊起來,仿佛千年之后的再度輪回,來完成前世的約定,圓滿前世的遺憾。
但是他們卻又是如此的不同。
一樣曾是天之驕子,可納蘭卻沒有后主的喪國之痛,只有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撞和不可調(diào)和。
所以,后主有“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納蘭卻是“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所以,后主有“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納蘭卻是“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所以,后主有“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納蘭卻是“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我們不能說,納蘭容若因此就不如后主,畢竟這樣評價對他來說,也不甚公平。
每當看到納蘭容若的詞的時候,我總會禁不住惴惴然地猜想,其實他內(nèi)心深處還是希望能大聲呼喊出來“鐘鼓饌玉不足貴”的吧?
泛舟十里平湖,看沙岸畫船,看青簾白蘋,聽著采菱少女們銀鈴般的笑聲與歌聲,最后在緩緩西墜的夕陽中歸去。
對當時身為康熙身邊紅人的納蘭容若來說,或許這樣的生活,才是他內(nèi)心真正所向往的,也說不定。
一如后主李煜的《漁父詞》——
“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
世上如儂有幾人?
世上如他有幾人?
千年前后主的一句詞,竟能如此傳神地寫出后世那位濁世翩翩佳公子的內(nèi)心!
巧合嗎?或許吧。
但我更愿意相信,后主當為納蘭容若知己。
就像納蘭容若深得后主詞風之精髓,也當為后主知己。
收卻綸竿落照紅,秋風寧為剪芙蓉。人淡淡,水蒙蒙,吹入蘆花短笛中。(《漁父詞》)
據(jù)唐圭璋在《詞學論叢·成容若(漁歌子)》中所言,說當時徐虹亭作了《楓江漁父圖》,題者頗眾,如屈大均、王阮亭、彭羨門、嚴蓀友、李劬庵、歸孝儀及益都馮相國,皆有七絕詠之。其中,也有我們的納蘭容若,為此圖題了一首小令,就是這首《漁父詞》:“收卻綸竿落照紅,秋風寧為剪芙蓉。人淡淡,水蒙蒙,吹入蘆花短笛中?!币粫r勝流,都說此詞可與張志和《漁歌子》并稱不朽。
《漁歌子》,大家耳熟能詳,是語文課本上必學的詩詞之一,在此不再累述,只論容若的《漁父詞》。
初看此詞,只覺猶如一幅恬靜淡雅的水墨畫,把夕陽西下,漁人歸家之時的畫面描寫得是栩栩如生。
天邊斜陽西下,晚霞紅得猶如燃燒的火焰一般,江邊那打魚的人見了,便緩緩收起釣竿歸棹,小船在蘆花叢中緩緩劃過,秋風陣陣,徐徐吹來,把滿岸的蘆葦都吹得搖曳起來,一派安靜恬靜的畫面。
徐虹亭的《楓江漁父圖》題詞者眾多,唯獨納蘭容若的這首《漁父詞》被一致稱贊,獨擅勝場,大概是因為這幅畫中那濃濃的歸逸意味,正好觸動了他的心弦吧?所以才會寫出了“人淡淡,水蒙蒙”這等清麗的句子。
有人說,納蘭詞之所以情真意切,觸人心弦,乃是因為他能“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天性使然。這正像王國維所說的那樣,是因為“初到中原,未染漢人風氣”的關系吧?
那時候,在文化方面,對入關時間不長的清朝人來說,正是他們學習中原文化,并使之為自己所用的階段。納蘭容若就是如此,他學到了漢族文化,能以此來抒發(fā)自己的心懷與感情,但又因為他是滿族人,而未沾染上那些文人間的壞習慣,如迂腐、守舊,文人相輕。
他對待朋友是真誠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尊重他們的品格與才華。這些名士才子能夠圍繞在他身邊,互相交流文學上的造詣與心得,對納蘭容若來說,也是一個學習漢文化的絕妙機會,讓他的詞得以既有后主遺風,更有屬于他自己的、獨特的清麗與情真意切。
曾有這樣的一種說法,說納蘭容若之所以結交這些漢族文人,乃是奉了康熙的命令,去監(jiān)視他們,同時籠絡他們的。
這樣的說法,在歷史的長河中似真似假,誰也說不準。只不過我相信,納蘭容若之所以與顧貞觀、嚴繩孫等人相交深厚,友情真摯,定不是出自作偽,而是他確實全心全意地真誠地對待這些朋友們,而不是因為來自皇帝的命令,來自一種不可告人的齷齪的目的。
納蘭容若詞真,于是我相信,人自然也真。
他生平至性,無論愛情、友情,都是如此的深沉,如此的真切。
第六節(jié) 世外仙境淥水亭
納蘭容若與好友們聚會,大多數(shù)都是在一處叫“淥水亭”的地方。
如今對“淥水亭”的所在,頗有爭議,有說是在京城內(nèi)的什剎海畔,也有說是在西郊玉泉山下,還有說是在葉赫那拉氏的封地皂田屯的玉河,總而言之,是一處傍水所在,更是納蘭容若一生之中,最具有標志性的建筑。
納蘭容若之所以把自己的別院命名為“淥水亭”,大概是取自流水清澈涵遠之意吧?君子之交淡如水,在納蘭容若的心中,在這淥水亭來往的,自當都是君子。
《南史》記載,世家子弟庾景行,自幼就有孝名,品格美好,做了官之后,也是一向以清貧自守,后來被王儉委以重任。當時人們把王儉的幕府稱為蓮花池,安陸侯蕭緬便給王儉寫了一封信表示祝賀,寫道:“盛府元僚,實難其選。庾景行泛綠水、依芙蓉,何其麗也?!北阌谩胺壕G水、依芙蓉”來贊美庾景行。
在《南史》記載中的庾景行,孝順父母,甘于清貧,一生行的都是君子事,在死后,被謚為貞子。
納蘭容若借用這個典故為自己的別院取名叫“淥水亭”,很難說沒有自比庾景行的意思。在納蘭容若的心中,要庾景行那樣近乎完美的人,才算是君子吧?
淥水亭是什么時候開始修建的呢?納蘭容若那次因為急病錯過殿試之后,便開始編撰一部叫作《淥水亭雜識》的筆記,里面記載的,既有納蘭容若的一些讀書心得,也有從朋友那兒聽到的奇聞異事。
《淥水亭雜識》,無疑是在詩詞之外,公子別樣性情的表現(xiàn)。
野色湖色兩不分,碧天萬頃變黃云。
分明一副江村畫,著個閑庭掛夕曛。(《淥水亭》)
有了淥水亭,想必納蘭容若是十分歡喜的,不然也不會專門寫這首名為《淥水亭》的七絕。
他像是一個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充滿了好奇心與旺盛的求知欲。
比如娑羅樹。
《淥水亭雜識》中記載:
五臺山上的僧人們夸口說,他們那兒的娑羅樹非常靈驗,于是大肆宣傳,儼然吹捧成了佛家神樹,但是這種樹并不只有五臺山才有,在巴陵、淮陰、安西、臨安、峨眉……到處都是這種源自印度的娑羅樹,雖則同樣為娑羅樹,因為生長在不同的地方,也就有了不同的命運,有的名聲大噪,有的默默無聞。
納蘭容若這個小記錄,不無諷刺之意。
不要說人,就連樹木,看來也是要講究出身的啊,出身不同,命運也是截然不同的。
還有一些記載,則是顯示出納蘭容若對事物的獨特見解,其中不乏經(jīng)世之才。
納蘭容若在《淥水亭雜識》中寫過“鑄錢”一事,是這樣寫的:
鑄錢有二弊:錢輕則盜鑄者多,法不能禁,徒滋煩擾;重則奸民銷錢為器。然而,紅銅可點為黃銅,黃銅不可復為紅銅。若立法令民間許用紅銅,惟以黃銅鑄重錢,一時少有煩擾,而錢法定矣。禁銀用錢,洪永年大行之,收利權于上耳,以求盈利,則失治國之大體。
只是這么兩段話,看得出來,我們文采風流的納蘭公子,其實還是頗有金融眼光的。
他認為,鑄錢有兩個弊端,如果鑄輕了,很容易被盜鑄,也就是假幣,會擾亂日常經(jīng)濟生活;要是鑄得重了,那些不法之徒就會把錢重新鑄為器皿。如果立法準許民間使用紅銅,只用黃銅來鑄重錢,應該就會少很多煩擾。
他的這個觀點,倒是與后來的雍正不謀而合。
雍正推行幣值改革,其中一項主要的措施便是控制銅源打擊投機犯罪:熔錢鑄器可牟厚利導致銅源匱乏,銅價升高,鑄錢虧損。
雍正下令只準京城三品以上官員用銅器,余皆不準用銅皿,限期三年黃銅器皿賣給國家,如販運首犯斬立決,同時穩(wěn)定控制白銀,保證銅源,穩(wěn)定了貨源以保鑄造流通。
后來的乾隆皇帝,鑄的錢被稱為乾隆通寶,那些銅錢有的是銅鋅鉛合金,叫黃錢;有的再加上些錫,叫青錢。鑄青錢可以防止銅錢被私自銷熔,因為青錢銷熔后,一擊就碎,無法再打造成器皿。也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不法之徒,穩(wěn)定了貨幣流通。
由此可見,納蘭容若其實是頗有金融頭腦的,他建議朝廷吸取明朝的教訓,不要一味地追求盈利,應該把鑄錢的權力收歸國有,這樣才會保證經(jīng)濟的穩(wěn)定。
清朝的時候,確實吸取了明朝的教訓,實行銀錢平行本位,大數(shù)目用銀子,小數(shù)目用銅錢,保證官錢質(zhì)量,保證白銀的成色,紋銀一兩兌換銅錢一千文,也算是控制住了貨幣的穩(wěn)定。
詩乃心聲,性情中事也。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故謂之性。亦須有才,乃能揮拓;有學,乃不虛薄杜撰。才學之用于詩者,如是而已。昌黎逞才,子瞻逞學,便與性情隔絕。(《淥水亭雜識》第四卷)
在《淥水亭雜識》中,有著不少納蘭容若自己對于詩詞的見解。
在納蘭容若看來,詩歌是心聲的流露,要抒寫心聲,因為詩歌的寫作是發(fā)乎情止乎禮的。而且在詩歌的寫作中,要有學問,才不會去淺薄地杜撰,才會揮灑自如。
他一直在抒寫著自己的心聲,不加修飾,也不用華麗的辭藻,只是那么簡簡單單地,把自己的心聲自然而然表達出來,卻是那么的真實而感人肺腑。
詩之學古;如孩提不能無乳姆也;必自立而后成詩,猶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明之學老杜學盛唐者,皆一生在乳姆胸前過日。
納蘭容若還認為,學習作詩要學習古人,就像小孩子不能沒有乳母一樣。小孩子是先要有乳母撫養(yǎng),然后才能長大成人獨立的,學習作詩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前人的詩句就好比是乳母,學習的人就好比小孩子,需要先盡心盡力去學習前人的詩句,然后才能獨立。
其實仔細想一想,這和我們現(xiàn)在的學習又有什么不一樣呢?
學習之道,古往今來,一脈相承。
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也,那么,學作詩,又何嘗不是在學習前人經(jīng)驗的基礎上前進呢?
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便是這個道理。
自五代兵革,中原文獻凋落,詩道失傳,而小詞大盛。宋人專意于詞,實為精絕,詩其塵飯涂羹,故遠不及唐人。
自從五代戰(zhàn)爭連連,世道混亂之后,中原文化便凋落了,詩歌衰落失傳,而填詞則興盛了起來。宋代的人都喜歡填詞,專心于此,所以成就極高,但是他們并不喜歡作詩,所以在詩上面,遠遠不及唐代的人。
誠然,我們現(xiàn)在一說起中國的古典文化,提到的都是“唐詩”“宋詞”,能夠作為一個時代的象征,那定然是因為在這個方面,有著其他時代所無法企及無法超越的成就,而唐詩宋詞,正是如此。
曲起而詞廢,詞起而詩廢,唐體起而古詩廢。作詩欲以言情耳,生乎今之世,近體足以言情矣。好古之士,本無其情,而強效其體,以作古樂府,殊覺無謂!
有了曲子,詞便荒廢了,有了詞,詩便被荒廢了,唐詩興盛起來,古體詩便漸漸沒落。作詩不過是為了抒發(fā)心聲,所以我們生活在現(xiàn)在這個時代,用近體詩就可以了,不用勉強自己去用那古體詩來抒情。那些好古之人,本來沒有什么心情要抒發(fā),只是為了仿古而勉強自己寫作樂府,實在是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花間之詞為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
納蘭詞一向被評價為有后主遺風,這是舉世公認的。
陳其年在《詞話叢編》中寫道:“《飲水詞》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倍乒玷耙苍凇对~學論叢·成容若(漁歌子)》中這樣說過:“成容若雍容華貴,而吐屬哀怨欲絕,論者以為重光后身,似不為過。”
“重光”便是后主李煜,而李煜的字,正是“重光”。
不管是當時的人也好,還是現(xiàn)在的人也罷,對納蘭容若的詞深得后主遺風的評價,是見解一致的。
而納蘭容若自己呢?
對李后主,納蘭容若推崇備至。
花間之詞為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
在納蘭容若看來,《花間集》這部中國最早的詞總集,就像是貴重的古代玉器一樣,漂亮卻并不實用。
確實,《花間集》詞風香軟,用香艷堆砌的辭藻來形容女子,內(nèi)容不外乎離愁相思、閨情哀怨,倒是開了歷代詞作的先河,更從張沁的《蝴蝶兒》一詞句子“還似花間見,雙雙對對飛”中得名,香艷旖旎可見一斑。這也就難怪會被納蘭容若形容為古玉器,貴重卻不適用了。
而到了宋代,李后主、晏殊、歐陽修、柳永、秦觀、周邦彥、李清照等人,上承花間詞,去其浮艷,取其雅致,運筆更加精妙,反映的社會現(xiàn)實更廣泛,從而更加婉轉(zhuǎn)柔美或豪放壯闊,開一代別開生面的詞風。
而宋詞則是適用,卻毫無那貴重之感。
在納蘭容若眼中,李后主卻是兼得花間詞與宋詞兩者的長處,兼有其美,而且更加具有煙水迷離的美感。
突兀穹窿山,丸丸多松柏。
造化鐘靈秀,真人爰此宅。
真人號鐵竹,鶴發(fā)長生客。
天風吹羽綸,長安駐云舄。
偶然懷古山,獨鶴去無跡。
地偏宜古服,世遠忘朝夕。
空壇松子落,小洞野花積。
蒼崖采紫芝,丹灶煮白石。
檐前一片云,卷舒何自適。
他日再相見,我鬢應垂白。
愿此受丹經(jīng),冥心煉金液。(《送施尊師歸穹窿》)
康熙十五年的時候,京城里來了個南方的道士,做法頗為靈驗,一時間名聲大噪。
這位道士名叫施道源,長住在吳縣太湖旁邊的穹窿山,是個有名的人物,被康熙皇帝召見,來到京城,設醮祈雨。其實皇帝此舉,大部分的目的還是在于穩(wěn)定人心,不過也不知這位施道源是不是真的有些神奇的法力,那雨還真給他求了下來,頓時引得京城人都把他當神仙一樣的崇拜。
施道源也并未在京城久留,法事做完,要回穹窿山。就在他離京之前,納蘭容若與他認識了。
一番長談,納蘭容若知道了很多自己從未聽說過的事情,也開始接觸到一個自己以前從未考慮要去了解的世界。
那便是宗教。
“愿此受丹經(jīng),冥心煉金液?!?/p>
從此,納蘭容若開始對道教仙家有了興趣。
自然,他并不是要出家,更不是要去修仙,他只是帶著一顆特有的好奇心,想要去了解那個神奇的、玄妙的世界。
在《淥水亭雜識》中記載了這樣一段話:
史籍極斥五斗米道,而今世真人實其裔孫,以符箓治妖有實效,自云其祖道陵與葛玄、許旌陽、薩守堅為上帝四相。其言無稽而符箓之效不可沒也。故莊子曰:六合之內(nèi),圣人論而不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
其實就是說,史書對五斗米道嚴加斥責,但是現(xiàn)在的真人卻正是當初五斗米道創(chuàng)始人的子孫,用符箓收妖很有功效。真人說自己的祖先與葛玄、許旌陽、薩守堅四個人是上帝的四種相貌,這話有些無稽之談,但是他符箓有用卻是實實在在的。所以莊子曾經(jīng)說過:“六合之內(nèi),圣人論而不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p>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得出來,納蘭容若對于道教,對于所謂的“修仙”,還有那些神奇的玄妙的事情,其實是抱著一種好奇的心態(tài)的,不否認,也不承認,只是遠遠地觀看著,感受著其中的有趣之處,然后記錄下來。
這個時候的納蘭容若,還并不知道,自己在幾年以后,會開始對佛法感興趣,還為自己取了一個“楞伽山人”的號。
第七節(jié) 好友會聚一堂
康熙皇帝在平定了三藩之亂后,清廷的國勢基本穩(wěn)定下來,康熙皇帝開始考慮到如何籠絡那些前朝的遺老與文人的問題,于是,便在正常的科舉考試之外,臨時增設了“博學鴻詞科”,采用舉薦與考試相結合的方式,給予被錄取者官職。
開設此科的目的十分明顯,想用懷柔手段來籠絡明末遺老名士,轉(zhuǎn)為自己所用。所以,在《清圣祖實錄》中這樣記載,康熙曾稱:
一代之興,必有博學鴻詞振起文道,闡發(fā)經(jīng)史,以備顧問。朕萬幾余暇,思得博通之士,用資典學。其有學行兼優(yōu)、文詞卓越之士,勿論已仕未仕,令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員,在外督、撫、布、按,各舉所知,朕將親試錄用。
有了皇帝的命令,各級官員開始奉旨舉薦,不少遺民都被列入了舉薦的名單之中。康熙又下詔編撰諸經(jīng)解以及《古今圖書集成》。
康熙十八年的時候,博學鴻詞科正式開始,當時天下名士,幾乎都匯集到了京城。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要去進士及第,像顧炎武、黃宗羲、傅山等大家,則冒著殺頭的危險,公然說“博學鴻詞,不如清歌曼舞”,公然拒絕了清廷的招攬。
但是像朱彝尊、嚴繩孫、姜宸英等人,卻陸續(xù)來到了京城。后來,更是一舉入選,入了翰林院撰修《明史》。
對納蘭容若來說,最讓他感到高興的,就是天南地北的好友們,如今又都匯集到了京城,自己的淥水亭,只怕是又要熱鬧起來了吧?
出郭尋春春已闌,
東風吹面不成寒,
青村幾曲到西山。
并馬未須愁路遠,
看花且莫放杯閑,
人生別易會常難。(《浣溪沙·郊游聯(lián)句》)
顧名思義,這是一首聯(lián)詞,就是一人一句,連綴成篇。參與者分別是陳維崧、秦松齡、嚴繩孫、姜宸英、朱彝尊與納蘭容若。
這是在大家都匯集到京城之后,淥水亭的一次郊游時,不知是誰突然提出這個建議,于是眾人紛紛響應,聯(lián)出了這首《浣溪沙》。
在當時,最轟動的事情,莫過于馬上即將舉行的博學鴻詞科的考試,萬眾矚目,也是萬眾期待。
康熙十七年的年底,一群天南地北,平時只聞其名而從未見過的各地名士們,都在淥水亭,在納蘭容若的介紹之下,相互見面了。
其實他們來到京城,也未必是自愿的,有些人不過是迫于壓力而不得已為之,例如嚴繩孫。
他本來是抱著“君看滄海橫流日,幾個輕舟在五湖”的心態(tài)來到京城的,借口眼睛有毛病,在殿試的時候?qū)懲暌皇住妒「姟肪徒痪砼艿袅?,哪知康熙皇帝久聞嚴繩孫的名聲,欽點“史局中不可無此人”,結果,嚴繩孫還是沒能像自己理想中的那樣,五湖泛舟,反倒是進了翰林院,不得不說是造化弄人。
但是對于能在淥水亭中與納蘭容若,還有其他好友們再度重逢,嚴繩孫還是十分高興的。
在當時,大家的心情都是十分愉快的,從他們聯(lián)的詞中也可以看的出來,很是歡暢。
“出郭尋春春已闌”——陳維崧
“東風吹面不成寒”——秦松齡
“青村幾曲到西山”——嚴繩孫
“并馬未須愁路遠”——姜宸英
“看花且莫放杯閑”——朱彝尊
“人生別易會常難”——納蘭容若
前面五句,都是一派的歡欣之意。對這群除了納蘭容若之外都已經(jīng)年近中年的文人們來說,在這首詞中,難得的表現(xiàn)出一種蓬勃向上的生命力,仿佛青春又再度返回了他們的身上一般。
到村子外面去尋找春天的痕跡,但是春天早已經(jīng)過去了,哪里還能找得到呢?即使如此,那拂面而來的東風,并未讓人感覺到絲毫的寒意。大家一路歡快地唱著歌到西山去郊游,即使再遠的路,有好友相伴也并不覺得遙遠。這時候,朱彝尊則提醒大家,在賞花的時候,也不要放下手中的酒杯,要盡情歡樂才是。
這五句,雖然是不同的人所作,但是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一種歡暢的氣息,最后一句,卻結束于納蘭容若的一句“人生別易會常難”。
此時,納蘭容若剛剛經(jīng)歷了喪妻之痛,即使如今好友們再度重聚,也并沒有沖淡他心中的憂傷與哀愁,所以,自然而然地,即使是在這樣的時刻,他依舊在不知不覺中發(fā)出了這樣的悲嘆。
人生別易會常難。
我們今天能夠像這樣歡樂地聚集在一起,是多么的難得啊!
分別是如此容易的事情,而相聚卻是如此的困難。
與自己的這些至交好友們在一起,在這淥水亭,高談闊論,議論著自己最心愛的詩詞,不用去理會外界的一切風風雨雨。
在納蘭容若的心中,他想必也是想能夠一直這樣歡樂下去的吧。
且今日芝蘭滿座,客盡凌云;竹葉飛觴,才皆夢雨。當為刻燭,請各賦詩。寧拘五字七言,不論長篇短制;無取鋪張學海,所期抒寫性情云爾。(《淥水亭·宴集詩序》)
文人的游戲方式很多,像之前的《浣溪沙·郊游聯(lián)句》就是一種,若要舉例,《紅樓夢》中倒是不少,大觀園中,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探春等人結了海棠詩社,或者限定韻腳各寫詩句,或者就是在限定的時間內(nèi)完成命題詩。而在淥水亭,文人們的游戲,想來也差不多。
在后來記錄這次歡聚的《淥水亭·宴集詩序》中,納蘭容若這樣寫道:“當為刻燭,請各賦詩。寧拘五字七言,不論長篇短制?!?/p>
很好理解,就是說,他們把蠟燭刻上刻度,限定了時間,然后各自賦詩。
十分的文雅。
納蘭容若為這次的聚會寫的這篇詩序《淥水亭·宴集詩序》,與他以前的作品不同,并不是一首詞或者一首詩,而是一篇駢文。
駢文全篇以雙句為主,常用四字、六字句,講究對仗的工整,還有聲律的鏗鏘。
納蘭容若的這篇是典型的駢文,而且寫得十分優(yōu)美,稱之為清代以來最美的駢文,也不為過。
全文如下:
清川華薄,恒寄興于名流;彩筆瑤箋,每留情于勝賞。是以莊周曠達,多濠濮之寓言;宋玉風流,游江湘而讬諷。文選樓中選秀,無非鮑謝珠璣;孝王國內(nèi)搴芳,悉屬鄒枚黼黻。
予家象近魁三,天臨尺五。墻依繡堞,云影周遭。門俯銀塘,煙波晃漾。蛟潭霧盡,晴分太液池光;鶴渚秋清,翠寫景山峰色。云興霞蔚,芙蓉映碧葉田田;雁宿鳧棲,粳稻動香風冉冉。
設有乘槎使至,還同河漢之皋;儻聞鼓枻歌來,便是滄浪之澳。若使坐對亭前淥水,俱生泛宅之思;閑觀檻外清漣,自動浮家之想。何況仆本恨人,我心匪石者乎!
間嘗縱覽蕓編,每嘆石家庭院,不見珊瑚;趙氏樓臺,難尋玳瑁。又疑此地田栽白璧,何以人稱擊筑之鄉(xiāng);臺起黃金,奚為盡說悲歌之地!
偶聽玉泉嗚咽,非無舊日之聲;時看妝閣凄涼,不似當年之色。此浮生若夢,昔賢于以興懷;勝地不常,曩哲因而增感。
王將軍蘭亭修禊,悲陳跡于俯仰,今古同情;李供奉瓊宴坐花,慨過客之光陰,后先一轍。但逢有酒開尊,何須北海,偶遇良辰雅集,即是西園矣。
且今日芝蘭滿座,客盡凌云;竹葉飛觴,才皆夢雨。當為刻燭,請各賦詩。寧拘五字七言,不論長篇短制;無取鋪張學海,所期抒寫性情云爾。
納蘭容若一貫主張“性靈”,是說在填詞寫詩的時候,要遵從自己的心聲,描寫心意,抒發(fā)出自己最真摯的情感,才能感動其他人,在這篇詩序中,他再一次專門提起“無取鋪張學海,所期抒寫性情云爾”,強調(diào)“性靈”才是創(chuàng)作的關鍵與宗旨。
而因為他自身的性格原因,還有經(jīng)歷,在繁花似錦的時候,他總是會看到一些表象之外的東西。
此地田栽白璧,何以人稱擊筑之鄉(xiāng);臺起黃金,奚為盡說悲歌之地!
偶聽玉泉嗚咽,非無舊日之聲;時看妝閣凄涼,不似當年之色。此浮生若夢,昔賢于此興懷;勝地不常,曩哲因而增感。
當眾人都為金碧輝煌的宮殿而感慨的時候,他卻想到了時代的興替。再華麗的宮殿,也抵不過時間的洪流,如今再看,廢墟凄涼,完全沒有當年輝煌的影子。
當真是浮生若夢。
藕風輕,蓮露冷,斷虹收,正紅窗初上簾鉤。田田翠蓋,趁斜陽魚浪香浮。此時畫閣垂楊岸,睡起梳頭。
舊游蹤,招提路,重到處,滿離憂。想芙蓉湖上悠悠。紅衣狼籍。臥看少妾蕩蘭舟。午風吹斷江南夢,夢里菱謳。(《金人捧露盤》)
在納蘭容若的好友之中,有一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名字,那便是嚴繩孫。
嚴繩孫,字蓀友,又字冬蓀,號秋水,江蘇無錫人,非常擅長畫花鳥、人物,而且也擅長詩詞,著有《秋水集》。
他是明朝的遺少。他的祖父就是明末時候的刑部侍郎嚴一鵬,也算是名門之后。明朝滅亡,清廷入關之后,他便斷絕了入仕做官的念頭,一心投入了詩詞與書畫的世界。
占得紅泉與綠蕪,不將名字掛通都。
君看滄海橫流時,幾個輕舟在五湖。
這首《自題小畫》,便是他寫給自己的一首七絕。
“君看滄海橫流時,幾個輕舟在五湖”,頗有些自嘲與譏諷的味道。
他本來無心進入官場,為清廷效力,連殿試都是敷衍了事,哪知卻偏偏逃不脫入仕的命運。
嚴繩孫后來還是不可避免地當了官,沒做幾年,昔日的好友之間,也漸漸地開始有了這樣那樣的矛盾。
納蘭容若往日的書法老師高士奇,漸漸得到康熙的重用,但是高士奇卻與納蘭容若的好友朱彝尊、秦松齡等人有著過節(jié)。在這官場的角力中,本來就無心官場的嚴繩孫,見好友朱彝尊被貶官,秦松齡也被奪去了職位,更加對官場失去興趣,毅然抽身,返回自己的家鄉(xiāng)專心畫畫去了。
他本來就打算以明朝遺少的身份終老一生,這樣的結局,對他來說也并無不妥。
只是對納蘭容若來說,遺憾的,自是好友一個接一個地離去。
納蘭容若想必是十分懷念當初淥水亭中相聚,共吟詩詞的熱鬧場面的吧?
那時候,嚴繩孫還在,朱彝尊還在,秦松齡也還在,哪里想得到如今的四下離散,凋零畫面呢?
又一年,凈業(yè)寺中的蓮花再度盛開了。
故地重游,納蘭容若見到這依稀不變的場景,又何嘗不感慨萬千呢?
當日還在淥水亭飲酒賦詩,何等的熱鬧?何等的歡樂?更曾與嚴繩孫一同前往凈業(yè)寺觀蓮,如今,已物是人非,好友們都散盡了,什么時候才能再度相聚呢?
后來,納蘭容若隨著康熙皇帝南巡,來到無錫,景點山水處處都能見到好友嚴繩孫的留筆題字,以這樣的方式,與久違的好友再度相見,何嘗不是“舊游蹤”呢?
但“重到處,滿離憂”,如今自己的心境,與當年已大不相同。
人與人的聚散離合,竟是這般的無奈,又是這般的讓人疲倦。
第八節(jié) 一生至交顧貞觀
在納蘭容若的至交好友之中,有一人的名字,是不得不提的,那就是顧貞觀。
他與納蘭容若攜手營救吳兆騫一事,傳為佳話。
納蘭容若與顧貞觀以五年之約為期,救出吳兆騫,而當時誰也想不到,康熙二十年吳兆騫當真回到了京城。
君子之約,竟是分毫不差!
在納蘭容若的淥水亭中,蓋有幾間茅屋。
也許是因為納蘭容若骨子里的那股向往山野隱士之意,在自己的別墅里蓋上這么幾間茅屋,別人看了大概覺得不解,納蘭容若卻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反而在茅屋蓋成后專門寫了詩詞送到江南,送到三年前就已經(jīng)離開京城的顧貞觀手中。
在豪門朱戶中修建農(nóng)家的茅舍,似乎是一種貴族之間的風尚,在《紅樓夢》中,作為榮華富貴象征的大觀園,也修建了一座“稻香村”,不但是三間大茅屋,更是養(yǎng)了雞鴨之類,農(nóng)家生活模仿得有模有樣。
當時的有錢人在庭院中修建農(nóng)屋,無非是大魚大肉吃多了,想換一下口味,嘗嘗清淡小菜,感受一下農(nóng)家“雞飛過籬犬吠竇”的田園生活,要當真叫那些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切身感受一下“晝出耕田夜績麻”的生活,只怕就叫苦不迭了。
但是,納蘭容若修建這幾間茅屋的目的,卻完全不同。
“君自見其朱門,貧道如游蓬戶?!?/p>
這是出自《世說新語》里面的一個小故事。
高僧竺法深成為簡文帝的貴賓,經(jīng)常出入豪門朱戶,丹陽尹劉談便問:“道人何以游朱門?”竺法深答曰:“君自見朱門,貧道如游蓬戶?!币馑际钦f,丹陽尹劉談問竺法深,說您是個和尚,怎么頻繁地出入豪門朱戶呢?竺法深回答說,在您的眼中是豪門朱戶,高門大宅,但是在貧道的眼中,卻和平民百姓的草舍茅屋沒有什么兩樣。
這個典故,也是當初納蘭容若用來勸慰顧貞觀的。
當初,顧貞觀與納蘭容若交好,經(jīng)常出入明珠府與淥水亭,惹來很多非議。
不過也難怪,畢竟納蘭容若乃是當朝豪門權貴之子,顧貞觀不過一介布衣,很多人都認為顧貞觀與納蘭容若結識,是趨炎附勢另有目的。
世人議論紛紛,顧貞觀也因此有些不自在起來,就在此時,納蘭容若以一句“君自見其朱門,貧道如游蓬戶”,完全打消了好友的顧慮。
但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顧貞觀終究還是離開了京城,回到江南。
回想起以前那些融洽歡樂的日子,納蘭容若便在自己的淥水亭,修建了幾間茅屋。也是想告訴顧貞觀,朱門繡戶并不適合我們,這鄉(xiāng)野茅屋才是我們真正的歸宿,如今,茅屋已經(jīng)修好,好友也該回來了吧?重新回到那段歡樂的日子里去。
“聚首羨麋鹿,為君構草堂?!?/p>
于是,納蘭容若一次又一次地向顧貞觀發(fā)出召喚,希望他能夠回到京城,回到自己身邊,一闋《滿江紅》,幾乎是毫無保留地抒發(fā)出了自己的心聲。
問我何心,卻構此、三楹茅屋??蓪W得、海鷗無事,閑飛閑宿?百感都隨流水去,一身還被浮名束。誤東風遲日杏花天,紅牙曲。
塵土夢,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閑殆酒,消他薄福。雪后誰遮檐角翠,雨余好種墻陰綠。有些些欲說向寒宵,西窗燭。
若要問我為什么要修建著三間茅屋,那遠在千里之外的梁汾好友啊,你應該是最清楚的,不是嗎?
那富貴榮華的豪門朱戶生活,其實并不適合我。多想像那自由自在的海鷗一樣,能夠隨心所欲地飛翔啊,一切的煩惱都付之流水。但現(xiàn)實卻是,我如今還被這現(xiàn)實的虛名給牢牢地束縛著,白白地耽擱了東風的輕拂,杏花天的美麗。
對納蘭容若來說,杏花天與浮名,他更在意哪一個,自是不言而喻的。在這首詞中,納蘭容若更是清楚地告訴了顧貞觀,如今這些官職什么的,不過是浮云,我懷念的還是當初與你在一起的日子,吟詩作詞,何等的歡暢!
世事如夢非夢,真真假假難辨。
“塵土夢,蕉中鹿”,出自《列子·周穆王》中的一個典故。
昔日鄭國人在山里砍柴的時候,殺死了一只鹿。他生怕被人看見,于是急急忙忙地把那只鹿藏到一個土坑里,還用蕉葉遮蓋,哪知道這個人記性不太好,剛做過的事情就給徹底忘記了,不但不記得自己剛才藏鹿的地方,還以為是自己做了一場夢,回家的路上邊走邊念叨。他念叨的話被另外一人聽了去,就依著他所講的找到了藏鹿的地方,取走了鹿。
這人喜滋滋地扛著鹿回家,給妻子講述了事情的原委,妻子說:“你大概是夢到有這么一個人打死了鹿吧?如今當真扛回來一只鹿,難道是夢變成了現(xiàn)實嗎?”
這個人笑著回答:“不管是不是夢,反正鹿是真的,不是嗎?”
莊周曉夢,誰知是在夢里夢外呢?
故事要是到這里結束,倒也算有趣,哪知還有下文。
那個砍柴的人回家之后,越想越覺得,那殺鹿的感覺是這樣的真實,應該不是夢吧?他冥思苦想,結果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居然給他夢到了那個藏鹿的地方,還夢到有人取走了他的鹿。醒來之后,他就找到那人,兩人爭執(zhí)起來。
鹿究竟算是誰的,這可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情,雙方爭執(zhí)不下,就打起了官司,狀紙告到了士師那兒。
這官司委實有些古怪,一時間士師也不知該怎么判決好,最后這樣下的結論——
砍柴人打死了鹿,以為是做夢;后來那人取走了鹿,也以為是在做夢,這說明你們兩人都以為是夢,并未真正得到這只鹿,不如分開兩邊,一人一半吧。
后來事情傳到鄭國國君的耳朵里,國君也覺得有趣,就拿這件事情去問國師,國師便說:“到底是不是夢,并不是我們所能判斷清楚的,只有黃帝與孔子二人才能分辨,但是此二人早已不在這個世間,所以,就不妨以士師的判斷為準吧?!?/p>
所謂“莊周曉夢迷蝴蝶”,有時候,夢境與現(xiàn)實的界限是如此模糊,難以分辨。
納蘭容若在這里用了這個典故,頗有點為自己和顧貞觀感慨的意思,下一句“翻覆手,看棋局”,更是清楚地寫出,這世事反復無常,就像那棋局一樣,輸贏不定。
顧貞觀一生坎坷,半世艱辛,納蘭容若是不是從他的身上,也隱約看到了自己的一些影子呢?
當然,論際遇,兩人是截然不同的。
但是際遇如此天差地別的兩人,卻能一見如故,互為知己,不得不說,在他們兩人之間,定是有些方面是相同的。我想,相同的正是這首《滿江紅》中的那句“百感都隨流水去,一身還被浮名束”吧?
康熙二十年的時候,一位不尋常的客人,從塞北苦寒之地的寧古塔,來到了京城。
“絕塞生還吳季子”,此人正是吳兆騫。
吳兆騫被流放寧古塔,到如今,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三年。
他的到來,頓時震驚了整個京城。
很多人都還記得納蘭容若與顧貞觀約定的五年之期。
又有多少人是抱著一種看笑話的心態(tài),來看待納蘭容若與顧貞觀的營救之舉呢?
吳兆騫一案是順治皇帝親自定的案,后來經(jīng)過納蘭容若等人的大力斡旋,康熙特赦,吳兆騫終于得以回到了中原。
才人今喜入榆關,回首秋笳冰雪間。
玄菟漫聞多白雁,黃塵空自老朱顏。
星沉渤海無人見,楓落吳江有夢還。
不信歸來真半百,虎頭每語淚潺湲。
對于吳兆騫的平安歸來,納蘭容若真是歡喜萬分。
他并未見過吳兆騫,唯一的聯(lián)系,就是因為他們共同的朋友——顧貞觀。
傾蓋如故,指的便是此了吧。
即使素不相識,只因顧貞觀是自己的朋友,所以,他的朋友也是自己的朋友!朋友有難,怎么能不傾力相助呢?
說納蘭容若行事古風,就是因為此,但我更愿意說,公子俠骨丹心,當不為過!
在寧古塔二十多年的艱苦日子,吳兆騫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fā)的輕狂文人,白山黑水的苦寒讓他兩鬢蒼蒼,形容憔悴。
見到歷經(jīng)艱險終于生還的吳兆騫,顧貞觀潸然淚下。
第二年的正月,上元夜,納蘭容若邀請了一干好友在花間草堂集會,飲酒賦詩。
當時赴宴的人,有曹寅、朱彝尊、陳維崧、嚴繩孫、姜宸英等,還有顧貞觀和剛剛返京的吳兆騫。
花間草堂便是當初納蘭容若為顧貞觀修建的茅屋,名字起自《花間集》,大家匯集于此,看著走馬燈上琳瑯滿目的圖案,紛紛填詞作詩。
走馬燈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到納蘭容若面前的時候停了下來,正好是一副文姬圖。
文姬,是漢代才女蔡文姬。
這也是一位命運多舛的女子,身為當時大名鼎鼎的文學家、書法家蔡邕的女兒,自小耳濡目染,博學多才,先是嫁給了衛(wèi)仲道,夫妻恩愛,哪知不到一年,丈夫就病故了,蔡文姬回到娘家,父親又被陷害入獄而死,她自己也被匈奴擄走。匈奴兵見她年輕貌美,就獻給了匈奴左賢王為妃,一去就是十二年,直到后來曹操統(tǒng)一了北方,想起恩師蔡邕,用重金贖回了蔡文姬,成就“文姬歸漢”的佳話。
蔡文姬也是著名的才女,為后世留下了傳頌千年的《胡笳十八拍》與《悲憤詩》。
后來,唐朝詩人李頎這樣寫道:
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
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
如今,眼前白發(fā)蒼蒼的吳兆騫,與昔日的蔡文姬是何其的相似。
一樣悲傷,一樣坎坷。
吳兆騫是當世的名士,蔡文姬是當時的才女,時間穿越千百年,命運再度輪回重現(xiàn)。
于是一首《水龍吟》,納蘭容若一揮而就。
須知名士傾城,一般易到傷心處。柯亭響絕,四弦才斷,惡風吹去。萬里他鄉(xiāng),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對黃沙白草,嗚嗚卷葉,平生恨、從頭譜。
應是瑤臺伴侶。只多了、氈裘夫婦。嚴寒觱篥,幾行鄉(xiāng)淚,應聲如雨。尺幅重披,玉顏千載,依然無主。怪人間厚福,天公盡付,癡兒呆女。
在這首詞中,納蘭容若以蔡文姬來比擬吳兆騫,是那么順理成章。
“須知名士傾城”,古來傾城的,又豈止是美人呢?才子名士,不是一樣也能傾城的嗎?
當年蔡邕曾用柯亭的竹子來制作笛子,笛聲獨絕,如今,柯亭聲絕,蔡邕已死,那精通音律的蔡文姬,卻被擄到了千里之外的匈奴。
那時候,衛(wèi)仲道剛剛病故沒多久,悲傷之中的蔡文姬,哪里還有心情彈琴呢?
“四弦”,出自《后漢書·列女傳》引《幼童傳》中的記載,說一天夜里,蔡邕彈琴的時候,一根琴弦斷了,當時年幼的蔡文姬就說,斷掉的是第二根琴弦。蔡邕覺得訝異,以為是女兒偶然猜中,于是又故意弄斷了一根,蔡文姬又說,斷掉的是第四根,還是說中了,絲毫不差。蔡邕十分驚奇,不禁感慨自己女兒的音樂才華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自己,因而蔡文姬得了“四弦才”的雅致別號。
如果不是因為亂世,如果不是因為這些不幸,以蔡文姬之才貌雙全,即使成為皇帝后妃也不為過的吧?更遑論是與丈夫恩愛幸福,終老一生呢?
可命運是如此的殘酷,她如今卻是身在萬里之外的匈奴,與匈奴王成為了夫妻。她怎能不思念著家鄉(xiāng)、思念著中原?但只能兩行清淚潺潺而下。
納蘭容若的這番描述,雖然是命題而作,寫的是蔡文姬,但是結合當時吳兆騫的遭遇,又何嘗不是在說的吳兆騫呢?
這首《水龍吟》,后來極具盛名。
納蘭容若在這首詞中,用典之純熟,已經(jīng)臻于化境,古時的典故與現(xiàn)在的現(xiàn)實相互混合,亦真亦假,亦夢亦幻,把蔡文姬的典故化用到吳兆騫身上,寫的是那么自然,沒有絲毫生硬之處。
在那北風呼嘯的地方,每當風中傳來胡笳鄉(xiāng)曲,吳兆騫是不是也像當年的蔡文姬一樣,思念家鄉(xiāng),潸然淚下呢?
后來,蔡文姬被曹操用黃金玉璧贖了回來,而吳兆騫,也被自己和顧貞觀千里迢迢地營救回來,是不是也該苦盡甘來了呢?
康熙二十一年,新年剛過,吳兆騫就成為了納蘭容若的弟弟揆敘的授課老師。秋天,他南歸省親。
也許是二十多年的苦寒歲月,讓吳兆騫再也無法適應江南的溫暖天氣,再加上常年居住在寧古塔的惡劣環(huán)境中,嚴重損害了他的健康,吳兆騫一病不起,康熙二十三年在京師病故。
對于吳兆騫的身故,納蘭容若是十分悲傷的。他在隨同康熙南巡離京之前,曾經(jīng)給嚴繩孫寫過一封信,信中就說,吳兆騫病重,我這一去,回來的時候還不知能不能再見到他。不無哀嘆之意。
在當年那個上元夜,他寫下那首《水龍吟》的時候,曾經(jīng)在結尾寫過這么一句“怪人間厚福,天公盡付,癡兒呆女”。
就像俗話所說的那樣,傻人有傻福。從吳兆騫的遭遇,納蘭容若不禁這樣問道,為什么上天總是把福澤賜予那些平庸之人呢?為什么像蔡文姬這樣的傾城才女,一生的遭遇會如此的悲慘?像吳兆騫這樣的傾城名士,又為什么會如此的坎坷呢?
這是納蘭容若對命運無聲的質(zhì)問。
那時候他也完全沒有想到,后來這幾句話,竟是也應在了他的身上,情深不壽。
第四章 婚姻 感卿珍重報流鶯
“感卿珍重報流鶯。惜花須自愛,休只為花疼?!?/p>
康熙十三年,納蘭容若娶妻盧氏。
對于納蘭容若的初戀,明珠、覺羅氏等一干大人不會沒有察覺,只是再怎么兩小無猜、才貌雙全對他們來說,意味著的,不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滿,而是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這一雙兒女的才與貌,來為他們的家族爭取到更大的利益,與更穩(wěn)固的靠山。
也許明珠、覺羅氏等人一開始也曾想過讓這對孩子白頭偕老,順水推舟,成就一段才子佳人的完滿童話。
可童話的最后,往往只是寫“王子與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從來只字不提之后的柴米油鹽,更只字不提當童話結束之后,隨之而來的種種現(xiàn)實。
成人的世界總是殘酷的。
所以那來自外星球的小王子一直不愿長大,他寧愿永遠是個單純的孩子,看著自己那株心愛的玫瑰,在湛藍的天空下慢慢綻放花蕾。
納蘭容若卻不能不長大,不能不在家族的安排下,踏上那條早已安排好的道路,即使心有不甘。
惠兒被送進了皇宮,納蘭容若則準備著參加科考,準備著踏上仕途。
還有一個問題,也開始擺在了納蘭容若的面前,不得不去面對。
他已經(jīng)到了該成婚的年紀!
第一節(jié) 妻子盧氏
納蘭容若的第一位妻子盧氏,乃是兩廣總督盧興祖的女兒。
論家世,兩人門戶相當,對習慣用審視的目光來看待一切的成人們來說,是一個非常好的選擇。
論相貌,據(jù)說盧氏“生而婉孌,性本端莊”,是相當有才華而且性格溫柔的女子。
納蘭與盧氏,倒真真像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盧氏的出現(xiàn),也讓決心要慢慢忘記表妹、忘記那段年少感情的納蘭容若,重新找到了生命中另外一抹亮色,另外一段美滿的感情。
康熙十年,也就是辛亥年。
這一年的二月份,原本擔任左都御史的明珠,接到一道命令,讓他與徐文元兩人擔任經(jīng)筵講官。
什么是經(jīng)筵講官呢?
就是給皇帝講解經(jīng)義的角色,只是個虛銜,就是去當皇帝的老師。給這個天下最尊貴的學生讀書念書的,一般都是由翰林院飽學之士。
徐文元是國子監(jiān)祭酒,相當于現(xiàn)在的教育部長兼大學校長,而且這大學還是重點名校,當皇帝的老師,那倒是實至名歸,毫無異義。
明珠也擔任這個職位,卻有點掛名充數(shù)的感覺。
其實,就是徐文元是漢人,這讓八旗貴族鐵帽子王爺們有些不爽了。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要是這徐文元講著講著把咱們的皇上給講成了反清復明那怎么辦?
所以他們左思右想,干脆把明珠給推出來和徐文元一起當這個皇帝的儒學師傅!
矮子隊里選高的,和其他人旗人相比,明珠確實算得上精通漢人儒家文化了,雖然和徐文元這飽學之士相比,那是相差了老長一截兒!
不過也沒什么人在乎,大家都知道,這是因為講官隊伍里需要一個有分量的旗人大臣罷了,難道還當真指望他給皇帝講書不成?
巧合的是,徐文元又是納蘭容若的老師,或者說是校長!
那年納蘭容若也剛上了太學,身為國子監(jiān)祭酒的徐文元,對這名聰慧過人,精通漢家文化的學生是深為器重,贊不絕口。
對明珠而言,這“經(jīng)筵講官”更是個虛銜,他當時是左都御史,公務繁忙著呢。
當然,那時候,明珠也萬萬沒有想到,就在這一年的十一月,他被一紙調(diào)令,升為了兵部尚書。
明珠扶搖直上,其他人自然會忙不迭地前來巴結,本來就是眾家少女心目中理想夫婿的納蘭容若,也就當仁不讓地成了香餑餑,頓時身價百倍、炙手可熱。
年紀輕輕,卻沒有半分飛揚跋扈之氣,反倒是個舉止閑雅的風采公子,也就難怪少女們會為之傾心了。
明珠想必也知道自己兒子有多炙手可熱,他倒是不急,他在慢慢地尋找著最合適的人選。
要是說明珠只顧著自己的政治生涯把兒子的終身幸福拿來做了籌碼的話,也未免有失公允,畢竟婚后的納蘭容若與盧氏,夫妻恩愛,舉案齊眉,感情十分深厚。盧氏因難產(chǎn)過世之后,納蘭容若因為悲傷,寫出不少悼念亡妻的詞句,這都是有目共睹的。
不過站在明珠的角度,究竟是因為盧氏是兩廣總督的女兒才選擇了這個兒媳呢,還是這個兒媳恰好是兩廣總督的女兒,已經(jīng)說不清楚了。總之,當納蘭容若與盧興祖的女兒定親的消息傳出來之后,京城里有多少少女那顆期待的芳心霎時間全碎成了碎片,就不得而知了。
對于這場婚事,納蘭容若并沒怎么反對。
或許是因為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與表妹已經(jīng)再無相見的機會,從此蕭郎是路人,他與她,此生無緣,她在皇宮之中,而自己……是不是也該從年少的輕狂之中漸漸成熟了呢?
所以,面對父親的提議,納蘭容若只是默默地點了頭,應允了這門婚事。
這門婚事在當時來說,完全稱得上是一場天作之合,雙方門第相當,權貴與權貴的結合。男方年少英俊,才氣逼人;女方賢良淑德,溫柔端莊,無論從什么方面看,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不過,當時的婚姻還是包辦的,自己的另一半不到新婚之夜是看不到真面目的,西施也好,東施也罷,不到揭蓋頭的剎那,一切都只是想象。
所以,納蘭容若雖然早就從父母的口中得知對方才貌雙全,不亞于表妹,幾乎挑不出什么毛病來,但畢竟從未見過面,心中也不禁有點忐忑。
換做盧氏,又何嘗不是?
她是大家閨秀,從小在深閨之中嬌生慣養(yǎng),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鮮有踏出去的機會,即使如此,她也并不孤陋寡聞,早就聽說過納蘭容若的大名,甚至和其他無數(shù)的少女一樣,也曾在聽到那文雅的名字的時候,芳心暗跳。所以當父母們說自己未來的丈夫就是那公子納蘭容若的時候,盧氏竟是驚訝得愣住了。
對父母給她決定的這門婚事,自然她也毫無異義,少女羞澀著,一聲不出,瞧在父母的眼中,則代表了應允同意。
納蘭容若寫過一首《臨江仙》——
綠葉成陰春盡也,守宮偏護星星。留將顏色慰多情。分明千點淚,貯作玉壺冰。
獨臥文園方病渴,強拈紅豆酬卿。感卿珍重報流鶯。惜花須自愛,休只為花疼。
這首詞里面,納蘭容若用了不少與愛情相關的典故,所以這首詞一般都是被歸為愛情主題。
當然,確實如此。
納蘭容若的詞作里面,以愛情為主題的,占了大多數(shù),如果說他少年時候的那些詞,還透著一股子年輕人的輕狂與無憂無慮,那如今經(jīng)歷過一場感情挫折的納蘭容若,在詞間流露出來的,已經(jīng)開始隱隱帶著一縷憂郁的清冷味道。
這首《臨江仙》自然也不例外。
“綠葉成陰春盡也”,明顯乃是化自唐代詩人杜牧的《嘆花》一詩中的句子:“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p>
故事講的是昔日詩人在家鄉(xiāng)遇到一位傾心的姑娘,又擔心自己配不上她,于是決定去京城打拼前途,等到多年后他終于成為一名官員,覺得已經(jīng)有本錢去提親了,于是返鄉(xiāng),哪知昔日的心上人早已成婚多年,連孩子都有幾個了,詩人遺憾之際,便寫下了“綠葉成陰子滿枝”的詩句。
在《紅樓夢》中,賈寶玉見到大觀園里“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而想到:“才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不覺到‘綠葉成陰子滿枝’?!备?lián)想到昔日一起結詩社的邢岫煙,也和薛家定了親,過不了多久,只怕也是子女繞膝。當然,賈寶玉的心思,是巴不得能與自己的姐妹們一輩子在一起,在大觀園這個世外仙境中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永遠不用長大,永遠不用與外界的世俗沾染上丁點兒的關系!
而納蘭容若卻清楚地知道,隨著年歲漸長,有些事,是他必須去做的,那是他身為一個社會人的責任與義務。
“獨臥文園方病渴”這句,納蘭容若是在自比司馬相如了。
漢代的時候,司馬相如曾為孝文園令,患有消渴疾,故此后文人常自稱文園,也以文園病渴來指代文人患病。
而這里,納蘭容若除了自比司馬相如之外,下一句“強拈紅豆酬卿”,也是在借紅豆的典故在描寫相思之情。
或者說,是對未來妻子的憧憬之情?
總之,對于已經(jīng)“名花有主”的納蘭容若來說,他的詞里面,愛情的主題開始逐漸占據(jù)多數(shù)起來。
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誰邊?
紫玉釵斜燈影背,紅綿粉冷枕函偏。相看好處卻無言。(《浣溪沙》)
納蘭容若的妻子是明珠與覺羅氏夫婦親自為愛子挑選出來的媳婦兒。
父輩們甚為滿意這位人選,兩家人都頗為期待這場婚禮。
也許有人要說,這盧興祖看姓氏不是漢人嗎?清朝一直堅持滿漢不通婚,怎么身為滿族貴族的明珠家,卻和身為漢人的盧興祖結成了兒女親家?
其實這是一種誤解,所謂的滿漢不通婚,指的并不是滿族與漢族相互間不通婚,而是限制旗人與非旗人通婚。盧興祖是漢軍鑲白旗人,任兩廣總督,封疆大吏,對明珠家來說,是個最好的選擇。
除開一雙兒女的匹配,明珠考慮的,還有一些政治上的因素。
他自己是京官,中央要員,而未來親家是封疆大吏,朝廷與地方,一旦被姻親這條紐帶牢牢地聯(lián)系在一起,那就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穩(wěn)賺不賠!
當時納蘭容若的這場婚禮,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得上是萬眾矚目。
首先,這是康熙的心腹重臣明珠家的喜事,結親的另外一家是兩廣總督,封疆大吏,可謂是強強聯(lián)手。
其次,就是因為這場婚禮的主角兒,是京城眾多少女心目中的白馬王子。
總之,不論外界反應如何,到了成親的好日子,明珠府頓時喧天地熱鬧起來。
其實對沉迷于漢文化的納蘭容若來說,這種熱鬧的、鑼鼓震天、笑語喧嘩的熱鬧場面,大概并不是他所樂于見到的。
我們現(xiàn)在看古裝片,見到成親的場面總是吹拉彈唱,操辦得喜慶熱鬧,就以為古代的婚禮儀式當真是這樣來舉行的,其實不過是以今度古,真正的漢族婚禮儀式隆重卻并不張揚,并不是一路敲鑼打鼓,生怕別人不知曉。
這場婚禮不光是代表著納蘭容若從此要步入人生的新階段,對其他人來說,也是一場名正言順巴結明珠與盧興祖的好機會。
明珠心知肚明,所以,這場婚禮,他操辦得是無比熱鬧喧嘩。
反正沒有人會嫌婚禮太過熱鬧,也沒有人會嫌婚禮太過喧嘩,在這一天中,所有的熱鬧與喧嘩,都是可以原諒的。即使是納蘭容若,在這樣的氣氛之中,也不得不勉為其難地應酬著來賓們喧鬧的恭賀聲。
這一場喧嘩直到快深夜的時候,才漸漸地安靜下來。納蘭容若也終于有了機會,與那剛剛拜堂成親的妻子得以單獨相對。
那盧氏究竟是什么樣的呢?根據(jù)記載,說盧氏“生而婉孌,品性端莊,貞氣天情,恭客禮典。明珰佩月,即如淑女之章,曉鏡臨春”,然后又說她是“幼承母訓,嫻彼七襄,長讀父書,佐其四德”,看來,在當時,大家都公認盧氏是一位端莊美麗、家教嚴謹?shù)氖缗?/p>
而這些稱贊盧氏的話,想必父母也早已給納蘭容若一遍又一遍地講過,所以在踏進新房的時候,他心中,還是興奮地期待著的。
婚床旁站著長輩與侍女,床沿正中,坐著剛與他拜堂成親的新娘。
少女穿著一身大紅金線滾邊繡滿吉祥花紋的新娘嫁妝,頭上蓋著同樣繡滿了吉祥花的大紅色蓋頭,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膝蓋上,動作優(yōu)雅,坐姿優(yōu)美,但還是看得出來,新娘有著一絲兒隱隱的緊張與……拘束。
或者說是不安。
畢竟她也與納蘭容若一樣,面對著的,是全然陌生的、卻要與自己從此攜手度過后半生幾十年的人,雖然早就聽說過對方的名字,但如今當真面對面了,卻又羞澀膽怯起來。
她蓋著蓋頭,看不見對方的相貌,只能從蓋頭下偷偷地看出去,卻只能見到一雙穿著靴子的足,緩緩地走向自己。
少女便一下子緊張了,纖長的手指局促地緊緊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對方似乎也有些緊張,腳步躊躇起來,像是呆站了半晌,才在周圍長輩們的戲謔聲與侍女們的輕笑聲中,拘謹?shù)亟议_了新娘子的紅蓋頭。
這時,她才第一次看見他的臉。
他,也是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妻子。
新娘羞澀卻驚訝地睜大了雙眼。
她沒有想到,納蘭容若會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儒靜,更加的清俊文雅,漂亮的面孔頓時紅得仿若玫瑰花瓣一樣。
納蘭容若也是一怔。
燭光下,少女的面孔還帶著新娘特有的羞澀紅暈,那張臉并不是多么傾國傾城的美艷,卻是眉清目秀,眼波清澈,帶著一種溫柔親和的感覺。
相看卻無言。
周圍的人早已經(jīng)識趣離開了,把這個空間留給了這對剛剛結為夫妻的年輕人。
都說一見鐘情,對如今的納蘭容若與盧氏來說,更像是一見傾心。
蜀弦秦柱不關情,盡日掩云屏。已惜輕翎退粉,更嫌弱絮為萍。
東風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微酲??幢M一簾紅雨,為誰親系花鈴。(《朝中措》)
納蘭容若與盧氏少年夫妻,十分地恩愛美滿,這是有目共睹的。
婚后的兩人,鶼鰈情深,叫人看了都不禁羨慕不已。
難怪經(jīng)常會有人難掩艷羨之情地說,納蘭容若當真是上蒼的寵兒,連婚姻也比別人美滿,妻子寬厚溫柔,善解人意,如何不羨煞旁人?
不過他們似乎也忘記了,納蘭容若與盧氏的婚姻美滿,也正是因為他們都出身豪門,不用去擔心柴米油鹽醬醋茶,不用去擔心生計問題。
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如果納蘭容若與盧氏也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每日里要為著生計而奔波,大概那純潔的感情也會在日復一日的現(xiàn)實磨礪中漸漸變成無可奈何的麻木,最終相對兩無言。
不過他們就好像《紅樓夢》里面的賈寶玉與那些貴族小姐們一樣,擁有在世人眼中完美的家庭條件與生活環(huán)境,所以才能用最純潔的感情,去全心全意地、不受任何干擾地去體驗那種最最純粹的愛情!
兩人都正青春年少,最浪漫的年紀,再加上一見傾心,所以從納蘭這個時期的詩詞,任何人都能感受到他們之間的那種令人心曠神怡、悠然神往的感情。
新婚夫妻,自是風光旖旎無限的。
在小兩口的眼中看來,這個世界的任何事物,都是那么的美好。甚至于納蘭容若因為急病而錯失殿試的遺憾,也在婚后的歲月中慢慢消失在了腦后。
盧氏嫁入府后很快就贏得了府中上上下下眾人的喜愛。
明珠與覺羅氏頗為滿意這個兒媳,下人們也十分敬重這位少夫人,納蘭容若發(fā)現(xiàn),盧氏在很多的方面與他都很為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