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后磊子商店

鄉(xiāng)下的公社有個較大的商店，當(dāng)時叫供銷社，離住在山溝里的王強家很遠(yuǎn)，大約有二十多里地。因路途較遠(yuǎn)，一個來回需要大半天的時間，溝里人很少。

而在離溝不遠(yuǎn)處的一個生產(chǎn)大隊也有一個商店，大隊叫后磊子大隊，商店就叫后磊子商店。如果走山路，從溝里的羊腸小路穿過去，大約有六七里地的樣子。但是山路中途要下一個很陡的坡，要蹚過一條河，要穿過一片生長著松樹和桑樹的密林，還要經(jīng)過一大片墳地。墳地里雜草叢生，陰涼的風(fēng)從雜草間隙冒出，令人毛骨悚然。

那年是大旱，到了冬天卻又出奇的冷。到了放寒假的時候，山上被冰雪覆蓋著，已不能上去耬草，只能偶爾去撬“疙瘩頭”，就是凍得發(fā)脆的樹根子。冬天的樹根子很脆，用洋鎬很容易撬下來。直到連“疙瘩頭”都被雪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就只好待在家里百無聊賴地打發(fā)日子。

臨時借住上屋家的三間小偏房非常冷，母親和弟妹們都偎在稍暖和的炕上，王強在炕上卻是待不住的，何況還有來聊家長里短的嬸嬸、嫂嫂們。十三歲的王強對他們閑聊的內(nèi)容聽不進(jìn)去，也不感興趣，只好走出家門，奔進(jìn)被風(fēng)雪遮掩的大山，穿過九曲腸轉(zhuǎn)的山間小路，到熱鬧的后磊子商店去。

商店離家六七里地，不算太遠(yuǎn)，時常在山路上看到亂竄的野兔子和餓得“嘎嘎”叫的野雞。好在冬天沒有蛇之類的動物，不用擔(dān)心草叢、雪地里會鉆出個長蟲駭人一跳。

學(xué)校放寒假，待在家里又干不了活，只有頂著溝口的疾風(fēng)，踏著地上的積雪，到后磊子商店去消磨時間。商店里有琳瑯滿目的商品，布匹一卷一卷整齊地放在柜案上論尺賣。布的寬幅也叫面子，面子的寬窄自是不同的。“你面子大?！边@句耳熟能詳?shù)脑挻蟾啪褪谴蜻@兒來的。面子的大小當(dāng)然是買布人量體裁衣必須要考慮的問題，商店里同樣價格，面子越大，買的布越多，當(dāng)然越受歡迎。

商店里主要賣農(nóng)具，各種下地的農(nóng)具，鐮刀、鏵子等一應(yīng)俱全，牲口用的裝備也是應(yīng)有盡有。化肥也有，但那時化肥也是有指標(biāo)的，購買需要批條。購買糧食類作物要糧票，購買布匹要布票，糧票或布票也有倒賣的，買一斤糧票甚至要比買一斤糧食貴得多。布票也一樣，買一尺布大約三四角錢，一尺布票卻要一元多，而且是非法的私下交易。私下交易的都是熟絡(luò)的人，也只有知根知底的人之間才敢互相倒賣。

母親讓王強把豬皮捎去賣掉。那時，豬皮是國家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物品，只能賣給供銷社，私人之間不可以買賣。賣給供銷社是三四毛錢一斤，還返糧票。豬肉、豬油也是國家統(tǒng)購統(tǒng)銷，不允許私下倒賣，只能賣給國家的收購點。

豬皮賣給供銷社也分一、二、三等，好的豬皮是毛短而且光亮，皮張面積大，沒有窟窿眼?？吡凼菤⒇i時劃破造成的，有洞就賣不了好價錢，因為夠不上等級。

王強今天是準(zhǔn)備逛一天供銷社的，反正在家里也無事可干。他把油漬漬的豬皮捆好，背在肩上。天氣十分寒冷，王強戴的棉帽子遠(yuǎn)不及當(dāng)?shù)厝思业墓菲っ弊优?，只得將帶子緊緊地系在下巴上，再扎上圍巾捂住嘴，防止喘氣時涼風(fēng)透進(jìn)鼻孔或嘴里，手上還戴著手悶子。在溝里戴五指的手套可不行，手指之間也會散發(fā)熱量，而在手悶子里五指可以握成拳頭，以防手指被凍僵。手悶子經(jīng)濟又適用，是溝里每人必備的防寒手套，小孩用小手悶子，大人用大手悶子，高級一點的是用狗皮、兔皮做成的，手放在里面也總是熱乎乎的。

腳上穿著的棉水襪子，其實就是棉鞋的一種。當(dāng)?shù)厝舜蠖嗖淮┮m子，襪子不保暖也不耐穿，溝里人每日勞作，幾天就會穿破一雙。尼龍襪子價錢貴，抗穿但不保暖，棉布襪子雖然價格合適，卻不抗穿。那時有專門縫襪的工具，形狀有些像人腳，用它來補襪子上磨破的洞，往往先磨破的都是腳后跟。那縫襪子的工具叫腳旋子，現(xiàn)在很難見到了。

王強穿戴停當(dāng)，渾身的袖口、領(lǐng)口、腿腳口都扎得嚴(yán)嚴(yán)實實，躊躇滿志地上路了。賣掉豬皮后，順路還能到商店里取暖烤火。商店有一個大油桶做成的爐子，燒的是大塊發(fā)亮的煤，火很旺。

走完一段比較平坦的山路，就到了那片墳地，小路是從墳地中間穿過去的。王強最害怕走這段路，一個個墳包大小不一地坐落在山地上，高高低低、起起落落，墳包上的枯草隨著北風(fēng)搖曳，發(fā)出瘆人的“嘩嘩”響聲，那聲音在尚年少的王強聽來，不亞于鬼哭狼嚎。

墳地里的草一般是不能耬回家燒的，據(jù)說墳地里不能進(jìn)，怕驚擾了先人。大概人們也感覺燒墳地里的草不吉利，因此沒人來耬。墳地里的草、樹長得又高又密，也是各類飛禽走獸的天堂，那是最令王強膽戰(zhàn)心驚的一段路。

小路也被野草覆蓋著，上面又鋪了一層積雪，雜草和積雪都很柔軟蓬松。路面凹凸不平，每一腳踩下去，都要試探著，不知道這一腳下去會有多深，也不知這一腳下去是坑還是石頭，王強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完了這段路。

后磊子商店建在山水之間，門前是一條不窄的河，背后靠著陡峭的山。那山如同被刀劈開一樣齊整，大概是幾千年、幾萬年來被河水沖刷而成的。

王強家住的山溝，地勢很高。后磊子，顧名思義，有漫山遍野的石子，而且地勢低，像一個盆地。去到那里，要走一段很陡的下坡路，如果沒有雪，在那路上行走都很艱難，因為深扎在地里的草叢很滑。那種草，王強已記不得名字了，但知道它不能當(dāng)茅草來燒，且緊貼著地面，根基深扎在地里或石縫間，很難耬起來。這草漫山遍野地鋪在地上，倒是起了固土的作用。

山澗有積雪，很陡的坡路是無法行走的，只能坐下，把雙腳當(dāng)作方向盤，控制下滑的方向，雙手輔助支撐，鏟著雪向下山坡滑去。約二里地的坡路，里面坑坑洼洼的，還有樹和巨大的石塊橫擋在下滑的雪路上。因此，要盡量放慢速度，防止慣性過大，順著山坡翻滾下來。還要不時拽著雪路上的樹枝，防止滑行過快，控制不住速度，掉進(jìn)小路邊上的懸崖下。雖然下坡省力，但一趟下來也氣喘吁吁，加上緊張，頭上甚至冒出絲絲的汗水。王強正了正背在后背的豬皮，松一口氣，再往下就是比較平坦的路了。

平坦也是相對而言，頂多是可以直起身來走路。王強放下心來，哼著小曲，雄赳赳、氣昂昂地走著。畢竟兩旁是聳立的高山、掛著雪的崖壁、順溝呼呼吹口哨的北風(fēng)，到處荒無人煙，不時有不知名的鳥從頭上飛過，遠(yuǎn)處山峰的上空，還可以看見傲然飛翔的山鷹。它們盤旋著尋找食物，野兔之類都是它們獵取的目標(biāo)。

這里空曠無人煙，又是順溝而下的山路，王強很是愜意。他一路走著，一路哼著自己編造的歌，還可以大吼幾聲。王強還給這段路起了個只有自己知道的名字，叫“思想小路”。在這人煙罕見的地方，思想可以自由放飛。他想起了城里的高樓大廈、寬闊的馬路，還有城里的伙伴。他想起了自己的菜園子，想起了心中的田。他想起了學(xué)校的書本，想起了睡覺的熱炕?？傊梢詿o限、毫不拘束地盡情想。小路很長，有足夠的時間去想，去哼哼唧唧地唱，甚至可以在小路上歡呼雀躍地跑上一程。臉部表情也可以自由放飛，可以弄出怪模怪樣的表情，可以是喜笑顏開，可以是哭喪不堪，也可以是怒目相向，一切都隨著心情變化，反正沒人看見，也沒人聽到。既沒有目標(biāo)，也沒有目的，就是一個孩童在無人的空間里盡情表演和耍歡。

下了坡路，還要蹚過一條冰封的河，河床的冰也是陡的，是山上下來的條條小溪匯成的河。冰面凍得很實，除了幾塊凸起的石頭外，是極平整光滑的。在這里，如果滑冰，可以順坡而下，也可以費力地逆冰而上。當(dāng)然，王強不會滑冰，他不靈活，不會玩那驚而險的花樣。

后磊子商店到了，商店面臨大河，背倚懸崖，是東西向的一排大瓦房，整齊氣派，人來人往。

王強的任務(wù)主要是賣豬皮，豬皮賣了七元多錢，還有五斤二兩糧票，那五斤的糧票上寫的是“遼寧省地方糧票”。王強小心地把錢和糧票揣在棉襖里，在供銷社內(nèi)逛了起來。王強沒有資格也沒有膽量花這錢，只能返回家后交給母親，不是母親要去的，是他主動上交的。

王強準(zhǔn)備看一看這琳瑯滿目的商品，還要圍著大鐵爐子把全身烤熱、烤透。花錢的欲望在王強心里增長著，花不花是個矛盾的事，他也不知道應(yīng)該買什么，有的太貴，有的不適用，有的買了回去交不了賬，一切都在矛盾之中。但看看過癮，倒是無所顧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