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游戲的終結(jié)

多年以后，我們常常會忘記情人之間的各種紀念日，可是我們總是難以忘記年少時跟喜歡的人對望的瞬間，不會忘記每一次單獨相處的寶貴經(jīng)歷。盡管年月久遠，能夠想起的畫面泛黃，它們依然美得如詩如畫。

初中三年里，在旁人眼中我總是竭力把陸晴楓從身邊推離，我感謝神能理解我這種幼稚的心理，在我和晴楓之間并沒有“如我所愿”留下一段空白得不堪回首的記憶。

除了野餐那次偶然碰到晴楓的手之外，我和晴楓之間還有幾次難忘的經(jīng)歷。

有一次我步行去找狼子玩，心血來潮，我沒有走公路去，而是走了一條捷徑。這條捷徑是我在三四年級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我家位于村子后面，屋后不遠的地方就是稻田，我們村子跟鄰村的稻田是連在一起的，小時候我和伙伴們常常沿著捷徑穿過屋后的稻田到鄰村玩，走過鄰村不遠就是狼子住的地方。

我剛走進鄰村的稻田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我用力擦了擦眼睛，確信眼前的女孩就是晴楓。我走上前驚奇地問她怎么會在這里出現(xiàn)。從晴楓的反應(yīng)來看，對于我的突然出現(xiàn)她也感到幾分意外，她指著不遠處的一間房子，說那就是她家，而這里就是她們家的農(nóng)田，她剛好過來收菜。

后來我測試了一下，我家和她家的距離步程大概就十分鐘，我在家里的陽臺上都可以望見她家。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覺得很可惜，我們倆所住的村子雖然相鄰卻被劃分到不同的管理區(qū)，我和晴楓在不同的小學念書無緣結(jié)識。我有點痛恨自己小時候怎么不常常到她們村子溜達，說不定也可以被稱作是“青梅竹馬”。

狼子對此嗤之以鼻：“拉倒吧，初中時不敢做的事情，你以為回到小學就敢做了？”

狼子說的好像很有道理，不過緣分這東西可是說不定的，也許我遇上她的時候正好下雨，而她不忍心我淋著雨回家，于是她把她的傘借給了我，然后過了幾天我又去還傘，一來二去什么的，這事不就成了嘛。

狼子對我翻白眼：“行行行！干脆后來你們還訂娃娃親好了！”

“按劇情發(fā)展下去，這事絕對有可能！”我立馬后悔得直拍大腿，“老天啊，你還我娃娃親！”

那天之后，我對晴楓又多了一些微妙的感覺：我和她之間分明有一段命中注定的緣分！我們住的地方距離這么近，好像我們的未來也相隔得很近。我常常在日落時分坐在陽臺望向她家，心想，那個時候她會不會也碰巧在陽臺上看日落呢？

后來我常常假裝去找狼子而走那條捷徑，但再也沒有遇見過晴楓。有時候我不禁郁悶地感嘆：“陸晴楓，你再不出來收菜的話我就把你家的菜偷回去了！”

我曾有過跟晴楓獨處一室的經(jīng)歷。那時候新校建成忙著要剪彩，學生活動特別多，我和晴楓身兼數(shù)職忙得焦頭爛額，有好幾個周末都要到學校去參加各種排練。就在其中的一次，負責訓練的老師臨時有事要晚點過來，我們便回到自己的教室等候。

那時已是初冬，我和晴楓坐在關(guān)著門的教室里聊天，一聊就是兩個小時。那是我們初中三年來唯一一次相處自然的聊天，不用擔心旁人突然闖進來對我們指指點點，也不必再用偽裝的冷漠把自己關(guān)在一個“請勿打擾”的圈子里。

我們像相識多年的朋友那樣閑聊，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不用刻意去找話題。我們仿佛要將相識一年多以來積壓著的聊天內(nèi)容一次說完，即便我們什么也不去想還是有無數(shù)的話要從喉嚨里擠出來，它們像是已經(jīng)飽受排隊之苦，拼命地揮動手臂向我們大聲疾呼：“該我上場了！”

感謝那一次負責培訓的老師最后也沒有來，成全了我和晴楓初中生涯里最像朋友的一次聊天。我們談了兩個多小時依然意猶未盡，有過相似經(jīng)歷的朋友應(yīng)該會明白那種感覺，那是靈魂共鳴的愉悅。

經(jīng)過了那一次聊天我才知道自己跟晴楓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如果再拿靈魂拼圖來比喻，在“動”的這一面狼子跟我無縫拼接，而在“靜”的這一面跟我相鄰的就是陸晴楓，隨著年歲漸長，我越是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我和陸晴楓另外一次的浪漫經(jīng)歷，也是發(fā)生在剪彩排練的那段日子里。

有一次排練完后，天已經(jīng)黑了，班上的同學已經(jīng)走光，我和晴楓是最后離開的人，我們騎著車結(jié)伴回家。那天的天氣非常好，入夜的天空明凈如洗，清月冷輝之下的公路變成一條白色的光帶，我們在光帶之上隨風而行?？諝馇謇洌瑤е钋镆雇淼奶鹨?，仿如草木的氣息經(jīng)過一個季節(jié)發(fā)酵而成。兩旁的樹木變成寫意畫里筆法粗重的暗影，脫去了白日里的所有細節(jié)，呈現(xiàn)出朦朧而幽深的意境。

我做過好幾個關(guān)于晴楓的夢，所有的夢加起來都不如那一刻唯美詩意。平時上學，我總覺得這條路長得令人生厭，而那一刻我卻覺得它短得令人不舍。

事隔多年，我已經(jīng)忘記了當時我們說了些什么，但我很清楚地記得月光下晴楓的笑臉，帶著幾分迷幻，如同一朵盛開在月色之下的白蓮。那時候我心里由衷地感謝上天，它把一年多以來虧欠我的浪漫很好地補償給了我，讓一個中二病的少年對于浪漫的渴望得到極大的滿足。在我后來的人生中，我再也沒有經(jīng)歷過如此詩情畫意的情景。

也許跟我的鐵哥們兒狼子比起來，我和陸晴楓其實更情投意合，我們本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在飛短流長的年月里，我和陸晴楓之間有一種默契，我們都是孤獨的戰(zhàn)士，為了自己的名譽獨自奮戰(zhàn)。如非必要，我們基本上不交談，私下里也沒有什么交集。我們畫出兩條平行的直線，讓彼此的生活軌跡各安一方。

直到初中畢業(yè)后，我們也沒有被抓到過什么把柄，這一場為時三年的名譽之戰(zhàn)我們都打贏了。

然而多年后再回過頭去看，我們其實輸?shù)靡凰俊?/p>

那些年月里，我用白天的時間縱情跟狼子胡鬧，用夜晚的時間肆意地想念晴楓。我很享受這樣的日子，總覺得它可以長久持續(xù)下去。然而我們的初中時光只有三年，就算我不急著長大，時間也不會停下腳步等我慢吞吞地跟上。

我是一個后知后覺的人，完全沒有想過在不久的將來會有一個特殊的日子在等著我，它像一個急著要做惡作劇的小孩子，臉帶壞笑端拿著粗重的棍子在暗角里靜靜等待，一旦我走近，它就會突然出手把我美好而熟悉的一切砸得一片狼藉，然后帶著滿足的笑意看著我驚慌，無助，痛哭。

“還有兩個月就中考了，時間過得真快啊。”狼子懶洋洋地嘆了一句。

我放下手中的書本怔怔出神，默默地看他打著哈欠搓那黑白掌機。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識到我的初中時代即將終結(jié)。

“想好了報考哪所高中沒有？”狼子問。

“一中……吧?！?/p>

“唔，雖然每年只有一兩個人能考上，不過以你的成績應(yīng)該問題不大……操，竟然輸了！媽的，還忘了存檔！”

“……那你呢？”

“我考本校算了，狀態(tài)好的話還可以混個獎學金。”狼子把掌機隨手扔到沙發(fā)上，伸了一下懶腰，“玲玲也打算考本校，我留著陪她。對了，你的晴晴說要考二中，你自己看著辦吧?！闭f完，狼子直接躺在地上，用幾本書墊著腦袋睡覺。

據(jù)我所知，三年來狼子常常跟云玲打打鬧鬧不時開著言語曖昧的玩笑，卻不曾正經(jīng)表白過。他說留下來陪云玲多半是個欺騙自己的借口，這樣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混完這剩余的初中時光。

狼子要我看著辦，可我還能怎么辦？

出神的那一刻我分明感到一陣懼意，離別在即，自娛自樂的暗戀游戲終于要結(jié)束了，結(jié)局早已注定：“操，終于輸了！媽的，還不能讀檔！”

中考前那一個多月的時間里，臨別依依的情緒四處蔓延，幾個經(jīng)常在一起合作的班干部放學后常相約到操場上散步聊天，也只有在那些時候我才能光明正大地跟晴楓當眾說話。

狼子和云玲在旁邊大聲談?wù)撝成倌曜骷业淖髌?，狼子說得口沫橫飛氣勢洶洶，好像他真的看過那本書似的。他們倆的口才都很好，爭論得又熱烈，兩種聲音相互交叉就像在表演相聲。以狼子的無賴特點，爭論的最后結(jié)果無非又是這樣：跑步?jīng)Q勝，云玲跑八百，狼子跑一千。

幾個班干部一路小跑為他們打氣。我沒有跟著上去，背靠著攀爬架，看著他們?nèi)绱苏J真地較勁感到有幾分好笑。

“哈哈，真是兩個傻瓜！”

我轉(zhuǎn)過頭，見晴楓笑盈盈地望著奔跑中的兩人。

驀然驚覺，原來的一群人里就只剩下我們兩個留在原地。我感到有幾分不自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美好而陌生的局面。一如既往地，我只好用微笑掩飾不安，用沉默偽裝高深。

“喂，聽說你準備報考一中？”她轉(zhuǎn)過頭來問我。

“嗯，試一下吧。”

“我們班敢報一中的就只有你一個人，以后你會不會覺得寂寞呢？”

“說得我好像已經(jīng)考上一樣。”我輕笑。

“我有種強烈的感覺你會考上。這三年來你從未讓我們失望過，我相信這一次也一樣?！?/p>

“……謝謝。”

“云玲和狼子打算留在本校，我和清涵報考二中，月英和冬雪想考經(jīng)中，你考一中……以后不能常常待在一起了，有點可惜呢，大家都是這么好的朋友?！鼻鐥髡f得有些傷感。

“我，也是你的朋友？”我小心翼翼地問。

“怎么不是？！”她有點驚訝又有點生氣，“我們合作過這么多次了，怎么不是朋友？”

“我以為那些無聊的話讓你煩透了?！?/p>

“確實煩啊，老是這樣說來說去，換了誰都會覺得煩吧?！鼻鐥鬏p輕吁了一口氣，忽然又笑一下，“不過，以后回想起來一定會覺得很好笑吧。同一個話題可以被編出這么多種說法，在這方面他們也挺有才的?！?/p>

她這樣一說我也覺得好笑了。確實如此，這三年來在這個話題上不知凝聚了好事者多少創(chuàng)意。他們都是才華橫溢的編劇導(dǎo)演，我和晴楓卻像是不合格的演員。

晴楓忽然向我伸手，做出邀請握手的動作。

“一直沒機會跟你說一聲，很高興跟你做朋友?！鼻鐥魑⑽⒁恍Γ冻稣R潔白的牙齒。

我輕輕握著柔軟嫩白的小手，大腦立馬陷入死機狀態(tài)，浮現(xiàn)的畫面一直卡在這一幀。

人的一生中希望一直持續(xù)下去的時刻大抵不是很多吧——除了性高潮和ATM機往外吐錢的時候。而現(xiàn)在，我多么希望兩手相握的時間可以再長一秒鐘。

“我們跑步吧！”她輕笑一聲，快步追上狼子和云玲。我回過神來，緊隨其后。

到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忘記了那一場較量里誰是最后的勝者。在那一次愉快的奔跑里，我只記得這樣一個畫面：金色的陽光填滿視野，清麗的少女迎風而笑，仿佛跟涼風交換心底的秘密。在那光影交疊的迷幻里，我看到她心里有一座蔥郁的花園，繁花盛開，蝶影連綿，白裙赤足的少女放肆大喊，奔跑在綠油油的草地上。

到最后誰勝誰負已經(jīng)不重要，這一路上有你陪伴就好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是我整個初中最累的一段日子。每天回家后我都復(fù)習到很晚，看很多書，做很多習題。在那天之前，我的人生里從來沒有晚自修這樣的概念。

我拼盡全力只是為了她的一句話，我不曾令她失望，這次也不可以。

無法避免的中考就像少女的一次月經(jīng)，來時令人焦躁不安，被折騰幾天后迎來海闊天空的舒暢。

我如愿考上了一中，狼子如愿留在本校。

那一次，班上的幾個班干部都發(fā)揮得不好，幾個女孩都留在本校，包括晴楓。

短暫的興奮過后，我慢慢陷入一種無法自拔的感傷之中。然后潛意識煽情地為我編了一個清晰的夢境：在冷雨紛飛的林蔭下，晴楓穿著白色長裙站在我面前，面容凄楚，雙目含淚。她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向我道別，未容我回答已飄然轉(zhuǎn)身走向蒙蒙煙雨之中。煙水漸濃，身影愈淡，最終消失不見。

不像以往做的噩夢，一旦醒來便將絕望和恐懼丟回夢中，這一次哀愁隨著夢醒愈漸濃烈。睜眼之后的現(xiàn)實不過是夢境的延續(xù)——無論如何，在往后的人生中我和她將失散在茫茫人海里。原來，當離別的一刻真正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我做不到想象中那般灑脫，疼痛超越了預(yù)期的界線，來勢洶洶讓我心顫。